彭時美
弟弟3歲多時,因為一次意外,被開水嚴重燙傷,右半身的皮膚大部分受到損傷,在傷口痊愈之后,疤痕將伴隨其一生。
母親給弟弟敷藥時,他太小,還不明白這場事故會給他今后的人生帶來怎樣的困擾,他笑著對我說:“姐姐,今天爸帶我去動物園,我看見綠孔雀了,它尾巴上有好多眼睛?!蔽覐娙虦I水,佯裝羨慕,“爸對你真好,我還沒見過動物園什么樣呢?!?/p>
父母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硬撐了半個月,實在承受不住縣城大醫(yī)院昂貴的治療費用,只好回到小鎮(zhèn)上繼續(xù)給弟弟醫(yī)治。
弟弟上小學(xué)時,有同學(xué)給他取綽號“半邊腦殼”,聽著嘲笑,他身體上的疤痕漸漸蔓延進心里,變得敏感而自卑。父親時常愁眉不展,對弟弟的學(xué)習(xí)要求愈發(fā)嚴厲。
我念高二時,父親對我說,“家里錢緊得很,你弟弟馬上要讀初中,他身體那個樣子,不多讀書以后怎么生存,你跟他不一樣,高中不要念了?!蔽倚睦锸蔷芙^的,但我也明白,當時的條件容不得我說“不”。
出來打工后,我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父親一次。他偶爾知道我的消息,也是從母親那里得知,我就是要讓他知道我還在生他的氣。
這幾年,我陸續(xù)給家里寄回去不少錢。弟弟的中考成績很不錯,考上了縣城一中,我在疲憊之余,又有一些欣慰。第二年,我參加成人自考,買了很多自考資料。
20歲生日那天,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問我今天吃了什么,有沒有慰勞自己特別加餐。我打斷她的話,說,“我報考了成人自考,就是送給自己最好的生日禮物,你們不供我讀書,我供自己讀?!彪娫捘穷^一時語塞,良久沉默。
弟弟暑假來上海玩,我給他買了好幾身衣服。試衣服時,他有些拘謹,欲言又止。他回去后,我聽母親說,才知道原來他從不穿短袖,害怕暴露他疤痕猙獰的右臂,他頭頂總是留著一撮長發(fā),以便梳過去掩蓋右邊的頭部和右臉。
我忽然想起游玩時,我給弟弟拍照,他總是側(cè)身對著我,不禁潸然淚下。這些年我心有腹誹,抱怨父母不公,卻不曾想弟弟走出自卑的心理陰影竟如此困難。
“你跟他不一樣”,我想起當年父親的話,若有所思。是的,我有一個健全的身體,為什么要讓心靈殘缺?親情并不是一桿缺少公平的秤,只是我心里少了一個理解的砝碼來平衡。
年底我回家過春節(jié),這是我離家多年后,第一次見到父母。父親看上去蒼老許多,卻有掩飾不住的喜悅。母親也笑得合不攏嘴。
看到我?guī)Щ貋頋M滿的兩大箱子自考的書,父親臉上掛著討好我的笑容,緩緩說道:“孩子愛讀書是好事,這本來就是我們欠這女娃子的,大人沒用,孩子自己爭氣。”
我聽了有些心酸,暗想,這些年,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我默不作聲,把頭扭到一邊,打量重建的新房:“媽,我去屋外轉(zhuǎn)轉(zhuǎn),多年不回來,家里變化好大?!?/p>
我走出院子,發(fā)現(xiàn)小時候的柑橘樹不見了,紫茉莉、指甲花依然還在。弟弟跟在身后,說:“去年砌房子修院子,媽特意說不要毀了這塊花圃,說你要是夏天回來看見那些花,心里也會歡喜。”
母親走過來,遞給我一個破舊的小冊子,“這些年你往家里寄的錢,你爸都讓我一筆一筆記好,我們對不起你,想等你出嫁時一并還給你,爸媽沒有重男輕女的意思?!?/p>
我打開小冊子,一頁一頁的阿拉伯數(shù)字,數(shù)字旁邊批注著歪歪斜斜的漢字,我的心突然顫抖起來,似乎在父母眼里,小冊子上的那些阿拉伯數(shù)字是他們對我的良心債。在那一瞬間,我多年的執(zhí)拗被眼前跳動的阿拉伯數(shù)字擊打得粉碎。
“媽,你這是干什么?”我把小冊子撕成條,輕聲說:“都是一家人,我心甘情愿的,從來沒想過要你們還。”
我一時觸景傷情,想起小時候,我和弟弟在柑橘樹下摘指甲花,遠遠傳來在附近地里干活的父親的聲音,“你是姐姐,要帶著弟弟,不要欺負他哦?!?/p>
我盯著那塊花圃發(fā)愣,聽見弟弟說:“我看過一本書,指甲花也叫女兒花,有一首民謠也叫《女兒花》:女兒花盛開的花瓣染著你的指尖,父母的教導(dǎo)印染你的心智……”
我對弟弟說:“也許我就是那朵女兒花吧,一朵徜徉在溫情里默默綻放的女兒花?!蔽业穆曇艉艿?,似乎只是說給自己聽。
(摘自《分憂》2017年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