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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之時

2017-10-17 17:44鄧雅心
飛天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娜拉嬰兒婆婆

鄧雅心

1

這天是個很特殊的日子,大年三十,早上六點,一盞燈亮了,先起床的是一個女人,長相平凡,頭發(fā)凌亂,她穿一身臃腫的紅色格子棉襖睡衣走進客廳,眼神暗淡,像是走進一家醫(yī)院。客廳家具是淺色調(diào)的,現(xiàn)代裝修風(fēng)格,大而冷,沒有多余的布藝裝飾或花卉,也沒有過年喜氣洋洋的氛圍。她沒有穿襪子,只是穿了一雙棉拖鞋,踩過大塊的大理石地磚,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脊背發(fā)涼,腳板心也發(fā)涼。

她擰開水龍頭,先是出來一股冷水,她就在那里木訥地站了一會兒,半分鐘后,熱水才緩緩送來。從隔壁房間傳來婆婆的抱怨聲:又放冷水!你臉是金子做的么?

洗了把熱水臉,女人的魂才算回來。女人往臉上拍爽膚水,隔壁又傳來罵聲:敗家婆娘!化妝品一大堆了,還要買,我兒子掙錢不辛苦?我兒子是你的搖錢樹?

女人眼里像是裝了兩塊冰山,她朝婆婆半掩的房門看了一眼,固然不理。

一會兒,男人裹著睡袍出來,在臥室門口瞥了女人一眼,說:一大清早,又吵什么?真不讓我睡覺么?

男人上完廁所,在回臥室之前,又重重地看了一眼女人。

婆婆房間里傳來收音機的聲音,天線信號不好,吱吱呀呀的,隱約聽見里面說今天要下一場雪,這雪是這所城市二十年來難得一遇的。女人想,下不下雪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個家早就成一座冰窟了。女人嘴角一挑,輕微地笑笑。

嬰兒哭了。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像一場剛上弦的二胡。

女人丟下毛巾,急忙跑到臥室抱嬰兒,她將嬰兒抱到客廳,為的是避開丈夫的責(zé)罵。她太了解他了,在他沒睡夠之前,他就是一頭一觸即怒的獅子。女人抱著嬰兒在客廳急急地來回走,此時她的眼里才有了一點溫度,溫度中又略帶焦慮。她輕輕拍嬰兒的背,待嬰兒平靜下來,她才坐下來哺乳。由于長時間喂奶的原因,乳頭早已變形,像兩顆干黑棗,皺皺巴巴的,還有多處潰爛的痕跡。那是嬰兒之前咬破的,嬰兒把母親的乳頭咬破后,她就再擠一些奶敷在傷口上,讓它自愈。但傷口還未好,嬰兒又要吃奶,于是,嬰兒每吃一回奶,傷口就是一陣鉆心的痛,等嬰兒吃順了,吸上奶了,這種痛才慢慢減輕。嬰兒嘴里發(fā)出吞咽聲,吃得差不多了,女人便微微托起嬰兒的頭,試圖將奶頭從嬰兒嘴里拔出來。又是一陣痛,比剛才更鉆心。女人時常覺得自己的乳頭會掉,就像紅棗會掉,她額頭上微微滲出汗珠,背心也燙了,臉色發(fā)黃地坐著,眼睛里一片茫然。

自從生育后,女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魂丟了。女人想起自己生第一個孩子后的場景,那時是痛苦的、興奮的、幸福的、滿足的,喂奶也是心甘情愿的。生完第二個孩子,她開始變得毫無主見,反應(yīng)也比以前慢半拍。她看著嬰兒的臉,心情愈變得復(fù)雜。她覺得哺乳是一件極需要耐心的事,一天又一天,過得很重,也很慢,好比坐牢似的。

說不清為什么,總之生完孩子后,這個世界就變了,身邊的人也變了,非常陌生。

女人將孩子放在沙發(fā)上讓她自己玩,然后去廚房煮早飯。廚房像是剛被打劫過的,女人太了解丈夫了。丈夫昨晚加班回來已是十二點過,他去廚房煮了碗面條吃。丈夫是不會做家務(wù)的,分不清鹽巴和味精,搞不清菜油和色拉油,有時稍微不慎還能引發(fā)一場火災(zāi)。對于丈夫來說,能把面條煮出來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哪里還管得上收拾廚房?女人一面皺眉洗碗,一面心底生起一片陰郁。

女人想,是他倆合伙擺了她一刀。

女人想起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在產(chǎn)后,女人就不能下廚煮飯了,丈夫在廚房搗騰半天,最終放棄了,終于同意請來保姆。保姆還沒把家里的情況熟悉清楚,婆婆就火急火燎大包小包地從鄉(xiāng)下趕來。她一進門后,把母雞扔在陽臺上,母雞在陽臺上折騰,羽毛都落了幾片。她把保姆趕走了,大聲粗氣地說:要什么保姆嘛,可惜錢嘛!我們?yōu)幕哪晟迌?,不一樣地挑?dān)子!

女人病懨懨地臥在床上,婆婆精神好得出奇,火氣也大,走路轟轟的,做事轟轟的,說話也轟轟的,任何一個動作都很粗魯,像個男人。婆婆說:有那么惱火?不就是生個娃兒嗎?我們那陣子,生娃兒了還要下地干活!

婆婆整天嘴皮子不停,手腳也不停,一面做家務(wù),一面就趁兒子不在家,對媳婦說:要不是我,你月子能坐好?沒我這把老骨頭,你頂?shù)闷饐幔?/p>

婆婆從不客氣,把這里的一鍋一碗都當(dāng)作自己的。也不知害羞,當(dāng)著兒子的面脫衣服去洗澡,還勤儉,時常去樓道撿垃圾,收礦泉水瓶子,收硬紙板。婆婆煮飯,一煮一大鍋。一鍋青菜,要連著吃四五天才能吃完。包餃子,光肉餡就裝了一洗臉盆。在飯桌上到處夾菜,給大妞夾,給媳婦夾,媳婦的碗堆成一個小山丘。

女人實在受不了,眉頭皺得更緊,說:媽,你不要煮那么多雞蛋,我吃不完。

婆婆說:啥吃不完?你現(xiàn)在還嫌多,我那時還嫌沒得吃。

女人說:一天吃一個就行了嘛,我吃得都想吐了。

婆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氣不打一處來,說:那你說吃啥子?你來指揮嘛,你來當(dāng)家嘛!

女人便不敢再說話了。

女人的日子不好過,夜里給丈夫在電話里訴委屈。丈夫極不耐煩地說:啥事?我剛開完會!

女人說:咱們婚前不是說好,不同媽住一起嗎?

丈夫說:現(xiàn)在局面這樣了,你說咋辦?難不成你要我趕我媽走?

女人說:你就不能給你媽媽說說?按她的生活習(xí)慣,我實在受不了。

丈夫說:你給我省點心好不?你再這樣鬧,我也崩潰!

女人說:你有什么好崩潰的?不就是上個班嘛,家里的事情你到底管不管?

丈夫在電話那邊捂著腦袋,感覺頭快要炸裂了,繼而語氣毛躁地說:我跟個牛似的,你還讓我清凈不?那你來還房貸、車貸,供大妞的生活費,還有小妞的尿不濕,我一個男人掙錢,養(yǎng)四個女人,你還要怎樣?加上你自己的媽,就是五個!你能理解我不?

女人也火,說:你拿了多少錢回來?做個部門經(jīng)理就有那么不得了?你陪過大妞一天嗎?嘴上說要大妞獨立,其實你就是自私,不想管!endprint

男人更火,說:那你來養(yǎng)家,你來養(yǎng)!

這樣,兩人就吵崩了,兩周說不上一句話,晚上睡覺各一床被子。

如今這個局面,不是一蹴而就的。女人的心,大概就是從那場架之后徹底死去,那時她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很冰冷,自己像一頭母牛,孩子餓了就抱過來喂奶,孩子睡了就任婆婆的安排。婆婆天天在家,想怎樣念叨就怎樣念叨,甚至有點不可一世。起初,女人夜夜流淚,后來,女人有點難辨是非,再后來,女人的心就像一塊石頭,再久遠一些,女人的眼睛里就是兩座堅冰了。

還好,女人還有那么一兩個閨蜜。女人說:你說,我是不是很笨?

閨蜜說:何止笨,是一孕笨三年!

女人說:我想不通,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閨蜜說:不用想了,你婆婆來城里,壓根就不打算回去的,有熱水器多好???有天然氣多好???有城里的大好生活,誰肯回農(nóng)村呢?閨蜜又說:他娘倆早就商量好了,你中了他倆的圈套。

閨蜜又解析說:其實也正常,有了孩子,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哪管老公死活喲,就更不要說花心思哄男人了。

女人又說:女人沒錢真可怕呀!

閨蜜說: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等過完哺乳期,你就把大妞二妞帶走,去找個更好的工作,我就不信你離了男人會死!

女人又說:我也不是沒心眼的,我這些年存了點私房錢,在我媽那里放著,時機到了,我就離婚。

2

男人八點后起床,他埋怨女人沒幫他把行李箱收拾好。女人想,我都快跟你離婚了,還收拾什么行李呢?女人不說話,依然像一個雪人一樣,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走,她就喜歡看他工作不順心的樣子。

男人胡亂地收拾行李,沒來得及吃早飯就走了。臨走前,扔了一疊錢在桌上,對女人說:跟你說了多少遍,叫你把陽臺窗戶封好,小孩萬一掉下去怎么辦?

女人說:我也要上班,沒時間弄。

男人說:周末你干嘛了?

女人說:周末我要帶孩子啊。

男人重重地看了女人一眼,懶得吵,轉(zhuǎn)身走了。婆婆還坐在飯桌上吃飯,嘴角忍不住泛出一絲笑意。

婆婆吃完飯,嬰兒哭了,婆婆急忙跑去抱嬰兒,來回晃。女人也準(zhǔn)備出門上班,在門口一面穿鞋,一面焦急地說:媽,你莫抱著娃兒晃,晃習(xí)慣了以后都要晃!

婆婆立馬將孩子抱過來,條件反射似地抵抗著說道:我哪里晃了?我哪里晃了?你那么有本事,娃兒自己帶?。?/p>

女人不接話,忍著氣出了門。

女人是最近才開始上班的,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坐地鐵四十分鐘,是本市最擠的一趟線路。每天去上班,地鐵站臺上黑壓壓一片,跟春運似的,有時女人被擠在人海里,推推搡搡的,總有一種北漂的錯覺。每回下班,地鐵就空了,女人提著高跟鞋下班(按照公司規(guī)定,上班必須著正裝),赤腳走在空空的站臺,然后疲倦地望一眼長長的鐵軌。

公司是一家私營企業(yè),做房地產(chǎn)銷售的,也不是什么大公司,全體員工不到二十人,但裝模作樣的人多。

女人在公司上了三個月的班,將自己分內(nèi)的事情處理得也算好。有時候,女人想起自己背后的那個家庭,也有些逃脫的意思了,即使是下班,她也不是很想回家,寧愿在辦公室坐著加班。若是無班可加,非要去學(xué)校接大妞,她就把大妞送到商場一樓的孩子游樂中心,十塊錢不計時的那種。孩子一進游樂園,有了新伙伴,也有專門的人看管,女人就如釋重負,去麻將館打牌,舒緩一下神經(jīng),放松一下身心。

今天是大年三十。女人到公司后,大家都在熱烈地討論春節(jié)去哪里、回哪個家,討論今年的獎金。女人做后勤行政,是沒有獎金的,但她也淺淺地聽著。

討論了一會兒,阿章進來了。阿章是女人的親妹妹,也是女人的同事。妹妹阿章比女人小五歲,女人時常從阿章的臉上看到過去的自己。過去,女人和阿章一樣,每天早晨起床會花很多精力在自己的妝容上,但現(xiàn)在女人早已經(jīng)不化妝了。

阿章進入二十五歲后,越來越會打扮自己,兩姐妹大概都對美容有天賦,阿章的裝束,每一處都十分得體,什么顏色的衣服搭配什么樣的圍巾和香包,都妥妥帖帖的。阿章臉上有酒窩,一笑起來,眼睛水盈盈的。阿章這兩年的變化實在是太大,她十八歲進城,時間一晃,就脫掉了農(nóng)村的氣息,一看就是城里人,還有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意思。女人注意到,去年夏天到現(xiàn)在,阿章的衣服根本就沒重樣過,一天一件新的,十分干凈整潔,都是好牌子的,還時不時拎一些貴重的包。

阿章說話的聲音像糯米,粘而甜。大家都很喜歡她。她還很會做飯,粵菜、川菜、甜品都得心應(yīng)手,還能釀一手紅酒。同事總說:誰娶了阿章,可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還進得臥房。但阿章一直單身,快到三十了,一直單身。

女人曾經(jīng)問過阿章喜歡什么樣的男人,每說到這個話題,阿章就把眼睛放在別處,敷衍幾句。

女人追問阿章到底有沒有男朋友,阿章說:到時候有了,自然會帶給你們看。

女人就不再問了。

阿章的座位在女人的對面,但最近三個月,阿章跟女人的關(guān)系日益緊張。

有一天,阿章早上氣呼呼地進了辦公室,把賬單往女人身上一甩,說:你怎么搞的?賬單做錯了,昨天我送到客戶那里,差點沒出事!

女人有些懵,對完賬單,覺得百般不可思議,查電腦原文件,數(shù)據(jù)又是正確的。難道是打印機出了問題?女人向阿章道歉,阿章念叨了一上午,抱怨說:不會工作就回去帶孩子嘛!

從那天起,阿章每天都在找女人的麻煩,各種大大小小的。有時找女人要文件,女人電腦里的文件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阿章總是當(dāng)著辦公室所有人的面指責(zé)女人。女人起初讓著阿章,以為真是自己搞錯了。

后來覺得事情越來越蹊蹺,甚至離譜。那么多同事,為什么偏偏阿章的文件會出問題呢?

有一天,阿章坐在女人對面,一面輕巧地哼歌,一面玩電腦。忽然說:呀?我桌上怎么還有瓶牛奶呢?endprint

女人說:我給你買的。

阿章立馬變了臉,把牛奶扔過去,說:誰說我要喝了?

牛奶“砰砰砰”滾過桌面,又“咚”一聲滾到地上。辦公室的人把目光掃過來。

女人本想,阿章無論怎樣也是自己的親妹妹,自己先低個頭,打得斷骨頭打不斷筋,凡事總會原諒的,不料妹妹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損了她的面子,女人也火了,拍一把桌子,說:你不就是想讓我走么?我哪里得罪你了?

阿章猛地站起來,指著女人的鼻子,說:話是怎么說的?什么我想讓你走?你自己沒本事還在這里做什么寄生蟲!

兩人大吵起來。很奇怪,女人覺得自己如果真要吵架,是可以吵過婆婆、吵過丈夫的,但這回,她偏偏吵不過阿章。阿章有多溫柔的一面,性格就有多剛烈的一面,言語之間不依不饒,咄咄逼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她對女人數(shù)落一大通,還帶著一臉的戾氣,嗓音尖厲,挨個挨個地質(zhì)問:你到底做錯沒有?你有沒有把文件弄丟?我到底是不是在冤枉你!

這樣一來,全公司的人都偏向阿章這邊,以為是女人的錯。

女人說:行了!我已經(jīng)不再說話了,你還說什么?

阿章吼:自己沒本事就回去喂奶,找不到工作到這里來混什么日子!

女人被氣哭了。

那場吵架之后,姐妹倆不再言好。女人想,阿章,你又為何這樣對我呢?我到底哪里做錯了,值得你這樣對我?

大年三十這天上午,阿章進來后,開始和同事討論下雪的事情。阿章在同事面前就像一個精靈,總是招同事喜歡,也能活躍氛圍的。阿章說二十年前自己還看過一場雪,今天下雪,真是令人期待啊。

同事說:今年是個好年,瑞雪兆豐年。

阿章說:如果今天不下雪,明天就一定會下雪,她已經(jīng)和她男朋友約好了,去歌樂山看雪。

女人聽到“男朋友”這三個字,禁不住從電腦屏幕前探出頭看了阿章一眼。

同事說:南山看雪更好。

阿章說:南山會堵車,歌樂山,步行就能到。

阿章還說下午她男朋友會給她買雪地靴。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說著說著就到了開會的時間。按照公司規(guī)定,年三十上半天班,中午大家一起吃團圓飯,吃完下午就各回各家,該坐火車的坐火車,該坐飛機的坐飛機。

大股東憂心忡忡地坐在會議桌中央BOSS的位置。他一面等大家入座,一面不安地將手里的鋼筆敲在桌面,磕磕響。大股東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女人記得自己才來公司的時候,隨時見他,他都是高談闊論、意氣風(fēng)發(fā)的。他時常對員工說:我早已經(jīng)是財務(wù)自由的人了。我負責(zé)你們財務(wù)自由,你們負責(zé)我體驗人生。

但最近,公司的格局也變了,翻天覆地的。公司原來的大股東失勢,說話也沒分量了。公司化為兩撥人,一撥是阿章和女人這邊,一撥是小股東這邊。女人明顯能感到公司隱匿的硝煙,女人是不愿意站隊的,但阿章和女人偏偏是大股東這邊的屬下,無論怎樣都避免不了。

大家都坐齊了,開始年終總結(jié)會。一個一個地總結(jié),總結(jié)得差不多了,又一個一個地說來年的計劃,說得差不多了,該大股東講話了。大股東將身子朝桌前傾了傾,先前翹著二郎腿,現(xiàn)在也正襟危坐了。他看看各位,努力掩住臉上的焦慮,說:嗯,感謝我們團隊去年的共同努力。然后又說了一大通可有可無的、聽起來很有高度其實細細想來沒有什么用的總結(jié)語。說完,大股東落到點子上,說:現(xiàn)在房地產(chǎn)不景氣,明年大家的績效可能有調(diào)整,估計會降低一點提成。

大股東說:我也很為難,你看阿章,月不敷出,每個月開銷那樣大,那你們說怎么辦?

大股東又說:如果大家對這個有異議,還有另外一個方案,這個方案也是經(jīng)過我們董事會決定的、一致贊同的,那就是放一個人走。現(xiàn)在是僧多粥少的局面,我們的團隊也不免有那么一兩個職位是沒有實際價值的。

大家紛紛把眼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女人臉上。

女人說:對不起,打斷一下,時間到了,我要去擠奶。

女人一直在哺乳,盡管孩子已經(jīng)半歲了,但女人堅持讓孩子吃母乳,在辦公期間,女人每隔兩小時要去洗手間擠一次奶,機器呼啦啦的,然后將奶存放在冰箱里。

女人走后,會議廳的氣氛一下松弛下來。同事們圍著桌子,關(guān)著門說自家話。大股東說:現(xiàn)在事情也不是專門針對她,實際上是小股東針對我,他今早對我說,公司運營成本太高,必須要走一個人。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們之間的分歧實在太多,現(xiàn)在對我非常不利。

十多分鐘后,女人回來了,先前沸騰的空氣忽然凝結(jié)住。

女人回到自己座位上,會議室里寂靜得只聽得到她一個人的聲響,阿章聞到女人身上的乳香味,忍不住埋頭笑。

大股東含笑對女人說:剛才我說得已經(jīng)很清楚了吧?你現(xiàn)在是哺乳期,這樣也好,可以回去專心帶孩子。

女人一臉嚴肅,語氣有些硬,也有些哽,說:那公司把我開了,給我什么待遇呢?

大股東說:這個你放心,嚴格按照國家合同法來,該多賠一個月工資的,一定補!

然后又說:娜拉,中午一起吃飯,團圓飯。

這個女人叫娜拉。娜拉心里嘲笑道:什么團圓飯,不過就是散伙飯!

這頓飯吃吧,很尷尬,畢竟是被公司炒魷魚的,不吃吧,人家又說你小氣。最后娜拉還是決定去吃。

席間,同事都依次禮貌性地向她敬酒,以茶代酒,只有阿章沒有敬酒。阿章心高氣傲盛勢凌人地坐在她旁邊,端著紅酒杯,跟同事說話,言談之間神情高雅,有點高風(fēng)亮節(jié)的意思,似乎是在祝賀自己這場暗戰(zhàn)的勝利。相比之下,娜拉在一旁就顯得更沒力量了,也沒什么話跟同事說。

阿章是這樣一種女子,只要有她在,不出十分鐘,整桌人都能以她為中心,說不清她是怎樣做到的,但她就具備這方面的技巧。因此,不多一會兒,團圓飯就吃開了,大家笑呵呵的,幽默至極,其樂融融,像是多年前的老同學(xué)聚會。只有娜拉像個局外人,怎么都融不進去,也沒有人出來從中斡旋娜拉和同事們的關(guān)系。endprint

吃到一半,娜拉實在受不住,就默默從席間抽離出來。娜拉走出餐廳,大街上的空氣忽然變得自由、新鮮。她放眼望去,平時這里熙熙攘攘的,今天大家都回家過年了,廣場上十分空曠,她恍然想起這廣場立著一塊無字碑,人們說無字碑是最高尚的一種碑。她抬頭看看天空,又看看遠處的樹,一行銀杏樹,樹葉落光了,可樹枝還在嘩啦啦地沖天空肆意瘋長。風(fēng)從臉上刮過,一刀一刀,空氣變得干燥,她忽然發(fā)現(xiàn)冬天是如此地美,這種美像北方,愴然的,干裂的,又具有力量的,可以沖著平原或者廣場嘶吼的,撒野的。

娜拉閉上眼睛,在廣場中間,一滴淚水被眼皮擠出來。

這背后有太多的事,理不清。娜拉努力把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梳理了一遍,怎么說呢?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失敗了。在生二胎之前,娜拉一直做家庭主婦,每天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等待丈夫回家,最傷她心的人也是丈夫。時間長了,丈夫也看出問題來,說:我拿點錢給你,你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吧,上班也好,開化妝店也好,都行。

娜拉那時臉上還沒有長黃褐斑,她從十五歲開始迷戀護膚,在護膚上可算得上是專家水平,各種化妝品、各種皮膚、各種護膚方法,她能千屑不遺地道出來,閨蜜解決不了的護膚問題,她能解決。她說,要么做家庭主婦,要么做一名化妝店老板。她認為女人就是一朵花,應(yīng)當(dāng)要對美麗負責(zé)。

娜拉用十萬塊錢置辦了一個店,全按自己的喜好來。娜拉以為從此之后如沐春風(fēng),擁有自己的一家小店,沒事的時候帶帶孩子、喂喂小狗,但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護膚專家和自主創(chuàng)業(yè)也是兩碼事,專家不一定懂得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業(yè)也不一定需要專家。先前在裝修上吃的苦不說了,就說經(jīng)營情況,不到兩個月,虧空了,沒有多余的資金周轉(zhuǎn),娜拉挨了男人一頓罵。

娜拉小心翼翼地說:那,我還是當(dāng)家庭主婦吧。

男人說:我從小爹就死了,我媽給人燙衣服,供我讀書,每天十七個小時,動作慢了還挨經(jīng)理罵,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F(xiàn)在我又要負責(zé)你,還有大妞,我累。

娜拉說:那我就去找個千把塊錢的工作,我慢慢來嘛。

娜拉知道自己不是做女強人的料,于是她找了個給人洗頭的工作。洗了兩個月,男人說:你換個工作吧。

娜拉又換了一個發(fā)廊給人洗頭。

男人說:你難道只會給人洗頭,以后的工作都要找洗頭的嗎?

娜拉委屈地說:那有什么法嘛,沒得法嘛。

男人覺得女人笨到家了,頭發(fā)長見識短,著急地說:你就不能再換個行業(yè)嗎?

于是娜拉又換了個行業(yè),幫人賣衣服。

男人又要求她換個工作,娜拉從衣服店辭職后,又去找另一個賣衣服的工作。

男人實在是無語,說:你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和廢人有什么區(qū)別?

男人對娜拉的態(tài)度一天不如一天。終于有一天,女人清醒了,認識到女性要獨立這回事,但光下決心是不夠的,到底該怎樣才算獨立?閨蜜說:你的性格傻里傻氣的,也許去做銷售說不定能有好轉(zhuǎn),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不喜歡那種左右逢源的銷售員了;想要在男人面前翻身,最快捷的辦法就是做銷售,賣個別墅、賣個車、賣個快艇啥的,那些提成高,開張吃三年。

娜拉決定去賣別墅。而恰好,自己親妹妹阿章就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賣別墅。妹妹阿章在這家公司做售樓小姐,工作年限長,盡管只是個普通的銷售人員,但聰明伶俐,情商也高,不知怎的,就把娜拉給輕巧地弄進去了。娜拉工作了半年,也做售樓,櫛風(fēng)沐雨,職業(yè)漸漸有了起色,氣色也好了很多,不料正在事業(yè)上升時期,娜拉發(fā)現(xiàn)自己又意外懷孕了。

娜拉說:明天,去把孩子打了。

男人說:好。

娜拉說:我們有大妞就夠了。

男人說:嗯。

當(dāng)晚,夜里,男人做夢,夢見一個人走過來問他:我送你一個女兒,你要不?

男人說:不要!我已經(jīng)有一個女兒了,我家女人太多了。

那人說:這個女兒很聰明。

男人說:不要,你送我個男孩吧。

那人說:這個女兒,將來長大后是個女強人。

男人欣喜道:那我要吧,我就喜歡女強人!我就喜歡有出息的!

第二天,男人改變主意,說這個孩子無論如何要留下來。娜拉打趣地說:你幫我生孩子,我給你買車買房,你要啥我都給你。

男人說:我要有那功能,我就真的生,你們女人就是痛一次,我們男人一輩子都像頭牛,掙錢養(yǎng)家!

娜拉的職業(yè)被中斷了,坐完月子,娜拉不甘心在家受氣,就繼續(xù)回到妹妹的公司上班,繼續(xù)賣別墅。只是,這一回回去工作,同事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總覺得她是不符合賣別墅條件的。想想吧,賣別墅,怎么著也得要空姐的長相和身材吧。但又不好辭退她,便給她調(diào)了崗位,去了后勤行政部。

娜拉想,做行政就做行政,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嘛,只要不在家呆著就好。但誰又能算到,現(xiàn)在公司又要裁人了。娜拉忽然反應(yīng)過來,想,她總算知道阿章先前為何要這樣對她,原來阿章早就知道公司要裁人,是故意給她穿小鞋的。

“去火車站么?”一輛轎車忽然一腳剎在她旁邊。

娜拉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先怔了怔,恍然想起今天下午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就是要去接母親的。母親從鄉(xiāng)下來,四點的火車,若不是順風(fēng)車司機誤打誤撞地問,她今天還會把這事情給忘了。

3

母親每年都會來看娜拉和阿章兩次,冬天一趟,夏天一趟。她是熟悉路的,但娜拉每回都堅持來接送。

母親坐綠皮車來。在火車抵達站臺前,火車停停走走,能讓她想起很多事,那些事一截一截的,人老了,總會想起自己的子女,想想自己是如何將子女一泡尿一泡屎帶大的。生娜拉前,母親做了個夢,夢見一條小青蛇在門口,可愛呆萌地望著她。但這條小青蛇是斷了尾巴的。從此之后,母親很擔(dān)憂娜拉,總覺得這是不祥的隱喻。母親在娜拉身上花的心思最多,或許每一個母親在生第一胎時,都會幸福而飽滿吧。多少年了,娜拉都三十好幾了,但母親還能記起娜拉第一次叫媽媽的樣子,第一次摔倒的樣子,許多許多第一次,母親都記得十分清楚,仿佛就在昨天。endprint

母親又想起生阿章的時候,正好趕上計劃生育。那些年,什么都是抓指標(biāo),寧愿錯判一千,不肯錯過一個。母親知道自己懷孕時,阿章已經(jīng)在肚子里三個月了。這孩子,就該來,母親三個月都來例假,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后來肚子大了,母親以為是腫瘤,急忙去醫(yī)院看,才被醫(yī)生告知之前的不是例假,是見紅。醫(yī)生也解釋不清那見紅到底是什么紅,醫(yī)生順帶說一句:孩子都成型了。

父親是不贊同墮胎的,他說:這是殺人,要遭天譴!

母親也不贊同墮胎。她說:這是我身上的肉。

母親東躲西藏,懷孕八個月時,母親還在碼頭擔(dān)河沙,但阿章的命就跟性格一樣硬,流產(chǎn)不了。阿章出生的時候一點也不折騰人,從母親發(fā)作到胎兒落地,整個過程不到半個小時。

晚上,生產(chǎn)隊里的人打著火把來,密密麻麻站了一院子,人人手里一根竹棒,長槍林立。隊長說:要么把人交出來,要么拆豬圈拆房子。

父親說:沒有二胎!

生產(chǎn)隊的人說:我們都聽見嬰兒的哭聲了!莫狡辯!跑不脫的!

父親抓起一把斧頭,橫在屋門口,說:你們誰來,我就砍誰!來一個,我砍一個!

父親在前院一夫當(dāng)關(guān),母親抱著阿章從后院逃走了。母親去了阿章的幾個姨家坐月子,輪流坐,偷偷摸摸,低聲下氣。姨夫說:趕快把你妹妹趕走,我們自家都養(yǎng)不活,這母女倆來,還給我扯稀了秧子!

嬰兒在床上啼哭。

母親在一旁聽到隔壁姨夫的話,落淚。但眼下又走投無路。

母親沉浸在絕望中,顧不上給嬰兒喂奶,嬰兒就一直哭。母親的忍耐力到了極限了,就將嬰兒往墻角一扔,背過身子,不管不顧,只顧自己狠心睡去。阿章就在墻角那一頭跟個小粽子一樣包裹著,足足哭了一整宿。阿章的倔強是胎中帶來的,她足足哭了三十個夜晚,哭滿了夜哭蘆,第三十一天就不哭了。

后來,這位母親在逃難的路上遇上了另一位母親。那位母親正背著她的兒子在井邊打水。母親說:求求你,收了我的孩子吧!她并不了解這位打水的母親,甚至都沒問過這打水的母親姓什么,家境如何。

那位母親看到阿章的母親,忽然生起女人之間的同情來,說:行,把她買來做我的童養(yǎng)媳。

從此,阿章與母親和姐姐娜拉天各一方。

阿章是斷線的風(fēng)箏、失舵的舟。二十年后,娜拉竟然通過各種認親的網(wǎng)站找到了阿章。二十年間,阿章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她不說。她只說繼母待她不好,其他就再不說了。

母親看阿章的時候,她的眼神裝滿愧疚,那種愧疚是想藏也藏不住的。她同阿章站在一起,中間像是隔了一條銀河。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所有的談話都那樣客氣、見外,看著暌隔多年的女兒,母親的眼睛總不能從阿章臉上離開。

火車進站后,娜拉接到了母親。母親比以前顯得更老了,頭發(fā)上的白發(fā)比去年更多了一些,個子也變矮了。

兩人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在車上,母親轉(zhuǎn)過身來對娜拉說:我給你們姐妹倆一人帶了一桶菜籽油,還有一桶雞蛋,還有一包花生。這些花生粒,是我沒事的時候剝的,花生殼剝了一背篼,我們現(xiàn)在給阿章拿去。

母親又問:阿章現(xiàn)在好不好?她還沒有男朋友嗎?

娜拉不愿意說阿章和她鬧矛盾的事,于是敷衍著說:她很好,應(yīng)該有了吧。

母親嘆了口氣,說:這孩子,就是不肯原諒我,什么都不肯跟我說,也從來不叫我一聲媽。

車停在小區(qū)門口,娜拉和母親朝妹妹阿章家里走。母親知道娜拉和丈夫的關(guān)系不好,又忍不住重新問起來。娜拉說:我早就想離婚了,我早就懷疑他出軌的。我現(xiàn)在有兩個小孩拖著,哪里顧得上那么多?等孩子斷了奶,我是要找他論理的,捉奸,找證據(jù)賠償。

母親在路上溫和地勸道:兩口子間有話好好說,女人要忍耐,要像大地一樣承受很多東西。

娜拉說:現(xiàn)在的社會不是以前了,不是那么回事了,人心都會變。

母親說:如果你丈夫能悔改,你也就原諒他吧,他也是因為壓力太大,男人嘛,年輕的時候都是不知輕重的。

娜拉說: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他。我在月子里受的氣他永遠體會不到,我哺乳的痛他永遠不懂,更何況,看樣子他也是不會和我過的,現(xiàn)在我們都心知肚明,同床異夢。

母親說:女人啊,是菜籽命,嫁到哪里就是哪里吧,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們還是商量著過嘛。

娜拉說:我看明白了,媽,女人啊,有錢才有地位,沒有錢,在家里只能看老公臉色??墒悄腥司褪琴v,眼看我事業(yè)就要起來了,他非要喊我生二胎,把我壓下去。

母親說:也不光是錢的事情。但母親說不出別的,也便不說了。

娜拉又說:媽——我是不是太笨?你看阿章,她怎么就那么能把握住男人的心?她吃穿都比我好。

母親說:男人,你總是要講究方法的,從根本上講,你和妹妹一樣,都是剛烈性子。

娜拉說:不是烈不烈的問題,誰遇到這家子人都倒霉,每回我吃飯,又要哄大妞吃,又要哄小妞不哭,輪到自己吃時,桌上都是些殘羹冷飯了,他們就只顧自己。

兩人一言過去,一句過來,說著說著,就走到了阿章的家門口。阿章的家和娜拉在一個小區(qū),是背后的一棟樓,阿章租的是一室一廳的房子。

母親和娜拉敲門,沒人應(yīng)。

母親忽然想起自己有阿章家的鑰匙,那是去年春節(jié)阿章給她的,母親說:我們開門進去等,把花生菜油先放到里面。

一開門,母親的臉色忽然僵住,娜拉的臉色也僵住。

這時候大概是下午五點吧,太陽還未西沉。阿章的門口放著一雙新的雪地靴,客廳里一地的狼藉,阿章的羽絨服、毛衣、羊毛裙、褲襪、內(nèi)衣、內(nèi)褲,從沙發(fā)上一路零零散散地落到臥室門口。阿章忽然驚慌失措地從臥室出來,她裹著一張浴袍,說:你們怎么不敲門就進來了?

娜拉看見沙發(fā)旁有個眼熟的行李箱,直覺不好,一頭奔過去,撞開阿章,看臥室里的男人是誰。endprint

娜拉闖進臥室后,雙腿一軟,忽然感覺自己的右腿瘸了,她朝后面后退幾步,顫顫巍巍的,幾乎是站不穩(wěn)的,崩潰的,嘴唇也怯怯喏喏的。

娜拉退出臥室,她拉著母親就走。

阿章忽然在身后叫住娜拉,說:別走,既然你都看見了,那我就把話說開了。

娜拉沒有轉(zhuǎn)過身子。

阿章說:我就是喜歡姐夫,姐夫也很愛我,我們才是真感情。

阿章又說:為什么當(dāng)初被送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憑什么?就憑我比你晚來嗎?你知道我繼母給我?guī)矶嗌偻纯啵?/p>

阿章居然覺得有些冷,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但她仍然裝作很鎮(zhèn)靜,語氣比剛才更亮了些,說:說了你們也不會懂,不管怎樣,姐夫就是我的,本來就該是我的!

阿章又說:姐夫就欣賞有事業(yè)心的女人,你本來就是配不上他的。

娜拉越不理阿章,阿章就越不滿足,她覺得娜拉該同她吵一架才好。阿章有些受不了了,便進一步刺激說:你看看你自己吧,黃臉婆一個,也不打扮自己,哪個男人不厭倦呢?

阿章嘴角輕笑一聲,說:跟個死人一樣。

娜拉再也聽不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大概離開是她保留自尊的最好選擇,于是她像個逃兵一樣跑了。

母親還沒回過神來,在后面追了兩步,忽然又不追了,她就留在阿章那邊。娜拉跑回了婆婆家,婆婆正在給兒子打電話,因為打不通而抱怨。婆婆見娜拉回來,剛想開口奚落娜拉兩句,不料先被娜拉罵了回去,娜拉眼睛里一團火,跟馬上就要爆炸似的,沖婆婆說:你給我閉嘴!再惹我,我砍死你!

說完,就憤怒地關(guān)上門,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

娜拉往被窩里躲,婆婆無緣無故地受了氣,就不甘心地站在門外咒罵。娜拉覺得那些已然不重要了,算不上什么事了。她和衣而睡,蓋一床被子,懷里抱一床被子,鞋子也沒脫,把耳朵捂緊,只想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鞭炮聲一陣一陣,電視機里傳來新年賀歲的聲音,全國人民都喜氣洋洋的。娜拉就是被鞭炮聲吵醒的。她醒來后,看窗外,天色早已黑下來了,她忽然有一種被社會遺棄的感覺。用什么方法死呢?哪種死亡不痛苦呢?娜拉在被窩里想。

忽然,她想到了孩子,對,還有孩子,于是她沖出門,將搖籃里的嬰兒抱起來,她發(fā)現(xiàn)丈夫已經(jīng)回來了,正坐在客廳里將腳尖擱在茶幾上,一副大老爺們似的架勢看電視,而母親大概是還在阿章那一邊。丈夫和婆婆在看春晚,大妞坐在一旁舔著糖果。大妞看見娜拉出來了,就吵著晚上要放禮花。娜拉對大妞吼道:你過來!

丈夫看了一眼她,婆婆也看了她一眼。丈夫漫不經(jīng)心地說:離婚協(xié)議在飯桌上,你簽了,房子歸你,孩子歸我。

娜拉仿佛沒聽懂丈夫的話,對丈夫說:你們看什么看!再看我拿菜刀砍死你們!

丈夫和婆婆的眼神忽然頓了一下,相信娜拉這一回是來真的,也便不看了,急忙將眼睛放在別處。婆婆也知道自己兒子做得有些過分了,也不還娜拉話了。大妞也被嚇住了,她從未見媽媽這樣吼過她,就怯生生地朝媽媽走去。

娜拉強行將大妞按在床上,逼迫大妞睡覺。大妞根本就睡不著,但又不敢反抗,只好一臉無辜地勉強睡著。

娜拉繼續(xù)睡,她現(xiàn)在想不清楚任何事。到底死還是不死呢?孩子們那么小,又那樣無辜!到底是自己去死,還是帶著孩子死呢?娜拉腦袋里一團漿糊。她發(fā)現(xiàn)枕頭是濕的,眼角的皮膚有些干痛,是淚水腌的,原來之前在睡夢里已經(jīng)哭了很多很多。

娜拉想了很多事,想起婚前婚后的生活。曾經(jīng)在女主人漂亮的時候,這所房子里有鮮花、酒杯、晚餐。丈夫一周回來一次,一次呆一晚,那一晚的甜蜜勝過朝朝暮暮。那時,空氣是自由的,坐在三十一樓的陽臺,能感受到夏日風(fēng)的溫度。最浪漫的事,莫過于同丈夫共進晚餐,丈夫總會伸出一雙手,女人將雙手搭過去,丈夫溫柔地問: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怎樣呢?

而今,那些日子遠去了,大妞已經(jīng)七歲,這個家庭早已畸形而矛盾,甚至面目全非。娜拉又想起自己的母親,想到阿章,后來,她對自己說:睡吧,睡吧,娜拉,會好的。

她心累了,就睡著了。嬰兒睡在右面,大妞睡在左面。

娜拉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做夢,在夢里,丈夫一次次地挑釁她,婆婆也挑釁她,他們的面目來來回回地猙獰。最后輪到妹妹挑釁她時,她竟然走上去,將妹妹阿章捂在地上。她恨死阿章了,她在夢里想,就算我坐牢,我也要把你殺了。這種恨意越來越深,在她的眉宇間、在瞳孔里、在掌心里。她的胳膊變得很有力量,憤怒轉(zhuǎn)化為力量。

她終于在夢里將妹妹捂死了。妹妹在死之前掙扎,力量是那么微小,然后,妹妹的臉色沉寂下去,身體也悄無聲息。娜拉笑了。在床沿邊,嘴角泛著笑意,還流了一攤口水。她的手終于從嬰兒的臉上松開,嬰兒在一旁,臉色發(fā)紫,身體漸漸冰冷僵硬。

娜拉翻了個身,她很疲倦,她不愿意醒。忽然窗外又一陣鞭炮響,噼里啪啦,空中還閃起了大朵大朵的煙花,仿佛是在慶祝娜拉的重生。大妞睡得迷迷糊糊,但心里仍舊掛念著要去看煙花,她半睡半醒,說:媽媽,我要去看煙花……

娜拉夢囈似地說:你去吧。

隱約里,覺得大妞起了身,穿上小鞋子,去窗臺看煙花。窗臺沒有封高的防護欄。大妞趴著欄桿看,越看越興奮,后來的事情,娜拉就不知道了,自己睡著了。

大妞是怎樣掉下樓的,娜拉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下樓的,人們也不知道。子時一過,新年到來,家家戶戶都喜氣洋洋,夜不能寐,城市的鞭炮在凌晨兩三點才平息下來,一股濃厚的硝煙味布滿了這個城市的上空。又過了幾個小時,娜拉又做夢了,夢見大妞在樓下對媽媽搖手,說:媽媽,媽媽,快來看雪花!下雪了!……媽媽,我們把雪花拼成原來的模樣……

娜拉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她轉(zhuǎn)了個身,手指碰觸到旁邊的一個冰涼的物體,模糊中,她看見嬰兒的臉是紫色的,帶著黑。娜拉忽然坐起來開燈,眼前的東西讓她幾乎快瘋掉。她豁然想起大妞,跑到窗臺上看,見窗臺上落著一只大妞的棉拖鞋,娜拉尖叫了一聲,狂奔下樓。

娜拉住在三十一樓,很奇怪,她這次沒有坐電梯,而是一層樓一層樓地往下跑,像奔向地獄一樣,一層一層的,一圈一圈的。跑出小區(qū)的時候,趁著路燈,娜拉看見大地白了,樹木白了,花園也白了,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夾著植物的香氣,將大妞的小身體埋了一半。

娜拉看見大妞的小腳后跟露出雪面,她再一次尖叫,聲音劃破夜空,如狼嗥。她在雪地里笨重地狂奔,分不清東西南北,找不到人間地獄天堂,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她身上,她的頭發(fā)一瞬間白了,分不清臉上的是眼淚鼻涕,還是冰雪。

4

天,終于大亮了。新年新氣象,這個城市白茫茫一片,清冽的空氣中夾雜著摜炮刺鼻的氣息。另一戶人家,一個女人,推開窗戶,興奮地沖她身后的孩子喊道:丫丫,快過來,快來這里看雪!

丫丫從身后腳步蹣跚地奔來,女人將孩子一把抱起,丫丫的小腦袋伸出窗戶,興奮地說:媽媽,真美呀!

女人抱著孩子,在陽臺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雪粒子撲在女人臉上,女人終究忍不住,伸手接過一片雪,雪花落在她掌心,便化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來:別看了,快回來,鍋里的水開了。

女人急忙抱著孩子,朝廚房走去。

雪,一片一片地落,寂靜,悄然。這只是另一戶平凡人家而已。

雪,仍舊不急不緩地飄落著,一言不發(fā)。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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