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一、合久必分
許多年后,孫傳芳蟄居天津租界佛教居士林,回想起1927年春天兵敗情景,最揪心的,不是自己在江西戰(zhàn)場上接二連三的指揮失誤,而是上海的商人和資本家們根本不待見他。孫部退出盤踞多年的江浙后,把全部兵力撤回長江以北,他觍著臉,單衣小帽跑到天津,與張作霖重攀交情,還是想借兵重新打回江南,那是他發(fā)跡的地方呀。
此時的國民革命軍,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把孫部全都吃掉。孫傳芳號稱五省聯(lián)軍司令,即便在江西吃了敗仗,還有五萬以上可戰(zhàn)之兵。且蔣介石因寧、漢分裂在即,出于與武漢方面抗衡的需要,也急于尋找合作伙伴,故曾密派親信張群與孫接洽。張群向孫傳芳許諾,一旦歸順南京政府,即委孫出任國民革命軍副總司令兼華北聯(lián)軍總司令,蔣本人則以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兼華南聯(lián)軍總司令統(tǒng)率全軍。之前,孫傳芳的參謀長蔣百里勸他與南方合作,也不曾想過會有這么好的結果。但孫稱自己是北洋系出身,與南軍素無瓜葛,拒絕了蔣的邀約。
既然南方的革命洪流到了長江一帶弄出了兩個政府,且這兩個政府都以革命競相標榜,那就只有各干各的,分兵北伐。武漢的唐生智、張發(fā)奎部進兵河南,占領駐馬店;南京的何應欽、白崇禧、李宗仁分三路渡江,也節(jié)節(jié)推進。偏巧此時,從蘇聯(lián)回國不久的馮玉祥也出手了。
這個在辛亥后參加革命的職業(yè)軍人,以其變色龍一般多變的政治立場而著稱。他討伐過張勛的辮子軍,也曾與孫文麾下的護國軍作過戰(zhàn),三年前在北京推翻曹錕政府、宣布脫離北洋成立“國民軍”,使國內(nèi)咸以國民英雄視之。但驅逐廢帝溥儀出宮一事卻惹得坊間物議洶洶。馮的軍事班底主力,是他任陜西督軍時帶出來的一支彪悍的西北軍。他在綏遠五原一興兵,失散的舊部便又都找了回來,聲勢日眾,成為對南軍北伐的一個有力策應。
馮玉祥在莫斯科時就加入了國民黨,其入黨介紹人是安徽歙縣人徐謙。徐謙陪他下野后一同赴俄考察,已先期回國,出任廣東國民政府要職。是以,北伐軍打到長江一線,國民政府北遷,馮就成了武漢方面著意要拉攏的對象。就馮玉祥本人來說,他對偏左的武漢當局也不感冒,早幾年他任西北邊防督辦時,就與共產(chǎn)黨人和蘇聯(lián)走得很近。眼下蘇聯(lián)人又是給錢,又是給槍,武漢已儼然成為繼廣州之后的中國革命中心了。
雖然人在西安,與武漢、與南京“關山修阻”, 馮玉祥也已嗅出寧漢不和的氣息。他不希望看到革命過早分裂,為此還特地在4月間致電徐謙和蔣介石,說“邇來各方同志,告以此中情形,多謂同志對于介石同志,彼此各有不滿,以是交相責難”,他“遠聞之下,不勝隱憂”,故以“相忍互諒”四字特意勸告,提醒他們不要中了敵人的“離間革命勢力之計”。
武漢政府下達第二期北伐令后,馮玉祥的國民軍被武漢國民政府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馮任總司令,旋率部東出潼關,與北伐軍唐生智部會師鄭州。6月11日,在攻下鄭州后的一次軍事聯(lián)席會議后,唐生智、張發(fā)奎部即從河南撤回。武漢此舉,堂皇的理由是為了肅清兩湖,實則是對馮著意籠絡,以地盤換得馮對武漢的支持。汪精衛(wèi)的另一個如意算盤,是希望馮為武漢守住北方門戶,好讓他從容“東征”,一門心思去對付剛在南京建立政權的蔣介石。
武漢所謀,這個基督將軍當時還蒙在鼓里,他發(fā)給南京蔣介石的電文說,唐生智南返,臨別有鄭重表示,“決不與蔣公為難”,“如與蔣公為難,我輩將自革其命,又何以對革命二字”。
唐生智部撤回武漢,馮玉祥單獨面對北方的奉、魯軍,再加軍費籌措困難,頓感壓力吃重。他迫切需要與蔣攜起手來,遂派秘密代表與蔣接洽。與蔣、馮都有交情的黃郛,把朋友王正廷介紹給馮,希望從中說合。南方北方,信的主總應該是同一個,王正廷正是個基督徒。出身于浙江奉化一個傳教士家庭的王正廷,是個老資格的外交家,1919年曾作為南方軍政府代表出席巴黎和會,雖然在代表團內(nèi)部制造摩擦搞得大家都不開心,但在國人眼里,也算是個舌辯奇才。
6月16日,聞聽蔣介石已到徐州,馮即飛電蔣,說要赴徐州“面傾渴想”,并表示,當與山西的閻錫山共同奮斗,惟蔣總司令馬首是瞻。蔣即電復馮玉祥云,“遠勞存問,于心不安”,恐馮途中跋涉,不如由本人赴歸德(河南商丘)圖良晤。馮得電后,亦恐勞蔣跋涉,即立即起程赴徐,并于19日早晨七時許到達徐州。蔣、馮遂在徐州車站把臂言歡。
會談的一個重要結果,是南京每月給馮200萬元的軍餉,馮則全力支持南京。這比武漢給的要多得多,馮玉祥當然肯干。馮玉祥還表示,他會動用自己的影響力向武漢政府施壓,把大鼻子鮑羅廷等一批蘇俄顧問送回去,驅逐軍隊和機關中的共產(chǎn)黨員。
既已談攏,兩家迅即發(fā)表聯(lián)合宣言,稱國民革命軍將繼續(xù)誓師,進行二次北伐。
武漢方面已暗換門庭,準備驅逐鮑羅廷等俄國顧問了。
米哈伊爾·馬科維奇·鮑羅廷是個化名,這個職業(yè)革命家的真名是格魯申別爾格。鮑羅廷是一個小村莊的名字,在那里,拿破侖曾經(jīng)同俄國人打過一次決定性的戰(zhàn)役。他以此為名,只是為了紀念那場戰(zhàn)役。
1905年俄國革命時,鮑羅廷已被列寧視作新一代布爾什維克的后起之秀,盡管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地方黨的委員。為了逃脫沙皇的打壓,他像數(shù)十萬離開俄國的流亡者一樣,坐在輪船統(tǒng)艙里橫渡大西洋去了美國。在芝加哥這座號稱全球第四大的城市里,他成了猶太人社區(qū)一所夜校的校長,并親自教工人子弟學習英文。此后直到1917年十月革命成功,他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獲得了一個叫芳妮·奧爾盧克的來自維爾納的女子的芳心,并很快有了兩個兒子,弗雷德和諾曼,過上了相當體面的生活。當大多數(shù)流亡者幻想在這塊有著遠大前程的國土上發(fā)財致富時,他卻一點也不喜歡芝加哥那種濃烈的商業(yè)味和越來越快的生活節(jié)奏,堅持不讓自己和家人美國化。他堅信,自己是帶著使命離開祖國的,他不會讓豐裕的物質(zhì)生活侵蝕、動搖他的革命信念。
鮑羅廷校長在西迪維遜街的夜校,逐漸成為了當?shù)鬲q太人社交活動和社會主義活動的中心,他已儼然成為當?shù)貎S界的一個重要人物,但他并不滿足。他明白,自己的一生終將圍繞著兩個光芒閃閃的詞運轉,那就是俄國和革命。endprint
1917年11月,布爾什維克在冬宮掀起的一場風暴,促使了臨時政府的倒臺和列寧政權的建立,在全世界的俄國人中產(chǎn)生了爆炸性的影響,也把鮑羅廷重新吸引到了革命的洪流中來。他終于明白,歷史正在翻開新的一頁,要想趕上時代的潮流,就必須登上列寧的快車,于是,在無數(shù)個日夜的糾結后,他終于下決心離開妻子和兩個兒子——一個九歲,一個才兩歲——離開體面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返身回國參加革命。十年前初到美國,那時他還是一個外表青澀的白臉小生,等他坐著郵船駛離美國海岸,已是面帶滄桑的鮑羅廷大叔了。
當鮑羅廷興沖沖地回到莫斯科時,列寧正在致力于要把布爾什維克革命的大火燒到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去。革命正處于危急中,德國人、英國人虎視眈眈,整個伏爾加地區(qū)面臨著重陷白軍之手的危險,在城市里,食不果腹的工人也失去了革命的興趣。按捺著焦灼不堪的情緒,列寧在克里姆林宮的辦公室里接見了這個長期流落在外的革命信徒。一番長談后,列寧起草了一封致美國工人的信,希望他帶著這封信重新回到美國去,爭取西方世界對“資本主義及其走狗”開火。但鮑羅廷還未來得及去實施這項重要使命,親手交予他這項任務的革命領袖就在一場暗殺中受了傷。一個叫范婭卡普蘭的右派社會革命黨人在米赫里遜工廠的一個會場向列寧開了槍,后者發(fā)表演講后正要離開。
革命神童——他一直這么自認為——終于受到了重用,他被列寧任命為蘇維埃駐墨西哥領事。既為職業(yè)革命家,革命是信念,也是生計,此后,直到前往中國的1923年,他曾經(jīng)被共產(chǎn)國際派往歐亞兩個大陸十幾個國家指導革命。作為列寧的私人代表和被革命陣營“派到新世界的第一位秘使”,他提著一只大牛皮箱子,走遍了歐洲,一直走到西半球,箱子的夾層里裝著盧布、鉆石和其他貴重物品。畢竟,對世界各地蓬勃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而言,錢都是必不可少的好東西。
他的黨內(nèi)聲望在離開莫斯科奔走世界各地的一年里反而上升了。此時革命趨勢減弱,卻到處傳來他屢建奇勛的報告,他的事跡難免被夸大。在某些人的眼里,他簡直成了一個傳奇性的人物,一個帶有特異功能的人,他穿越戒備森嚴的邊界就如同從紅場的一頭走到另一頭那樣輕松。不管革命空氣多么稀薄的地方,他總能迅速拉起組織,糾合起一批忠誠的追隨者。他成了國際共運界一顆耀眼的新星。他繼續(xù)穿梭在莫斯科、柏林之間,沿著四通八達的紅色“地下鐵路”,把自己線上的人源源不斷地帶到列寧面前。其中就有他在墨西哥發(fā)展的、出身印度婆羅門的羅易。羅易自從去莫斯科見過列寧后,就不滿足于只是領導印度革命了,因為印度太小了,離他想象中的世界革命的目標太遙遠了,他拒絕接受重返印度領導革命的任務,鮑羅廷只好反復提醒他,“服從命令是布爾什維克最高尚的品德”。幾年后,這個人也去了中國。
去英國發(fā)動罷工時,鮑羅廷被黨內(nèi)同志出賣了。倫敦警察廳把他捉了去。秘密警察早就盯上他了。他在監(jiān)獄被關了半年多,然后驅逐出境。當他出獄后回到莫斯科,列寧已經(jīng)第三次中風,當年殺手射進頸部的子彈雖已取出,但革命領袖的健康已嚴重受損。鮑羅廷的靠山即將倒了,回國沒多久他就覺察到,自己在國內(nèi)政壇中爹不疼娘不愛,幾乎成了革命的一個多余者。他開始尋找新的機會。
機會很快就來了,他在外交人民委員會時的老同事、蘇聯(lián)駐中國大使加拉罕把他介紹給孫中山,作為共產(chǎn)國際派駐廣州的代表前往中國。
開始接受這項任務時,鮑羅廷是滿腹狐疑的,他甚至不知道在中國發(fā)生了什么。他的興趣在歐洲、美國、拉丁美洲,甚至印度,而不是中國。據(jù)說把他派往中國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他在美國時就認識了孫中山,而且他會說英語,與孫的交談不成問題。
盡管如此,鮑羅廷還是聽從了加拉罕的建議,決定前往中國幫助孫中山。國民黨雖然軟弱,畢竟是中國惟一的革命黨。而國民黨的領導人孫中山已經(jīng)被一場場失敗的革命快要逼瘋了,正熱切地盼望著一個外國人來幫他拯救中國。他離開莫斯科的時間,當在1923年春天,孫中山與俄國特使阿道夫·越飛在上海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的幾個月后。
莫斯科—哈爾濱—北京—上?!獜V州,這次遠征的最后一段,為了避開英國移民局官員的偵查,他乘坐的是一只運送牲口的平底船。陪同這個職業(yè)革命家的,還有幾百只商家托運的綿羊。秋天的南中國海經(jīng)常刮臺風,鮑羅廷不幸遭遇到了。事后他在回憶錄里得意洋洋地吹噓說,要是船長找不到一處避風的地方,“本文作者就會同船上的兩百只綿羊同命運了——它們死得一只不剩?!睂O中山在廣州迎接了被臺風搞得疲憊不堪的鮑羅廷一行,鮑羅廷描述這次會面時說,“孫中山非常熱情地迎接了我,讓我坐在他的身邊,他注視著我,幾秒鐘之后才把目光移開。”
共產(chǎn)黨人對莫斯科的這一做法無法理解。他們習慣于把孫中山看作一個有獻身精神卻無能的資產(chǎn)階級分子,中國有真正的共產(chǎn)主義者,莫斯科為什么要支持一個假革命的?但莫斯科已經(jīng)判定,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中國共產(chǎn)黨決無可能領導一次革命,所以他們選擇了孫中山和他的國民黨。而共產(chǎn)黨人也必須加入到這場國民革命運動中去,當然,“可以往他們的籃子里放自己的雞蛋”。
借助于孫中山的聲威,鮑羅廷的“革命權威”的聲望建立了起來,這是他來中國之前根本就沒想到的。他還沒想到的是,他在中國會一住四個年頭。一張莫斯科指示下的“革命掛毯”在廣州編織成功了,他在這里參與了南方政府的每一項重大決策。廖仲愷、胡漢民、汪精衛(wèi)、蔣介石等孫中山的追隨者對他也尊敬有加。一個革命者對權力、名譽和聲望的渴求在這里得到了最大的滿足,他幾乎樂不思蜀了。到孫中山去世、北伐開始,他一直處于掌聲包圍中,處于權力頂峰的人都會有的暈乎乎的狀態(tài)中。讓他高興的是,1923年底,他的妻子芳妮帶著兩個兒子從美國投奔他來了廣州,分享了他的這份榮光。這無疑使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一開始在黨內(nèi)幾乎排不上號的蔣介石,指揮著八個裝備不良的軍,竟然一路攻城略地,打到了江城武漢,到處受到英雄和解放者的待遇,這讓在廣州的鮑羅廷既高興又不安。北伐前,他與蔣介石就黨務改組的事曾有過多次長談,深知蔣雖然受過社會主義思想熏陶,讀過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原理著作,但對孫中山的崇拜使他根本不可能轉變?yōu)橐粋€共產(chǎn)主義者。而且據(jù)他觀察,蔣個性獨立,不像汪精衛(wèi)事事拱讓。外人看來是他鮑羅廷在指導中國革命,但他明白得很,孫中山死后,中國革命的指揮棒已經(jīng)落到了蔣介石手里,自己不過是個第二提琴手,還是客席的。endprint
巨大的勝利喜悅沖淡了隱憂。在共產(chǎn)國際派駐廣州的軍事顧問、天才的軍事指揮家加倫將軍的襄助下,戰(zhàn)事節(jié)節(jié)推進,身著褐色軍服的國民革命軍可說是無往而不勝。廣州已成后方,政府中樞必須北遷,方能及時掌控革命形勢。1926年10月,鮑羅廷和宋子文、孫科、孫中山的遺孀宋慶齡、秘書陳友仁等前往漢口,以作遷都準備。一路上每天都遇到暴雨,大水沖垮了鄉(xiāng)間小路,河上的橋也都不見了,一個參加了長途跋涉的蘇聯(lián)人S·A·達林,記述了為期二十五天旅途的艱險,達林說,他終于明白了帝國主義為什么只征服這個國家的局部,只要遠離處于中心的城市地帶,革命總是安全的。
蔣介石坐著一艘小汽艇在南昌城外迎接了他們。幾個月不見,鮑羅廷覺得,北伐軍總司令看上去是越發(fā)氣宇軒昂了。他對帝國主義和地方分裂充滿氣憤。惱怒時還會用難聽的寧波話罵人。但當鮑羅廷得悉,蔣執(zhí)意不去武漢,并且要把總司令部安在南昌時,心頭有了一種隱憂:分裂或許將不可避免。
他的妻子芳妮很愿意繼續(xù)留在廣州。這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突然迷戀上了集會時在臺上演講的那種感覺,而且是作為丈夫的代表去演講。她說俄語,再由人譯成廣東話,說的和聽的都費神費力,然而她樂此不疲。
芳妮帶著她的兩個兒子,是隨第二批政府人員于這年底離開廣州的。他們那一組北上隊伍里,有于右任、張靜江、譚延闿、顧孟余、何香凝和女兒廖夢醒(辛西婭)等。外交部長陳友仁的兒子,一個剛從特立尼達回國的叫陳丕士的年輕人也隨團行動,他到了漢口后被任命為外交部的秘書。日后鮑羅廷回國,他是護送人員之一。
蔣介石帶著黃埔嫡系將領們?nèi)チ宋錆h下游數(shù)百公里外的上海。那里的租界報紙上,帝國主義成天對武漢口誅筆伐,呼吁列強出兵干涉。熱衷于危言聳聽的各國記者紛紛走出國際飯店的酒吧,溯江而上,前來一探究竟,采訪被視作罪魁禍首的鮑羅廷。鮑羅廷照例緘默著,他讓記者們自己去大街上感受革命的氣氛。上海已經(jīng)動了刀,革命者人頭落地,就像諺語說的母豬正在吞吃自己的豬崽,他很憤怒,卻又無能為力,漢口究竟往何處去,只有靜候變化。最主要的,他要看汪精衛(wèi)的態(tài)度。
汪精衛(wèi)四月初從法國轉道莫斯科回到上海,曾受到英雄般的歡迎。蔣介石表示,黨務的事全由“汪主席”作主,他自己將“專心軍旅”。他提醒汪,不要去武漢,因為那里被鮑羅廷一手控制了。但汪還是在到達上海五天后悄悄坐船去了武漢。
汪精衛(wèi)避免了在上海陷身蔣介石與總工會方面的沖突,但最后他還是與共產(chǎn)黨分道揚鑣了。幾個月后,武漢政府的幾大魁首從共產(chǎn)黨人的“不軌行動”和過火的農(nóng)民運動中找到了共同的攻擊目標。繼上海、廣州、南京之后,兩湖也動手了,鮑羅廷前往長沙時,差點遭到當?shù)匾粋€叫何鍵的軍閥的毒手。據(jù)說最后使汪精衛(wèi)下決心向共產(chǎn)黨人下手的,是共產(chǎn)國際發(fā)給中共的一份秘密文件,這份文件對蔣介石叛變革命后中共如何應對作出了明確指令,那就是盡快拉起一支工農(nóng)武裝。這讓汪精衛(wèi)感到了恐慌。而把這份報告透露給汪精衛(wèi)的,是共產(chǎn)國際另一個派駐中國的代表、印度人羅伊。
不久,武漢國民政府外交部長陳友仁收到了孔祥熙發(fā)來讓他轉給宋子文的電報,“請告出售人,商人同意按出價付款。盼如期發(fā)貨?!边@封用江湖切口發(fā)出的電文,他猜測“商人”當指蔣介石,貨物,無疑是指俄國人。陳友仁由此判斷,他的好友宋子文已經(jīng)倒向南京了。事實明擺著,要把共產(chǎn)黨人分出去,那么俄國顧問們就必須離開中國。
二、失落的權杖
1927年7 月27日,因流感發(fā)著低燒的鮑羅廷帶了一小批俄國顧問和衛(wèi)兵動身了。不巧的是,他的手臂因騎馬墜地骨折了。為了鮑顧問一行的安全得以保證,外交部長陳友仁讓剛來中國的兒子、外交部秘書陳丕士一路陪同。行前他向兒子透露,他自己隨后也將帶著西爾維亞和約蓮達兩個女兒離開漢口,轉道上海前往歐洲。
隨行的還有安娜·路易斯·斯特朗,一個愛冒險的美國記者。十年前她去俄國采訪十月革命時就與鮑羅廷的妻子芳妮認識。聽說鮑羅廷即將回國,她一定要求同行。
陳丕士為這次遠行準備了一張中國地圖,規(guī)劃了數(shù)條線路。這張英文版的地圖,他是從外交部辦公樓的墻下揭下來的,亞麻布裱糊,很結實。最后他們決定坐火車先到鄭州,然后到隴海線的最西端,再換乘汽車。鮑羅廷還幻想著,到鄭州能夠說服馮玉祥。
武漢當局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軍樂隊演奏起了送行曲,有人在為蘇聯(lián)人的離開落淚,也有人說著譏諷的話。汪精衛(wèi)給了鮑羅廷一封“致蘇俄共產(chǎn)黨中央政治局同志們”的信,表示中國同志們對鮑羅廷作為國民黨顧問作出的杰出貢獻懷有永恒的感激之情,還說期待著兩黨進一步的合作。
衛(wèi)兵的哨子吹響了,滿載著卡車、大量汽油、糧食以及行李的火車拉響了汽笛,駛向前途未卜的前方。
第二天正午,車到鄭州,打著灰布綁腿,黑鞋子、白襪子、理著平頭的馮玉祥帶著儀仗隊在車站迎接他們。在捐出了一筆可觀的金額——名義上是路橋修繕費——之后,鮑羅廷一行受到了殷勤款待,在鄭州的幾天里,幾乎每晚都有宴會。分散在各單位的俄國軍事顧問都趕來會合上車了,軍樂隊再次奏響《基督教戰(zhàn)士進行曲》。馮玉祥與鮑羅廷熱烈擁抱,并吩咐手下,沿途一定要對鮑顧問一行多加保護。馮已與南京結成同盟,已無可能再與蘇俄合作,客氣話說了幾大筐,大家都不點破,但誰都明白,蜜月期結束了。
老掉牙的、裝滿給養(yǎng)的機車,咔嚓咔嚓沿著隴海線一路向西北,過了洛陽后,終于在終點站靈寶停了下來。三十多人分乘兩輛大卡車、五輛小車,繼續(xù)西去。鮑羅廷和他的醫(yī)生、秘書一起坐在一輛八汽缸的別克敞篷轎車里。這輛漂亮的車子原來的主人是吳佩孚,去年春天國民革命軍攻占漢口后就成了鮑羅廷的座駕。
旅途是辛苦的,卻也頗不寂寞,晚上露營或在旅店休整時,健談的鮑羅廷總是跟身邊人講令他著迷的戲劇和文學,講莫斯科的梅耶荷德的革命戲劇。他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令人吃驚。他還會大段大段地背誦契訶夫和屠格涅夫的小說。安娜·路易斯似乎對鮑羅廷著了迷,所有人都困乏得睜不開眼睛的時候,她美妙的歌聲總會突然響起。endprint
過了臨潼,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鮑顧問和美女記者的關系迅速升溫了。她從卡車移到了別克車上。中途休息的時候,她在車上唱一首孩童時代學會的歌,《當牧人在夜里守護他們的羊群》。鮑羅廷睜開一直閉著的灰色眼睛,用一種惡狠狠的語氣說,看在上帝面上,女士,唱《國際歌》吧。路易斯突然忍不住哭了,站起身走開了。鮑羅廷苦笑了一下,一臉無辜地說:“難道我刺痛了她的心?我可不是存心要傷她的心?!边@個職業(yè)革命家的心思全被失敗帶來的悲憤占滿了。
車隊經(jīng)過陜西、甘肅到達寧夏,然后穿過茫茫戈壁,往蘇聯(lián)國境絕塵而去,把1927年的中國革命遠遠地扔在了身后。離開寧夏十四天后,他們到達外蒙古首府庫倫。在這里鮑羅廷首次遭受到對他在中國失敗的嚴厲批評。他辯解說,你們不了解中國的狀況,你們不可能想象上海和廣州資產(chǎn)階級的兩面性,你們也不可能想象中國階級斗爭的復雜性,中國沒有工業(yè)無產(chǎn)階級,只有具有造反和起義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所謂革命黨人只不過是力圖得到他們想得到的東西。情緒低落的鮑羅廷急著想走。終于有一天,他登上一架小飛機前往上烏斯丁克,在那里他將坐橫貫西伯利亞的快車前往莫斯科。
陳丕士隨后趕去時,十一月的莫斯科已經(jīng)下雪了。他的父親陳友仁帶著兩個女兒,也已經(jīng)到了。他們和宋慶齡一起住在莫斯科大都會飯店。他們正趕上俄國革命十周年慶典,參加了在紅場舉行的慶祝儀式。此時的莫斯科,斯大林與托洛茨基的兩派斗爭正是白熱化的時候,托洛茨基這個孟什維克,輸給了布爾什維克斯大林,在紅場慶典一星期后被開除出黨。鮑羅廷與斯大林一向合不來,他的日子也難過了起來。
陳友仁打算前往歐洲,度過他的流亡歲月,行前他告訴兒子,他是不可能回國去與蔣介石合作的,因為蔣這個“假紳士”,“袖珍拿破侖”,已經(jīng)把中國革命給葬送了。他說自己說不來中國話,更搞不清黨內(nèi)到底有多少派系,水到底有多深,回去也沒什么用。他還說,自己做過一任外交部長,清楚地知道,西方列強和日本都在覬覦中國,對中國最大的威脅將來自日本, “中國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來整頓國內(nèi)問題,我們不得不去應付一場巨大的戰(zhàn)爭,”他說,“兒子,你要繼續(xù)留在莫斯科,直到俄國人出手幫助中國與日本人斗的那一天?!?/p>
鮑羅廷離開武漢的第二天,北伐軍司令部總政治部主任鄧演達也離開了。1931年,鄧演達在南京被捕。他在北伐時期的老搭檔蔣介石下令,將之槍斃于南京湯山。
軍事顧問加倫將軍稍晚些時候,化裝成外輪水手沿長江秘密東下上海,也由吳淞口出境潛回蘇聯(lián)。加倫將軍后來參加了著名的衛(wèi)國戰(zhàn)爭,成為蘇聯(lián)紅軍首批五位元帥之一(其他四人是布瓊尼、伏羅希洛夫、葉戈羅夫、圖哈切夫斯基)。再后來,在大清洗中以間諜罪被槍斃了。有個在獄里見過他的人說,將軍的一只眼珠被打得滾了出來,他不斷地說:“這些惡棍把我打成了這樣!”他的親屬也受到了株連。
整個7月,馮玉祥都在催蔣介石北上進兵。他說,北京乃先總理遺骸所在,目下被野心不死的張作霖盤踞著,革命軍勢力自與賣國軍閥奮斗以來,死傷殘廢不知凡幾,若士氣一綏,兵心必亂,惟以全力北伐,乃為上策,務于最短期內(nèi),直搗幽燕,迎先總理遺骸早日歸葬鐘山。
馮玉祥說,自己所部二十余萬兵力,自攻克鄭州后,正在肅清黃河之南殘敵,“務請吾兄提兵猛進,直破濟南”。西路,他會與閻錫山沿京漢線共策進行,且閻部已出兵正太線,逼著奉軍退過了正定以北,自己的騎兵第三軍也已占領曹州一線。他希望蔣在東線策應。
馮玉祥還想繼續(xù)做個和事佬,撮合寧、漢糾紛兩方,電文中也多次提到阻礙北伐的內(nèi)外部阻力。他向蔣表示,對于真正的同志,“弟當竭其愚誠,相引中道,必期志同道合,一致工作也”,相信內(nèi)部問題不至于為患??v有變故發(fā)生,他也一定會信守徐州會談時的約定。
馮玉祥的繼續(xù)施壓起了作用,繼蔣介石上半年在上海清共后,武漢也步其后塵,提出分共。武漢三鎮(zhèn)實施戒嚴令,軍隊占領了工會和農(nóng)會總部,并把懷疑受共產(chǎn)黨控制的軍隊政工人員首批驅逐,不少人在沖突中被處死。一些共產(chǎn)黨人轉入了地下,另一些逃往正在調(diào)防江西的張發(fā)奎的部隊。此時對黨的領導人來說,只有兩個選擇,要么逃亡,要么暴動。而前者的懦夫行徑注定是被瞧不起的。而黨在日益喧囂的反共浪潮中也迫切需要有一支真正的武裝在自己手里。
8月1日,共產(chǎn)黨在南昌舉行武裝起義,北伐的兩員虎將,唐生智第二方面軍第二十軍軍長賀龍、第十二軍副軍長兼二十四師師長葉挺調(diào)轉槍口,正式亮明旗幟。汪精衛(wèi)急派張發(fā)奎、朱培德前往征討。馮玉祥在洛陽收到汪精衛(wèi)自九江發(fā)來的密電后,即刻飛電南京,稱此次變化,江西境內(nèi)已非常紊亂,武漢各部確已分化,“所謂東征計劃,萬難實現(xiàn),特電飛聞”。
只是汪在分共的同時也不放棄倒蔣。馮玉祥電文中說的東征告吹的估計還是失算了。手握重兵的唐生智惟恐寧漢合作后,他在兩湖的地盤將遭到削弱,匆忙發(fā)布了討蔣令。南京內(nèi)部也是面和心不和,李宗仁等桂系一派早就不服蔣了,認為唐軍東征,意在討蔣,只要蔣下了臺,寧漢合作就搬去了一塊攔路的大石頭。蔣說,武漢所攻者我個人,個人不成問題,完全接受監(jiān)察委員命令。于是決然離寧赴滬,通電下野,回奉化溪口老家將養(yǎng)去了。
蔣介石如此爽快交出手中權杖,給人的感覺他是為了合作大局,不欲以個人進退滋生糾紛,實則是此時軍事上的失利使他沒有了討價還價的籌碼。7月以來,東西兩路北伐軍前鋒進抵北方,徐州一戰(zhàn),蔣的第一路軍被全線挫敗,不得不從徐州撤出。先番敗北的孫傳芳乘機追擊,與張宗昌兵分兩路,一直追至淮陰、蚌埠。早年出入證券市場交易所的蔣介石明白,此時大盤下行,只有盡快拋盤才能保本。
馮玉祥一直在著力捏合寧漢兩家,以致黨內(nèi)諸公心態(tài)失衡者對之有“一柱擎天”之譏。蔣的下野通電一發(fā)布,聞聽蔣“微服赴滬”,他就“惶悚莫名”,托黨內(nèi)元老、南京政府中央委員李烈鈞向蔣轉去一電,敦促蔣“克日還寧,主持大計”。的確,蔣介石一離開南京,中樞混亂,導致局勢迅速惡化。奉魯軍反攻得手,復起圖謀江南之心,引起南京城一片恐慌。8月底,孫傳芳軍自龍?zhí)?、棲霞山一帶渡江,謀取南京、鎮(zhèn)江。何應欽、李宗仁、白崇禧各將精兵,東西夾擊,再加楊樹莊的海軍在孫軍渡江時出擊,戰(zhàn)場局勢漸有改觀。龍?zhí)兑灰?,南北兩軍各出動十萬之眾,激戰(zhàn)七日夜,死傷數(shù)萬,孫傳芳的反撲之勢終被挫敗,再次退往長江以北。北伐的軍事頹勢總算挽回了,但也只是僵持之局,且直奉聯(lián)手的整體軍事實力,尤在北伐軍之上。endprint
大石頭已去,寧漢重還一家。新的聯(lián)合政府成立了,參與者是原武漢政府和南京政府的一班人馬。撕破了的臉面,只需稍事修飾,就又是革命同志。北伐是革命大義,蔣總司令在與不在,繼續(xù)打下去當是共識,至于何時打進北京城,迎還先總理遺骸,那也只有天曉得了。只是重新整合過的革命洪流里,已經(jīng)沒有了鮑羅廷,沒有了加侖將軍,沒有了慷慨激昂的共產(chǎn)黨人出任的黨代表。
此時的蔣介石,在奉化老家明凈的山水間休憩了近一個月后,已離開中國去了日本。他的好友張群帶著一個九人小組為他安排一切。按照他在寫給好友黃郛的信中所說,此去他將作一年環(huán)球之行。
對于蔣介石的遽然下野,上海的商人和資本家?guī)缀鯖]有一個感到惋惜。3月以來,自上海城廂插上青天白日旗,蔣總司令近乎流氓勒索的催款,已經(jīng)讓上海的大小商人們嚇破了膽,現(xiàn)在,他們終于可以喘口氣了。
新政府任命的財政部長孫科,是已故革命領袖孫中山惟一的兒子。這個兒子與他的父親并不合拍,早在廣州大本營期間,身為廣州市長的孫科就對乃父的容共政策嗤之以鼻。北伐軍一打到長江邊,他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成了黨內(nèi)有名的激進左派,武漢分共時,他又來了個華麗轉身。相比宋子文而言,這個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的文學士與武漢政府的關系自然更近。
以孫科的才具,做新政府的財務大管家實是勉為其難。三個月前,銀行家張嘉璈與蔣介石談中央財政,張的預算用度為每月一千四百萬,蔣提高到一千六百萬,實際用度卻在每月兩千萬元左右。上海工商界和金融界一而再、再而三的輸血,再加上蔣特殊的高壓手段,才使南京這臺大機器運轉正常。孫公子沒有蔣總司令的手腕,也沒有社會下只角的幫會兄弟供其驅策,陳光甫、張嘉璈這班銀行家更不會聽他的,他上任一個月,只籌集到大約八百萬元。這點錢,開個門面都困難,更遑論北伐。
為了搞到錢,孫公子只有采用老辦法,發(fā)行國庫券。新發(fā)行的四千萬國庫券,依舊是用二五海關稅作擔保,但發(fā)行效果與蔣在位時不啻云泥之別。這個受美國式教育長大的新財長不敢推行強行認購,他要以德化人,讓資本家們認清大勢,自愿掏錢包。他召集了一次上海實業(yè)界和銀錢業(yè)頭面人物的會議,參加者有虞洽卿、秦潤卿、顧馨一、王曉籟,還有從香港調(diào)來的中國銀行經(jīng)理貝祖貽。饒是他說破了天,大老板們都只是叫苦。他們甚至公推虞洽卿帶了一幫人到南京,要求減少認購數(shù)。
錢業(yè)公會認購的數(shù)字簡直讓新部長絕望,他們只認購了三十幾萬,不及當時交給蔣的十分之一。其他各業(yè)也好不到哪里去。孫科雄心勃勃出任新財長,這一來到底臉上掛不住,他跑到重新選舉的上??偵虝v話,敦促商界出錢支持革命事業(yè),底下居然有人向他發(fā)噓聲。先前用強制手段征收的兩個月房屋出租金,也沒人買賬了,想要幫會的嘴里吐出鴉片買賣的好處,也無異與虎謀皮。新政府開張才兩個來月,幾乎要窮到砸鍋賣鐵的地步了。
呼吁蔣復出的聲音再次抬頭。馮玉祥領頭起唱,跟聲附和者不在少數(shù)。此時的蔣介石,已結束日本之行回到上海。面對來自軍界的迭聲催請,他沒有任何表示。時機未到,他還在等待。前總司令此時正陷身于一場熱戀。他,馬上就要結婚了。
三、布克小姐在途中
布克小姐是個出生于美國加州的女孩,1921年高中畢業(yè),無心再上大學,成天跟著一幫從中國返美度假的年輕人瘋玩。家人管不住這個心野的姑娘,就索性隨她自己作主,跟著這幫年輕人坐慢船去中國了。
這個小鎮(zhèn)姑娘還從沒出過遠門呢,首次離家,竟然跑到東半球去了!一艘從舊金山起程的郵輪,慢悠悠地在海上走了三個月,拐進吳淞口,她就被四周的情景震懾了??吹近S浦江渾黃的水面上緩緩開出來滿載貨物的一長串的舢板船,當?shù)厝私小巴蠙C寶”的,她就哇哇地叫出了聲,因為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游弋在港口附近的老式明輪船,燈火通明,兩側的明輪擊打出雪白的水花,她認定這船是密西西比河上服役的那一只。而停泊在碼頭上飄著紅藍白三色旗的遠洋巨輪,則讓她相信它們來自高中時讀過的康拉德的《黑暗的心》。
這個姑娘就這么懵懵懂懂去美資的英文報紙《大陸報》報了到,成了這家報紙的一個女記者,同時還是美國國際新聞社派駐上海的通訊員。她都還分不清哪些是現(xiàn)實,哪些是想象呢?;蛟S美國報紙上的中國新聞要的就是這么一個調(diào)調(diào),把現(xiàn)實世界與想像中的混為一談。她的上司是一個叫道約爾的愛爾蘭人,一頭紅發(fā),老愛笑,他是本埠新聞版主編,手下的記者米勒、克勞、柯羅思,全都是新聞界的老司機了。一開始,他們揶揄地叫布克小姐“美國姑娘”。她還那么小,春心未動,尋尋開心正好。但不久她知道了“美國姑娘”是高級妓女的代名詞,就發(fā)狠再也不讓叫了。后來他們都叫她的中文名字“寶愛蓮”了,這是她的中文教師、一個老學究取的,用的是她的名字的吳方言讀音,其實她的本名Edna Lee Booker,正而八經(jīng)音譯過來應該叫艾德娜·李·布克。
布克小姐是個神經(jīng)很大條的姑娘,愛動,愛笑,很少老老實實呆在市中心廣東路和江西路交接處那幢外表破敗的報社大樓里。用上海話說是特別“熱赤”。她也沒一天在大學里好好讀過新聞學。但在遍地都是新聞的上海灘混,就連一只瞎貓都能碰上死耗子呢。她混跡在十里洋場的各種社交場上,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酒會、舞會,這種場合,年輕的外籍女孩永遠是受歡迎的。她就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國話穿梭其間,從大人物的嘴里,從半醉男女的胡話里,連蒙帶猜?lián)埔恍┗ㄟ呅侣?,點綴她供職那家報紙的小角落,漸漸地,寶愛蓮這個名字竟也在上海灘上闖出了小小的名頭。
在美國總領事康寧漢夫婦舉辦的一次晚宴上,她遇上了宋氏三姐妹里的老三宋美齡,宋氏家族最小的女兒。那天,三小姐身著緞禮服,模樣友好而可愛,這是寶小姐第一次遇上本地上流社會的女性,只覺得喜歡得不得了。宋家的三個女兒很小的時候就被她們的父親送到美國讀書,英語說得十分流利,談吐都是純美式,三小姐時年芳齡廿五,比寶小姐稍長幾歲。寶小姐覺得,在談到對中國未來的夢想和談到美中關系時,三小姐身上就會煥發(fā)出一種光芒,一種強烈的報效祖國的渴望。寶小姐那時還不解男女之情,她不會懂得,這種報效渴望其實和想要獻身于一個男人的渴望差不多。endprint
可能是嫌晚宴上說話不夠暢快,過了幾天,三小姐邀請她去打網(wǎng)球喝茶。寶小姐欣然接受了,她很高興有機會去深入了解中國的一個名門望族。
宋家住在法租界一幢富麗堂皇的大洋房里,這幢洋房在西摩路上,原是一個英國人建的別墅,帶花園和一個網(wǎng)球場。宋家的男主人宋耀如早年是一個基督教牧師,兼帶推銷《圣經(jīng)》,發(fā)達成為上海最著名的實業(yè)家之后,就把這處漂亮的房產(chǎn)買了下來。門房說,三小姐在畫室作畫,寶小姐跟著往內(nèi)宅走的時候,她靈敏的鼻子似乎嗅到了這家子的平和與溫煦。她覺得,這里保留著傳統(tǒng)中國最好的一面,同時又向西方現(xiàn)代精神敞開了大門。
三小姐還像初識那天一樣熱情,就好像她們才分手就又見面了。這種熱情讓本來還有些許拘謹?shù)膶毿〗惴潘闪?。她看到三小姐這天穿的是一身半西式的網(wǎng)球服,那雙深褐色的眼睛散發(fā)出溫暖的光芒,聰慧的額前留著一綹劉海,不長不短,堪堪齊眉,頸后挽著一個干凈的發(fā)髻,柔亮得如同綢緞一般,讓她不由自主想摸一摸。
兩個女孩交談甚歡時,三小姐的母親走了進來。這個日后被稱作中國最偉大母親的女性,是一個溫和澹然的婦人,穿著黑緞上衣和多襇的裙子,柔亮的頭發(fā)上綁了一個整齊的假發(fā)髻。寶小姐這才知道,三小姐有這么漂亮的發(fā)色原來是來自她母親遺傳。
偌大的宋家花園里就住著三小姐和她母親宋夫人,兩個弟弟還在美國念書,她哥哥宋子文則偶爾回來。大姐宋靄齡嫁給了家世顯赫的山西商人孔祥熙,遠在太原,二姐宋慶齡眼下在南方,正和民族主義運動的“圣人”、廣州國民政府臨時大總統(tǒng)孫文戰(zhàn)斗在一起,而這家的男主人,幾年前就因腎病去世了。
宋夫人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早在與孩子們的父親宋耀如結婚前,她就是上海西郊徐家莊園的圣公會教徒,那時,她剛從出生地浙江余姚遷到上海不久。而更早的時候,宋夫人的母親,就是明朝時最早皈依天主教的徐光啟家族的后裔。寶小姐以她剛入行的新聞記者的眼力觀察到,宋家花園里每一處的布置,都可以看出主人對上帝的虔誠。比如,客廳靠墻的桌上擺著各種中英文宗教期刊和一本巨大的家庭圣經(jīng),三小姐經(jīng)常彈奏的鋼琴上,擺著一本贊美詩集,樓上還有一個宋夫人專用的祈禱室,她每天都要在里面誦讀圣經(jīng),并為兒女們作禱告。兒女們總是太忙,而上帝總得要有人去侍奉的。
去宋家花園的次數(shù)多了,與宋夫人熟悉了,宋夫人就會給寶小姐講一些祖上的故事。她說她母親的娘家,世居一個叫“徐家匯”的地方,三百多年前,徐光啟由利瑪竇受洗加入天主教,又幫助利瑪竇把西文書譯成中文,是明朝萬歷年非常了不得的一個大臣。她還會以一種含羞的神情回憶起少女時代,學刺繡女紅、進教會學校學英文、讀整本的原版圣經(jīng)。這個孤獨的婦人說得最多的是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她一直認為他是這一代中國人中的翹楚。
每次,一邊喝著宋府仆人端上來的茶,一邊聽宋夫人說話,寶小姐覺得她不是在聽一個女人絮叨,而是在聽一部近世中國的革命史。這讓這個美國姑娘既心生神往,又為自己的平庸氣短。自己什么時候可以參加到這種大歷史中去呢?光是想想,就夠熱血沸騰的了。她對中國歷史和革命的知識,短期內(nèi)長進如此之快,大多就來自與宋夫人的閑話。當宋夫人說完這些故事起身離開,已經(jīng)等得迫不及待的三小姐就拿起球拍,和她一起飛一般沖到網(wǎng)球場。球場邊上,三小姐的哥哥宋子文,一個如假包換的紳士,已經(jīng)等不及要與她們一決雌雄了。
有一天,打完球中場休息的時候,兩個姑娘說起了未來的終身大事。她們都已二十出頭,說是未來,也是轉眼就要到來的事。當談論到那個還不知在何處的夫婿時,寶小姐看到,三小姐的眼里又流露出了那種熱切而渴望交付出去的光芒,似乎前方的愛情是一片浪漫的冒險之地,是荊棘叢中的一叢花??赡芤驗樾哪恐幸呀?jīng)有了大姐夫、二姐夫這樣的大富商和革命家作比較,尚待字閨中的三小姐對未來的理想夫婿沒有多談,這個韋爾斯利學院的畢業(yè)生只說了一句話,他得是有力量改變中國的人。這讓寶愛蓮這個美國小鎮(zhèn)來的姑娘倒抽了一口涼氣,有的人生來就注定不是凡人,而自己就像淺溪里的一條小魚,連抓到稍微像樣一點的新聞的機會都沒有。
機會說來就來,這個心思活絡的長腿姑娘跳一跳就抓到了。就在她來到上海的第二年,中國北方攤上大事了,北洋軍閥的兩個巨頭,奉系張作霖和直系吳佩孚為了爭奪中央政府主宰權,準備大打出手。西方媒體對此自然非常關注,紛紛派出得力干將采訪報道。布克小姐得知這一消息,立馬找到道約爾,要求代表兩家美國新聞機構赴前線采訪。報社的老司機們怕死不愿上前線,愛爾蘭佬不同意也只能同意,但他對這個姑娘的新聞素養(yǎng)心中有數(shù),生怕她搞來一堆家長里短的八卦,坍報社的臺,后來還是命《大陸報》駐北京的記者柯羅思也加入對直奉戰(zhàn)爭的報道。
說干就干,寶小姐收起了晚禮服和舞鞋,換上卡其馬褲和舊衣,戴上一頂舊的蘇格蘭圓帽,二話不說就跳上了一列開往北方的火車。浴鹽是必須帶的,還有一雙銀色高跟鞋,一條湖藍色的連衫裙。一個叫約翰的朋友來送行時說,中國北方臭蟲很多,塞給她一罐殺蟲劑非要她帶上。除此之外,塞了滿滿一包的就是康拉德、毛姆和曼斯菲爾德的小說。
火車開出了上海,哐當哐當一路北上。不時有拖兒帶女的難民上車,空氣流通不暢,嚴嚴實實的車廂散發(fā)著讓人窒息的惡臭。車窗外的景色漸漸單調(diào)了起來,但絲毫沒有打擊到她高漲的熱情。她的心——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已經(jīng)乘坐魔毯飛到了首都北京,那里有徐世昌總統(tǒng),他每日坐在華麗的總統(tǒng)府接見訪客,她想象自己就是其中一員。她的心還飛到了滿洲北部的奉天,那里的獨裁者張作霖元帥是她的下一個采訪目標。當然,她還想去古老中國的心臟洛陽,那里做過數(shù)朝的古都,目前駐扎著吳佩孚將軍和麾下的數(shù)十萬大軍,最后當然還有廣州,革命家孫中山的風采她早就想瞻仰了的,這是她除了上海最向往的一個城市,她夢想中的廣州就像一個青花舊盤子,一艘帆船,或者是一幅繡著大紅牡丹的流蘇披肩。
寶小姐先到北京。請求拜會總統(tǒng)的信函送到禮賓官那里后,遲遲沒有下文,她乘隙參加了端納在西山公園組織的一個郊游派對。那時的端納還只是一個澳洲駐北京的年輕記者,遠沒有后來做國府顧問那么風光,但在北京的圈子里已經(jīng)混得如魚得水。寶小姐愛熱鬧,再加有點人來瘋,社交圈子就像滾雪球一樣擴大,不久她受某個外交官夫人邀請,又去一個大官的府邸參加了一場晚宴。她想,自己大老遠的跑到北京來,難道就是來參加一場場舞會的嗎?難得她有這片刻的清醒,也幸虧總統(tǒng)的美國顧問、“很吃得開”的福開森博士也來參加了這場舞會,福開森見她采訪徐世昌無望,就專門修書一封,介紹了她去東北采訪張作霖了。endprint
在奉天的老帥府,她見到了傳說中胡子出身的張作霖。寶小姐說,彼時正是春天,帥府的院墻下,桃樹的枝頭正綻出花朵,一個外套黑絲絨馬褂、頭戴黑色綢子瓜皮帽的年邁老人,正佝身獨坐在一張雕花石凳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心滿意足地抽水煙,他轉過臉來,那雙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赫然正是報紙上見過的老帥本人。不消說,這次不無突兀的造訪是老帥的兒子、少帥張學良安排的。
帶著張作霖贈送的一條白狐皮草——她走到哪都喜歡曬她的衣服和飾品——寶小姐回到北京,采訪了上次給她吃閉門羹的徐世昌,然后和柯羅思一起南下洛陽,去見吳佩孚。不知是因為要去洛陽,還是因為馬上要見到這個大軍閥了,她激動得臉上的雀斑都發(fā)紅了。
跳下?lián)頂D的火車,撣掉滿頭滿身厚厚的灰,她居然能夠想起李白的一句詩,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說的就是這古都。看來寶小姐也沒有道約爾想的那樣不堪,起碼在她身邊的男同事看來,為了這趟采訪她是做足了功課。和在奉天看到的到處都在備戰(zhàn)相仿,一路上碰來碰去也都是調(diào)防的兵。兩個軍閥巨頭的老前輩袁世凱說得好,大野龍方蟄,中原鹿正肥,看來他們真的要捋起袖子在中原大地上逐鹿了。兵們抽著氣味難聞的香煙,斜背著槍,渾不在意,還不時拿槍口到處亂指,就好像手上是一件莊稼把式,看得寶小姐和她的男伴心驚肉跳。有一個兵還故意沾了一點她擦面用的冷霜,在胡子上瞎涂一氣,惹得一旁的同伴哈哈大笑。
被手下將官稱作“玉帥”的吳佩孚,在軍營的一處密室里接見了兩個風塵仆仆的美國記者。在等待的片刻辰光,寶愛蓮的目光被會客室里混搭風格的布置吸引住了。那間屋子的一邊是一排紅木書柜,上頭掛了一幅美國開國之父華盛頓的油畫像,另一邊是一張供桌,青煙裊裊的景泰藍香爐上方,則擺放著一尊巨大的紫檀木雕的關公像。然后,她驚異地看到,一個身形細長、頭發(fā)短得能看到發(fā)青的頭皮的中年男子在幾個軍官的陪同下走了進來。吳佩孚穿的不是軍服,而是一襲暗湖色綢子長衫,外套一件錦緞馬褂,看上去就像一個混得不太好的鄉(xiāng)間學究。
說是一次軍事采訪,面前的這個男子卻很少談到他的軍事行動計劃。他好像擔心被兩個記者刺探去了軍情,一直在夸夸其談地贊美華盛頓。他說華盛頓把美利堅各州統(tǒng)一成了一個國家,他也要把中國分裂的各省統(tǒng)一起來,使國家真正繁榮與富強。令寶愛蓮驚奇的事還在后頭,吳將軍突然面露羞色,問她愛不愛讀詩歌。得到客人肯定的回答后,他拿出了一疊新寫的詩歌遞給她看。這些詩工工整整地抄在宣紙上,第一首是獻給華盛頓的一首贊詩。吳佩孚當著兩個客人的面大聲吟誦起來,激情四射,并伴以劇烈的手勢。當一個軍官進來報告對奉軍的作戰(zhàn)準備已經(jīng)就緒時,這個詩人又回到了現(xiàn)實,成了一個威風凜凜的巡閱使大人。他對兩個美國記者說,要統(tǒng)一中國,就必須把中國大地上那個土匪先鏟除掉。寶愛蓮聽得心底發(fā)笑,她想起在奉天時,張作霖當著她的面譴責吳是“統(tǒng)一中國的障礙”。
接受采訪后,吳佩孚要坐火車北上,去保定親自指揮作戰(zhàn)。保定是直軍大本營,他的家也在那里??雌饋韰桥彐趯@個冒冒失失闖來的美國女記者頗有好感,臨出發(fā)時邀請寶小姐共赴保定,去他家里做客。寶愛蓮與柯羅思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就近觀察戰(zhàn)場的機會,就接受了邀請。
一到保定,柯羅思留在軍營,寶愛蓮則以貴客的身份,住進了吳公館內(nèi)院。寶愛蓮見人就熟,很快就與吳的太太張佩蘭混得爛熟。張佩蘭安排了四個丫鬟服侍她,每天與她同吃同住,狀如姐妹。在寶愛蓮看來,有著滿人血統(tǒng)的張佩蘭是個氣場強大的女子,雖算不上一個標致美人,但大嘴,皓齒,一頭烏黑油亮的秀發(fā),再加喜歡穿大花的綢襖,也是別具魅力?!皡欠蛉吮旧砭拖袷且环勺仙?、黑色和金色構成的中國傳統(tǒng)畫”,她如是評論張佩蘭的穿著。
如果不是直奉大戰(zhàn)正式開打,她可能還要在保定的吳宅內(nèi)院里繼續(xù)生活下去,把刺探到的軍閥私生活添油加醋加工一番,源源不斷發(fā)往上海和美國的報紙上去。戰(zhàn)爭一打響,她第一時間跑到了長辛店的最前線,去經(jīng)受了血與火的一番洗禮。她終于見識了戰(zhàn)爭,見識了死神,死神就像一把巨型的鐮刀一樣,收割走了沖出戰(zhàn)壕在旱麥地里蜂擁而上的士兵們。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時,她坐的是一輛擠滿傷兵的火車,車輪的哐當聲和傷兵的呻吟交織在一起,她親眼看著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在腳邊死去,卻又無能為力。后來她換乘了一輛沒有傷兵的火車,但發(fā)現(xiàn),整節(jié)車廂除了她一個活人,其余全是粗木箱打制的棺材,棺材里是一具具殘損的尸體。
直奉交戰(zhàn),首場直軍不利,爾后,吳佩孚的大將馮玉祥出兵增援,戰(zhàn)場形勢又戲劇性扭轉,奉軍敗退關外。寶愛蓮在保定火車站的一輛專列上采訪到了馮玉祥。這個一向以草根形象示人的軍閥濃眉如戟,體格壯得像一頭牛。當采訪進行時,車廂外潮水般涌過的兵們不斷高唱著“耶穌愛我萬不錯,因有圣書告訴我”,馮也低沉地哼唱了起來。寶愛蓮這才注意到,指揮車廂里防風燈壓著的軍事地圖上,攤開著一本中文圣經(jīng)和一本贊美詩集。一個多月戰(zhàn)地記者的經(jīng)歷,讓這個少不更事的美國姑娘一下子成熟了,她已經(jīng)學會了獨立思考,她覺得在中國這幕錯綜復雜的大戲里,有著太多的未解之謎,眼前這個馮玉祥,他究竟是在謀一己之利,還是真心來幫吳佩孚的?
上海的報社那邊不斷打電報來,催促寶愛蓮離開保定,她卻一個人坐火車跑到太原,又去采訪閻錫山。路上,她坐的火車又是受槍擊,又是遭炮轟,她沒把小命丟在黃土旮旯真是個奇跡。直奉第一次大戰(zhàn)已經(jīng)結束,新聞主編道約爾稱贊兩位記者工作出色的電報早就到了,還說要給他們加薪,寶愛蓮卻滯留北方,沒有歸意。從太原經(jīng)石家莊回到保定,她重逢了吳佩孚,還順帶采訪了直軍的另一員大將曹錕。戰(zhàn)事第一階段,曾風傳吳佩孚被奉軍炸死,當寶愛蓮重提此事時,吳佩孚很有風度地笑笑:寶小姐,我是一個宿命論者,只有當那顆寫有我名字的子彈擊中我時,我才會死。
對于剛剛收尾的這場戰(zhàn)爭,和成千上萬當了炮灰的年輕生命,吳佩孚說,他是十分痛心的。他告訴女記者,大治必經(jīng)大亂,目前看來,統(tǒng)一中國的障礙已經(jīng)除掉一個了,但還有另一個障礙有待掃除。endprint
吳佩孚沒有說另一個障礙是誰。不用猜,她也知道說的是在南方的孫中山。她想自己這一趟跑下來,北方的軍政強人可說是一網(wǎng)打盡了,剩下的,也只有剛來中國時就視之為英雄的孫中山了。
她問了一句,一出口就覺得多余:“那么,將軍,您會在短時間內(nèi)出手掃除這些障礙嗎?”
“是的?!眳桥彐诘幕卮鸷喗萦辛Α?/p>
看來去廣州已經(jīng)迫在眉睫,正好她供職的報社也下達了“即往采訪孫逸仙”的任務,寶愛蓮就準備先回上海,然后再南下廣東。
離開上海才短短幾個月,寶愛蓮就欣喜地看到,自己這個入行不久的菜鳥竟然成了新聞界的紅人?;厣虾5牡谝活D午餐是在美國領事館用的,是領事夫人蘿達請的。她欣喜地看到,宋美齡也在午餐會的來賓中。
領事夫人用咖喱套餐招待客人,正餐有咖喱雞和柚子沙拉,餐后甜點是印度的“古拉馬卡拉”,須加糖和新鮮椰奶。很快,宋美齡拉著她,溜到了房間角落。宋美齡說,《大陸報》上的戰(zhàn)地新聞都讀了,寫得很好,她現(xiàn)在特別擔心的是,寶小姐對北方軍閥們產(chǎn)生不應有的好感。
寶愛蓮堅持說,她的報道立場是中立的。
接下來,宋美齡一直在用一種懇切的語氣跟寶愛蓮介紹南方政府的意圖。在她的描述中,南方的革命者是一群真正要解民于倒懸的志士,是完全不同于世故市儈的北方軍閥的理想主義者。“你一定要去南方看看!”她說著這些時的如火熱忱,讓寶愛蓮覺得,她又變回熟悉的三小姐了。
寶愛蓮說,報社已經(jīng)作好安排,明天就要出發(fā)去廣州了。聽到這話,宋美齡的眼里綻出了欣喜的火苗。她說,南方或許正在危機中,但最后的希望一定是屬于南方的,那里代表著中國的未來,這次去,可以與孫中山先生徹談一番,也可以與她二姐孫夫人聊一聊,以對國民黨人有全面了解。分別時她提醒說,你見過的尤金叔叔,教我英國文學的、那個從特立尼特回國參加革命的律師陳友仁,已經(jīng)到了廣州,可以讓他安排會見孫中山和另一個老資格的革命家伍廷芳。
這個被命運垂青的女記者就這么帶著一臺打字機和照相機上路了。浪漫小說依然是旅途必備讀物。冥冥之中已安排好她,來給1922年的中國歷史做一個見證。她乘坐的“蘇州”號小輪船甫抵廣州,總統(tǒng)府英文秘書尤金·陳,也就是陳友仁,已在碼頭上等著她了。
這位日后的民國政府外交部長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來中國十年了,一口英語還是說得要比中文好。他來自印屬西印度群島,一個叫特立尼特的美麗小島,在1911年前往中國投入孫中山的革命事業(yè)前,他一直生活在這個島上,開著一家律師事務所,掙到了數(shù)萬家財。這個客家人的后代,丟下島上的美麗別墅,丟下自己的法律專業(yè),丟下熱愛戲劇的妻子和在英國公學上學的孩子,變賣家產(chǎn)回到祖國,追隨革命導師和親密戰(zhàn)友孫中山,參與到共和事業(yè)中去,他內(nèi)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這是寶愛蓮特別感興趣的。她很想有時間單獨采訪這個男人,他不平凡的經(jīng)歷里肯定有著許多美妙的素材。
但她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機會。陳友仁安排她住下就匆匆離開了。因為突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陳炯明兵變了。當隆隆的炮聲從總統(tǒng)府方向傳來時,她突然意識到,一個獨家新聞正迎面砸來。作為此刻廣州城里惟一的外國記者,她千載難逢地趕上了。她有責任讓全世界都知道這里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她趕緊起草好一份電訊稿,向著舊城區(qū)中心的電報局跑。此時的大街上已到處都是兵,槍彈不長眼睛到處橫飛。也不知道她是怎樣找到電報局大門的,當她發(fā)出電文,跨出電報局大門,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兩發(fā)炸彈落在電報局大廳樓上,把大樓炸坍了好大一角,爆炸的氣浪把她掀倒在了街上。
據(jù)寶愛蓮日后自述,采訪孫中山的任務,她是在停泊珠江的一艘軍艦上完成的。聞聽孫中山已逃出總統(tǒng)府上了永豐艦,她設法搞來一艘摩托艇,連夜順江追尋而去。摩托艇半途遭到叛軍攔截,機槍子彈橫掃過來,一個被她忽悠過來開船的軍官中彈昏迷,她一把抓過方向盤,自己駕駛起來,駛離了險境。這一幕看得同船人目瞪口呆。原來她在加州讀高中時就是個摩托艇愛好者,暑假里經(jīng)常跟著姐夫駕艇暢游,這一愛好似乎就是為了這一天的采訪作的準備。
她抓著船舷,手腳并用上了永豐艦。一個海軍軍官帶著她,走到正在一張方形柚木桌前伏案工作的孫中山面前。她的朋友宋三小姐的這個姐夫,個子不高,頭發(fā)和胡子修剪得很短,皆已灰白,嘴唇兩旁深鐫著皺紋。在悶熱的船艙里,他穿著的那件正中開襟的絲質(zhì)外套,扣子從領口到下擺還是一絲不茍。他轉過身來,對面前的美國女記者說:請告訴我的美國朋友們,我是在為實現(xiàn)正義、人道和民主而斗爭,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我已經(jīng)為之奮斗多年,并將繼續(xù)為之奮斗,直至死亡。
孫中山向女記者敘述叛亂的發(fā)生經(jīng)過,衛(wèi)隊對他們夫妻的忠誠,還有他百折不撓的革命大志。采訪中途,進來一個中等身高、體型瘦削的年輕軍官,向孫請示什么。寶愛蓮覺得他長得帥氣,不由多看兩眼。只見他膚色略深而干凈,留著一抹修得很短的唇髭,目光沉著敏捷,舉止里沒有虛浮氣和欲討女人歡心的意味。寶愛蓮此時還不會知道,此人正是她的朋友宋三小姐日后的丈夫蔣介石。她只是下意識地覺得,這是一個有著堅強意志的男人,是她的朋友說的那種有力量去改變世界的男人。
廣州的亂象持續(xù)了好久,蔣介石率軍東征陳炯明了,沙面島的外國人都遷往香港暫避了,寶愛蓮回不了上海,整個夏天都滯留在濕漉漉的廣州。等到回上海,已是兩個月后的事了。她是轉道香港,搭乘一艘太平洋班輪回去的。船航行在初秋的滂沱大雨中,這個接連經(jīng)歷了幾場兩敗俱傷的內(nèi)戰(zhàn)的美國姑娘,越來越覺得這個國家是一個一望無際的大羅盤,它奇怪而陌生,又有著一種把她裹挾其中的魔力。春天她去北方時送她一罐殺蟲劑的約翰,這兩個月里與她魚雁往返,兩人都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她迫不及待要回去收獲愛情了。
再次拜訪孫中山是在上海法租界莫里哀路一幢安靜的洋房里。孫告訴她,過去數(shù)月的煎熬總算有了結果,他已經(jīng)準備尋求蘇聯(lián)的幫助,并讓共產(chǎn)黨人參與到他的革命事業(yè)中來,一個叫越飛的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宣傳專家已飛來上海見他,并帶來了列寧的問候。寶愛蓮注意到,說到英美帝國主義拒絕承認南方政府時,孫眼中流露出了一絲傷心。孫的聲音有一種催眠的力量,從他傷感的眼神里,她感到有一團慢火在燃燒。endprint
孫中山聲音振奮地宣稱,他將率領中國民眾奮起革命,擺脫帝國主義和軍閥們的枷鎖,他要像列寧拯救俄國人民一樣拯救本國人民。孫夫人宋慶齡步入客廳,中止了革命家的演說。她眉眼溫和嬌羞,看著丈夫如看圣人。
這是寶小姐第一次見到她的朋友宋美齡的二姐。她沒想到,這個女人是如此年輕,她的臉龐又是如此精致。那天,女主人穿的是一件很合身的精美的藍旗袍,在她眼中愈發(fā)顯得優(yōu)雅迷人。其實,她知道孫夫人只比她朋友大兩歲,但革命家夫人的光環(huán)使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帶上了仰視。她心里暗暗嘆了聲,真是個花朵般的女人。
她用帶來的相機給他們拍照。兩人坐在藤椅上向她微笑,宋慶齡的身子微微向丈夫側著。送她走時,宋慶齡用英文悄悄告訴她,她對他不是愛,是崇敬。
回到報社,她對著打字機就噼哩啪啦打開了。這篇充滿激情的電訊稿她寫了好久也沒有收手的意思。新聞主編道約爾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走到她身后看了一會說:姑娘,你的素材很棒,但問題是,孫中山的革命觀點在過去幾年里已反復報道過了,你重復這些有什么意思呢?
聽到這話,她的手指從鍵盤上滑落了下來。
道約爾說,原來以為你去采訪孫中山,是要問他們那幫人是不是打算轉向共產(chǎn)黨了,上海所有的記者都削尖腦袋想去見他,你倒好,這么幸運見到他了,回來卻寫這么一篇浪漫的愛情故事,暴殄天物??!
寶愛蓮這才恍然大悟,她在打字機里換了一張紙,重新寫道:孫逸仙對美國拒絕南方共和國,拒絕提供財政援助深感失望,決定向俄國求助。俄國鼓動家越飛已抵上海,與孫召開了重要會議,并帶來列寧的問候,及俄國人民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情意。俄方表示支持孫的事業(yè),孫將于近期返回廣州,俄國顧問團將幫助孫重建軍隊,云云。
道約爾又看了一遍,笑著說:這就對了,現(xiàn)在你可以再引用幾句孫中山的話,加一點他和夫人的愛情故事,中國民眾的苦難故事,這篇稿就完成了。
道約爾想把寶愛蓮培養(yǎng)成《大陸報》的名記。這個美國姑娘雖然文字火候差了點,但她愛跑,愛冒險,總是能抓到吸引人眼球的新聞素材。但寶愛蓮卻讓這個新聞界前輩失望了。第二年春天,她就結婚了,新郎是那個送她殺蟲劑的約翰,一家大公司的在華經(jīng)理。她把《大陸報》的工作給辭了,只保留了國際新聞社的工作。等到兒子約翰波特出生,她索性把國新社的工作也給辭了,一心去相夫教子了。不久,全家返回加利福尼亞度假去了。
1927年10月,寶愛蓮和她丈夫重新回到了上海。她回來得太是時候了。她趕上了好友宋美齡與蔣介石的盛大婚禮。
四、漫長的婚約
據(jù)說,這是一場進行了五年的愛情長跑。最晚不過1922年春天,在上海莫里哀路孫中山家里,孫的英文秘書宋子文主持的一次社區(qū)基督教晚會上,蔣介石第一次見到了宋家三小姐。
這位威斯里安學院1915級畢業(yè)生,身為牧師的女兒,一直是基督教女子青年活動的熱心參與者。她的美麗大方,她出眾的談吐與綽約的風姿,讓蔣在那一天如見天人,隨后,他不顧與陳潔如結婚才不久,就對宋三小姐展開了熱烈攻勢。而三小姐不知是出于少女的羞澀還是看不上事業(yè)上默默無聞的蔣,當時的表示是“沒有興趣”。
孫中山蒙難廣州,蔣介石一直是他危急中最忠實的追隨者。廣東事端平息后,宋美齡曾應二姐夫婦之邀,前往廣州游玩。沒有確切的記錄表明宋三小姐這次在廣州住了多久,有說半個月的,也有說一個多月或幾個月的。
有一種流傳頗廣的說法是,蔣曾央求孫中山把這個漂亮的姨妹介紹給他,并稱與奉化老家的元配毛福梅已經(jīng)離異,與侍妾姚冶誠也已斷絕關系。但不知出于什么樣的考慮,蔣并沒有提到新婚才一年余的陳潔如。按理說,陳潔如到過廣州,孫不會不知道這個女人。孫中山答復蔣說,此事重大,他得與夫人商量后再說。
可以預料,此事遭到了宋慶齡的激烈反對。她說寧可讓妹妹獨身,也不讓她嫁給一個有三妻四妾的品行不端的人。孫中山?jīng)]有把夫人的原話向蔣如實轉達,只是委婉地表示:等一等吧。
好在云英未嫁的宋三小姐那年才二十五歲。只要她愿意,他還等得起。但蔣覺得,這事不成,最大的阻力不是來自宋氏家族,而是來自妻子陳潔如。陳潔如是寧波鎮(zhèn)海人,早年名陳璐,是一個紙業(yè)店主的女兒,到上海后在愛國女中讀過書,會一點日語和俄語,相貌也不賴,當初他就是看上陳潔如年輕漂亮,才死乞白賴央著張靜江給他作伐的。若是早知道會遇上天人般的宋三小姐,他才不會娶這個女人呢。
去胡佛圖書館熟讀蔣氏日記的歷史學家楊天石說,那段時間,蔣的日記中開始頻頻出現(xiàn)對陳潔如的不滿,甚至懷疑陳潔如有第三者。當然對宋三小姐,他也不是被動地等,而是像攻克一個軍事目標一樣施展開百般手段。與此同時,蔣介石日記上有關宋美齡的信息在逐量增加,他對她最初的稱呼,有叫三妹、美妹,也有叫三弟。
世事如棋局,北上的孫中山在北京去世了,再一年,北伐軍勢如破竹,從廣東一路打到了長江流域,蔣也迎來了他在政治和軍事成就上的第一個高峰。1926年11月,蔣趕跑了孫傳芳,進入南昌,隨即電邀宋氏三姐妹一起去南昌一敘。其時,已經(jīng)成為領袖遺孀的宋慶齡正與蘇聯(lián)顧問鮑羅廷、孫科、宋子文、徐謙等籌劃把國民政府遷到武漢去,借北上之際,他們也順道考察了蔣在南昌的司令部。
12月2日,宋慶齡和廣東出發(fā)的一干大員們到達南昌南潯路董事局碼頭,蔣親往迎接,并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對這批左派色彩濃重的黨國要員,蔣內(nèi)心里并沒有太當回事,戎機繁忙的蔣總司令之所以給他們這么大的面子,是因為代表團里有著他意中人的二姐宋慶齡,另外,宋家長子宋子文還是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兼中央銀行行長,革命的錢袋子正握在人家手里呢。
宋家姐弟在這次會面中談到了三妹的婚事。蔣在黨內(nèi)雖還不是中央執(zhí)委,但他軍事實力的火速躥升,使宋家姐弟不得不認真考慮他的求婚了。宋慶齡一如既往地反對,宋子文不表態(tài),大姐宋靄齡說了關鍵的一句話,蔣要與三妹結婚可以,但必須先與陳潔如脫離關系。endprint
1927年4月底,蔣在上海西摩路宋宅與宋美齡相會,又“時申前請”。宋家再度召開家庭會議,討論宋美齡該不該嫁給蔣總司令。宋母倪桂珍不贊成這樁婚事,她的理由是蔣不信耶穌基督,且結過婚。另兩個持反對意見的是宋慶齡和宋子文,他們認為蔣目下與武漢國民政府翻了臉,成敗猶在未定之天,宋美齡嫁給他不一定會幸福??紫槲醴蛉怂戊\齡則積極推動這門婚事,精明干練的宋大小姐堅信,蔣的前途未可限量,一旦飛黃騰達,必將給宋氏一門帶來極大榮耀。
但據(jù)宋美齡自己的說法,大姐與母親一起也是反對這門婚事的,最終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對于外界傳言的蔣與她結婚是為了走英美路線,她更是嗤之以鼻。宋美齡秘書張紫葛所著《在宋美齡身邊的日子》中,記載宋美齡的原話說:“這樁婚姻自始至終都是我自己做主,與阿姐何干?至于蔣介石和我結婚是為了走英美路線,那更是天大的笑話……”
現(xiàn)在對這個準新郎來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那就是如何讓身邊的女人陳潔如盡快離開自己。當初蔣追這個被他稱作“璐妹”的女人也是大費周折,最后托張靜江夫婦出面撮合——張靜江的夫人朱逸民是陳潔如的同學——陳家才勉強同意?,F(xiàn)在要解除婚約,蔣不敢再找張靜江,自己更不好出面,思前想后,蔣把這樁難辦的事交給了親信陳立夫,后來又把虞洽卿拉了進去。虞洽卿的女兒虞涵澹曾和陳潔如一起在畫家汪聲遠那里學過畫,算是同學,再加虞的女婿江一平是東吳大學法學院教授,上海灘上的名律師,法律方面的問題盡可咨詢,有虞洽卿這個“老娘舅”出面,再難纏的事應該也可以擺平了。
虞洽卿帶著女兒、女婿,跟陳潔如談了許多次。他們站在蔣的角度說,現(xiàn)在蔣做了中國統(tǒng)帥,應該有個像樣子的女人做太太,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前途計,陳潔如必須退讓。他們還傳達蔣的承諾,只要五年時間,還是會讓她回到蔣的身邊,但這五年里,她必須去美國。陳潔如一介女流,搞不懂國家民族那么多大道理,那個負心的男子不要自己了,她可以走,但要把她趕到美國去,門都沒有。蔣無法,又請動了張靜江夫婦,還有張家的兩個女兒都去勸說。經(jīng)不住這些說客三番兩頭登門,陳潔如最終同意了,8月的一天,她在張靜江的兩個女兒蕊英、倩英的陪同下登上了駛往美國的“杰克遜”總統(tǒng)號客輪。
據(jù)親見者記載:蔣夫人穿一件淡灰色細紗長馬甲,下面有白紅的間色,里面襯著半節(jié)式的背心,腳上穿白皮鞋和粉紅色的長統(tǒng)絲襪,短發(fā)蓬松,態(tài)度自然。在小火輪汽笛吹第一次的時候,伊不覺得怎樣。到了大輪船的汽笛吹,小火輪的汽笛再吹的時候,伊就哭泣起來了。
此時的陳潔如還擔著個蔣夫人的名份。
船到日本神戶,陳潔如還在報紙上看到新聞,說蔣夫人乘輪赴美。茫茫大海上航行十幾天后,卻從無線電里聽到蔣發(fā)布的一則聲明,稱:“各同志對于中正家事,多有來函質(zhì)疑者,固未及啟蒙復,特此奉告如下:民國十年,原配毛氏與中正正式離婚,其他兩氏,本無婚約,現(xiàn)在與中正脫離關系,現(xiàn)除家有二子外,并無妻女。惟傳聞失實,易滋淆惑,特此奉復?!?年夫妻情分,就此成了逝水,陳潔如聞訊大哭,她覺得自己是稀里糊涂被騙離婚的,好幾次要跳海自盡,幸有張家兩個女兒陪伴勸說,才慢慢地安定下來。
正當蔣介石深墜情網(wǎng)之際,他的權力生涯發(fā)生了一大變化,由于北伐失利,再加武漢方面逼迫,他不得不交出軍事指揮權回到奉化溪口老家。蔣宋這樁好事多磨的婚姻,之前有人反對也罷,有人做幕后推手也罷,至此看來,卻純是出乎男女相慕之真情。下野后的蔣在寧波雪竇寺隱居,人在古廟,心卻還在上海西摩路的宋宅,他寫了好多封情書給宋三小姐,1927年10月19日天津《益世報》曾公布其中一封情書云:“余今無意政治活動,惟念生平傾慕之人,厥惟女士。前在粵時,曾使人向令兄姐處示意,均未得要領,當時或因政治關系,顧余今退而為山野之人矣,舉世所棄萬念灰絕,囊日之百封戰(zhàn)疆,叱咤自喜,迄今思之,所謂功業(yè)宛如幻夢。獨對女士才華容德,戀戀終不能忘,但不知此舉世所拋之下野武人,女士視之,謂如何耳?”
在這個四十歲男人的猛烈愛情攻勢下,宋家三小姐終于答應出嫁了。惟一的條件是,只要她母親同意,她就出嫁。三小姐本來就是個愛慕英雄之人,之前她有過好感的劉紀文、譚延闿等人也都不是凡凡之輩,現(xiàn)在她心儀的英雄雖然還在走逆運,但英雄畢竟還是英雄。9月16日,宋家大小姐宋藹齡在上海西摩路娘家舉行中外記者招待會,正式向各界公開介紹蔣宋戀情,并宣布,他們將于年內(nèi)擇吉日成婚。蔣也在《申報》上刊登聲明,再度聲稱,“毛氏發(fā)妻,早經(jīng)仳離,姚陳二妾,本無契約”,意即謂,在法律意義上,他是個有權利決定自己下半輩子交給誰來保管的自由男人。
這年9月28日,蔣介石在親信張群陪同下,搭乘從上海開往長崎的定期客輪“上海丸”東赴日本。盡管蔣介石在出發(fā)前已數(shù)次表示,此行訪日沒有任何政治意味,但與田中義一首相會晤,爭取他對中國革命的支持,當是此行重點。此次日本之行的意外驚喜,是他終于向宋美齡的母親倪桂珍正式提了親。
外面頻傳蔣宋“好事將近”,但蔣介石心里還是很沒底。因為這樁婚姻大事尚未得到宋母的點頭同意。未來的政治運途,能否爭取到宋家為后盾,這個婦人的態(tài)度至關重要。蔣不能不打點十二分的精神,討得未來岳母的歡心。
此時,倪桂珍因為足疾,正在神戶有馬溫泉接受治療。蔣介石到達長崎后,沒帶任何隨從,就和宋子文一起前往有馬旅館
倪桂珍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也是個特別注重家庭倫常的強勢的婦人。她知道蔣結過婚,也知道他早年曾經(jīng)浪蕩。但她認為一個男人年輕時出點格不要緊,只要他真心向好。她只是要求蔣,受洗成為一個基督徒。據(jù)說蔣當時并沒有答應她,只是說:“假如我為了要娶三小姐而成為基督徒,大概你也不同意,可是我答應你,從今天開始我要讀《圣經(jīng)》,好好地讀《圣經(jīng)》?!睋?jù)說就是這番話讓宋母最后點了頭,因為她看出蔣對她小女兒的態(tài)度決非敷衍。
蔣欣喜欲狂,他把早就準備下的結婚戒指和自己的一塊腕表交給倪桂珍轉交,還當場給了經(jīng)營有馬旅館的增田家三百元小費。要知道,那是一個住宿一晚只要三元錢的時代,這筆豐厚的小費把老板娘給驚呆了。按捺不住激動心情的蔣介石,還趁興寫下五幅字,“千客萬來”“橫掃千軍”“平等”“平和”“革命”,送給增田家。endprint
這是一場事先張揚的婚禮。整個10月,就在寶愛蓮小姐剛從美國回到上海之際,上海的報紙上幾乎天天都有蔣宋婚事的花邊報道。還沒有從一場接一場的變故中緩過神來的市民們都在拿這樁事津津樂道。有記者言之鑿鑿,公布了蔣宋訂婚的經(jīng)過。有好事者公布了蔣辦理離婚時的一封函件。《紐約時報》有消息稱,一位專為皇家定制禮服的英國裁縫正趕赴上海,準備替新郎趕制結婚禮服。
到11月下旬,蔣宋結婚前的儷影合照公布了,12月1日的婚期也確定了下來,來賓和證婚人的名單,各地的賀信賀電也陸續(xù)在報上刊登了,據(jù)傳這場世紀婚禮的證婚人有廖仲凱夫人何香凝和黨國元老蔡元培等。
寶愛蓮小姐趕到西摩路139號,宋府已忙成一團,許多漂亮的姑娘花蝴蝶般跑進跑出,為新娘作著準備。宋三小姐因為好事將近,愈加顯得容光煥發(fā)。盡管婚禮前有那么多事,三小姐還是興奮地告訴她朋友,婚禮將舉行兩場,第一場是在家里,是基督教式的,另一場是中式的,將在新落成不久的majestic hotel,也就是大華飯店舉行。她希望女友這兩場婚禮都能參加。
12月1日上午,首場基督教式的婚禮在宋家府邸舉行?;槎Y原擬請宋家老朋友、衛(wèi)理公會教堂牧師江長川主持,但江牧師認為蔣不是自由再婚,竟拒絕主持,乃請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xié)會總干事余日章主持。新郎穿著嶄新的禮服,條紋褲子、鞋罩、燕尾服、銀色領帶,“像花生形的古怪的腦袋剃得光亮”,在主婚人指引下與新娘一起禱告。爾后,新人互換戒指,各自宣誓。午餐會后,新人和嘉賓又移步靜安寺路大華飯店,舉行第二場中式婚禮。
占地六十畝見方的大華飯店,其底層是一個可容千人的會廳兼舞宮,大廳中央,以多根愛奧尼克大理石柱支撐的穹頂之下,花山花海,芳香四溢。通往臨時舞臺的通道兩旁,巨大的白菊花束一路擺放過去,舞臺兩側也滿是鮮花,每側各立著一面高大的白花背景板,上面用紅色天竺葵拼出喜字樣。
前來見證這場婚禮的一千三百余名嘉賓,已經(jīng)憑請柬入場,為防不相干的人混入,請柬上都蓋有宋子文的私章。大廳里名流云集,有英美等十二國駐滬領事,黨國要員,北伐軍高級將領,上海實業(yè)界和金融界頭面人物,一些幫會大亨也受到了正式邀請?;槎Y的證婚人是蔡元培、譚延闿、王正廷、余日章、何香凝、李德全等六人。
新郎和新娘已乘坐7392號花車到達飯店,在花園洋房休息。四點一刻,樂隊奏起了門德爾松婚禮進行曲,花童一路撒著玫瑰花瓣走了出來,喧鬧的大廳頓時安靜了下來。首先出場的是身著大禮服、胸掛彩花的新郎,在男儐相劉紀文、孔祥熙陪同下走到舞臺中央。四十歲的他英風爽颯,在這重大儀式上,卻又不得不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禮儀周到的形貌。五分鐘后,在四位身著桃紅綢緞禮服的女儐相陪同下,新娘挽著哥哥宋子文的手臂也步入了禮堂。
新娘的美艷冠絕全場,幾乎讓人窒息。這一刻,大廳里靜得連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得見。寶愛蓮在人群中看到,宋美齡穿著一件繡花銀旗袍,將苗條的身段勾勒得玲瓏有致,她穿著銀色的鞋和長襪,捧著一束用白色和銀色緞帶系著的淡紅色麝香石竹花和棕櫚葉子,白色的喬其紗用一小枝橙黃色的花別著,輕輕地斜披在身上,看上去非常迷人。她那美麗的桃花透孔面紗上方,還戴著一個花蕾編成的小花冠,飾以銀線的白色軟緞拖裙從肩上垂下來,再配上那件長而飄垂的輕紗,一直墜到身后。邊上的人告訴她,跟在后頭捧著婚紗的一對金童玉女是孔祥熙博士的兩個孩子,少爺孔令偉和十歲的二小姐孔令杰。
元老邵力子擔任婚禮司儀,全體向已故革命領袖孫中山遺像三鞠躬。蔡元培宣讀結婚書,“兩姓聯(lián)歡,一堂結約,茲者蔣中正先生與宋美齡女士,舉行結婚禮于春江大華禮堂,良辰吉日,六禮告成,瑟好琴耽,雙心默契……元培等忝作證人,樂觀嘉禮,爰綴吉語,藉貢歡忱,是為證”,他一口紹興口音的國語念得抑揚頓挫。念畢,在婚書上蓋上大印,爾后,證婚人、主婚人、結婚人依次用章,再新郎新娘行鞠躬禮。
寶愛蓮回憶說,儀式進行到此刻,她耳邊響起了熟悉的旋律。美國歌手霍爾演唱了《哦,答應我》。歌聲中,新人走到一個由鮮花搭成的大鐘下面,緞帶拉開,數(shù)千數(shù)百的玫瑰的花瓣從花鐘里落下來,撒在新娘新郎的身上。玫瑰花雨中,可愛的新娘一刀切下白色婚禮蛋糕,而她的丈夫則一直望著她,“臉上綻放出巨大的笑容”。
禮畢,新人到飯店花園合影,當賓客們還陶醉在婚禮的浪漫氣息中時,新郎新娘已經(jīng)悄悄離開了。
婚禮盛典報道之后,報上又接連數(shù)日刊出蔣宋結婚儷影、結婚證書及序文、來賓禮單、婚慶上的各種花絮,大中國影片公司攝制的婚禮影片,也開始在各大電影院正式上映。無緣一睹這場婚禮的凡夫俗子們,蜂擁到電影院里一飽眼癮。盡管外界都在傳聞蔣宋只是政治婚姻,而無實際愛情,但這絲毫沒有影響蔣的好心情。在上海拉都路311號的一幢老式洋樓的婚房里,蔣宋在婚禮之后整整一天都沒有出門,日后,有好事者在他的日記上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話:“乃知新婚之甜蜜,是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比擬的”。甚至有人言之鑿鑿,說他們婚后,就寢前,蔣都會給夫人講一些鬼故事。
幾天后,寶愛蓮去看她的朋友,宋美齡臉上新婚的慵懶還沒有褪去,她略帶埋怨,又不無自豪地說,“我丈夫對我說,我們倆必須下決心為中國的革命事業(yè)貢獻一切,我聽了自然表示贊同,但我沒想到的是,蜜月第一天,他就去參加一個黨委會,”說到這里,她有些憂傷地笑了笑,“那個會議從早上八點一直開到晚上八點,我就這么獨自過了一天,經(jīng)過這件事,我不得不非常認真地思考了自己的新身份,就是說,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我了,而是一名領袖人物的妻子了。我很清楚,我的個人生活,必須讓位給服務人民的大我。因此,新婚第一天,我就立誓與丈夫并肩作戰(zhàn),努力不辜負人民對我們兩人的信任,這一點,我將竭盡全力去做到?!?/p>
值此南北對峙、南方系內(nèi)部又蘊含著多種變數(shù)的1927年末,觀察家們努力從這樁婚事中發(fā)現(xiàn)政局變動的征候,美國《時代》周刊于該年12月12日題為《宋氏姐妹》的報道中,預測蔣介石將重返權力中心,因為現(xiàn)在的蔣已今非昔比,這場婚姻已催生出中國近代史上最龐大的權錢家族。endprint
《時代》記者的預測是準確的,蔣雖已下野,但一直通過忠誠于他的黃埔系遙控著局勢。進入下半年以來,北伐受挫,任誰都可以看出,非蔣不足以收拾眼下這個爛攤子。這次大婚,從洛陽專程趕到上海來作證婚人的馮玉祥夫人李德全,就帶來了請蔣“東山即起,主持一切”的口信。
五、大一統(tǒng)后的新危機
馮玉祥拉了閻錫山一道,聯(lián)名電請中央黨部及國民政府火速起用蔣介石。閻的山西軍,向來不出省作戰(zhàn),下半年以來,涿州被圍三月,形勢岌岌,自是積極響應。12月初,兩人發(fā)往南京的聯(lián)名電文稱:現(xiàn)在奉魯軍閥,尚復糾合殘眾,頑強抗拒,革命前途,危險恐多,目下的軍事行動,亟需蔣這樣的“效忠黨國、智勇兼優(yōu)”之人全盤指揮,否則“成功難期”。
同日發(fā)給上海蔣介石的電報中,馮、閻一再聲稱,形勢已至危,吁請蔣聽從中央號令,出來主持軍政,俾得早日完成革命大業(yè),“倘能得如所請,弟等負弩前驅,愿聽指揮”。
再加上何應欽、賀耀祖等北伐諸將也都通電擁蔣出山,汪精衛(wèi)不得不讓步了。12月10日,南京政府召開的四中全會預備會議上,對汪精衛(wèi)等十一名委員提請蔣介石復職一案議決,“即日促蔣介石同志繼續(xù)行使國民革命軍職權,以完成北伐并籌備全體會議之進行”。1月4日,蔣帶著新婚夫人自上海赴南京。軍權復得,財權更熾,革命同志歡慶無量,都說北方軍閥的末日要到了。
蔣重回權力中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致電多次敦請他復出的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閻錫山,相約會合各軍,完成北伐。同時電請各地中央執(zhí)監(jiān)委員,盡速來寧召開四中全會,以促成黨內(nèi)團結。
2月2日召開的四中全會廢止了所有關于聯(lián)俄容共政策的決議,蔣進入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常委會,并出任軍事委員會主席,真正集軍政大權于一身。汪派的原執(zhí)監(jiān)委員則被指控在不久前的廣州事件中負有責任,排除在了領導核心之外,汪精衛(wèi)再次前往法國。一些政見不合的要員,如胡漢民、孫科、胡朝樞、許崇智等,也都先后出國,以考察政治經(jīng)濟為名變相放逐了。大事底定,蔣開始為向北京進軍作最后的沖刺。
停頓了快半年的戰(zhàn)爭機器又噠噠地啟動了起來?;思s一個月時間,重啟戰(zhàn)事所需的部隊、彈藥、給養(yǎng)和資金都集中了起來。馮玉祥所部一支沿隴海鐵路進軍,南京方面軍沿津浦鐵路北上,兩支軍隊在鐵路交叉的戰(zhàn)略城市徐州會師。2月9日,蔣到徐州檢閱各軍,旋赴開封,與馮玉祥及閻錫山的代表會商重新北伐計劃。不久,新成立的軍事委員會發(fā)布北伐全軍戰(zhàn)斗序列,蔣指揮第1 集團軍,馮指揮第2 集團軍,閻指揮第3 集團軍,前第1 路軍軍長何應欽被任命為北伐聯(lián)軍總參謀長。
對面張作霖指揮的安國軍,是包括奉軍、孫傳芳的殘部以及張宗昌率領的魯軍的一個不甚牢靠的聯(lián)盟。奉軍負責防守北京及通往南方和西面的鐵路線,孫傳芳和張宗昌在東面負責守衛(wèi)津浦線。但是這一防線大多處在開闊的平原,無以阻擋潮水般涌至的南軍,更難守住騎兵沖擊。西側的閻錫山的第三集團軍更使京漢線的防御顯得復雜。
按照蔣、馮約定,西線先取守勢,集中優(yōu)勢兵力,先解決山東之敵。用于山東方面之作戰(zhàn)部隊,為第一集團軍劉峙、陳調(diào)元、賀耀祖、方振武部,第二集團軍之孫良誠、馬鴻逵、石友三、呂秀文部和騎兵第二軍席液池部。進攻方面,以微山湖為界,湖以東,統(tǒng)由蔣指揮,湖以西,統(tǒng)由馮指揮。因系兩軍聯(lián)合作戰(zhàn),蔣堅持在魯南作戰(zhàn)命令上也簽署馮的名字,說“弟兄本無彼此之分,生死與共,何況名分!”馮則贈送了一匹坐騎給蔣以示感謝。
馮玉祥的第二集團軍打響了國民革命軍的春季戰(zhàn)役。他們佯攻京漢線,在山東西南部故作種種進兵準備,牽制敵人。東線的國民革命軍精銳則乘虛沿津浦路北上,切斷省城濟南通向青島的鐵路。張宗昌的魯軍稍作抵抗就潰退了,倒是孫傳芳部極為頑強,數(shù)次試圖反攻,最后,在北伐軍的強勁攻勢下,他們不得不讓開了通往濟南的道路。但在西線戰(zhàn)場,馮玉祥的第二集團軍遭遇奉軍精銳頑強抵抗,推進到河南彰德后就再也不能前進絲毫。就在此時,在濟南,北伐的洪流硌上了礁石,一路北進的國民革命軍前鋒與日本人發(fā)生了一場劇烈的流血沖突。
濟南居住有約兩千名日本平民,戰(zhàn)前,南京政府通過外交部長黃郛向日本人釋放信息稱,將保護這一地區(qū)外國人的安全。但日本陸軍省和參謀本部借口去年三月南京事件中方未能保護外僑,仍從熊本第6 師團抽調(diào)一支5000 名士兵的遠征軍前往山東,另以駐津之三個中隊增援。5月1日,第二集團軍第三軍孫良誠部進入濟南,第6師團長福田彥助率領的五百名日軍也于同日到達。5月3日,兩軍小股部隊擦槍走火,繼而釀成沖突。剛成立的交涉公署也遭洗劫,戰(zhàn)地政務委員兼外交處主任蔡公時被日軍割鼻削耳,以極端非人道的方式殘害至死。
濟南事件發(fā)生時,蔣正在城內(nèi)。他派去交涉的黃郛、王正廷等全都被擋了回來,和平解決無望,只得避其鋒芒,整軍出城。到了黨家莊地方,他修書福田彥助,說革命軍為避免糜亂地方,決不與日軍沖突,刻下我各軍已一律離濟,繼續(xù)北伐。信中措辭至為克制。是夜,難捺憤怒的蔣在日記中寫道:“身受之恥,以五三為第一,倭寇與中華民族結不解之仇,亦由此而始也!”雪恥之念,自此念茲在茲。
蔣不愿在濟南多作盤桓,是因他已識破日本人以保護本國僑民為由,真正的意圖是在濟南城下遏制北伐,好讓其偷窺侵吞華北,是以催促著部隊急火流星般北上??紤]到北伐途次有可能再次發(fā)生中日沖突,蔣命令所有軍隊退到徐州以南,鞏固南方,并監(jiān)視日軍,其他北伐軍則繞道德州進軍北京。
日本人卻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軍中的強硬派亟欲拉著北伐軍在濟南城下大打一仗,示以顏色,以換取對他們在東北特殊權益的承認。大隊援軍一到,福田明知蔣已不在濟南,還是向他發(fā)去一封帶有侮辱性的最后通牒,提出解除參與對抗的方振武、賀耀祖、陳調(diào)元三個軍團武裝,嚴懲肇事高級軍官,撤去濟南附近的兩個軍營,禁止一切反日宣傳等五項條件,并限當晚十二時前答復。蔣在泰安車站接獲通牒,即派高級參謀熊式輝和戰(zhàn)地政務委員會委員羅家倫星夜驅赴濟南。日方以答復超期為由,向濟南城猛烈炮擊。三日激戰(zhàn)后,濟南城陷。endprint
這一橫生枝節(jié)下,第一集團軍的進展被延遲了。蔣把第一集團軍留濟南以下,監(jiān)視日軍,并鞏固南方,僅少數(shù)部隊渡河。津浦線戰(zhàn)事,轉以第二集團軍負責。第二集團軍不愿孤軍深入,致使閻錫山的第三集團軍獨擋強敵。面對閻錫山的迭次乞援,蔣不得不急調(diào)武漢之第四集團軍,以白崇禧代李宗仁率軍北上助戰(zhàn),擔任平漢路正面作戰(zhàn)。
在三個集團軍的強攻下,奉軍節(jié)節(jié)敗退,大勢將去,馮、閻對京津地盤都已垂涎已久,到底誰來入駐北京?五月底,兩軍沿著京津線東西兩側展開了一場不舍晝夜的長跑賽。日本人早就放出話來,他們不會坐視北伐軍在長城外追擊奉軍,但他們可以保證讓奉軍退到奉天,日本田中首相會見各國代表時的原話是,“我期待北京被放棄,平靜地轉入南方人手中”。
為防止出現(xiàn)類似濟南的外交糾紛,蔣從徐州北上,先找馮玉祥談,再到石家莊晤閻錫山,與兩人分別會商收復京津問題。馮被告知,鑒于他的部隊在南苑一帶受阻,第四集團軍又緩不濟急,國民政府已決定讓閻接收京津地區(qū),出任京津衛(wèi)戍總司令。蔣征詢馮有何意見可以發(fā)表。
馮說,只要軍閥國賊鏟除干凈了,我便已經(jīng)十分滿足,別的事怎么辦都可以,還是請你酌奪吧。蔣又擔心這樣讓馮軍太過吃虧,提出讓馮駐軍天津,馮答稱,革命告一段落,應使政治真正統(tǒng)一,此時大家都當解除兵權,交歸中央,同在政府中辦點大事或小事,不可仍舊各霸一方,形成割據(jù)之局,且晉軍駐河北,我軍駐津,部屬之間恐亦不易處得好。語氣至為懇切,蔣大為受用。實則暗恨已生,埋下了兩年后中原大戰(zhàn)的種子。
5月底,第三集團軍左路軍前敵總指揮張蔭梧奇襲攻下保定。北路軍的一支,亦同日占領張家口,兩軍會師逼向北京。奉軍退據(jù)琉璃河、天津、馬廠一帶,集中兵力以圖抵抗。是時外兵在北方實行警備,日本人又大肆活動,說如果奉軍不敵,南軍追出關外,就要下雙方的械。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閻錫山出于外交關系的考慮,定下和平接收北京之策,并派人赴京活動,勸張作霖下野出關。
日本公使芳澤謙吉銜命勸告張作霖,讓他勿在京郊作戰(zhàn),張自知抵擋不住三路集團軍的圍攻,答應撤出京津地區(qū)。6月3日,張作霖通電下野,隨即坐專列離開北京返回奉天,據(jù)說臨行對芳澤有這樣的話,我張作霖決不做吳三桂,我亦不怕死。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足令世人瞠目結舌。一向行事詭秘的張作霖此次一反常態(tài),所有行程全部公開,行時且令不必戒嚴。次日凌晨,火車途經(jīng)沈陽西北京奉鐵路與南滿鐵路交叉點一個叫皇姑屯的地方時,一聲巨響把專列炸上了天。張作霖脖子下炸出一個大洞,氣息奄奄,臨死說了一聲,這是日本人干的。事后披露,預埋炸彈的正是關東軍的一名大佐,名喚河本大作,此項暗殺計劃是關東軍少壯派的一批軍官精心策劃的,他們擔心控制不了這個桀驁不馴的東北王,遂自行決定將之除去。張作霖的長子張學良指揮其軍退至關外,隨后轉天津前往奉天,與之同車的有總參謀長楊宇霆,軍政府要員顧維鈞、羅文干、湯爾和等,敗軍之將孫傳芳也隨同離開。張宗昌的殘部則孤魂野鬼一般,留在蘇北及津塘冀東一帶,任其自生自滅。
6月8日,在一片令人詫異的平靜中,第三集團軍一個叫商震的將軍指揮著他的山西士兵進入北京。同日,一度與外國公使團糾纏的第二集團軍韓復渠的一支軍隊,也進駐南苑。一周后,南京國民政府宣告北伐革命“統(tǒng)一告成”。急管繁弦,人間暗換。此后的北京要更名叫北平了。再至年底,東北易幟,張學良不顧日方竭力阻撓,通電擁護中央,武力統(tǒng)一中國的國民革命戰(zhàn)爭,終告結束。
1927年底的那場婚禮,過去了許久還被人們津津樂道著。尋常百姓,嘆其排場之奢華,搞政治的,自會分析其對以后政局之影響。蔣某人挾軍事上的威勢,再有富可敵國的宋氏家族為其張目,今后世界,各地方勢力加起來,怕也不如他了!然而,令一些親歐美的知識分子頗為欣喜的是,他們從這個穿著大西裝、以標準婚禮迎娶新娘的軍人身上,似乎看到了一個開明而現(xiàn)代、完全迥異傳統(tǒng)軍閥的領導人形象,誠若是,真當是國家民族之福,合掌禮贊也不為過。
的確,去年與桂系之爭已成往事,蔣與宋氏家族聯(lián)姻之后,人事之消長,感情之出入,自當別具一番面目。但知識分子、幫會大佬,甚至虞洽卿這樣的自由商人,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看走眼了。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對一切都有著強烈控制欲的、前所未有的獨裁者,他以黨訓政,削平山頭,他還要像一只八腳章魚一樣,牢牢控制住商業(yè)這艘巨輪。據(jù)說這一切不是出于一己私利,而是來自制度自信,來自他壓榨機式的治國理念。
一直為北伐事業(yè)提供財政保障的宋子文,盡管在過去的幾年里與蔣介石多有齟齬,但當他在婚慶大典上牽著宋美齡的手,把她交給蔣的那一刻起,宋子文就決意把自己的一生與這個四十歲的男人綁在一起。元月7日,宋子文就任國民政府財政部長職,上海資本家們的壓力再次恢復。此時正當聯(lián)合北伐的關鍵時刻,戰(zhàn)爭的巨獸需要巨額的銀兩去填充饑渴的胃口。因為缺少預算,蔣只給出了一個大概數(shù),要宋子文每天籌集一百六十萬元,以供前方之需。
盡管不是出自本意,宋子文還是不得不采用高壓手段,把從商界籌集來的錢交到蔣的手里。對宋子文這樣的理財能手來說,只消把諸般手段都使上,借款、推銷公債、抽稅、捐款多管齊下,平均每天籌集一百六十萬元或許不是一樁難事。孫科當財政部長時發(fā)行(大部分沒有出售)的四千萬元江海關二五附稅國庫券都派發(fā)了下去,還嫌不足,又以卷煙稅為擔保,加發(fā)了一千六百萬元。蔣于戎馬倥傯之際,還親自打電話給上海商界的頭面人物,要他們對購買國庫券全力給予合作。實力雄厚的銀行尚能支撐,但一些傳統(tǒng)錢莊的資金鏈斷裂了,1928年春節(jié)后的第一個月,滬上五家錢莊被迫倒閉,二十六家支付發(fā)生困難,甚至有一些錢莊主招呼不打一個就悄悄跑路了。
高壓再次降臨時,上海的資本家們都留戀起了寧漢剛剛合流時的那段美好光景。那是一段難得的輕松時期,盡管來自北方的警報一個接著一個,但資本家們也都想明白了,即便孫大帥再次進入上海,對商家的盤剝也不可能這么狠。人家在位時,還要禮請地理學家丁文江來實施大上海建設計劃呢。而僅僅半年前,蔣對上海工商界的允諾還言猶在耳。那是上年7月初,為了給出任上海特別市市長的黃郛捧場,蔣特地從南京跑到上海。在交涉使署大樓舉行的一次宴會上,蔣對著在滬紳商及報界記者共二百余人,態(tài)度懇切而友好。那天,虞洽卿、趙晉卿、馮少山等商界要人均受邀到場,穆藕初代表實業(yè)界發(fā)言,要求維持實業(yè),李銘代表金融界發(fā)言,要求維持公債。蔣最后表示,惟維持實業(yè)一項,實為政府重要政策,公債事也有商量余地,賓主遂盡歡而散。
這顆定心丸的有效期也忒短了一點,大小商人們還沒有從第一輪的借款中緩過勁來,更為厲害的壓榨手段又使了出來。在藏污納垢的上海西區(qū),在出沒著形跡可疑人群的蘇州河邊,在這個城市腹部陰暗的弄堂里,綁架作為百試不爽的籌錢法寶又一次祭了出來。家里失蹤了太太少爺小姐的富戶人家在交出一筆可觀的贖金后他們的親人才不會被綁匪撕票。就像有外媒評論說的,“蔣在這一地區(qū)的部下似乎正在又一次求助于類似1927年夏天在上海盛行過的官方的敲詐勒索的詭計”,而一些走投無路的破產(chǎn)者則選擇了把肉身投擲進黃浦江的滾滾濁浪。一時間,華洋雜處的上海灘上,流氓和幫會大佬成了國民政府不得不倚重的一支力量,這也是民國亂世才有的奇景。
恐懼像這個城市春天時特有的潮氣一般彌漫在富人區(qū),一些資本家和中產(chǎn)階級已經(jīng)逃離這個城市,另一些在作著逃離的打算。他們尚沒有像后來的人們那樣攜款跑往國外的習慣,總是把逃難的落腳地選在北京或者天津。上海的房屋大量空置,與此同時,北方城市的地價則一個勁兒躥高。經(jīng)濟嚴霜期到來,不惟綁架案高發(fā),自殺、盜劫、離婚等各種社會問題也像毒瘤一樣侵蝕著這座城市的肌體。黃郛就任上海特別市市長沒多久,一份由社會局局長潘公展起草的反映自殺問題的函件就擺在了他的案頭,報告稱,“查近月以來,青年男女,投浦自盡者,報不絕書。揆厥原因,或感經(jīng)濟之壓迫,或以愛情之誤用,遂致葬身濁流,一瞑不視,情殊可憫,理所難容,實為社會前途之隱憂”。
該報告把自殺高發(fā)的癥結歸結為“愛情濫用”和“經(jīng)濟壓迫”兩項,然當黃郛市長訓令飭籌防止自殺辦法時,他們開出的舉措,亦不過是避重就輕,敦促各市民家長“監(jiān)察子女”,“告誡慎用愛情,鼓勵青年為黨國立志奮斗,勿有意志薄弱之行為”,并讓公安局于晚間多派警士,勤加逡巡,并在江岸豎立木牌。誠然,青年的自殺問題,有“春機發(fā)動的苦惱與緊張的緣故”,但任誰都能看出來,傳染病一般發(fā)作的自殺,實起因于榨油機一般高壓下的經(jīng)濟畸型,無窮無盡的盤剝,已使這座城市處于新一輪失控狀態(tài)。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