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過年回家,多么誘人,多么溫暖。于是有了春運,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各類運輸工具全都忙活上了。
歸者的心系在家鄉(xiāng)的老屋上,盼者的心系在門口的細路上。為了這一天的團聚等了三百六十五天。不,有些人等的時間更久。我也曾經(jīng)等過這個日子。可是,在2016年的這一天,我有了另外的使命,成了全疆下派的七萬多名“訪惠聚”駐村工作隊成員之一。
當真正踏入這個隊伍的時候,才意識到先于我下去的兩批同事,他們有著怎樣的勇氣,舍小家,顧大家。我的維吾爾族大哥尼亞孜·艾力就是在第一批駐村的路上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在我的面前立下了一塊豐碑。
二月一日正逢小年,過年還有七天。我準備了行裝,踏上了駐村的行程。
就在昨夜,五歲的兒子赤裸著趴在我的肚子上睡了一夜。清晨,送他去學校的路上,他把小手放進我的掌心里,一步不曾離開我。他說:“爸爸去鄉(xiāng)下一年,我該長大一歲?!蔽艺f:“爸爸駐村期間,休假還會回來。”他聽了,臉上露出些許笑容。我說:“要聽媽媽的話,不要亂跑?!彼f:“記住了,爸爸走了,我就是家里的男人!”我說:“好!你要保護好媽媽?!彼f:“這個嘛,到時候不知道誰保護誰呢?不過,我會把門反鎖上?!甭犞鴥鹤诱f著大人般的話,我的心里顫顫地,隨手掏出一根煙點燃。兒子偏著頭看了看,說:“爸爸,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戒不掉煙呢?”我嘴里應付著,還沒有想出答案,他又說:“這個嘛說來就長了,等晚上回家再說,我該上課了?!?/p>
抬頭一看,到了學校門口。兒子揮著小手喊著:“爸爸,再見?!蔽叶⒅谋秤翱戳撕芫煤芫茫钡娇床灰娏?,我還在看。
妻子幫我打好行李,又準備了一些瑣碎的東西,問我:“還需要什么?”我說:“差不多了?!彼字鴱目蛷d移到衛(wèi)生間,找到幾雙襪子,又佝蹲著移到客廳,幫我裝進行李箱。妻子的這個動作,我看了整整七年,已經(jīng)習慣了,可這一回卻有些感動??此D難移動身體的樣子,我不由得想起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傍晚,一場高燒(誰都認為是高燒),就這樣把一個兩歲多的女孩燒成了殘疾。最終診斷為小兒麻痹癥。我的岳父岳母背著他們兩歲的女兒四處求醫(yī),做了好多次手術,只留下一些疤痕在她腿上,站不起來成了事實。她就用這樣的動作生活著,四十歲的時候成了我的妻子。記得介紹人說過,她只是腿不好,但發(fā)育正常。初次見面,改變了我的一些想法,便猶豫了多日。介紹人電話催問過幾回,我都是模棱兩可地回答。拖了一些時日,突然接到她的電話,被她綿綿的聲音吸引著。就這樣,我們在電話里談起了戀愛。真正讓我下定決心娶她的,就是這個動作。一個中秋,我去看她。她艱難地移到一盒月餅前,拿出一塊月餅,又艱難地移到我的面前遞在我的手里。我咬了一口月餅,甜甜的,還帶著瓷實的感覺,心想,這不正是自己需要的嗎?她便成了我的妻子。后來她為我孕育了一個可愛的兒子。懷孕期間,我怕她的雙膝不停地蹭著她的腹部,嬰兒會早產或成為畸形。這種擔心持續(xù)了八九個月,直到進入婦產科,B超過后,醫(yī)生說一切正常。選擇剖腹產成一位母親,是所有女性的無奈,或者說把痛苦留在后邊,把恐懼交給了醫(yī)生。我的妻子被人抬著擱在了板車上。醫(yī)生讓家屬簽字,一張表格遞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顫抖,歪歪扭扭寫下了的自己的姓名。這三個字是經(jīng)常用到的,今天的分量不同于往日工資表上簽字時龍飛鳳舞般的喜悅,不同于書信往來或留言簿上的瀟灑自如,沉甸甸的是一種責任,大過于旁邊的妻哥、妻弟,還有跑前跑后的大姨子,即使他們有著血緣關系,也沒有我這樣的權力。我顫抖著把表格交給醫(yī)生,回頭看到了妻子的淚痕。妻子被推進了手術室。
等待的分分秒秒讓人窒息,似乎連空氣都成了靜止的。我時而想到好的一面,時而想到壞的一面。好的與壞的在腦海中翻滾著,我努力地強迫自己讓好的一面占到上風,索性想起了妻子的好來,連她平時因我懶惰不勤于洗澡的責罵,都成了她對我的好。只有這個時候,才能靜靜地、真心地想起一個人的好來。
兒子的到來,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在內心感謝著我的妻子,一個肢體不健全的女人,付出的比別人多了幾倍。我給兒子一直灌輸著,不孝敬任何人都行,但一定要孝敬你的媽媽。兒子問:“為什么?”我說:“你的媽媽是一個偉大的媽媽!給了你生命。”兒子說:“我知道了,媽媽的腿不好,站不起來?!币惶煲估?,兒子在咯咯的笑聲里醒來。我問他:“怎么了?”兒子說:“夢見媽媽的腿好了,能走路了。”他媽媽聽了,一下子把他緊緊地摟進懷里。看著兒子親近他的母親遠遠超出親近我的時候,心里便有著說不出的慰藉。
其實,在我被確定駐村的時候,母子倆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妻子早早地幫我拆洗被褥,提醒我購物、購電、購水,甚至讓我交了半年的話費。兒子打著小算盤,要一些喜歡的玩具。他知道,我一定會滿足他的。我不知道我將用怎樣的神情離開家門,我的心也不知道將要放在哪里。使命落在肩上,我才意識到他們是多么需要我!好在昨夜,妻子對我說:“下去了,不要帶著情緒,不要和別人鬧矛盾。別人都能堅持,你為何不能?”一直佝蹲著“行走”的妻子,在我的心目中高大了許多。原來,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的確,先于我駐村的同事及全自治區(qū)的其他同志們,一聲令下,從天山南北,縱橫幾千里去到農村。他們付出的不只是牽腸掛肚的親情,甚至是汗水、鮮血和生命。和他們相比,我便顯得自私和狹隘。我得有足夠的勇氣,背對身后的親人,把淚水含在從容的微笑里。
這一天終于來了。天空中飄灑著雪花。擔心妻子會滑倒,我把過道掃了一遍又一遍。這是我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或許出于離別,心便擱在了這里。
雪不停地下著,又落在了我掃過的地方。該出發(fā)了,我拎起行李,妻子依舊蹲著,我回頭想說些什么,嗓子里像塞了一團棉花,沒有說出來。妻子說:“下去看情況,過年回不來就不要勉強,我會看好兒子的?!蔽摇班拧钡貞?,隨手關了門。等我上了車,家門開了一條縫。我低下頭,淚水打濕了我的腳面。
雪不停地飄著,車在雪花中漸行漸遠,妻的影子卻留在了門縫里。我知道我將行走在過年的路上,“家”就在遠方。我在路上,全疆七萬多名各族駐村兒女也在路上……
我們來了
車子離開小區(qū),我的心思也離開家的門縫,妻子的影子慢慢淡出腦海。漫天的雪花飄灑在熟悉的街區(qū),行人很少,車速卻提不起來,司機小于說:“路滑,得開慢點。”
我的目光一直盯著車窗外,雪花漫無目標地飛舞,我的思緒如雪花一樣紛亂。同行的卡哈爾·吉力力一直盯著手機屏幕,剛過百天的兒子,竟然咧著小嘴在笑。他有自己的心思,我有自己的心事,誰都沒有心情理會司機小于的搭訕。在單位,卡哈爾是我的領導,這次一同駐村,他還是我的領導。一個是維吾爾族,一個是漢族,我們兩個去鄉(xiāng)下開展工作成搭檔還是頭一回。
車子過了西大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岔口,司機小于說:“記住這個路口,往西是烏什,往南是阿瓦提,托普魯克鄉(xiāng)就在阿瓦提的道上,你們不要搞錯,搞錯就找不到地方?!毙∮谡f“找不到地方”這幾個字的時候,特意提高嗓門以引起我們的注意??ü柊涯抗鈴氖謾C屏幕上移到窗外,偏著頭左看右看,似乎在尋找一個標記。而我正視前方,一列火車剛好駛來,就在我們車子的頂部有座天橋,“轟隆隆”的聲音穿過橋梁鉆進車內有一種震耳欲聾的威力,足有三四秒的時間,我的心臟跟著一起震顫。我想,我記住這里了,回家肯定不會迷路,或者說從家里回到我們駐村地方同樣不會迷路。畢竟火車在上,汽車在下,這種震撼還是第一次這么清晰地感覺到。
至于卡哈爾把什么當成標記,我沒有問過,或許是一家店面,或許是一根電線桿……他有他的思維方式。不管怎樣,他記住了這個岔路口,等于記住了回家的路。
雪花是這一天的主演。沒有一絲風。雪花飄飄灑灑、扭扭捏捏的樣子,把視野開闊的塔里木弄得模模糊糊,能見度只有十幾米。偶爾有車超過我們,小于會說:“開得飛快,不怕死?”前邊的車慢了,小于又說:“那么膽小?!狈凑?,他有他的理由??ü柎蟾庞涀〔砜诘穆窐肆?,他又把目光盯在手機屏幕上?;蛟S是昨夜錄好的視頻,他六歲的女兒在哄百天的弟弟,稚嫩的童聲傳進我的耳朵里。我又想起了兒子,此刻他正在教室里做什么?我把視線移到窗外,路邊的楊樹在雪花里也是模糊的。我擦了擦玻璃,樹影、車輛仍然是模糊的,倒是玻璃上的影子讓我看到自己眼圈的淚花。我怕他們笑話,便轉過身去迅速地舉起右手,用衣袖揩干淚水。我自嘲地笑笑,心里想,這是怎么了?是要上刑場,還是去前線?還像一個男人嗎?就在上星期我參加的地區(qū)舉辦的駐村工作隊培訓班里,有三分之一是女干部,有兩位還是年輕的媽媽,為了駐村,她們不得不給孩子斷了奶。和她們相比,我真有點畏縮。我這樣想著,便把思緒努力地往一起集中,想著要去的那個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環(huán)境,腦海里便顯出老家村莊的影子,有田野家園、牛羊,最重要的還是人,老老少少聚集一起,玩牌、下棋,或者串門子,總是一幅閑散的畫面……
“托普魯克鄉(xiāng)到了!”小于在有限的駕駛室里大聲喊著,其實沒有必要這么大聲,卡哈爾就在小于的身后,我在卡哈爾的右邊,用平時說話的語調,我們完全可以聽得到。顯然,小于又是在提醒我們該記住這個地方。我看著窗外,卡哈爾也看著窗外。小于說:“這里周三有巴扎(集市),你們要來買菜、購物,要把一個星期的食物準備好,還要參加鄉(xiāng)政府的會議。”他對這里是熟悉的,第一批和第二批駐村的同事都是他送來的,他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提醒著每一位駐村的同事。整個街道冰天雪地,行人沒有幾個,商戶的門敞開著,偶爾有人掀開門簾探出腦袋望望路邊的車輛,又把腦袋縮了回去。鄉(xiāng)政府就在十字路口的北邊,高高的旗桿上五星紅旗在飄動,很好辨認。至于巴扎,聽說就在鄉(xiāng)政府的后邊。小于說著話,并沒有停車的意思??ü枔u下車窗,探出半個身子,舉起手機對著街面拍照。
我們仿佛回到現(xiàn)實之中。要去的那個地方叫木日開旦木村,距離鄉(xiāng)政府三公里的樣子。從市區(qū)到這個村莊有二十多公里,不到半個小時的路程,我們的車子卻走了五十多分鐘。在這五十多分鐘的行程里,我們思緒萬千,想了該想的,也想了多余的。不知道從烏魯木齊首府出發(fā)的他們,在一千多公里的行程里,想了些什么?還有我們一起參加培訓的女干部們,她們要去幾百公里外的村莊,在飛雪的行程里想到了什么?但我敢肯定,他們對親人的思念和我是一樣的。不管怎么說,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頭銜:駐村干部!自從有了這個頭銜,感覺肩上就不那么輕松了。使命大于天!我們心里都明白。我們來了,就是最好地踐行諾言。
難眠之夜
我把心思從家的門縫、兒子的課堂收回來??ü柌辉偻媾氖謾C。我們目光凝視前方,木日開旦木村村委會便出現(xiàn)在眼前。鐵門外橫著柵欄,幾個民兵守在門內,見有車子過來,其中一個探出頭來用維吾爾語問著什么。小于隔著車窗喊:“卡德爾,快開門!”問話的民兵似乎并不理識,回過頭去,望著帶班的村干部。村干部卡德爾起身遞給他登記本,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情,我急忙摸出自己的身份證走下車來,卡哈爾把他的身份證也順手遞給我。登記、盤問都很仔細,村干部用生硬的漢語和我做了簡單的交流,知道我們是第三批“訪惠聚”駐村工作隊成員,便笑了笑,歉意地說:“不好意思,這是制度?!闭f完,示意民兵打開大門。就在民兵推動柵欄的瞬間,卡哈爾跳下車來,幫民兵一起推開柵欄。
雪花飄飄灑灑,院子的積雪似乎被清掃過。一條小道直通工作隊的“周轉房”。車子停下來,一條小黃狗搖著短尾巴,圍著車子轉了幾圈,蹲在遠處望著我們。周轉房是去年蓋的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平房,踏進防盜門,有一條過道,三間宿舍,兩間辦公室,餐廳里設施齊全。就在我提著行李往宿舍走的時候,從西邊辦公室走出來一個個子不高的維吾爾人,沖我笑笑,接過我的行李,幫我送進宿舍。卡哈爾站在另一間宿舍門口望了望說:“你睡里間,我睡外間?!逼鋵崳^的里外之分是相對于防盜門而言的。距離防盜門近的稱“外間”,遠的稱“里間”。我按照他的吩咐去了里間。高低床是上一批同事留下的。矮個子維吾爾人幫我把行李擱在床上,騰出右手來和我握手,用生硬的漢語說:“我嘛,叫阿布都,你的嘛燒鍋爐的?!睆乃淖晕医榻B中聽出他的名字叫阿布都,盡管后一句有點含糊,但看他的衣服黑油油的,鞋底上沾滿了煤渣,在過道上留下一串腳印,足以確定他是燒鍋爐的。我告訴他,我的名字叫柳振師。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有發(fā)出聲音,顯然沒有記住。被口水濕透了大半截的莫合煙粘在他右下唇上,幾乎要掉落了。他似乎想起了莫合煙的存在,便合起雙唇費力地咂吧幾下,不見冒出一絲煙來。我把一支香煙遞在他的面前,他一手接著,一手依然打著火機,不死心的樣子。我把那半截莫合煙從他的嘴唇上取下來,扔進垃圾桶里。他回頭看看,才把我遞給他的香煙叼在嘴上,我?guī)退蚧瘘c燃。他吸著香煙,不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從上到下看了我一番,接著拿起掃把幫我掃地。我說:“你忙吧!我自己來。”過去搶掃把。但他攥得緊緊的,我只好忙別的事情。他掃完地倒了垃圾,還要收拾衛(wèi)生間,我真的不好意思再打攪他,就勸他回家休息。我用幾聲“熱合曼提(謝謝)”打發(fā)他走。送他出門,想起該怎樣謝謝人家,便順手掏出半包煙遞在他手里。他接過煙,說著“熱合曼提”還朝我伸出大拇指。這讓我有些尷尬,本該是我向人家伸出大拇指才對,結果他卻把大拇指豎向一個沒有給他做過任何事情的我,我不安起來。我只能用目送的形式掩蓋自己的不安。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隊部門前,我才想起他的名字叫阿布都!顯然,這不是全名,后邊該有他父親的名字才對。有機會,我一定要知道他的全名。畢竟,他是這個村莊第一個主動跟我握手的人。
回到宿舍,卡哈爾探頭進來說:“告訴你一個確切的消息,這個工作隊或許就我們兩個人了。”我說:“怎么可能?上面不是要求四至五人嗎?文件上安排的那三個女的呢?”他搖搖頭說:“去別的大隊了!”
空蕩蕩的周轉房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晚飯吃了一些隨身帶來的食物,便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妻子在門縫里的影子,還有兒子上學的背影,輪番閃現(xiàn)。
隔壁傳來卡哈爾的咳嗽聲,顯然他也沒有入睡。
一個難眠之夜。
我的名字叫“艾買爾江”
這個名字的由來,得從2016年的2月7日(大年三十)說起。天空中依然飄著雪花,我們還沒有進入工作狀態(tài)。午飯,我學著做了一頓維吾爾人的大燴菜,燜了米飯,卡哈爾一碗,我一碗。
回到宿舍,想躺在床上睡一覺,但根本沒有睡意。去找卡哈爾,他正弄著手機,想和他聊幾句,卻沒有話題。我走出房門,小黃狗不遠不近地跟著。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不知妻子準備年貨了沒有?這兩天最怕打電話,怕聽見兒子的聲音……
就在我盲目地在隊部院子里轉悠的時候,幾個村民過來招呼我說:“今晚有一場麥西來甫(聚會),是大家為你們準備的!”
走進活動中心,桌子上擺滿了抓飯、水果。男村民坐一邊,婦女兒童坐另一邊。我和卡哈爾被小隊長邀請到主席臺上。小隊長用維吾爾語向村民介紹了我們,臺下響起了陣陣掌聲。我被這熱烈的場面感染著,心情一下子變了。有人為我拿來勺子,我卻學著鄉(xiāng)親們的樣子用手抓著吃。吃抓飯本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而我卻鬧出了笑話。抓了幾次,捏在指頭縫里的米粒少得可憐,喂進嘴里的時候,還撒落在胸前。男女老少都在笑。旁邊的薩吾提大叔抓住我的手示范:四指靠攏,把米粒撥到盤子邊沿,用力壓壓,猛地反手,米粒就被順利地喂進了嘴里。剎那間又響起了陣陣掌聲,這是鄉(xiāng)親們?yōu)槲覍W會吃抓飯而鼓的掌。幾杯酒過后,我離開主席臺,好奇地跑到婦女兒童的那邊坐下,她們都在笑,幾個小巴郎也在捂嘴笑。我順手拿起盤子里的幾個雞蛋塞給了小巴郎。接著,一位年輕的婦女起身邀我跳舞。我搖晃著走進人群,面對一個維吾爾族婦女,擺出一副滑稽的舞姿,后來終于找到了點子,確切地說,找到了手鼓“撲嗒、撲嗒”的重音。村民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我的身上。從他們的目光中,我讀懂了友好和贊賞,便不在乎自己的舞姿如何,只要盡興。從此,我便記住了一位婦女的名字:阿提開木·圖爾迪,她是第一個教我跳舞的人。
我如同一個明星,被男女老少寵愛著,甚至有巴郎子邀我共舞。
我用心欣賞著維吾爾人的麥西來甫。老藝人嘶啞的歌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仿佛穿越起伏的沙包,回蕩于荒漠戈壁;時而又婉轉愉悅,如遇綠洲河流、羊兒啃草、馬兒奔跑、鳥兒飛翔……
虎口之間的手鼓,怎么看都像一個圓圓的馕。這是吃飽了馕的人們,舉著剩下的馕載歌載舞呀!而手鼓本身就能獨當一面,能夠掀起一場舞會?!皳溧溧甭暺?,男女老少腳下就會發(fā)癢,不由自主地隨之舞動。男人平舉的雙臂,如鷹展翅翱翔,又如捕食之狀。女人呢,手指、手腕脫離似地反轉,如果這樣的手法由她的下顎滑過前胸,再扭兩下脖子,媚態(tài)肯定迷人!
酒是營造氛圍的推手,如果麥西來甫上缺少了酒,這個舞會便是不完整的。一位留著長胡子的老人端著酒走了過來??粗?,我想起了我的父親。像父親一樣的人給我端著酒,怎能不喝呢?我趕緊迎上去,端起酒,喝!一下子喝了三杯。
坐在主席臺上的卡哈爾跑過來問:“怎么樣?從來沒見你這樣喝過呀!”我說:“沒事,今天是大年三十呀,這么多父老鄉(xiāng)親陪我過除夕夜,我高興呀!”接著,我給老人回敬了一杯。他特別高興,豎起大拇指說:“巴郎子,亞克西!我給你起一個維吾爾名字吧!”(這位老人是一名老放映員,漢語講得特別好)我說:“好呀!”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便有了“艾買爾江”這個名字。
當新年的鐘聲敲響時,妻子給我發(fā)來了視頻。這邊,我把鏡頭對準父老鄉(xiāng)親,讓他們和我的妻兒還有岳母互相問好,盡管誰也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但互相揮手、互相微笑就是最純真的祝福了。當我把鏡頭對準幾個小巴郎,他們互相做著鬼臉,互相逗笑,兒子小氣地說:“爸爸,你有他們陪著,別忘了我呀!”我說:“兒子,每當我看到他們就會想起你呀!”
這個夜晚,成了我一生中度過的最有意義的除夕夜,并且我有了一個維吾爾族名字“艾買爾江”。
走近村民
除夕夜,村民給我起的“艾買爾江”這個名字,一夜之間像風刮到了村莊的角角落落。天不亮,就有人喊我“艾買爾江”,連小巴郎也跟著喊,仿佛樹上的鳥兒也知道了我叫“艾買爾江”。
有了這個名字,似乎所有人家的門都是為我敞開的。我可以隨意地走進任何一戶人家。
我學會了用維吾爾語問候;學會了把右手擱左胸,頭微微一傾,向不同年齡的婦女行禮。而她們總會停下來,站直了,以虔誠的姿態(tài)用同樣的動作回禮。這個時候,我感覺自己的右手和心臟是離得最近的時刻。
駐村以來我深有體會,接近老百姓的最好辦法,就是擁抱他們的小巴郎!擁抱小巴郎需要技巧,必須蹲下來,把自己放低、再放低,用友善的眼神看著他,然后叫他,他會慢慢地過來,你就抱起他,讓他和你平行,或者高于你的頭頂,他會非常高興。我曾經(jīng)給小巴郎系鞋帶、揩鼻涕,就這樣換來了他們對我的信任。
無意中經(jīng)過一戶人家的門口,如果被他們的小巴郎認出來,牽著你的手,領進家門,主人對你的熱情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每次周一的例會上,小巴郎們敲打著我的房門,喊著“艾買爾江”,然后伸出一雙雙稚嫩的小手,排著隊,等我抱抱他們。抱抱他們,等于和這一家三代人擁抱了一次。
我瞞著妻子購買了一部單反相機,一是為了外宣,二是為給村民拍攝“全家?!薄=o村民拍攝“全家?!?,不知道是哪一批駐村工作隊“發(fā)明”的,卻被我和卡哈爾利用起來。當兩千多張照片送到村民手里的時候,他們端詳著自己的容顏,十分珍惜這張照片。
有的老人之前從沒有照過相,有的老人拿到照片后,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傆幸还伤岢谖倚睦镉縿印?/p>
一位黨齡超過我年齡的“四老人員”去世后,我抹起了眼淚。他曾告訴我們:“除了婦女主任沒有干過,其余的如小隊長、村主任、村支書,他都干過?!蔽覍λ淖鹁矗前l(fā)自內心的。
給一位老人拍照時,他堅持要和他的毛驢合影。我滿足了他的意愿。照片拿到手里,他首先看到的是毛驢,不停地夸贊著他的毛驢“亞克西”!
我拍攝的古麗的婚禮照片,被她鑲在鏡框內,掛在墻壁上。這是我在村里見到的唯一的相框。
……
感謝相機,感謝照片,讓我們和村民拉近了距離。
扶貧幫困
正逢二月寒冬,我踏進吐拉洪·爾迪家的門檻,只見從水桶到火爐旁的地面上泛著一溜溜冰痕。幾根柴火棍上也沾有冰碴。兩個小巴郎捂著被子玩耍。打開墻角的冰箱,只有半個西紅柿……外面下著大雪,屋內如此冰冷,讓人心寒呀!
問其原因,才知是2015年秋天的一場火災,燒死了他家四十只羊,二十只雞,燒毀了一臺拖拉機和一輛摩托車。買米買面都成了問題,不要說買炭取暖了。我掏出身上僅有的三百元遞給吐拉洪,他死活不收,說他們年輕,不好意思。后來,在別人的再三勸說下他才收下。我把這個情況匯報給卡哈爾。在他的多方努力下,得到主管領導的支持,終于把他家補列為扶貧對象。
如今,他家有了羊圈,有了羊,人的精神面貌也發(fā)生了變化。
得知十六歲的艾克拜爾大面積燒傷在醫(yī)院搶救,他父母準備賣掉房屋和土地當醫(yī)療費的時候,我和卡哈爾每人掏出三百元,讓他們作為路費,帶孩子去烏魯木齊繼續(xù)治療。后來,通過微信朋友圈和卡哈爾所在的愛心團隊的資助,五萬五千元善款順利地交到了他們手中。
如今,孩子已經(jīng)痊愈出院。他們一家逢人就說:“工作隊亞克西!”
是呀,當老百姓夸我們是好人的時候,我們不會忘記,我們是黨和政府派來的!
愛心需要傳遞,更需要感染
駐村期間,阿克蘇地區(qū)文聯(lián)通知我,我的散文集《我的阿克蘇》被確定為地區(qū)重點文藝扶持項目。在簽訂出版合同時,我被資助的四萬元出書費感動了。這是黨和政府給予我的關懷和關愛呀!說實話,為了這本集子能夠面世,我曾省吃儉用攢下了一萬五千元。如今好夢成真,我便有了一個想法:把這份關愛傳遞給社會!
在民族團結“一家親”活動中,我有幸和阿提開木·圖爾迪家結為親戚。我為她家資助兩千元修羊圈,用三千元買羊,我想讓他們的日子過得更好一些。
卡哈爾得知這件事情之后,感慨地說:“從你身上,我學到了許多?!焙髞恚盐宜龅氖虑樽珜憺樾v稿,作為民族團結的典范,用母語向父老鄉(xiāng)親們宣傳。而他,資助了三千元為復原老兵艾爾肯家開了“愛心超市”。我所做的,成了民族團結的事跡。而卡哈爾所做的,是群眾工作的一部分,可我覺得這份真誠是一樣的。
我的所作所為得到了村民們的認可,也得到了妻子和家人的理解。休假回家,當我說起一位孤寡老人哮喘病嚴重的時候,妻子吃力地移動著軀體,如同當年戀愛時遞給我一塊月餅似的,把她的醫(yī)療卡放在我的手心里,讓我去給老人買藥。
當我回村把藥送給老人時,老人顫巍巍地過來抱住我說:“艾買爾江,你做我的干兒子吧?!?/p>
我的一聲“阿帕(媽媽)”讓老人號啕大哭。我安慰她:“阿帕,不要哭。我就是您的兒子!”我又找到了九歲前對親娘的感覺。(我九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
說起兩個兒童沒有書包上學的時候,七歲的兒子從被窩里爬了出來,光著屁股找到他的兩個書包,還有兩個鉛筆盒。第二天早晨,我返回大隊的時候,他喊著:“爸爸,再給鉛筆盒里裝上十元錢,讓她們買鉛筆吧?!蹦軌虻玫絻鹤拥闹С郑矣X得自己所做的很有意義。
當我們?yōu)榇迕袼龅氖虑楸粋鲹P的時候,社會上的友人、單位的同事也積極捐款、捐物。當一盞盞小臺燈、一張張書桌送到村民家,擺在小巴郎們的面前時,我想,我們已點燃了一盞盞明亮的“心燈”。
離別
一年的駐村工作結束了,當我們要離開的時候,難舍難分之情彌漫在整個村莊,家家戶戶邀請我們去吃抓飯、拉條子,用五場麥西來甫為我們送行。
我們一起喝酒,一起跳舞,一起擁抱,一起流淚!我們合影留念,婦女們一改往日的拘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怎么看都是兄妹。
我們離開的那天早晨,六十多歲的買買提大叔提著幾十個土雞蛋來為我送行。見老人衣著襤褸,我脫下自己的羽絨服披在他的身上。他起身緊緊地抱住我說:“艾買爾江,我的巴郎!”接著,拉起我的手背親吻。而我,只為老人做過一件事:幫他付過兩元錢買馕。這雞蛋,是他舍不得吃攢下來的,他的家里只養(yǎng)著兩只母雞。
我和卡哈爾把這四十幾個雞蛋留給了第四批“訪惠聚”工作隊隊員,并叮囑他們:“明年這個時候,也要為第五批工作隊留點東西哦?!?/p>
回家的路上,天空中依然飄著雪花,司機小于有意減速慢行,讓我們和送行的村民們揮手告別。
要回家了。我的意識中卻還是離“家”的感覺。木日開旦木村又稱“六大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和卡哈爾不知不覺地改口叫“我們六大隊”。一年的朝夕相處,我們已把這里當成家。
要回家了。我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全疆七萬多名各族駐村兒女也在回家的路上。
家和“家”相連,形成了一條“心路”——一條牽掛終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