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華
牡丹,若是開在洛陽,或者菏澤,那是理所當(dāng)然的盛名,艷,而無須驚??晌衣犝f南方的這個小縣城——政和,也有大片的牡丹園,于是還未見著那“艷”,就暗自地驚了。莫非,是千米的海拔高度,成全了北國仙葩在南域的玉魄冰魂?
一驚而動。抵達(dá)鎮(zhèn)前鎮(zhèn)郢地村牡丹園的時候,一路懸著的“驚”,反而舒緩了下來。果真是牡丹,真真切切的一個燦爛的花園。七彩的牡丹花,一畦一畦,從山坡下的大片田疇開始,逐級而上,一直延伸到山頂,漫山遍野地妖嬈盛開著。
國色當(dāng)前,頓時把我的歡心激動又勾引了起來??粗采弦欢渚薮蟮哪档ぃ_得嬌艷欲滴,分外誘人,于是急步上前,想去一親芳澤。誰知心急神慌,一跨不穩(wěn),腳下一滑,側(cè)翻成一摔,倒在牡丹花下。正自尷尬,聽得旁邊一位智者,朗聲說道:“沒事,沒事,接接春天的地氣,也很好,誠心誠意拜牡丹?!毙南骂D時釋然,笑著爬起來。來不及拍去塵土,依舊去追尋那“罪魁”的美色。人說,牡丹花下,死亦風(fēng)流。而今我得遇絕色,五體投地一拜,也算悠悠虔心。
于是在園子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戳诉@朵銀紅,又舍不下那朵魏紫??戳诉@片單蕊,又趕著去賞那片重瓣。春風(fēng)細(xì)細(xì),天香脈脈。那些盛開的艷,那些含苞的羞,那些天賦的香,那些千姿的韻,一朵一態(tài),一色一奇,看不夠,愛不夠,直把一顆凌亂的心,攪得無處著落,就如風(fēng)中翩翩的蝶兒,無法消停。
眼前有美道不盡。這牡丹,雍容艷麗,令人心動,自是一種喧囂張揚(yáng)的美,于百花之中,響當(dāng)當(dāng)?shù)幕6?,?shí)至名歸。但在政和數(shù)月之后,其實(shí)我也深知,這里的另一種牡丹,素顏安靜,馨香飄逸,更是一種直抵靈魂深處的撫慰,彌久恒遠(yuǎn)。
那牡丹,便是政和白茶中的白牡丹茶。
初識白茶的當(dāng)口,總以為,品級越高,茶便越好,因此一味地只愛白毫銀針。白茶中的一等銀針,鮮嫩清雅,銀毫披身,的確如豆蔻初長、青春風(fēng)華的少女一般,清純唯美。
及至后來,結(jié)識了許多本地的茶友,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日常里,其實(shí)更多地寵愛白牡丹。白牡丹一旗一槍或兩旗一槍的端莊,比起銀針獨(dú)槍獨(dú)芽的尖銳,多了一份舒展的溫潤與大方。湯沸甌溫之時,茶芽蘇醒,芽葉重生,在水中開出牡丹姿態(tài),豐韻萬方。
銀針雖美,形姿簡瘦,茶湯寡薄。不若白牡丹,已經(jīng)走過極簡,簡中帶繁,茶湯韻味也因此持久豐厚許多。其實(shí)就如同女子,花季單純,中年韻深。歲月與風(fēng)雨的洗禮,饋贈給她們以深厚的內(nèi)涵,令人品味不盡。
茶友楊揚(yáng),能做極好的白牡丹茶。與她約茶,常聽她講許多茶的故事。譬如,如何像女漢子一樣去茶山搶購最好的茶青,如何爭分奪秒、夜以繼日制茶,如何推陳出新自創(chuàng)“百花羞”新茶,如何火眼金睛、毒舌刁口鑒別各種茶的年份與滋味……我總是很虔誠地仰視她親制藏存的醇香牡丹王,仰視她泰然行走、自成一格的豐富。其實(shí),她的人,她的茶,她的故事,又何嘗不是一朵朵盛開的韻味獨(dú)特的牡丹?
白牡丹中的新茶,豆香清爽,滋味醇遠(yuǎn),已是茶中佳品,但卻還不是老茶客們的最愛。資深的茶客,一般都偏愛老白茶,尤其是多年的白牡丹。保存得當(dāng)、品質(zhì)高檔的白牡丹,可謂“茶”,可謂“藥”,甚而可謂“寶”。多年老茶白牡丹,褪盡青澀,沉淀芳華,老而不腐,老而不朽,將歲月風(fēng)云靜靜地收納,靜靜地釋放,靜靜地開成一朵大象無形的牡丹。
白茶牡丹,一般是半年的制茶期。明前茶,谷雨茶,頭春茶,二春茶,三春茶……從清明前開始,一直要持續(xù)春夏兩季。在這個時期內(nèi),政和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街頭巷尾,處處可見茶人擇針,茶圃曬青,處處茶香飄逸,茶湯蕩漾。茶的氛圍無聲地浸漫到每一個角落,浸漫到每一顆與茶相緣的心靈。
花開牡丹,茶韻牡丹。這兩朵并蒂的政和牡丹,開在閩北山區(qū)的青山綠水間,令這個古老的先賢過化之鄉(xiāng),年年花開順?biāo)欤柘阌七h(yuǎn)。
初遇云根書院
云根書院,應(yīng)是政和縣的一個文化內(nèi)核。
且不論宋徽宗的執(zhí)政功過。他與政和縣結(jié)緣,因白茶觸動龍心,將自己用了五年的年號,慷慨賜予本名關(guān)隸的縣郡。三年后覺得不妥,自改年號為宣和。這一份文人心性,倒也值得珍惜,因此政和縣名沿用至今。
云根書院,是朱熹家族的功業(yè)。宋政和八年(1118),朱熹的父親朱松,進(jìn)士及第,授政和縣尉。宣和元年(1119),朱松攜家人由婺源遷往政和寓居。在任的五年間,因家學(xué)淵源,朱松首開政和教育先河,先后建立云根書院與星溪書院,教化四方,成效卓著。朱熹亦因書香熏染,致力理學(xué),終成大家。
云根書院本在城內(nèi)。宋元明清,歷朝皆有修葺、擴(kuò)建,遺憾清末盡毀。時至2006年,幸得以易址重新建成。
因掛職,初到政和。聽聞書院建在城區(qū)青龍山上,渴慕期然。第一個假日,急急開步獨(dú)往。線路是不熟的。半靠導(dǎo)航,半靠詢問。從南門上山,路雖闊達(dá),看著導(dǎo)航一兩公里的顯示,卻感覺總也走不到頭,越走越心虛。行人寥寥,幾度疑心錯路,幾度欲棄回頭。終究不死心,咬牙堅持。那一時,一如信徒朝圣,只差五體投地。
沿山路,左彎右拐。忽見前方山嶺處,一片屋宇,紅磚琉璃,飛檐翹角,想來必是書院所在,心中大喜,疲乏頓消。
書院地勢高瞻。沿陡峭石階,過兩廂整齊松柏,終于立在云根書院牌坊之下?!叭沃袃稍洪_教育先河山城留典范,身后三祠念韋齋政績百姓樹豐碑”。牌坊偉岸,立柱高聳,一聯(lián)行書,涵述朱熹家族偉績,簡約豐容。
入得院門,庭院開闊。四圍殿堂,布局大方。又有半畝方塘,清源活水,天光云影間,游魚歡暢。水塘南面,一廊開闊,眼前群山疊嶂,山下樓宇虹橋,盡收眼底。
漸近午時,游人逐增。一轉(zhuǎn)身,看見恩華。恩華是我掛職單位的同事。初到異地,這幾日多得新同事們細(xì)致友待。尤其恩華,事事周到。此時此地的遇見,無異親人,心中驚喜歡躍。
跟著恩華,去云根書院餐廳吃午飯。卻是隨緣落座,無論親疏,十人坐滿,上菜開飯,按人收費(fèi)。一頓飯下來,八菜兩湯,葷素得當(dāng),倒也豐盛舒心。最難得,隨緣拼桌,邊吃邊聊,如同家人一般。早聽說政和民風(fēng)淳樸,這幾日所見,深以為然??梢姇航袒晔⑾?。
返程下山,恩華帶我走小路。臺階直下,十幾分鐘就到了山腳虹橋岸邊。想來我那朝圣之心,倉促迷亂,走的是環(huán)山汽車大道,無怪遙遙費(fèi)力。但既已拜著圣賢,苦力亦值。
云入天心,根連地脈?;赝麜海心钕荣t。
人生其實(shí)短暫,恰如片時云影。但若能有所建樹,功及后人,便如天光永恒。
初遇。政通人和。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