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超/著
團長洛半城讓馬串去帶學員,馬串噘著嘴很不情愿。
馬串在劇團飾演丑角,常言說,無丑不成戲。馬串飾演丑角,文武兼?zhèn)?,很受老街人的喜愛。馬串從小跟著戲班子,基礎(chǔ)功扎實,圓場、云步、搓步落腳穩(wěn)健利落,從不拖泥帶水,踺子小翻又高又飄,一口氣翻出十幾個,落地也如腳下生根。這角正紅著,卻要轉(zhuǎn)身去帶學員,擱誰心里都別扭。
洛半城也是很喜愛這個弟子,要求得也格外嚴厲。洛半城說,個人勤奮成角容易,能帶出大批的徒弟,培養(yǎng)出眾多的角兒,那才是大本事。這幫孩子底子不錯,帶不出來你就別在老街劇團混了。
洛半城撂下噘著嘴的馬串徑直走了。其實,洛半城還有個心思,新收的學員中有幾個模樣俊俏的姑娘,洛半城也是想讓馬串多接觸,馬串也是老大不小的了。
馬串在舞臺上扮丑角,可他長得可是一表人才。方臉劍眉,見人面帶微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馬串為人隨和,無論他與誰搭戲,散場后馬串都會給人家伸出大拇指,夸上一句,今天唱得好。他那份稱贊是真誠的,沒有敷衍應(yīng)酬的意思。
馬串帶領(lǐng)的學員里,最出色的就是祝素素。小姑娘細高挑的個頭,濃眉杏眼,誘人的小酒窩能把人的魂給旋進去。祝素素嗓音條件也好,音色亮麗圓潤,行腔舒展自然,這肯定是能成為角兒的好苗子。平日里素素對著馬串師父師父地叫,其實兩人年齡也相差不了幾歲,馬串對祝素素也是格外關(guān)照。
老街戲院前有一片梨園,是馬串帶著學員平日練功的場所。三月,正是梨花滿枝頭,老街人喜歡來梨園賞花,看劇團的人影影綽綽的身段,聽咿咿呀呀的吊嗓子聲。
園林里忽然一陣騷亂,老街的幾個小混混,纏住了正在練功的祝素素,用下流的言語挑逗著祝素素,非要和她交個朋友。素素左躲右閃,俊俏的臉上掛著委屈的淚水。
馬串聞聲趕來,撥開混混伸向素素的手掌,把素素擋在身后。幾個混混見馬串是一個人,吹著口哨就動起了拳腳,馬串護著素素后退,也還以拳腳,怎奈好虎架不住群狼,也是顧及祝素素,他施展不開手腳,被幾個混混打倒在地,鼻梁骨折,血流滿面。
劇團幾個老人,勸馬串忍忍氣,給那幾個混混賠個不是,小事化了算了。老街都知道,最難纏的就是這些小混混,大亂不作,小亂不斷,氣殺公安,難死法院。祝素素拉著馬串的手,也勸他別去招惹那幾個混混。馬串說,他們欺負素素,我憑什么給他們賠不是?今天忍了,明天后天還來搗亂怎么辦?
馬串鼻子上貼一塊膏藥,滿大街地找那幾個混混。熟悉的人看到馬串,說,這要是上戲,粉都不用撲了。傍晚,馬串在東關(guān)的胖子涮鍋地攤上,見到了那幾個混混,正在涮毛肚、喝啤酒。馬串一聲吆喝,毛賊,爺找到你們了。幾個混混沒有想到,白天被打趴下的馬串,不但不找人來說和,居然還敢找上門算賬。馬串的拳腳可不是吃素的,幾個來回便把混混放倒在地,爺啊爺啊地求饒。
劇團的人都明白,馬串是對祝素素上心了。祝素素也是喜歡和馬串在一起,總是借故討教,待在馬串的屋里不想走。
洛半城一面板著臉告誡馬串注意影響,一面背著手心里喜滋滋的。
劇團的人說,馬串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帶祝素素去相思鎮(zhèn)看花戲樓。
相思古鎮(zhèn)距老街二十多里,有一座花戲樓,花戲樓坐北朝南,年代久遠。當年的花戲樓可是風光無限,城里的角兒們以能在這里唱戲為榮。馬串祝素素來到花戲樓時,相思鎮(zhèn)的劇團正在排練《古城會》。祝素素的眼神沒有盯著主角看,卻對扮演馬童的演員入了神。演馬童的武生叫孫成,長得劍眉高揚,舉手投足,英氣勃發(fā)。馬童出場為關(guān)老爺牽馬那一串跟頭,驚得祝素素拍手叫好。沒有什么原因經(jīng)過,祝素素戀上孫成了。有空閑的時間,祝素素就往相思鎮(zhèn)跑,回到老街已經(jīng)是黑燈瞎火,祝素素不知道,馬串默默地跟隨在她的身后。在麗景門上的洛半城看得真切,無奈地搖搖頭。
祝素素即將出師的時候,居然不辭而別,去了相思鎮(zhèn)劇團。老街劇團人那個恨啊,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老街白白為相思鎮(zhèn)培養(yǎng)了個角啊。馬串攔住了要去相思鎮(zhèn)討說法的人,說,只要能唱出名堂來,在哪里唱不是唱?
話是這樣說,可老街劇團的人心里卻是憋著火。豫西戲劇會演在老街戲園子舉辦,相思鎮(zhèn)劇團也帶著《貴妃醉酒》參賽,飾演楊貴妃的就是祝素素。老街劇團的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部離場。
祝素素在臺上,掩飾著內(nèi)心的苦悶,把美酒入愁腸愁更愁的楊貴妃從初醉到醺醺醉意細致入微地表現(xiàn)出來,贏得觀眾喝彩。
謝幕時,祝素素看到觀眾席上站起一個人,緩緩地伸出手,沖著她伸出了大拇指。
師父——祝素素跪在臺上。
夏花十三歲考上了老街戲校。
夏花的模樣好看,身段漂亮,在一群孩子當中格外顯眼。幾年過去,唱念做打四門功課孩子們都基本掌握了,成績好的還去劇團參加演出了,唯有夏花的唱功總是上不去。戲校的老師馬串對學員是鼓勵有加,可是夏花的嗓音先天不足,無亮點出不了寬音。馬串心想著,找個機會和夏花談?wù)?,早點改行算了,別耽誤孩子。
那晚,一輪圓月掛在麗景門的檐角。學員們都跟著老師去劇場看名角梨花白的《紅娘》,夏花沒心思去,獨自一人在梨樹園里徘徊,聽著遠處劇場隱約傳來的叫好聲,想著自己多年的努力要付之東流,淚水朦朧了月光,情不自禁地喊出一聲:咿——呀——
夏花的這一聲咿呀,透過梨園在麗景門上回蕩,驚到了正在麗景門上品茶賞月的老街戲霸洛半城。洛半城是老街劇團的團長,有名的銅錘花臉,唱功了得,嗓音亮麗,粗獷豪放,唱花臉能聲穿半個洛陽城,故而被稱作洛半城。洛半城下得麗景門,來到梨園,看到了月光下發(fā)呆的夏花。
小姑娘,剛才可是你在練聲?
夏花認得眼前的洛半城,怯生生地點點頭。
來,你再喊一嗓子。
咿——呀——
洛半城興奮地拉起夏花的手說,走,去劇場。
劇場里的《紅娘》已經(jīng)接近尾聲,懂戲的人都知道,最后一場戲已沒什么高潮,不少觀眾往往起身早退,劇場里就有些嘈雜凌亂。飾演崔夫人的演員最怕這個時段上場。
洛半城讓夏花在內(nèi)臺喊,夏花也不怯場,放開嗓子:咿——呀——
嘈雜的場子立刻被這一聲給鎮(zhèn)住了,這本是戲里沒有的啊,而這一嗓子清脆悠揚,韻味十足,戲迷們雖然一頭霧水卻也齊聲叫好,掌聲雷動。演出結(jié)束,演員幾次謝幕,戲迷依然不走,叫好聲不斷。洛半城急忙把發(fā)愣的夏花推到臺前,夏花頭一次面對老街這么熱情的戲迷,不知所措,只得又喊了聲:咿——呀——
夏花就這樣進了老街劇團。
在劇團里,夏花幾乎就是個跑龍?zhí)椎摹5?,只要戲開場,必有夏花的一聲“咿——呀——”,亂糟糟的劇場里頓時安靜下來。洛半城對夏花說,一個演員,除了唱就是念,觀眾認可你的一聲“咿呀”,這也是最高贊賞了。有人唱一輩子戲,觀眾也記不住他一句,你這一嗓子,值了!
夏花就憑著一嗓子在劇團里待了十年。夏花出落得更加俊俏了,團里團外追求夏花的人不少。夏花還橫豎看不上追求的人,一門心思要嫁給老師馬串。馬串在團里唱丑角,是團長洛半城的徒弟。馬串覺得自己比夏花大十歲,不敢松口。夏花還就是死纏爛打,終于把馬串追到了手,洛半城是他們的證婚人。
老街的生意場越來越紅火,老街劇團的景況卻一年不如一年。馬串在外地演出時出了意外,翻跟頭掉下了舞臺,兩條腿失去了知覺,坐在了輪椅上。幾年后,劇團解散,夏花也沒啥著落,報了個中醫(yī)按摩班,每天都要給馬串泡腳按摩。
洛半城來看望馬串,夏花正給馬串按摩腿腳。洛半城看著夏花嫻熟的手法,建議夏花開個浴足店,反正每天要給馬串按摩,開個店還能維持生計。馬串雖說不情愿,可眼下也沒什么能做的事情。
夏花的浴足小店還真的開起來了,店名更有特色:咿呀浴足。
小店生意挺好,許多都是夏花和馬串的戲迷。也有來想歪使壞的人,泡腳時,說些挑逗的話,講些讓人臉紅的段子。夏花只管做活,不搭理。有人做足療時,故意抬腳往夏花的身上蹭,夏花就加重手法,疼得那人嗷嗷叫。夏花說,這兒是心臟反映區(qū),先生你的心可是有毛病哩。
送走了客人,夏花打水給馬串泡腳,馬串氣呼呼地大喘氣,怪夏花對刺毛客人太遷就。夏花給馬串捏著腳,說,來的都是客,他們有他們的想法,我不當真就行了??腿藗兊哪_哪能都一個尺碼?
馬串掀翻了水盆,水濺了夏花一臉一身。夏花沒生氣,她知道馬串心疼自己,心里憋屈。待夏花收拾停當,已是午夜。
夜色靜謐,秋風習習,彎月如鉤。夏花揉揉酸脹的臂膀,扭扭僵硬的腰身,望著無際的星空,輕輕嘆了一聲:咿——呀——
夏花第二天就關(guān)閉了小店,夏花說,我不能讓馬串心里不痛快。
有人幫忙,讓夏花在車站的候車室里擺弄個書報攤,雖然賺錢不多,夏花卻干得蠻帶勁。春節(jié)前,車站人格外多。一個搶劫犯被警察追著,躲進了人多嘈雜的候車室。夏花聽說了,一起身站到了書報攤上,亮亮地吆喝一聲:咿——呀——極具穿透力的聲音,立即讓雜亂的候車室安靜下來,旅客還以為又是什么快閃活動哪。
警察逮住了正躲在柱子后面喘粗氣的搶劫犯。
旅客知道了事情的緣由,用掌聲表揚夏花,候車室里響起了“咿呀——咿呀——”的贊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