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灣木臘密碼

2017-10-27 02:32陸輝艷
廣西文學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爺爺奶奶母親

陸輝艷/著

記憶中一場大雨剛停,路上多余的塵土消失,露出干凈的鵝卵石。這些鵝卵石小路伸向許多地方,遇到河流、遇到山,它們中斷,在河流的另一邊,山的背后,它們又繼續(xù)延伸著。有時,一場春天的洪水從山坡上降臨,沖毀了這些道路,過不了多久,人和牲畜又重新踩出了許多新的路,這些路拐個彎,依然通向它們要到的地方。

其中一些路,就是通向我們村的——吉田,一個三百多戶人家的村落,轄下村、上村和灣木臘三個自然村,由于三面環(huán)江,一面靠山,這讓它看起來像一個島嶼。一百多年前,我的祖輩把家建在臨江的下村,20世紀70年代因為水患頻繁,爺爺帶著父親和叔叔們又把家搬到臨山的灣木臘,從此長期定居下來。因而我徹底地成了灣木臘人,我出生在那兒,整個童年的記憶集中在那兒,我的親人也一個個消失在那兒。

然而離開得太久,越是靠近故鄉(xiāng),越能強烈地感到它的丟失。故鄉(xiāng)在悄悄改變著什么。有多少運沙車從那兒經(jīng)過,買主們把我們的河流帶到遙遠未知的地方。沙子的利潤改變著河流的密碼與外觀,也改變著村莊的皮膚與人心,屬于童年的記憶被篡改。起點已經(jīng)變成另一個遙遠的地方。

那些年的赤腳醫(yī)生

1974年,父親正讀高一。一把鐵锨,一把鋤頭,一盞馬燈,一床被子,父親和他的同學們帶著各自的物件,爬上高高的牛頭嶺。教室,被就地安置在半山腰上。白天,他們砍柴、翻地,晚上點著馬燈,在茅草和樹枝搭建的簡易教室里上課。風吹著他們因一天勞動下來困倦的身體和雙眼。那個時候父親在想什么,有沒有想過將來的生活?我不知道。

1976年,父親高中畢業(yè),無事可做。經(jīng)時任村支書的二爺推薦,父親去鎮(zhèn)里的衛(wèi)生院接受了半年的赤腳醫(yī)生業(yè)務(wù)培訓。之后,父親回到村里的公社衛(wèi)生室,當了一名赤腳醫(yī)生。1977年恢復高考,父親參加了考試,卻以四分之差落榜。第二年再次應試,距離分數(shù)線竟然越來越遠。父親灰了心,聽天由命,一門心思做起赤腳醫(yī)生來。

陸家的門樓已破敗不堪

赤腳醫(yī)生并沒有固定薪酬,治病收費,也只收回藥品的成本錢,生產(chǎn)隊以當天排名第二的隊員工分為標準,給父親記上工分以代替酬勞。衛(wèi)生室只有兩名醫(yī)師,除了父親,另一個是我的遠房舅娘唐醫(yī)師。工作忙碌而辛苦,父親替人看病、抓藥、打針、熬藥、消毒器具,一直忙到掌燈時分。深夜衛(wèi)生室關(guān)門了,還有病人家屬到家里拍門,父親背上裝著藥片、針筒和紗布的紅十字藥箱,提上馬燈,穿著拖鞋就匆忙跟著來人出門。

深夜出診對父親來說習以為常,從未猶豫過,可有一次,他卻糾結(jié)地停在了院子里:拍門的人讓父親去接生。父親那年剛剛二十歲,一個尚未戀愛的年輕小伙子,靦腆、羞澀,在鎮(zhèn)衛(wèi)生所接受的醫(yī)學培訓也不過幾個月。他遲疑得像是一棵風中的含羞草。我能理解父親那時內(nèi)心的糾結(jié)。父親只猶豫了一會兒,就背上藥箱出了門。接生的過程毋庸贅述,總之父親順利地為產(chǎn)婦接生了一個健康的男嬰。父親將那個呱呱啼哭的男嬰遞給家屬,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我猜一定是父親身上的使命感,以及對一個未知生命的敬畏,讓他克服內(nèi)心的羞怯,讓他在那個寒冷的夜晚毅然背起藥箱,去迎接一個新的生命。我原以為,既然父親懂得接生,那么我們姐弟三人,是不是父親親自用雙手將我們托舉著來到人世,讓我們第一眼看到這世界的?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父親沒有告訴我原因。我想,作為父親,他一定承受不了那種無法預知的結(jié)果,那對于他將是一次艱難漫長的冒險,因此,父親的回避是明智的。

流感高發(fā)期是衛(wèi)生室最忙的時候。父親和唐醫(yī)師挨家挨戶地講解預防知識、發(fā)藥。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父親還得上山采各種預防流感的草藥,金銀花、鴨跖草、白茅根、魚腥草……背回來洗凈,熬好,放到木桶里,和公社的人一起挑到田間地頭,見人就讓喝一碗。我還記得父親在我家的院子里也種滿了各種草藥,何首烏、金銀花、梔子、薄荷……以備不時之需。春夏兩季,院子里郁郁蔥蔥,草藥們長勢良好,何首烏的藤蔓甚至繞著梁柱,爬到了我家的屋瓦上,一次次伸到我成年后的夢境中。

打預防針的任務(wù)更加繁重。父親和唐醫(yī)師穿著白大褂,在我們小學操場臨時用兩張課桌拼起來的工作臺前忙碌著,村里的大人們牽著孩子排著長隊,一個個輪流接種疫苗。一個孩子被母親推到我父親的跟前,他看見針頭就害怕得狂哭不止,掙扎著,被他的母親拍了幾巴掌屁股都不肯配合。父親彎腰抱起他,把針筒輕輕放到他的手心。孩子好奇地看著針筒,不哭了。父親給他的手臂消毒,說話間針頭就扎下去了,等到孩子張嘴要哭的時候,針頭已經(jīng)拔出來了。人群里輕松的哄笑聲就起來了。那應該是我最崇拜父親的時候。

父親教會我們誠實?!霸卺t(yī)師面前,人才是最誠實的,不敢講半句瞎話?!边@是父親做了十多年赤腳醫(yī)生的總結(jié)。那時候的父親,被許多人尊敬著、需要著,他的重要性在我從別人對父親的言談中得到佐證:父親能治疑難雜癥,配的藥對癥,有耐心,小孩子都喜歡他。而當父親不被那么多人需要,繼而在異鄉(xiāng)的土地為一家人謀生的日子,父親是否有過失落?

我左邊的肋骨在每年春天隱隱疼痛,它提醒我故鄉(xiāng)和父親的存在。小時候我調(diào)皮不羈,常常從高高的埠頭跳到河里游泳,我的頑劣最終害慘了自己,那一次我不慎摔到河底的石頭上。父親摸著我的肋骨說,斷了??伤麤]送我去醫(yī)院,卻轉(zhuǎn)身帶著鋤頭去了山上。半天時間,他采回了一堆草藥,荊芥、接骨木、路邊荊……父親把它們碾碎敷在我摔斷的肋骨上,厚厚的一層,涼絲絲的草藥汁液浸入我的骨髓。整整一個月,我沒法動彈。父親每天去山上為我采草藥,兩個月后,我的肋骨漸漸愈合,我居然可以下地走路了。三個月后,我回到了學校。我幸運地沒有落下殘疾,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但也有可能當時我摔得不那么嚴重。而我疑惑父親從哪來的自信和勇氣,他憑有限的醫(yī)學知識,用一堆草藥就治好了我的肋骨?!按_實很冒險?!备赣H說。時過境遷,今天仍有人找父親治療某些病癥,父親勸他們?nèi)メt(yī)院,求藥的人卻一臉凄然,說醫(yī)院開的藥效果不明顯才來找我父親。說來也奇怪,父親在深山里才能采到的稀有藥材山金匏的確有效,幾個療程下來,求藥的人竟然痊愈了。

20世紀80年代初,公社的衛(wèi)生室開始自負盈虧。當時下村、上村各有一個衛(wèi)生室,父親的衛(wèi)生室在灣木臘。灣木臘人口少,看病的人也少,而我們姐弟三人漸漸長大,父親在衛(wèi)生室的那份微薄收入已無力支撐我們的學費和生活費。他只好忍痛關(guān)閉衛(wèi)生室,去了外省,廣東、海南、遼寧、浙江、上?!瓘囊粋€工地輾轉(zhuǎn)到另一個工地,用苦力換回我們的學費和生活費。一年又一年,直到我和弟弟大學畢業(yè),妹妹嫁人,父親才結(jié)束他在外省工地的輾轉(zhuǎn)和辛勞。

父親一天天老了,頭發(fā)白了,說話越來越少,笑容越來越謙卑。2015年國慶,他在老家新起的房子旁挖沼氣池,突然站立不穩(wěn),住進縣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是腦出血,以后不能再干重活了。而這么重大的事情,他和母親竟然瞞著我們,是表弟打電話通知我們才知情。我又氣又擔心,當即買了動車票從南寧趕回灌陽縣醫(yī)院。他卻一直在向我道歉:“對不住啊,耽誤你的時間,來守我這個沒用的人?!蔽倚闹兴岢?,對他說大大(即爸爸,桂北方言),你怎么會沒用呢?你養(yǎng)大了我們?nèi)齻€孩子,沒讓我們餓死,還讓我們讀了書;你做了那么多年的醫(yī)師,給很多人治好了??;你去過那么多城市,那些漂亮的高樓大廈都有你出的一份力氣,你太有用了。父親凄然一笑,嘆口氣,說了一句似乎與此無關(guān)的話,“書到今生讀已遲”。我們小時候就經(jīng)常聽到他說這句話,然而父親高估了彼時年紀尚幼的我們的理解力。而我猜他自己也未必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所謂一知半解,他無意中將一個難題拋給了我們。多年后他又說起這句話,想到我們經(jīng)歷的事情,包括我們在土地上帶著太多目的的勞作,我才明白其中一些道理??粗旁谛厍暗那嘟钔黄鹑珧爸Φ纳n老雙手,我在心里默默流淚,它們就是我對故鄉(xiāng)全部的理解。

老家的井臺

一個月后,父親出院了,醫(yī)生讓他少走動。又過了一個月,他忍不住,開始在灣木臘的坡地里走來走去。半年后,他又下地勞動了。今年八月,他瞞著我們,一個人卷起行李,去了杭州一個工地,領(lǐng)了一個在綠化帶種樹的活兒。母親在電話里說,她勸不了父親。我著急地打電話給他,父親說他正忙著挖樹坑,等他下班再打給他。我不肯掛電話,說要幫他買車票,請他馬上回家。父親的脾氣也上來了,說你莫買,買了也不回來。我說要去杭州找他,他說你更加莫來,來了也找不到我,我今天在杭州,明天在金華,說不定后天又到了上海,綠化帶的工作做完又會換地方……對將來沒有安全感的父親,一生憂患的父親,像一個永遠停不下來的陀螺,堅持著他在土地上的勞作。

爺爺是個木匠

爺爺做了一輩子的木匠,為人們打制家具,也為生命的終結(jié)打磨一副副精致的棺木。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和制棺材的木匠,兩種看起來不太協(xié)調(diào)的職業(yè),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家庭里,外人看起來多少有些別扭。而我覺得他們做的事情,在時間這趟穿過無數(shù)個黎明和黑夜的漫長公交車上,最終抵達的卻是同一個終點站。

通往灣木臘的路

圓圓的木頭被鋒利的鋸子切成一塊塊木板,打上榫頭,磨砂、拼合,溫潤的木頭在爺爺?shù)氖窒?,總能變戲法似的,變出結(jié)實漂亮的桌子、椅子、床、梳妝臺和窗格。這些家具在我們家待的時間總是很短暫,很快就會有人來把它們買走。

有時,爺爺手下的木頭變出的卻是讓我們感到陌生的物件。我仿佛又看到多年前的那個春天,爺爺?shù)鹬鵁煻?,手里拿著一把磨得锃亮的斧頭,砍倒老家門前那棵長了幾十年的樟樹。還有一棵,是從別處買來的杉木。這一次,他要打制兩副棺木,為自己和奶奶準備的。爺爺說,香樟做壽木好,杉木也結(jié)實?!盎钊艘獜埓舶采恚懒艘惨獜埓舶采?。”說這話時爺爺奶奶還不到六十歲。我和妹妹好奇地看著,只因為死亡太神秘了,而我們的爺爺在為死亡做準備,只不過他準備得太早了,他和奶奶都活到了八十歲以上的高齡。

爺爺是個好木匠。他瞇縫著眼睛,不言不語地刨木、測量、打線,用砂紙把粗糙的木板打磨得光滑、平坦,好讓靈魂睡在里面,會舒適一些。我和妹妹坐在門檻上,從早晨到黃昏,看著大片大片的木花兒,雪片似的,接連不斷地從爺爺?shù)呐僮永锩俺鰜恚啥训乇粧仐壴谠鹤永?,小山一樣,它們可以用來煮熟雪白的米飯和紫色的山芋。?jīng)過幾天的忙活,棺木終于成型,爺爺爬進去,躺下來,試了試寬窄,感覺很滿意。他終于放心了,舒服地陷在老藤椅里。

村里的老人也會請爺爺上門幫忙做棺木?!叭死狭耍龊萌ツ沁叺姆孔硬虐残??!崩先藗兌歼@么說。我也跟在爺爺后面湊熱鬧。主人家準備了一棵上好的杉木,客套一番后,主人回避,留下帶著斧頭和鋸子的爺爺在那棵杉木面前。爺爺對著那棵杉木,嘴唇嚅動,口中念念有詞,好像在進行一個莊重的儀式,到底念的什么,我不知道。眨眼間就聽嚯的一聲,爺爺手起斧落,隨之一片整整齊齊的木屑飄到了院子中央。爺爺“唉”一聲,主人家出來了,端給爺爺一杯茶,小心翼翼地問道,怎么樣?爺爺說,還行,還能得個好幾年。主人家笑瞇瞇的,說一聲辛苦,就去準備好酒好肉了。這秘密的暗語,年幼的我一直弄不明白,直到稍長后才聽爺爺說起,原來木匠的第一斧,決定著棺材主人的壽命,第一斧砍出的木屑飄得又高又遠,就代表那人還能活好多年頭;如果木屑飛得近,那人的時日就所剩不多了。爺爺?shù)倪@些話總會遭到我父親的一番哂笑和反駁,說他是老迷信,要我們相信科學,少聽爺爺說這些瞎話。爺爺這時就急紅了脖子,大聲說命有天意,不信也得信!說完悻悻地走出屋子。父子倆的對話經(jīng)常這樣不歡而散。也因為父親一直以來對爺爺?shù)姆磳Γ瑺敔敍]有將自己的木匠技術(shù)傳授給父親,而是傳給了我的二叔。

棺木做好后,爺爺總要爬進去躺一躺,然后才刷上黑色油漆。看得多了,我就問:為什么要進去躺一躺?爺爺說,這是木匠的規(guī)矩,進去躺一躺,表示我在壽木里已經(jīng)替人死了一次,別人就不用死了。那么,如果是這樣,爺爺替自己做的棺材呢?爺爺說,給自己做也要進去躺一躺,試試寬窄,窄了就要改,死是一輩子的事情。

做好的棺木被隨意地放置在堂屋或者屋檐下,等著最后掐斷身體里與世間連接的那條細線的人。村里的老人們包括爺爺,他們大多數(shù)不識幾個字,卻有著樸素而坦然的生死觀。爺爺為自己和奶奶準備的棺木,被鄭重地放置在我家的閣樓上。黑色的油漆,古樸雕花的飛檐,發(fā)出一股好聞的原木的香味。它在黑暗中冷靜地等著兩副人世的肉身,那么不可阻擋和必然,以至于我一抬頭看到它們,就會不由自主地打一個寒噤。

饑餓感常常伴隨著我們的童年。有一次我和妹妹去閣樓上找吃的,母親一般都把曬好的紅薯干藏在閣樓上。紅薯干沒找到,卻看到了那兩副爺爺在春天做的棺木。盡管我們在光天化日下近距離地看過爺爺做棺木,在光線昏暗的閣樓上看到這兩個大物件,還是被嚇了一跳。黑漆漆的木頭,像無盡的黑夜橫在那兒。閣樓上唯一的亮光,來自屋頂?shù)娜镣?,它們把天空帶到我們面前。膽大的妹妹提議,打開棺材蓋,說不定紅薯干就藏在里面。我們相互望著,為這個荒唐的想法猶疑著。很快,饑餓讓我們的心思達成一致,我們使出渾身力氣,用小小的胳膊將棺木蓋挪開一個裂縫。漸漸地,裂縫敞開得越來越大。我們小心翼翼往前挪動步子,探頭張望:里面什么也沒有。沒有春天,沒有光亮,更沒有紅薯干。我們長吁一口氣,突然覺得累極了,像跋山涉水,去了一趟遙遠的地方似的。

……天黑了,遠處散落在野草叢中的墳塋發(fā)出奇異的光。傳說中的鬼火,常常在我們?nèi)ネ碜粤晻r途經(jīng)的道路旁,發(fā)出藍綠色的火焰,在靜止的空氣里,輕飄飄地隨風舞出詭異的形狀。灣木臘以前是荒地,田間地頭都散落著墳墓,死者骨骼里的磷化鈣在經(jīng)年的土壤里發(fā)生著化學反應,透過地下有可能的裂痕竄到空氣中,與氧氣發(fā)生反應,在夜晚發(fā)出可疑的光。我們的童年被這些神秘的光亮驚嚇著,追逐著,艱難地往不可預知的時間里奔跑著。有時候我在想,為什么要害怕?棺材不過是木頭的一次變形,它不過是變了一副模樣,由直立在泥土里的一棵生長著的植物,到變成立體的涂了黑漆的器具,便立刻將我們嚇得不輕?;囊暗膲災挂膊贿^是一個個隆起的土堆,它們狐假虎威,一度將我們的童年追逐得四處奔逃。

2008年,我的爺爺沒有能堅持到看見那個春天的曙光。他好像是累了,厭倦了自己的脾氣、酒和不緊不慢的咳嗽,吃完最后一口米粉,在一個深夜,爺爺掐斷了他自己身體里的那條細線。第二天早上,爺爺安靜地躺在那副他親手打造的棺木里——那是他的歸宿,最后的,溫暖、安全的歸宿。我在趕回家的途中,似乎聽到多年前的一棵樟樹在我耳邊竊竊私語。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最后變成自己的呼吸。

老村的屋檐下,隨意放著為老人準備的棺木

爺爺脾氣暴躁,一言不合就會朝奶奶大吼,被激怒時還對奶奶動過手。有時奶奶埋怨爺爺,爺爺則舊事重提,說自己為了奶奶吃盡了苦頭,九死一生才撿回一條命。聽父親說,解放前,奶奶的娘家是地主,奶奶的父親唐公知書達理,待人溫和寬厚,人緣不錯,因而“文化大革命”時,奶奶一家并未遭到批斗之苦。而中農(nóng)出身的爺爺卻因此受到牽連,加之爺爺?shù)亩绠敃r是村里的支部書記,地主家的女婿,“壞分子”的弟弟,兩重身份的爺爺被造反派遷怒,赫然在批斗之列。那個下著雪的冬夜,爺爺先是被踢打,后來被反綁著罰跪,造反派們還嫌不過癮,脫掉爺爺?shù)耐庖卵?,只留下褲衩,將爺爺五花大綁在村公所的大柱子上。如果不是住在村公所附近的陸民喜的父親深夜晚歸,偶然看到被凍得全身浮腫、虛脫了的我爺爺并偷偷放走,爺爺怕是難以熬過那個冰窟般的晚上。而另一個與爺爺境況相似的外族同姓村人道律卻遠沒有那么幸運。道律姓陸名道律,家是貧農(nóng),老實本分,平時在村里連話都不會多說幾句,卻娶了一個厲害的婆娘。據(jù)說道律的婆娘頗有來頭,娘家人有當官的,后臺硬,自然也霸道,做什么都要占盡便宜,得罪了不少人。造反派們知道她的根底,也不敢批斗她,把氣撒在她的丈夫道律身上。瘋狂無底線的造反派們先是割下了手無寸鐵的道律的耳朵,最后在江邊用亂石將其活活砸死。

灣木臘的水田

提起一個時代的沉痛,奶奶默默地轉(zhuǎn)身拭淚。爺爺見狀會及時閉嘴,兩人的爭吵像交響樂在急板中戛然而止。而鄉(xiāng)鄰們卻都說奶奶命好,因為爺爺一輩子沒讓奶奶干過田地里的活兒。即便在那個靠掙工分養(yǎng)活一家人的年代。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一輩子沒有干過田地里的活兒,多少會有點兒讓人不可思議。奶奶從小家境殷實,挑水做飯洗衣服都有人幫忙,下地干活就更輪不到奶奶了。嫁給爺爺后,她也只負責家里的活兒。然而家里的活兒就夠她忙的了,做飯,打掃,洗衣服,帶孩子,一個上午過去,準備午飯的時間又到了。她實在沒有時間去打理田地里的事情。其實爺爺也沒做多少田地里的活兒,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做木工。一年所掙的錢也不過兩百多元,其中一百五十元要上交給生產(chǎn)隊抵工分,剩下幾十元,要維持一大家子六口人的生活。姑姑和父親成年后,可以掙工分替爺爺分擔,一家人供兩個叔叔讀書,爺爺也終于輕松一些,做木匠掙的工錢,可以稍微拿出一部分買酒喝了。他喝得不多,但是每頓飯必須有一杯。喝了他才覺得舒坦,劈起木料來才有力氣。奶奶也由著他。等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公社分田到戶,家里的余糧多了,奶奶到年關(guān)就開始熬制紅薯酒,爺爺不用買酒,什么時候想喝了就去酒缸里舀一壺,就著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飲。父親和兩個叔叔似乎對酒都很冷淡,姑姑卻喜歡陪著爺爺喝一點。有人陪他喝,爺爺自然高興。爺爺八十歲那年中風癱在床,他還是忍不住要酒喝,被我父親和兩個叔叔一頓訓斥。爺爺耷拉著腦袋,像個委屈的孩子,一聲不吭地戒了酒。但是每頓飯前,他會讓奶奶倒一小杯酒,端在手里不停地嗅啊嗅啊,嗅夠了才肯吃飯。

故土方是安身處

姑姑到了五十多歲的年紀,也和爺爺一樣喝酒成癮,一頓不喝就會渾身難受。我的兩個表弟擔心她的身體,一度禁止她喝酒,姑姑卻像孩子似的,常常趁兩個表弟不注意,把酒偷偷裝在礦泉水瓶里,有人沒人都喝上一口。最后到底還是被表弟們發(fā)現(xiàn),家里從此再也不存酒了。姑姑在又一次喝得微醺后,坐著三輪車大老遠地從水車鄉(xiāng)來到灣木臘,向我的父親和叔叔們告狀,希望做舅舅的去管管那兩個不孝順的外甥,說他們不給她酒喝。父親哭笑不得,對姑姑好言相勸,說外甥們的苦心,年紀大了得為自己身體著想云云。姑姑就說,她要回吉田,她的兩個兒子已經(jīng)長大,丈夫去世了,她不想在那個別人的村子待了,待下去沒意思,她要回自己的村莊。父親和兩個叔叔很為難,說家里的老房子很舊了,你回來住也可以,就是沒那么方便。姑姑聽了傷心地哭了一場,說這里才是家啊,自己的老家都回不來了。父親對姑姑說,那就回來住吧,等新房子起好,你住到新房子去。幺叔也說好。

爺爺去世后,年事已高的奶奶需要父親三兄弟輪流贍養(yǎng)。輪到幺叔家時,幺叔發(fā)愁了。幺叔一家在湖南永州做大理石生意,不能回家照顧奶奶,嬸嬸提議將奶奶接到他們在永州的臨時住處,幺叔堅決反對,理由是:奶奶聽不懂湖南話,會悶出病來的。嬸嬸為難了,說那怎么辦,生意不能放著不做呀。幺叔說,我回家伺候老娘。嬸嬸傷心地抗議,她當初也是一個人孤零零地來到廣西,把自己的湖南方言都丟了,最后還將自己變成了廣西人。是啊,她年輕的時候一個人來到我們村,聽著周圍陌生的灌陽話,一定像身陷茫茫大海似的,誰能理解她的孤獨呢?幺叔訕訕地說了一句,我就是怕娘不習慣,娘的日子不多了。

輪流贍養(yǎng)對一個老人來說確實意味著另一種漂泊,不知道奶奶心里有沒有覺得自己像皮球似的被踢來踢去。希望她沒有,希望她是快樂的,隨遇而安的。父親和叔叔們面臨的生存現(xiàn)實就是這樣,他們無法獲得更為穩(wěn)固的生活,奶奶希望在故土度過晚年的愿望自然也無法得到滿足,在強大的生活面前她無從選擇。2011年初,奶奶終究還是出了趟遠門。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得最遠的地方——宜州,對一個連縣城都沒到過的老太太來說,真的太遠太遠了。那一年輪到二叔家照顧奶奶。二叔二嬸和堂弟都在宜州做生意,在鄉(xiāng)村請保姆照顧一個老人太不現(xiàn)實了,他們必須把奶奶接到宜州去??吹蕉宓能囃T陂T口,蒼老的奶奶流出眼淚,她說什么也不愿意出遠門,她老了,怕死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成為孤魂野鬼,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當二叔強行抱起奶奶出門時,奶奶用指甲拼命地摳著門框,哭喊著,造孽啊你們,我死也要死在家里,我哪也不去?。?/p>

奶奶的哭喊并不能改變現(xiàn)實,她最終還是被接到了宜州。我不知道奶奶在宜州的那一年是怎么度過的,過得開不開心,年底快過年的時候,二叔把她送回了灣木臘。2012年奶奶輪到我們家照顧,父親不想再讓奶奶忍受在外地的顛簸和思鄉(xiāng)之苦,匆忙轉(zhuǎn)讓了在南寧武鳴承包的百畝香蕉地,和母親一起回到灣木臘照顧奶奶的起居。就在2012農(nóng)歷的年過了沒多久,2月14日,西方情人節(jié)的那一天,奶奶閉上了她的雙眼,去天國找我爺爺了。她走得很安詳,因為她回到了灣木臘,故土,才可以讓一個人安心而無憾地歸去。

作者的父母在南寧

母親心中有道坎

七歲那年,我的第一顆乳牙開始松動。足有一個月,它搖搖晃晃卻不肯脫落,嚴重影響著我的言說和咀嚼。我常常緊張得睡不著覺,怕它在我睡著時會被吞咽進肚子里。躲在它后面的新牙已迫不及待地冒出來,它仍然頑固地占據(jù)牙齦的位置,不肯給新牙讓出一席之地。母親用線綁著搖搖欲墜的牙,用力一扯,就被帶出了牙齦。母親說,脫落的牙要扔到自家的屋頂上,才不會丟了魂。牢記母親囑咐,每一次,我都會將換掉的牙努力拋上屋頂。我把魂丟在了故鄉(xiāng)。

我從小是個不那么合群的人,至今仍然是。為了保護年幼的弟弟妹妹,我用并不結(jié)實的拳頭跟人打過架,也為此撒過謊,不敢跟父母說出實情。擔心弟弟妹妹被人欺負,生怕突然的一陣大雨淋濕曬谷場上的谷子而被罵,沒有鬧鐘、害怕上學遲到因此很早就會醒來,路上碰到老師擔心會被追問什么時候交齊學費,害怕親人會突然死去……我的焦慮感從童年就開始了。有一次跟母親談起這些,她很驚訝。她覺得這些焦慮感應該出現(xiàn)在她和父親身上才對。母親也談起自己的童年:九歲喪母,弟弟剛剛兩歲,她帶著弟弟,簡直就是另一個小媽媽。而她的弟弟,我的小舅舅,尚未活到十八歲,也離開了她。母親說她三十九歲以前一直活在對死亡的恐懼中,外婆和小舅舅過早地離開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仿佛命中注定的古老詛咒:她的外婆死于三十九歲,她的姨媽死于三十九歲,她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外婆,死去的時候也是三十九歲……這個秘密,她必須獨自悲傷地守著,像守著時間的定時炸彈,而一守就是幾十年,直到她遠遠地活過了三十九歲之后的許多年才向我們透露。“假如發(fā)生了,就是命?!蹦赣H輕描淡寫地向我描述那些年發(fā)生在她內(nèi)心的海嘯。她一睜開眼就開始倒計時,離她三十九歲還有多少年多少天,能看著我們長到幾歲。她恐懼那一天的到來。這還不是更為焦慮的,更讓她恐懼的是,她的兩個女兒,我和妹妹,如果也遭遇同樣的詛咒(如果那是一個詛咒的話)該怎么辦。母親說她經(jīng)常去外婆的墳頭,燒一堆一堆的紙錢,祈禱詞只有一句:“求求你,保佑我兩個女兒。”母親沒有為自己求保佑,可她仍然不能坦然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她希望時間能慢點兒再慢點兒,甚至停滯下來。早上天亮了她會覺得煩躁,天黑了她也覺得煩躁。因此,那些年我們家沒有日歷,沒有鬧鐘,母親看見這些跟時間有關(guān)的物件就會更加焦慮。我現(xiàn)在終于理解,母親在那些對死神的腳步越來越近的擔憂中,對我們打罵得最兇的時光,也是她最眷戀和最痛苦的時光。關(guān)鍵是,她不能將這樣的痛苦告訴任何一個人。它不是家族遺傳病,如果是,她還能清晰地預知結(jié)果,或許還可以平靜地等待和接受?!鞍殡S著死亡所帶來的痛苦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母親的恐懼正是對未知的沒有具體形式的死亡的恐懼,對偶然和不可預知的恐懼。那種巨大、窒息的焦慮籠罩著她三十九歲以前的生命,而我們毫不知情。我們以為她的喜怒無常,只是因為不堪煩瑣的勞動、家務(wù)以及對貧苦生活的發(fā)泄罷了,如果那時候母親肯告訴我們,焦慮會不會得到緩解?后來知道真相的父親,替她分析了世間的偶然性和概率問題:母親的外婆無疾而終;母親的母親則是意外被村里的瘋狗抓咬,限于當時落后的醫(yī)療不治離世;而母親的姨媽身體本來就虛弱,傷寒加重后病逝。三者離世的原因沒有必然關(guān)聯(lián),只在年齡上存在驚人的偶然和一致。但它能說明什么呢?母親一味地認定那是一種超自然的神秘現(xiàn)象,無從找到出口,才造成她長期的焦慮和痛苦。好在母親渡過了那最艱難的坎之后,心態(tài)漸漸平和,對人事也日漸樂觀豁達起來。

2012年春節(jié),和幺叔一家人

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說,童年是讓你可以忍受暮年的那股力量。我沒有真正的童年卻一直在心中裝著它,它給我治愈的力量,也讓我對世界一度處于焦慮中。對自我的否定,對現(xiàn)實的不夠信任,生存與寫作帶來的壓力感,人群和事物,都讓我感到緊張。張口說話對于我來說,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情,我常常感到自己一開口,全身的精氣都在耗散。也許正因為這些,成為我去寫作的理由。在寫的過程中我獲得了自如和放松。就像開口說著家鄉(xiāng)話,它們最善于破解土地的密碼。

我太慢了,文字常常滯后于自己的腳步,語言常常滯后于自己的心靈。來自內(nèi)心解構(gòu)的顛覆或相互認同,讓我們注視這個世界的每一寸目光,充滿了牽引、矛盾和輕柔的力量。這樣的力量讓我緊張卻又忍不住靠近和凝視這世界。我的文字在凝視中產(chǎn)生:驚訝的,恐懼的,深情的,悲憫的,熱愛的,咬牙切齒的……我希望它們因為帶有故土的滋養(yǎng),而在時間里開出溫暖的花朵,在人群中不再緊張,最終學著與這世界達成和解,坐下來面對面交談,像老朋友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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