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亦斌

東漢末年，隴西邊境出了一位驍勇的戰(zhàn)將，姓董名卓。董卓在內(nèi)亂時被舉薦給朝廷去平叛，立功后逐漸官至太師。他一路不斷網(wǎng)羅爪牙死黨，在羽翼豐滿之后，進一步獨攬大權(quán)，覬覦帝位，同時胡作非為，濫殺無辜，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太尉楊彪和司徒王允合謀想除掉董卓，重振漢室，卻苦于一直無從下手，因為董卓所收的養(yǎng)子呂布勇猛無比，隨時緊跟其左右衛(wèi)護董卓。這天，董卓又當朝誅殺了一名大臣。入夜，王允在家中為朝廷大事愁眉不展、憂心忡忡，感到胸口好像有張弓壓著，憋悶難熬，就出來到后花園透透氣，恰巧看到養(yǎng)女貂蟬在月下焚香告天。王允聽說貂蟬正在祈禱上天為自己養(yǎng)父排憂解難，受啟發(fā)心生一計：如果將貂蟬暗許呂布、明許董卓，就可以離間這對虎狼父子，讓其自相爭斗內(nèi)耗；如果其中有一人先亡，就可救百姓的倒懸之危、君臣的累卵之急。真可謂“借紅裙巧生機變，連環(huán)計逼父子反顏”。王允思考停當就趨前招呼貂蟬，向其托付倒董卓、扶社稷之大事，并贈她白玉連環(huán)一對。貂蟬感激王允對自己的收養(yǎng)庇護，理當報恩，馬上答應(yīng)配合。

第二天，王允著手實施計劃。他先從家中所藏寶物中挑出幾顆明珠，找了個良匠嵌造了一頂金冠，作為禮物送給呂布。呂布收禮之后到王允宅邸致謝。王允囑咐準備佳肴美饌款待呂布。席間，王允請出貂蟬為呂布把盞侑酒，呂布與貂蟬兩下里眉來眼去，王允順水推舟提出把貂蟬送與呂布為妾，擇良辰吉日即送到他宅中。呂布欣喜萬分，再三拜謝。

不日王允又在家中備酒與董卓對飲，餐后延請董卓入后堂坐定，放下簾櫳，讓貂蟬在笙簧繚繞中隔簾起舞。董卓立即為貂蟬的美貌所吸引，視為“神仙中人”。王允乘勢將她獻給董卓，當晚徑直送入相府。呂布得知董卓霸占了貂蟬，心中頓時怒火萬丈，把董卓視為自己的仇敵。呂布好不容易熬到有一天董卓與漢獻帝會晤深談，偷偷離開董卓，去相府會貂蟬。董卓不見了身邊侍奉的呂布，心中起疑，回府查看，見到兩人在花園私會，醋性大發(fā)，父子遂公開反目。董卓拿起呂布擱置一旁的方天畫戟來刺呂布，呂布揮拳打倒董卓后逃逸。董卓失去了左膀右臂，王允的離間計成功。

在清代初年，《連環(huán)計》故事場景深受景德鎮(zhèn)瓷窯青睞，世存多件精美細料器上有其圖像，因年代久遠，以為當代人所不知，特介紹如次。美國潔蕊堂藏有一對五彩人物故事圖紋折沿碟，前文介紹了其中一件《秋胡戲妻》，另一件上則繪三國故事《連環(huán)計》中的“貂蟬焚香”。碟心主紋飾為庭園一角中的高髻仕女和官袍男士。根據(jù)歷史上流傳的《貂蟬焚香》圖像傳統(tǒng)，在月下拱手抬頭、向天禱告的仕女為貂蟬，在她背后緩步趨前的男士是司徒王允。貂蟬著綠色外衣，內(nèi)襯立領(lǐng)紅衫，長衣下是鐵紅打褶馬面裙，底襕以斜線竹篾紋表示刺繡花紋，額頭上方簪金鳳釵，紅彩勾線金彩填涂。王允頭戴圓翅二階烏紗帽，身著圓領(lǐng)綠官袍，胸前縫藍彩補子，腰束牙白玉帶，以示高官身份。他左手后甩，右手抬起捻須，似乎在思忖如何對貂蟬開口。

在一件私人收藏的康熙青花人物故事圖紋青花碗上，留存著一幅更為完整的《貂蟬焚香》圖。取景為庭園一角，身材嬌小玲瓏的貂蟬著拖地長裙，站立在一張束腰四方馬蹄足香案前，桌上擺著香爐香盒，爐中香煙裊裊。香案設(shè)在凸出的山巖上，前方下面可見圍欄桿、鋪方磚的月臺。王允和丫鬟站在兩棵樹后面。大樹花葉團團，庇蔭著樹下的人。將青花瓷畫同潔蕊堂五彩碟上瓷繪相比較，可見五彩碟上所繪為《貂蟬焚香》圖的縮略版。丫鬟、香案和庭園中的大部分細節(jié)都被省略，只留下對天拱手的貂蟬和邁步趨前的王允，以及一段欄桿、一枝樹杈、一堆山石。

《貂蟬焚香》圖的另外一個版本還出現(xiàn)在康熙晚期的礬紅彩淺碗上。將其同青花碗和五彩碟上的畫面相比較，可見其脫胎于同一圖像傳統(tǒng)：貂蟬在畫面左側(cè)，拱手面對香煙裊裊的鼎爐，王允頭戴圓翅烏紗帽（涂染烏紗帽的黑彩部分脫落），身穿圓領(lǐng)官服，腰系鎏金大帶，從右側(cè)房內(nèi)踱步走向花園，正巧看到貂蟬一人在對天長吁短嘆。德國出版的《康熙珍瓷》圖錄將此畫面中的仕女解釋為鶯鶯，將屋內(nèi)男子說成是張生。其實，在《西廂記》的情節(jié)中，張生從來沒有在建筑內(nèi)部偷窺鶯鶯燒夜香。在張生偷窺鶯鶯燒香的場景中，張生要么躲在假山石后面，要么站在院墻的另一面。因此，將此圖解釋為《西廂記》場景不能成立。

在一幅清代的彩印年畫上印著《王司徒巧使連環(huán)計》的文字畫題，并且在人物旁邊明確標示“貂蟬”和“王允”，圖像內(nèi)容確定無疑。場景設(shè)在屋外臺階下，背景中湖水浩瀚、綠岸延伸。臺基欄桿后面可見假山石，牡丹怒放。王允頭戴寬翅烏紗帽，身穿圓領(lǐng)繡花官袍，胸前縫綴黃段補子，左手捻須，側(cè)身回頭面對貂蟬。貂蟬頭扎發(fā)箍，紅彩服外罩綠色比甲，正跪在地上應(yīng)答王允問話。年畫中男女人物相互顧盼呼應(yīng)，明顯留有舞臺表演的痕跡。

德國德累斯頓國立瓷器博物館中藏有一件康熙青花觀音尊，器腹所繪即為王允拿出白玉連環(huán)贈予貂蟬的場景。畫面呈現(xiàn)一個富貴之家的廳堂，中間立屏風，屏風前擺大條桌，桌上鋪桌圍，上有食盒酒杯。身穿官服的王允站在右側(cè)，伸出左手將白玉連環(huán)遞給貂蟬。因為白玉連環(huán)是這個故事場景中的標志物，所以畫得超大，以取得醒目的效果。貂蟬著寬衣繡花裙，正在跪受養(yǎng)父王允的贈禮。為了把場面畫得熱鬧些，在左側(cè)安排了女子三人樂隊，一人打拍板，兩人吹笙和長笛。

英國巴特勒家族藏有一件青花人物故事圖紋筒瓶，瓶外繪王允在軍營帳內(nèi)向呂布贈送金冠的場面。筒瓶背面開光內(nèi)書寫兩行字：“今朝喜把金冠贈，重整威雄帶月嬌。風卷珠簾香滿座，日中強勇戰(zhàn)虎牢?！闭麄€畫面以單線白描手法繪制，不施暈染，風格獨特罕見。

德國萊比錫藝術(shù)博物館藏有一件康熙五彩折沿盤，盤心繪《連環(huán)計》故事的高潮《鳳儀亭》。鳳儀亭為董卓宅邸后花園中一亭榭的名稱，因為呂布和貂蟬在此私會而著名。畫面描寫正當呂布在竭力安慰貂蟬之時，身材肥碩的董卓沖了進來，見此場面，火冒三丈。瓷畫匠把成語“怒發(fā)沖冠”直接訴諸筆端：董卓高舉雙手，才能把烏紗帽強行按在自己的腦袋上。

清代康熙朝的德化瓷塑藝人將《鳳儀亭》場景做成三維的塑像。與五彩盤上的畫面相比，瓷塑是個大大簡約的版本。一張立屏把兩組人物隔開，他們相互之間都還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存在，以此造成只有觀者才意識到的場景張力。屏風前，呂布摟著貂蟬在撫慰她；屏風后面走來沉著臉、背著手的董卓。瓷塑藝人用靜默的形象表現(xiàn)暴力沖突前夕的靜謐一刻，董卓陰沉的形象與瓷畫上的暴怒形象形成反差。

有趣的是，當清代畫家沈源在摹寫《清明上河圖》的時候，特地在路邊的一個戲臺上布置了戲曲《鳳儀亭》的演出場面。用原木搭建的戲臺上沒有布景，演員就在一塊氍毹上演出，兩位樂師伴奏，一位吹笛，一位打鼓點。呂布依然是其典型裝束，頭戴金冠翎毛，正在安慰抬手擦眼淚的貂蟬。舉雙手硬按住烏紗帽的董卓站在臺口正準備上場，臺下觀眾熙熙攘攘。在清朝版的《清明上河圖》中插入《鳳儀亭》場面，說明了這出戲在當時的火爆程度，也為清初景德鎮(zhèn)瓷器上流行《連環(huán)計》圖像作了最好的注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