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友者
翻開中國美術史,我們一般了解的都是畫家生平及藝術風格,很少有關于他們之間交往的片段。事實上,畫家之間的交游與其思想、心態(tài)關系極大,對其畫風亦有著重大影響。因此,弄清他們之間的交往情況很有必要,其中元代的倪瓚就是那時非常活躍、朋友圈亦很廣的一位。
縱觀倪瓚一生的交游人員,從身份上劃分,大致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一是出家方士;二是在職官吏;三是地方鄉(xiāng)紳。出家方士的代表有茅山道士張雨。這是一位給予倪瓚詩畫創(chuàng)作很多靈感的人物。在職官吏的代表有品位稍低、卓有聲譽的張經。地方鄉(xiāng)紳的代表有以“富”和“文”并稱的顧瑛,以及晚年“隱跡”時期的知交徐達左。
元中后期,在浙西文壇以及道流享有盛譽的張雨是倪瓚最為敬仰之人,兩人年齡相差近30歲。然而年齡的差異并未妨礙他們成為“忘年交”。在倪瓚的文集中,張雨是與之詩文往來最多的人物之一。其中一詩表明了他與倪瓚的交往之情:“華陽外史(張雨)詩文字畫,皆為本朝道品第一。雖獲片褚只字,猶為世人寶藏?!?/p>
同時倪瓚也表達了自己與張雨的交情:“此詩乃張伯雨外史訪斷江恩公所作者也,余嘗與外史有師友之義?!笨梢娝麄冎g的關系。曾赴京師“面圣”的張雨,交游甚廣,無論朝野、名士都與之相往來,成為浙西“藝文”活動的中心人物之一。
由于張雨交游廣泛,倪瓚直接或間接地有了更多與名士接觸交流的機會。他正是通過張雨的介紹,與胞兄倪瑛得以邀請到元散文四大家之一的虞集,為倪文光撰寫了墓志銘。
熱衷文學的倪瓚不會放棄向文壇大家請教的機會,而虞集也對倪琳及其清陰閣印象頗深。這從一些記載文獻中也可看出,如“虞文靖公、張外史伯雨深相契焉”,“曾留陰閣齋中坐,共聽鶯啼入戶枝。舊跡空看遺墨在,娟娟寒玉想幽姿”等。
倪瓚與張雨之間保持著密切往來,在張雨處,倪瓚見及名士與張雨唱酬的詩文,總是愛不釋手,即興唱和。如“谷口路微山木合,濕衣空翠不曾晴。饑猿扳檻為人立,寒犬號林如豹聲。小閣秋清聽雨臥,長林日出采芝行。道心得失已無夢,沐發(fā)朝真候五更”。這樣的情形不在少數(shù)。
事實上,由倪瓚長兄倪文光與“玄中真師”共同修建的玄文館,既是倪瓚“讀書究道”之處,也是張雨“光顧常往”之所。有文獻記載:“(文光)即弓河之上,作玄文館。祠老子而事之,附以尹子、亢桑子、莊子、列子,規(guī)制弘敞”,“余友玄中真師,在錫之東郭門外立靜舍,名玄文館。幽潔敞朗,可以閑處。至順壬申歲六月,余寓是兼旬,謝絕塵事。游心澹泊,清晨櫛沐竟,終日與古書、古人相對,形忘道接,悠然自得也”。
在玄文館中,倪瓚向張雨學習研道之事,而云林堂則是倪瓚接待文友、飲酒賦詩的雅集場所,張雨也經常參與這里的集會?!扒嗵W庭除,曠然無俗塵。依微樵徑接,曲密農圃鄰。鳴禽己變夏,疏花尚駐春。坐對盈蹲酒,欣從心所親”。
提及兩人的相交,張雨初次造訪倪瓚的情形不能不提。倪瓚的接待頗有特色。在獲悉張雨來訪后,倪攢出見前“沐浴更衣”,以致耽擱了會面的時間,還曾引起了來客的疑惑。當詢知事情原委時,張雨深受感動,而這也奠定了兩人日后成為“知契”的基礎。
在倪瓚的交游圈中,與其來往密切的在職官吏,當數(shù)張經。在《清陰閣集》中,倪瓚所作酬答他的詩文即達十多首。說來,倪瓚的這位好友雖然史書記載甚少,但在同時代的文人圈中的地位卻是顯赫一時。張經經歷了元末、明初由民到官、又由官到民的起伏過程,而從相關的記載來看,倪瓚一直與他保持著堪稱“密切”的聯(lián)系。
與眾多好古的文人一樣,張經喜好書畫,他的草堂也有珍貴的收藏。這也是倪瓚來到良常草堂的原因之一。
兩人的熟識—宜興王仲德家應是兩人結緣的地點。一方面,王仲德為張經之父即張?zhí)烀袢谓痰臇|家?!澳矣杩颓G溪,主岳仲遠。仲遠中表多姻戚,若君仲德,其一也。仲德以宋閥閱居州市,時延金壇張?zhí)烀裣壬杺渥拥堋?。王家為世家大族,崇尚風雅,古鼎名彝,收藏豐富,遠近聞名:義興王仲德老先生,平日誠實喜靜,唯好蓄古定窯、剔紅、舊青、古銅之器,皆不下數(shù)千絡,及唐、宋名畫亦如之,獨無書冊法帖耳。
另一方面,倪瓚與王家熟識已久,他在給王仲德的侄兒王光大(彝齋)的書信中提及:(倪)瓚獲交于高門幾二十年矣,深魏遷繆粗疏,與世相左,但受知于賢父子則深耳。在文化氛圍濃厚的浙西地區(qū),王氏豐富的收藏,成為一時文人名士觀賞流連之所。而慕名前往王仲德家的賓朋,也會“順道”前往張?zhí)烀裉帯!扒G溪王仲德以故宋將家子孫博古嗜學,延致金壇張?zhí)烀裣壬谄浼?。德常,蓋先生子”。由輩分而言,王仲德實遠在張經之上,然而其友既在過訪之余,到其家飲酒賦詩,可知張經能與其父輩為忘年交,確非常人。
作為長輩,倪瓚信任張?zhí)烀瘢鄻方韵蛩麅A訴。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相伴幾十年的妻子去世時,倪瓚已年近花甲,老而失妻,倍感傷感,他在寫給張?zhí)烀竦男胖斜磉_了喪妻之后對人生的感悟:“仆罪釁所積,而我室人亦成長往,哀摧硬塞,大不可言。日月不居,奄蹄兩月,依依故物,觸事?lián)p心。奈何,奈何!以世緣言之悲嘆,何能有已。若以法眼觀之,則我此身誠亦無有。此宗少文,所以三復至教,方能遣哀耳。襄事粗畢,大山長林之思,此心己群于鹿泵間矣?!?/p>
張緯亦與倪瓚倡酬往來:緯字德機,經弟,自號荊南山樵者,徽居鹽橋。以教授為業(yè)。屋之西隅有軒翼然。名曰艇齋,胡梯為篆二字,使張與屋壁。
又據史載:“元鎮(zhèn)交惟張伯雨、陸靜遠、虞伯勝及覺軒王氏父子(王子明、王光大)、金壇張氏兄弟、吳城陳惟、惟允、周正道、陳叔方、周南老,其它非所知也。”這里的“金壇張氏兄弟”即為張經、張緯。張經的兒子張以中,則是倪瓚的“小友”。倪瓚對他關愛有加,稱他為“以中兄”。繪畫藝術上,倪瓚給予他精心的指導,告知自己的體會。正所謂“密雪初晴僧舍深,地爐活火酒時斟。張家公子清狂甚,冒冷看山意不禁”。endprint
在提及元末“富且風雅”人物的時候,人們總會把倪瓚和顧瑛相提并論:“按元末倪云林、顧阿瑛,皆以風流相尚。二人資雄江南,亭館聲妓,妙絕一時?!蹦攮懩祟欑倪h親,而與張士誠僚佐的關系也約略相似:倪瓚,字元鎮(zhèn),毗陵人??岷米x書,尊師重友,操履修潔。家有云林隱居,與予(顧瑛)有蔑草之親。這兩位有著遠親關系的富豪,皆曾為元末文人雅集的“贊助者”。
倪瓚與顧瑛在玉山草堂見面的機會不是很多,書信是聯(lián)系的主要方式。由于倪瓚和顧瑛的住處都是文人雅集的場所,來往于兩處的友人往往成為兩人的信使?!败饺刂ㄒ褷€漫,濁酒彈琴聊少停。數(shù)聲別鵲隔江諸,一醉秋風空玉瓶。況當賓客欲行邁,忍使風雨即飄零?攀條掇英重惆悵,但愿花下長不醒。”
顧瑛生性好客,曾多次邀請倪瓚,“累辱見招,規(guī)往而每不果”。至正八年的一次文人“龍集”,倪瓚又未前往。此次,規(guī)模宏大,并由擅長白描人物的杭州畫家張握(字叔厚)用“白描體”作畫,記錄下雅集人物的活動。楊維禎為之作記,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在場的情景。
倪瓚于至正十五年(1355年)后“棄田宅”離開故鄉(xiāng),直至明初辭別人世,一直過著漂泊的生活。在倪瓚落魄的晚年中,徐達左居處是他經常往來之所。史載,“光福徐達左,購養(yǎng)賢樓于鄧蔚山中,一時名士多集于此,云林為尤數(shù)焉”。徐達左被稱為有德學的癮君子,亦有好客之名。不過,他的事跡卻鮮為人知。
倪瓚與朋友的最初交往,總會有詼諧的故事傳說,其和徐達左之會面,也是如此。《史西村日記》載:“高士(倪瓚)至光福,訪良夫,以清曉至門。良夫久不出,而令人以椅坐高士于門外。高士拂衣起,趨登舟而行。舟中垂翠幕,焚異香,兩岸觀者如堵,疑為神仙。俄而,良夫追及,謝曰:今早在薄中,始聞高士至,以為非沐浴更衣不敢見,而苦發(fā)濕難稀日,以數(shù)扇揮之,尚不能干。遲非簡漫也。后聞高士督過之,乃勉強奉迎之。元鎮(zhèn)曰:有是乎?良輔乃去巾散發(fā)示之,則猶濕也。元鎮(zhèn)大喜,自此為勿頸交?!?/p>
熱情好客的徐達左使他的田園生活并不寂寞。他所建筑的耕漁軒、遂幽軒和聚賢樓都是文士聚會的場所。“耕漁軒在光福,徐良夫作。徐良夫有文學,所交皆名士。為題詠者甚多”?!八煊能?、耕漁軒皆在市西頭,下腌之濱。元耕漁先生徐達左所隱居。先生有文學,所交皆海內名士,題詠甚富”。
徐達左的耕漁軒是書畫收藏場所,也就成為倪瓚的駐足之處?!皷|坡遺張平陽村醒詩真跡,舊藏光福徐良夫家。據東陽黃晉卿(潛)題識,詩凡六首”。“癸丑八月廿一日,觀于耕漁軒。時積雨初霧,殘暑猶熾”。由此,耕漁軒備受倪珊的喜愛,得到他的多次作畫和品題。
倪瓚與王蒙的交情亦不淺。他曾多次寫詩寄與王蒙,勸他認真歸隱,安貧樂道,而不要混跡于官場。如:“野飯魚羹何處無,不將身作系官奴。陶朱范蠡逃名姓,那似煙波一釣徒?!痹谕趺扇朊骱蟪鍪藭r,倪瓚寫有《留別王叔明》詩,云:“故國何人賦招隱,桂花零落更停橈?!蹦攮懪c王蒙年紀相當,交情深厚,二人曾多次互相題跋畫作,有的甚至一跋再跋。如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乙巳四月九日,倪瓚題王叔明《聽雨樓圖卷》云:“河闊樓低雨初洗,只疑身宿孤蓬底。清晨依檻看新晴,依舊山光青滿幾。聽雨憐君隱市中,我憂徭役苦為農。田間哪得風波險,朝朝愁雨又愁風?!?/p>
倪瓚與王蒙的交往當早于至正四年(1344年),因為至正四年,倪瓚曾觀王蒙《多寶塔院圖》并題云:“筆精墨妙王右軍,澄懷觀道宗少文。叔明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瓚記叔明句也。今觀所圖《多寶塔院卷》,其筆墨之妙俱見于詩中矣。至正四年夏五月,與惟允陳君、良夫徐君啜茗觀于清閟閣,因記。”他們之間的見面應當是頗為頻繁的。
又如《松石望山圖》:“蒼崖積空翠……曩余為倪東海畫此圖,后倪自畫以傳惠他人,今歸諸博廣文齋中,又為略加點染,補其筆墨之未足者,復和東海生韻,題識畫端以正其事云。黃鶴山中樵者王蒙?!睌⑹隽送趺稍鵀槟攮懽鳟嫷慕涍^,倪瓚對王蒙應是很看重的,不然也不會要王為其作畫。
倪瓚與黃公望的交游更是頻繁,交往亦較早。倪視黃在師友之間,對其評價也高。至正元年辛巳十月四日,黃為倪瓚畫《層巒曉色圖》。至正五年乙酉四月八日晚,蘇州名士盧衡宅中文人雅集,倪瓚與黃公望皆在座,倪作有《六君子圖》。黃公望為之題曰:“遠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陁。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p>
另外,黃公望曾費十年時間之久,為倪瓚作《江山勝覽圖》卷題云:“余生平嗜懶成癡,寄興于山水,然得畫家三昧,為游戲而已。今為好事者征畫甚迫,此債償之不勝為累也。余友云林亦能繪事,伸此紙索畫,久滯篋中。余每遇間窗,興至輒為點染,迄今十年有余,以成長卷為江山勝覽,頗有佳趣。惟云林能賞其處為知己。”
黃公望亦有模仿倪瓚的作品,如張丑《清河書畫舫》記有至正二年(1342年)壬午明叔(叔明)持倪瓚所作《春林遠岫圖》來見,囑黃公望作畫,黃作《春林遠岫》小幅,并自題云:“春林遠岫云林畫,意態(tài)蕭然物外情。老眼堪憐似張籍,看花玄圃欠分明?!弊灾t老眼昏花,手不應心。
而倪瓚與當時官方畫家的代表、奎章閣鑒書博士柯九思也有交游,如至元四年(1267年)戊寅與柯九思會于清閟閣,柯作《清閟閣墨竹圖》并題曰:“至元后戊寅十二月十三日,留清閟閣,因作此卷,丹邱生題?!敝琳耆晌缙咴率呷?,倪瓚與柯九思又同觀《蘇軾題文同墨竹卷》于益清亭中,九思并有書識。后十一年,倪瓚在看到柯九思《墨竹圖》時深懷其人,題云:“至正十三年三月四日,同章煉師過張先生齋壁間,見柯敬仲墨竹,因懷其人。其詩文書畫、鑒賞古跡,皆自許為當代所少,狂逸有米海岳之風,但目力稍恕耳,今日乃可得耶??鹿b書奎章閣,吟詩作畫亦不惡。圖書寶玉尊鼎觶,文彩珊瑚光錯落。自許才名今獨步,身后遺名將誰托。蕭蕭煙雨一枝寒,呼爾同游如可作。”
張亮采在《中國風俗史》中云:“元季士大夫,好以文墨相尚,每歲必聯(lián)詩社。四方名士畢集,宴賞窮日夜……又顧仲瑛玉山草堂,楊廉夫、柯九思、倪元鎮(zhèn)諸人嘗寓其家,流連觴詠。聲光映蔽江表。其他以名園別墅書畫古玩相尚者,更不一而足。如倪元鎮(zhèn)之清閟閣、楊竹西之不礙云山樓……擅名江南?!辈⒅赋鲞@種風氣“自南宋以來,遺民故老,相與唱嘆于荒江寂寞之濱,流風余韻,久而弗替,遂成風會”。
倪瓚一生足跡不出太湖,來往的也大多是江浙一帶的文化名人,其居清閟閣期間,家中文會不斷。如管時敏曾題倪瓚小景詩云:“故家池館錫山阿,門徑寧容俗士過。清閟閣空詩社散,珠絲窗戶落花多。”倪瓚舟居期間,更是優(yōu)游于太湖沿岸,經常參加各地的詩文聚會,四方名士也爭相致之。正所謂“放跡于山水,寓情于詩畫,才高一代,人皆知重之”。
楊維禎也是倪瓚的摯友,時人將楊的鐵笛與倪瓚的焦尾琴及玉玄陵的玉簫視為泖上“三絕”,二人經?;ハ鄟硗?,僅舉一例:至正十一年(1351年)辛卯三月,楊維禎訪倪瓚于清閟閣,倪瓚喜晤之余,作《山樹圖》并題云:“桔窗春雨夜,剪燭坐良宵。石上苔久濕,圿前蕙草消。池塘幽夢遠,鄉(xiāng)國美人遙。古樹蒼藤合,題詩不自聊。老鐵自山陰來,喜晤作此?!睏钤诿鞒跻栽z民自居,倪瓚亦不在畫上署洪武年號,二人思想當有相互影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