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悟 王曉強
(1.中國科學院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49;2.河北省隆化民族博物館,隆化 068150)
漢代古紙的斷代之我見
張明悟1王曉強2
(1.中國科學院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49;2.河北省隆化民族博物館,隆化 068150)
造紙術起源一直是中國古代科技史的重要議題之一。傳統(tǒng)觀點認為蔡倫是造紙術的發(fā)明者,但從20世紀30年代以來,我國西北地區(qū)陸續(xù)出土了很多古紙,并引起巨大爭議。一部分學者堅信這些紙屬于西漢時期,因此他們認為紙并不是蔡倫發(fā)明的,也有學者堅稱斷代出現(xiàn)了錯誤,這些紙還是蔡倫以后的紙。本文致力于對每一處出土漢代古紙的墓葬、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報告進行分析,探討這些古紙的真正年代,并提出自己的看法。
漢代古紙 斷代 蔡倫
從20世紀開始,中國西北地區(qū)出土了很多 “西漢”古紙,由于這些古紙只占當時發(fā)掘文物的一小部分,發(fā)掘者并沒對其出土情況進行詳細的分析,因此對其斷代的質(zhì)疑和爭論一直持續(xù)了30年,仍沒有定論。筆者認為根據(jù)考古發(fā)掘報告進行綜合分析,是解決這個爭議的一個可行途徑。
宣稱蔡倫造紙的記載由來已久,《后漢書·蔡倫傳》中有這樣的一段記載:
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紙??V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wǎng)以為紙。元興元年(公元105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從用焉,故天下咸稱“蔡侯紙”。([1],2513頁)
《后漢書》的這段記載是從東漢官修史書《東觀漢記》中抄過來的,而《東觀漢記》歷史流傳下來兩個版本,恰在蔡倫造紙這一段上出現(xiàn)了差別。明清的輯佚本說蔡倫典尚方“造意”作紙,早期的隋唐版本獨缺“造意”這兩個字,“造意”有發(fā)明的意思,究竟哪個才是《東觀漢記》的原意,已完全不可考——歷史的疑竇早在東漢就已經(jīng)埋下。
其實在《漢書》記載蔡倫造紙的公元105年之前,史書中就有不少關于紙的記載。比如《三輔舊事》中提到:太子見漢武帝時候,“當以紙蔽其鼻”[2]?!稘h書·趙皇后傳》記載:“裹藥二枚,赫蹏……”赫蹏,即裹藥的小紙片([3],3391頁)。此事發(fā)生在公元前12年?!逗鬂h書》記載:建初元年(公元76年)漢章帝命賈逵獎給成績優(yōu)秀的太學生“簡、紙、經(jīng)傳各一通”([1],1239頁),也有人指出,上述的“紙”不一定是真正的紙,也可能屬于絲絹一類。
隨著現(xiàn)代考古進展,斷代為“西漢”的實物紙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1933年夏,西北科學考察團的考古學家黃文弼在羅布泊的漢代烽燧遺址里發(fā)掘出一片西漢時期的麻紙,一起出土的還有西漢宣帝黃龍元年(公元前49年)的木簡。1957年,西安灞橋磚廠的西漢早期墓葬中出土了幾片麻紙,后來在陜西扶風中顏村西漢窖藏、甘肅金關漢代烽燧和甘肅酒泉懸泉置等遺址中又出土很多古紙。迄今為止,至少有6處西漢的墓葬和遺址中出土了古紙,總數(shù)達幾百張。
最早黃文弼發(fā)現(xiàn)的“西漢”古紙是孤例,又毀于戰(zhàn)火,所以關注的人不多。灞橋紙雖然被斷代為西漢時期,但它所在的墓葬畢竟是被工人挖出來的,缺乏科學考古的程序,所以出現(xiàn)了比較激烈的爭議。隨著時間發(fā)展,西北好幾處的考古發(fā)掘中都聲稱出土“西漢”的紙,比如1974年居延西漢烽燧出土“西漢”古紙,1978年寶雞中顏村又在西漢窖藏里出土了紙,消息很快傳到了海外,日本學術界馬上提出紙出現(xiàn)于中國西漢時期。1979年,主管造紙的原輕工業(yè)部造紙局公開表態(tài),他們指出:“鼓吹西漢就有紙的觀點”是草率而錯誤的,“是‘文革’動亂時期極左思潮的產(chǎn)物”[4]。更進一步說,蔡倫不僅僅是改進了造紙技術,而是紙本來就是蔡倫發(fā)明的。
但是考古界發(fā)掘“西漢”古紙的當事人和科學史界有關學者并不同意這一觀點。2010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出版的《中國考古學·秦漢卷》明確指出“20世紀以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早在蔡倫之前的西漢時期,中國已創(chuàng)造了麻類植物*從西漢到唐代,中國造紙原料都是以麻纖維為主,宋代以后,樹皮纖維、竹纖維才開始盛行。纖維紙”([5],739頁),對這些西漢古紙年代上的認定,“是完全遵循考古實踐規(guī)律的”([5],748頁),“考古發(fā)現(xiàn)充分證明,在大西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西漢早期到晚期的紙已遠非個案”([5],744頁)。盡管考古學最權威的機構(gòu)發(fā)布西漢有紙這樣的結(jié)論,仍然難平眾議,對這些漢代古紙斷代的爭論一直持續(xù)到今天[5,6]。
爭論主要包含三個焦點:(1)這些墓葬和遺址年代到底是西漢還是東漢?這主要根據(jù)出土文物特征或者紀年來判斷。(2)出土的這些“紙片”到底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紙張?(3)即使隨同出土的遺物都是西漢的,有沒有可能是東漢蔡倫后才埋藏的,因而就混進去紙了呢?
就前兩個問題來說,目前已經(jīng)爭議不多,首先,隨著考古發(fā)掘的細節(jié)披露,諸如各種遺物特征等等,根據(jù)斷代學的標準,伴隨古紙出土的遺物基本都可以定為西漢時期,而且西北地區(qū)伴隨漢代古紙出土的大量紀年漢簡,其上面鐫寫的年代從西漢武帝到王莽時期皆有,主體都是落在西漢。其次,各界對這些“西漢紙”到底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紙的看法也已經(jīng)大致統(tǒng)一,它們確是符合傳統(tǒng)意義上的紙?,F(xiàn)在主要焦點落在第三點上:即使隨同埋藏的遺物都屬于西漢,那么有沒有可能是延遲到東漢蔡倫造紙之后才下葬或者埋藏的,因此混入了紙呢?假使如此,那么紙仍是蔡倫發(fā)明的,這是所有爭論的最后也是最關鍵的焦點。筆者認為對此一問題的解決,應該訴諸于對每個出土案例的詳細分析。
1957年,西安灞橋一座西漢早期墓葬發(fā)現(xiàn)了古紙殘片,后來在陜西扶風縣中顏村西漢窖藏、甘肅天水放馬灘的西漢早期木槨墓中均出土了古紙殘片。考古界基本認定這些墓葬年代屬于西漢早期,但是有一些其他領域的人對此表示懷疑,認為斷代錯誤,實際情況到底是怎樣呢?本文將逐一分析。
1957年5月,西安東郊灞橋的磚瓦廠工人取土時發(fā)現(xiàn)兩只銅劍,遂上報文管部門,但是第二天陜西博物館派人前往時,工人已將文物全部挖了出來,交給廠部統(tǒng)一管理,一共出土銅、陶、石、麻布、殘紙等文物一百多件,其中的古紙殘片就是分幾層壓在一面銅鏡之下,史稱“灞橋紙”。該墓孤立存在,周圍沒有其他墳墓,出土的銅鏡、半兩錢、曲身石虎、彩繪陶鈁、彩繪陶俑的風格俱與關中地區(qū)戰(zhàn)國末期到西漢早期文物一致,故考古工作者認為這座墓葬最晚也不會晚于西漢武帝時期(公元前140—前87年)[7]。這早于蔡倫造紙200年左右。
但是原輕工業(yè)部造紙局紙史委員會認為隨葬的秦半兩錢不能當做斷代西漢早期的證據(jù)*實際上秦代“半兩”和西漢“半兩”形制和筆畫是有很大區(qū)別的。但需要注意的是此墓沒有出現(xiàn)西漢武帝之后鑄造的五銖錢,所以埋藏年代發(fā)生在五銖錢鑄造之后的可能性不大。,這種錢一直到東漢也廣泛使用[8]。他們還質(zhì)疑:“灞橋出土的古劍古鏡,大致可以算西漢產(chǎn)物,但它們是否在西漢時期就入土了呢?”[9]此說確有一定道理,畢竟古鏡、古劍可能在生活中傳承幾百年。但是灞橋古墓還出土了其他一百多件文物,比如西漢早期風格彩繪陶鈁、彩繪陶俑,這些專門為了隨葬而燒制的廉價易碎的陶質(zhì)明器,幾乎不可能全都放置二百多年,到蔡倫發(fā)明紙以后才下葬。所以,1991年陜西博物館再度聲明:“灞橋西漢墓葬的斷代是準確的,是經(jīng)過集體研究的,確認其年代不會晚于西漢武帝時期?!盵10]還有質(zhì)疑者指出:“所謂的灞橋紙,原來是一個亂纖維團,帶回博物館后,用鑷子將之分為很多單片,然后噴之以水,再加熨燙展平,而后用玻璃夾起,再用膠布將玻璃固定,如此而炮制成紙?!盵11]此說遭到陜西省博物館嚴重抗議,認為純屬造謠。需要指出的是,灞橋古墓畢竟不是經(jīng)過科學發(fā)掘的,嚴格意義來說,的確存在各種可能的意外,盡管這種偶然性非常小。
1978年12月,考古人員在陜西省扶風縣中顏村西南400米高地上發(fā)現(xiàn)了漢代建筑遺址,并在遺址地下深處發(fā)掘出一個裝滿幾十件器物的大陶罐,按照該陶罐造型和紋飾來看,屬于西漢宣、成之間(公元前91—前7年)。管內(nèi)有銅器80件(銅鋪首、銅泡、車馬器),還有銅錢11枚,其中半兩2枚,五銖錢9枚,根據(jù)錢形和字樣可斷定有武帝五銖3枚、宣帝五銖3枚、宣平帝五銖2枚。在標本78FTHI∶051- 053的銅泡中發(fā)現(xiàn)了一團揉皺的紙,面積最大的一塊為6.8*7.2厘米[12]。通過出土文物銅器、五銖錢等時代特征來看,和陶罐的年代基本屬于一個時代,窖藏之間最晚下限為西漢平帝(公元前9—6年)時期,最早上限則在西漢宣帝(公元前91—前48年)時期,西漢宣帝時期可能性較大*中顏村漢代古紙而其紙經(jīng)過檢測分析,其質(zhì)地也與居延金關發(fā)掘出來的漢宣帝時期的紙近似。。
對于這一古紙出土案例,質(zhì)疑者們的思路與對灞橋紙的質(zhì)疑一樣,那就是盡管這些隨葬器物風格都是西漢漢宣帝時期的,但埋藏的時期未必是西漢時期,這些金屬制品很可能沿用了兩百年,到了蔡倫發(fā)明紙以后才被埋藏,所以混進一兩張紙不足為奇。誠然,這種極端可能性的確不能完全排除,但是應該注意到陶罐風格也是西漢中期的,并與出土的五銖錢年代一致,所有幾十件西漢器物均保存到東漢再埋藏這是很罕見的。更為關鍵的是,這幾張古紙出土的位置比較特殊,它們不是混雜在器物中間,而是密封在一個銅泡里[12],只能與銅器是同一時期的西漢之物。
1986年,有人在甘肅天水放馬灘村附近發(fā)現(xiàn)古墓群,當即上報。6月甘肅省文物考古所帶隊前往挖掘。鉆探可知有墓葬一百余座。最后挖掘14座,其中秦墓13座,西漢早期墓1座,均保存完好,沒有盜掘現(xiàn)象。整個墓地時間上限在戰(zhàn)國晚期到秦,下限在西漢初文景時期([13],1頁)。其中一座西漢初期墓葬中出土了紙繪地圖殘片。此墓一棺一槨,內(nèi)棺尚完整,墓主骨架無存,出土器物包括陶甕、陶壺、漆耳杯、木梳等。紙質(zhì)地圖位于死者胸部位置,紙質(zhì)薄而軟,出土時呈黃色,紙面平整光滑,用細黑線條繪制山川、河流、道路,繪法接近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13],9頁)。
質(zhì)疑者還是照搬前面的思路——出土器物是西漢的,但埋藏時間未必是西漢。可是此墓出土的都是些生活用具如陶器、木器、竹器等,這些廉價器物幾乎不可能珍藏幾百年后才一起下葬。
另外有觀點認為“墓葬內(nèi)積水受潮,尸骨無存,死者的衣服等全部分解了,而‘紙地圖’卻還能存在,這是不合常理的”[14]。我們需要認識到,考古發(fā)掘必須以現(xiàn)實為基礎,每一件文物的出土和保存狀況都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和偶然性,不能以個人的常識去做各種無端的猜測。如果這樣去推測,那么馬王堆古尸的出土是不是也有疑問?況且在西北地區(qū),出土古代絲帛和紙類文物并不少見。
縱觀上述三處出土古紙的漢代墓葬和窖藏,其時代風格均屬西漢早、中期。主要質(zhì)疑在于——雖然隨葬器物是西漢的,但是埋藏年代要晚于西漢。經(jīng)過分析可知這種時間差問題并不存在,因為同時埋葬的還有很多陶器、竹器和木器,這些物品被集體保存二百年后再下葬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且有些典型的西漢陶器到東漢就消失了,一連三處和紙有關的墓葬、窖藏都出現(xiàn)延遲埋藏的情況是可能性很小的。不過,墓葬和窖藏的斷代畢竟是一個復雜而專業(yè)的問題,外行人難以了解,所以爭議難平。不久之后,在西北漢代長城烽燧遺址上又陸續(xù)出土了很多古紙,其紀年的特殊性極大地推進了漢代古紙斷代問題的解決。
20世紀70年代,考古界對西北沙漠地帶漢代長城及烽燧亭障等遺址的探查和發(fā)掘工作陸續(xù)展開,很多古紙隨著漢代簡牘一塊出土。相對于一般的墓葬和窖藏,很多出土的簡牘上面有明確的紀年,這使精確的斷代成為可能。
1973—1974年,甘肅省博物館的考古隊對甘肅肩水金關的漢代烽燧及城障遺址進行了發(fā)掘。在一個漢代塢堡遺址的灰坑中,出土一些麻紙。與古紙一同出土的木簡多達11577枚,并有其他文物如兵器、陶、木、漆、竹制的生活器具和衣帽殘片等。最早的漢簡在灰坑最底層,為西漢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簡,與麻紙相伴出土的木簡為西漢宣帝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所屬地層在公元前6—前3年(漢平帝建平年間)以前?;铱拥貙拥淖钌蠈訛橐粚踊馃暮圹E,可見塢堡最后毀滅于一場大火。在火燒層之下的碎草層中發(fā)現(xiàn)了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紀年的木簡,為整個遺址中最晚的紀年簡。綜合判斷,此塢堡創(chuàng)建于西漢武帝末年,在西漢昭、宣時期興盛,在王莽地皇年間的一場大火之后徹底荒廢[15]。
據(jù)《史記》記載,漢武帝為了遏制匈奴,從公元前111年(元鼎六年)開始修建長城及其附屬塢堡——“始筑令居以西”[16],公元前107年(元封四年)“酒泉列亭障至玉門”([3],3876頁),史載恰與這里出土最早紀年木簡的年代基本一致,從此以后,西漢王朝一直都在這一帶屯田,一直持續(xù)到西漢末年。王莽篡位以后,漢朝和西域的關系迅速惡化,始建公元16年(天鳳三年),王莽“遣大使五威將王駿、西域都護李崇將戊己校尉出西域”,兵敗,皆死,佐帥何封、戊己校尉郭欽“從車師還入塞”,最終的結(jié)果是“西域從此絕”([3],4146頁)。通過考古發(fā)掘分析,金關烽燧興建于西漢武帝時期,毀于公元22年(地皇三年)左右的一場大火,這與史書記載非常印證。
從金關遺址來看,所有簡牘都和生活垃圾一起逐層埋藏,應該不會保存太久,更關鍵的是——這個遺址毀于公元22年(地皇三年)左右,即使存在延遲埋藏的情況,那么最后的埋藏時間也是發(fā)生在公元22年左右。
1979年,與金關遺址類似的情況發(fā)生在敦煌縣的馬圈灣漢代烽燧考古中。這一年,甘肅省博物館等單位對敦煌縣69座漢代烽燧進行調(diào)查,10月,在馬圈灣烽燧及塢堡遺址中出土大量木簡(1217枚),在木簡中夾帶有一些古紙。紀年木簡以西漢宣帝時期居多,但平、元、成、哀帝時代的皆有。通過考古分析可以看出塢堡在西漢宣帝時期最為興盛,其后規(guī)模逐漸縮小,在公元21年(王莽地皇二年)左右被大火焚毀后廢棄——這與金關西漢烽燧幾乎同時興盛、同時廢棄,這也再度印證了《漢書》的記載([17],3頁)。
在塢堡東墻外面的灰層堆積中,一共發(fā)掘東西50米、南北20米近1000平米的區(qū)域,其分布有年代規(guī)律性。最東段的木簡年代最早,多屬西漢宣帝期,有元康、神爵、五鳳、甘露等年號。愈向西時間愈晚,接近堡墻的地方多為西漢平帝時期的簡([17],3頁)。麻紙皆隨西漢宣帝時期(公元前91—前48年)的簡牘一起出土,共有8片,和馬糞混在一起。木簡的內(nèi)容有奏記抄件、戍守活動記錄、屯戍制度、名籍、錢糧、勞務、借貸、雇傭、私人書信、醫(yī)藥方等([17],7頁)。簡牘功能有很多種,并非都是詔書,所以與當時的大量生活廢品混雜在一起被埋藏,可見其生成和埋藏年代不會差別太久,和金關遺址一樣,根據(jù)考古發(fā)掘可知塢堡在公元21年(地皇二年)被毀,最后的埋藏活動也發(fā)生在公元21年之前。
1990年,在甘肅敦煌懸泉置遺址中出土大量的漢代古紙。懸泉置位于敦煌市甜水井道班附近,為漢代絲綢之路上一大接待、中轉(zhuǎn)驛站。1990年12月開始,甘肅省考古所對遺址進行為期兩年多的全面清理和發(fā)掘,出土大量文物。尤其是大量紀年漢簡和幾百張漢代古紙的出土更是震驚了考古界。懸泉置考古發(fā)掘也被評為當年的考古十大發(fā)現(xiàn)之一。
遺址主體建筑是一個塢堡大院,加上馬廄和灰區(qū),發(fā)掘總面積達22500平方米。目前仍然能清理出房屋殘址27間,在不同的地層中出土了包括木簡、麻紙、漆器、絲織品、鞋襪、農(nóng)具、印章、封泥等文物達7萬件之多([18],9頁)。其中有簡牘35000枚,有紀年的達1900枚之多,麻紙400多張,在各文化層均有出現(xiàn),少量紙張上面有字。根據(jù)顏色和質(zhì)地可分黑色厚、黑色薄、褐色厚、褐色薄、白色厚、白色薄、黃色厚、黃色薄等8種([18],4頁)。
大部分簡牘和麻紙出土于西墻外灰區(qū)中,按照每層所包含的紀年木簡可以分為五層(見圖1),最上一層也就是考古報告所提到的第1層,為擾土層,厚約0.1米,現(xiàn)代遺物和漢代陶片共存。往下第2層,為東漢到王莽時期堆積,出土了東漢建武(25—56)、永平(58—75)、永元(89—105)以及王莽始建國(9—13)、天鳳(4—19)等時期紀年的木簡。再往下的第3層厚0.2—0.5米,為西漢晚期堆積層,出土簡牘以公元前49—前7年,即西漢元、成兩帝時的為多。第4層厚0.3米,為公元前91—前48年,即西漢宣帝至昭帝后段的堆積,簡牘年代主要是元平、本始、地節(jié)、元康、神爵、五鳳、甘露等紀年,以宣帝時期為主。最深一層為第5層,厚0.2米,西漢昭帝前段至漢武帝后段堆積,簡牘中有漢武帝的元鼎(公元前116—前111年)、太始(公元前96年—前93年)、漢昭帝的征和、始元紀年,麻紙在各文化層均有出現(xiàn)([18],4頁)。所在地層年代分層清晰,由深及淺的地層,其出土的漢簡年代正好也是由西漢武帝到東漢初年,沒有受到擾動(見圖1)。
圖1 I90DXT0103、T0104西壁地層示意圖
根據(jù)出土的漢簡地層進行分析,可知置所從公元前116—前111年,即西漢武帝中期的元鼎年左右開始興建,一直持續(xù)到東漢初年,在公元20年(建武五年)左右遭到嚴重破壞,完全中斷,這與金關、馬圈灣烽燧顯示的情況基本一致,也與《漢書》相合。在中斷20年左右之后,懸泉置從公元51—107年(建武二十六年到永初元年)之間又恢復了一小段時間,于公元107年以后廢棄。
根據(jù)挖掘報告可知,懸泉置出土的明確紀年的簡牘就多達1900枚,這些紀年簡牘按照年代先后順序分布于五個由深到淺的地層,幾百張麻紙在各個地層均有分布,質(zhì)地也不一。這些文化層分層清晰,每層土質(zhì)及內(nèi)容物也不同,這與當時氣候和環(huán)境變化均有關系,不可能短期緊急堆積形成。
35000余枚簡牘包括郡、縣、鄉(xiāng)等各級文件,訴訟文檔,修驛車記錄,各種花名冊,油糧賬本,工作日志,招待費記錄,大量私人信件,個人練字本等等[19]。這些普通簡牘和當時的生活垃圾堆積在一起,不可能保存一兩百年,到公元105年之后才突然集中埋藏。而且公元30年(東漢初年)左右整個置所遭遇嚴重破壞,并從此荒廢達20年之久,所以這些堆積最后的時間也發(fā)生在公元20年,即東漢建武五年之前,灰層主體年代還是西漢。
通過這三次對漢代烽燧的發(fā)掘來看,古紙所屬地層是明確而清晰的,紀年簡牘的出現(xiàn)使每一地層的年代非常精準,遺址的興廢也與史載完全印證,更為難得的是三處遺址的紀年簡牘和古紙的埋藏年代都有一個公元22年左右的下限,即使簡牘和古紙會保存一段時間才被埋藏,那么也在公元初年左右。
通過近80年的考古發(fā)現(xiàn),幾百件實物的出土,還有對考古報告的詳細分析后,可以肯定地證明至少在西漢早期,造紙技術就已經(jīng)在中國出現(xiàn),因此紙并不是蔡倫發(fā)明的。但是爭論為什么一直存在,并且持續(xù)30年之久[20]?筆者認為,這不能完全從考古學斷代的角度來考慮,應該更加注意它的社會因素——反對西漢有紙的一方主要來自于原輕工業(yè)部造紙局和蔡倫故鄉(xiāng)耒陽等地的學者們,如果這些因素不能夠被全面的考慮,將會影響研究者對這一事件的理解和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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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origin of paper-making technology has been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academic topic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ncient science and technology.It is traditionally assumed that Cai Lun is the inventor of paper-making technology. But the constant unearthing of many ancient paper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since 1930s brought the origin of paper-making technology into dispute. Some researchers asserted that the unearthed ancient paper was made in the period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and inferred that Cai Lun, who lived in the period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was not the inventor of paper-making technology. But some researchers insisted that the geologic dating of the ancient paper went wrong and the paper was made after Cai Lun’s era.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analysis of every excavation report of the tombs and relics unearthed ancient paper of Han period and investigates the dating of the ancient paper.The author also discusses some issues reflected in this dispute.
Keywordspaper of Han dynasty, dating, Cai Lun
SomeReflectionsontheDatingofthePaperoftheHanPeriod
ZHANG Mingwu, WANG Xiaoqiang
(1.SchoolofHumanities,UniversityofChineseAcademyofSciences,Beijing100049,China; 2.LonghuaMuseumofEthrography,Longhua068150,China)
N092
A
1673- 1441(2017)03- 0355- 08
2017- 01- 08;
2017- 04- 16
張明悟,1976年生,河北承德人,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科技考古;王曉強,1970年生,河北隆化人,河北省隆化民族博物館館長,研究方向為文物考古與博物館陳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