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黎明(臨汾)
血禍
●孟黎明(臨汾)
插圖:張四春
納蘭說:“艾滋病”是神對人心靈的試煉!
夜墨般黑,風(fēng)勢急且大。懸崖上那棵千年古槐,鐵干虬枝在老西北風(fēng)颼颼呼嘯中,咔嚓咔嚓仿佛隨時要斷裂??蓁鹃g蹲伏著的兩只貓頭鷹,閃爍著綠黝黝的眼睛,時不時發(fā)出瘆人的嗷嗷梟叫聲,在這寒冷的深夜里,使的整個細(xì)毛要村籠罩在悲哀沉悶的氛圍中。
崖下向陽的一面山坡上,兩眼黃土窯洞,麻紙裱糊的窗欞透出泛黃的微光,炕頭躺著的李滿堂奄奄一息,急促的一口討氣。貓頭鷹的聒噪聲,給這個家庭平添了無盡的煩惱和不祥。
李狗剩氣惱地拿了手電,在院子里操了丈八長棍,就急匆匆往鹼眫上方奔去。他決心要轟走這對該死的貓頭鷹,他覺得是這不祥的鳥,給他的家庭帶來災(zāi)難。
屋里李滿堂無力地抬起臂膀,沖灶臺后佇立的婆姨說:“狗剩他娘,快吆喝娃回來,梟叫就梟叫吧,看來我的大限到了”。說著枯黑的眼圈邊就溢出渾濁的淚珠。
婆姨拭著紅腫的眼睛應(yīng)了聲,就急慌慌來到院子里,外面的老西北風(fēng)更加尖嚦,風(fēng)沙撲的婆姨睜不開眼,婆姨翹足仰望著鹼眫旁圪嶺上的那條盤山羊腸小道,就瞭見一個小黑點,打著一束長長的白光,提著長棍,迎著老西北風(fēng),在黑暗中向山頭匆匆挺進。
婆姨兩手伸向嘴邊,圍成喇叭狀,扯起嘶啞的嗓門,望山頭喊道:“狗??煜聛戆?,你爹讓你回來哩”。
月黑風(fēng)高,老西北風(fēng)早把婆姨的聲音刮得無影無蹤。狗剩依舊喘著粗氣,鉚足勁向山頭急行著。
狗剩終于來到老槐樹跟前,他操起長棍撲打著枯枝,長棍卻夠不到貓頭鷹蹲伏的地方,那對狗鳥仍交替發(fā)出梟叫。那號喪的聲音,聲聲刺激著狗剩,狗剩噴著冒火的大眼睛,大聲謾罵著,山頂頭狂風(fēng)怒吼,風(fēng)頭如刀,貓頭鷹根本不睬狗剩。
狗剩情急之中,就搬起崖邊的青石,向崖下貓頭鷹梟叫的地方擲去,一塊石頭終于擊準(zhǔn)貓頭鷹蹲伏的枝干。那貓頭鷹受到驚嚇,“嗷”的叫一聲,撲拉拉忽閃起大翅膀騰空飛起,另一只也緊步其后,嗷叫著沖向天際。
狗剩乏力的滿頭虛汗,他打著手電射出一道雪白的光芒,望著遠(yuǎn)去的貓頭鷹罵道:“這不吉利的狗東西,再敢來聒噪,老子喝了你的稀湯”。
狗剩下了鹼眫回到屋里,爹這時已氣如游絲。他慢慢伸出枯瘦的手攥緊狗剩說:“剩兒,由它去吧,該來的躲不去,爹怕是躲不過這道坎了,爹這輩子沒能耐,白活了。你仨兄妹沒交代,也沒能置下家當(dāng),就這兩眼土窯洞,還是你爺爺逃荒來創(chuàng)的家業(yè),唉,爹羞愧啊,爹無臉去見你爺爺”。
“爹,快甭自責(zé)了,都怪剩兒不孝,沒能耐醫(yī)好你的病”。狗剩說著就號啕大哭。
這時,老槐樹上邊又傳來貓頭鷹那嗷嗷嗷的不祥聒噪聲。
狗剩起來又欲出去,爹拉緊他的手說:“算啦,算啦,這都是命啊”!
爹咳嗽著嘴唇邊上滲出血,娘急忙拿了白羊肚手巾擦拭。
爹緩了一會又說:“剩兒,這個家就靠你支撐了,你一定要善待你娘,給自己成個家,把你弟妹交代成人,爹死了也瞑目了”。
狗剩說:“爹,你盡管放心,我定會撐起咱這個家的”。
爹又咳嗽了一聲,一口痰堵在喉嚨,就再也沒醒過來。
這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細(xì)毛要村發(fā)生的一幕。那個寒冷的夜里,這個家里的成員哭干了眼淚,西北風(fēng)呼呼大作刮了一夜,貓頭鷹嗷嗷嗷聒噪到天明。
第二天人們驚奇地看到,那棵千年古槐從根部斷裂,齊刷刷裸露著枯干的空洞,從屋上跌落到狗剩家的院子里。
那年冬天,李狗剩埋葬了爹,安排好娘和弟妹,就只身南下闖江湖,他發(fā)誓在這個塵世走一回,決不能像爹那樣憋屈一生,要活就活個光鮮,活出個人模狗樣來。
那年李狗剩18歲,他雖然只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可在細(xì)毛要村人的眼里,他是個人精,活色貨。
細(xì)毛要村人私下里竊竊私語,甭看東頭老李家是外來戶,滿堂是個窩囊貨,狗剩卻精明著哩,這家人要翻身,還看狗剩哩。
細(xì)毛要村的人眼光沒錯,多年以后,李狗剩大紅大紫,是細(xì)毛要村第一個箍起八間寬敞亮堂平房的戶子,那些駐地戶無不愧疚驚嘆羨慕。
李狗剩一走,就是五個年頭沒回家。細(xì)毛要村人都感到納悶,這孩子究來去了哪里,咋就無音訊那?有好事者就問狗剩娘,孩子去了哪里?狗剩娘這時已白發(fā)蒼蒼,嘴里掉的沒幾顆牙,干皺的面容如河川大山,溝壑縱橫。她總是笑瞇瞇地張著走風(fēng)漏氣的嘴巴,告訴村里人說,狗剩跑江湖哩,也沒個著地的地方,就讓他顛吧,回來還不照樣窮光蛋,在細(xì)毛要又有甚出息,村里人再問詳情,狗剩娘就只是笑而不語,村里人就一頭霧水,愈發(fā)覺得奇了。
其實,李狗剩那年漂泊到中原一個叫麻陽溝的村里,李狗剩曾依稀聽爹說過,1942年中原旱災(zāi)、水災(zāi),接著是蝗災(zāi),死了許多人。爺爺為了活命,就一肩挑了爹和姑,隨著逃難的人群沿路乞討。爺爺專揀偏僻的山莊窩鋪旮旯里走,那時這個地方也不清凈,亂哄哄的到處鬧頑固,爺爺就來到了這細(xì)毛要村。
細(xì)毛要村地處西涼山腹地,重重疊疊,山巒巍峨起伏,在一個大山深處,延伸出三個坡頭,細(xì)毛要200余口人家,就零零落落駐落在三個坡頭的旮旯里,這是當(dāng)?shù)芈劽柠}堿地,一年四季長不出莊稼,當(dāng)?shù)赜芯漤樋诹镞@樣形容細(xì)毛要:“狼不吃,狗不啃,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
爺爺當(dāng)初恰恰選擇了這樣一個鬼地方,從當(dāng)時的處境來看,災(zāi)荒兵亂,爺爺那個選擇無疑是正確的。不過人無后眼,爺爺也看不到將來有一日太平盛世后,這樣的立地條件差,會影響和制約后輩的發(fā)展。
據(jù)說爺爺當(dāng)初逃荒到這里,不敢見村里人,就住在山里的一個廢棄的山羊圈里,地上鋪了干草,將就度日。那時奶奶一身病,爹和姑都還小,白天爺爺出去討飯,河里提一罐水,一家人就著涼水吃干糧。山里狼多,一到晚上,就有群狼閃著綠眼珠,在山周邊溜達(dá)嗥叫。爺爺就時時叮囑不讓爹和姑外出。爺爺為了安全起見,在山里砍了許多硬柴棒,用荊條捆綁了籬笆,外出要飯就把籬笆堵住洞口,他不回來從不讓移動籬笆。
一次,姑姑在羊圈憋悶得慌,就趁爹和奶奶睡著,偷偷溜出來,等爺爺討飯回來時,不見了姑姑,爺爺就滿山遍野地吆喝姑姑,爺爺這邊瞭見對面山疙瘩上,兩只灰狼拖著長長的尾巴在那里嗥叫,爺爺甚也不顧,操根棍棒喊叫著,就往對面山頭奔去,兩只灰狼被爺爺?shù)耐蜌鈩菡饝?,立時嚇得逃遁了。
爺爺上了山頭,看到山坡上流淌著一堆一堆鮮紅的血跡,爺爺就覺得不對勁,爺爺走到山頂時,一件撕破的紅棉襖,在荊條梢上抖動,爺爺就認(rèn)定姑姑是被狼吃了。果然在荊梢條的根部,爺爺發(fā)現(xiàn)了姑姑的一只淌著血的小手。爺爺忽覺得眼前一黑,倒在了山坡上。
這時,日落西山,殘陽如血,天邊忽然撲棱棱飛來一群黑壓壓的烏鴉在空中盤旋著,俯沖聒噪著,山河驟然一片漆黑。
狗剩后來聽爹說,那年姑姑歿時才剛剛6歲。
狗剩從他爹嘴里得知,中原衛(wèi)輝市麻陽溝還有他個叔活著,叫滿囤,那是爺爺在世時跟爹說的,爺爺當(dāng)時把叔留在中原,冒了很大風(fēng)險的,爺爺打算年景好時,再回故鄉(xiāng),就斷然做了這個決定。
沒想到經(jīng)歷了那么多磨難,二叔竟然命大活了下來,現(xiàn)在已是五口之家。只是生活依舊過的清苦。
叔侄相見時恍如隔世,自是一番思念之情。當(dāng)滿囤得知爹娘、哥、妹已作故,不由爬在炕桌上撕心裂肺痛哭一番,甚感世事滄桑變幻莫測,才剛剛幾十年,已是物是人非。滿囤就不免多了幾分感慨,自然對眼前的侄兒視同親出。
狗剩說了家里的情況,說了自己外出謀生的想法,想讓叔父幫忙尋個活路。滿囤就答應(yīng)一定幫侄兒這個忙。
滿囤說:“狗剩,有個掙錢快的門路,不知你肯干嗎?”
狗剩說:“叔,我實在窮怕了,只要有錢賺,我豁了命都干”。
滿囤說:“那你就跟叔到關(guān)馬鎮(zhèn)集上賣血去,這賣血來錢快得很哩,胳膊一伸,露出青筋,一伸一拳,五十大元?!?/p>
狗剩一聽叔說賣血,先是感到驚愕,“這賣血不是撂命嗎?”
滿囤說:“侄兒,沒你說的那么嚴(yán)重,叔賣了幾年血了,不瞞你說,叔已攢下3萬多元了,就等著建房,給你弟愣子娶媳婦哩?!?/p>
狗剩一聽叔說已攢下三萬多元,立時熱血沸騰,兩眼放出亮光?!笆?,干,我跟您干定了,我這次出來是下了鐵心的,不混出個眉眼,我就不回家。我要對得起我那死去的爹和恓惶的娘,我還要供我弟妹上學(xué),我要建房娶婆姨,我要把這個破敗的家撐起來。
滿囤拍著侄兒的肩膀說:“中,中,俺侄兒有種,不愧是李家的后代”。
這天晚上,叔侄二人喝了足足二斤烈酒,狗剩仿佛看到自己在家建起寬敞的樓房,娶了靚麗光鮮的婆娘,還生養(yǎng)了男丁,亢奮激動的他,直到院子里雞叫三遍,他才迷糊起來。
第二天吃過早飯,滿囤就帶著侄兒往關(guān)馬鎮(zhèn)奔去。
麻陽溝到關(guān)馬鎮(zhèn)十里平川,狗剩健走如飛,把個滿囤叔撂在后直喘粗氣,叔侄不到一個小時就來到了關(guān)馬鎮(zhèn)。
關(guān)馬鎮(zhèn)是個古老的集鎮(zhèn),至今仍留存有明清時的高樓大院,集市上人山人海,熱鬧非凡,賣油條,賣老豆腐的、賣菜的、賣肉的、賣糖葫蘆的此起彼伏,喧囂鼎沸。
狗剩第一次來到這樣大的集鎮(zhèn),感到十分稀罕。狗剩就聯(lián)想到自家那個處在偏僻大山里的細(xì)毛要,死氣沉沉的沒有一絲生機。狗剩就覺得自己這次出來走對了,一是開闊了眼界,二是叔還給他找了能賺錢的營生。狗剩就在內(nèi)心里對自己說,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將是細(xì)毛要第一個富起來的人。
狗剩想入非非跟著滿囤叔在大街七扭八拐,來到了一座十字路口。
狗剩就看到大街的墻上到處粘貼著紅錄標(biāo)語:
“獻血光榮,救死扶傷”,“血漿經(jīng)濟”,“要致富就獻血”等字樣。
狗剩不由就從心內(nèi)深處,滋生出一種心悸的感覺。
十字路口有一座關(guān)帝廟,關(guān)帝廟前一株聳入云端古柏遮天蔽日,古柏周圍已聚集了很多人,一輛白色寫著血罐字樣的車,停放在那里,車門口站著一胖一瘦,兩個穿著臟兮兮的白大褂的工作人員。
滿囤兩手插袖筒轉(zhuǎn)過身對侄兒說:“那就是血頭,咱們來得早,還是遲了,甭看這些血頭,你不給他點甜頭嘗,這些人還真難纏,保不準(zhǔn)今天又白跑腿呢?”
滿囤說著硬是擠到人堆中,來到了那個胖子跟前,狗剩瞅見叔,巴結(jié)逢迎一臉討好相,趁人不備將一包什么東西,塞進胖子兜里。那個胖子沖他笑笑,拿了張紙在上邊寫了什么。滿囤叔樂哈哈地擠出人群,來到狗剩跟前說:“沒問題了,血頭給咱們編了號,說著就將一方蓋了章簽號的紙,給了狗剩。滿囤說一會他喊號你就上去”。
狗剩不解地說:“叔,你給了他什么?”滿囤神秘地就到狗剩耳邊說:“我給胖子塞了盒黃金葉,我和他慣了,這里邊有行道,有人為了賣血還給血頭送禮啦,送了禮,一天能多賣幾次,就賺錢了。”
狗剩生平還是第一次得知,這賣血行道里還有這么多規(guī)矩。
這時,那個穿白大褂的胖子嘴里叼支煙,揮起手操大嗓門說:“開始抽血啦,大伙不要擁擠,按編號順序來,誰不聽話,俺就不抽他的血”。
騷動喧囂的人群,很快就靜了下來,只見排在前面號的幾個漢子,已脫了肩膀上的衣袖,裸露青筋暴突的赤臂,向血罐車魚貫而去。
胖子又說進一個,抽一個,一個出來,再進一個,大家不要亂來。狗剩就瞧見從血罐車出來的公家人,一只手捺住肩膀上的棉棒球面無表情,針一拔,另一個賣血的就又緊隨其后,生怕別人搶在前頭。
滿囤沖狗剩說:“你是第六號,就快輪著你啦,趕快把衣袖退去”。
狗剩解開衣扣退著袖子,兩腿就不由打戰(zhàn),他沒經(jīng)過這場面,心就撲通撲通跳個不停,面色驟然變得蒼白。
滿囤大概看出侄兒緊張,就鼓勁說:“剩兒,甭慌,頭回都這樣,慢慢習(xí)慣就好了”。
狗剩轉(zhuǎn)回頭沖叔苦笑著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叔,您盡管放心,我頂?shù)米 薄?/p>
終于血罐車上有人喊,下一位六號。狗剩略沉吟片刻,就硬著頭皮上了車,那抽血的人對他說,你是什么血型?狗剩說O型。那人又說,單采比全采好,說血跟井水一樣,抽幾桶還是那么多,時常把老水抽出來換新水,去舊血,換新血,促進新陳代謝哩。常抽點血有益無害,你不去賣血,說明你身體不健康有病哩。
狗剩也不甚懂他說的話的意思,就不住點頭說,是這哩,是這哩。
那人又說,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狗剩說我是黃原人,可我老家是中原人,我叔是李滿囤,你認(rèn)識嗎?
那人說咋不認(rèn)識,你叔可是俺這里的常戶子,說起來,賣血也有四五年了,可賺錢了。
狗剩低頭無話找話應(yīng)承說,那是那是。
那人說著拿起針管沖狗剩說:“小伙子,你是單采還是全采”?
那人說:“單采是抽800CC滿滿兩大袋全血,還給你回輸哩,全采可就不回輸了,這樣,還是單采劃得來”。
狗剩說:“就按你說的單采吧”。
那人說:“中,中”。說著針管就插進了狗剩胳膊上的血管,頃刻殷紅的鮮血就噴涌而出。抽夠一袋子,就又插進抽第二袋子。然后那人進了血罐車隔開的后門,一會工夫出來,又將400CC紅細(xì)胞輸回到狗剩身上,然后,那人遞給他一張百元大鈔,狗剩滿心歡喜得出來。
他沒想到錢掙得這么容易,他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么大的票面,可這一陣功夫,這錢就成他的了。狗剩就十分感謝叔父,給他謀了這么一份掙錢的美差事。
狗剩是后來才得知,單采據(jù)說是那些專業(yè)人員把全血經(jīng)過離心機和凈化室分離后,再把下層的紅細(xì)胞輸回賣血的人,他們只要血漿,把采到的血漿賣給生物制品公司,最后提煉制成人血白蛋白、球蛋白、干擾素、血小板因子等一些昂貴的藥劑。
狗剩還聽人說,白蛋白在臨床上廣泛用于治療休克、燒傷、外科手術(shù)、癌癥、放療化療、女人生孩子血多,產(chǎn)后血容量減少,還治療慢性腎炎、肝炎、糖尿病,這些白蛋白生產(chǎn),都是從人血漿,人胎盤中提取的。牟取暴利海著哩。
當(dāng)然聽歸聽,狗剩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只關(guān)心一天能掙多少錢,這才是他追求的夢想。
那天賣了血,狗剩就覺得頭暈?zāi)垦#瑦盒?,臉色蒼白?;丶业穆飞?,滿囤對他說:“這不打緊,剛開始都這樣,俺都50多年紀(jì)的人了,賣了這些年血沒甚,你還年輕,多加強點營養(yǎng),撐得住的”。
滿囤還對狗剩說:“買點紅糖,多喝紅糖水,這東西滋養(yǎng)人,也生血哩”。
狗剩覺得滿囤叔說的有道理,就拐進一家店鋪稱了二斤紅糖,預(yù)備著營養(yǎng)一下自己,生血再賺大錢。
滿囤叔見到侄兒買了紅糖就樂呵呵地說:“中,中”。其實他內(nèi)心里,很想讓這個侄兒多掙點錢,也是對遠(yuǎn)在千里之外那死不瞑目的哥哥,一種精神上的安慰。
狗剩依舊每天隨滿囤叔到關(guān)馬鎮(zhèn)賣血,一晃5個年頭過去了。
剛來時才18歲,現(xiàn)在到成大小伙子了,身板是高了,上嘴唇也隱現(xiàn)出密匝匝的胡須,只是長期賣血,他的身子骨明顯虛弱,臉色蠟黃,眼圈發(fā)黑,四肢總覺無力。
狗剩這孩子心性重,總惦記著多掙錢,他從沒忘了爹死時的承諾,他要撐起這個家,他要讓娘過上好日子,把弟妹交代成人。
在這5年中,一直是這個鐵的信念支撐著他的意志,在他這個年齡,本應(yīng)該是風(fēng)花雪月的時代,可他沒這份閑情,他有使命在身。
一個人只要有了責(zé)任,那么,他會頑強地為了這個責(zé)任而信守諾言的,狗剩就是這樣的人。
滿囤時時勸侄兒,每天賣一袋血就中,千萬不敢賣兩袋,遲早會把身子骨搞垮的。狗剩總是嘿嘿笑笑,依舊我行我素。
一個冬天的清晨,狗剩還在被窩睡覺,就聽見叔在院里罵罵咧咧的,不時還傳來嘭嘭的踢門聲。狗剩就急速穿衣來到院子里,見叔蹬著血紅的眼睛,瞅著愣子住的屋里跺腳大罵:“這龜孫子天天睡懶覺,都這么大了,也不說去賣血,就等著老子白養(yǎng)活哩,人家隔壁老王家小子才13歲,賣血就掙1萬多元哩,這慫貨不務(wù)正業(yè),村里人都戳脊梁骨哩。唉,俺算倒八輩子大霉了,要給他娶媳婦,箍房,受到何時是盡頭”。滿囤叔說著老淚縱橫。
狗剩就說:“叔,您老甭傷神,愣子他還小哩,再長長身體,賣血也不遲”。
滿囤說:“小甚哩,都15歲了,比隔壁老王家孩子還小嗎”?
狗剩見叔還在氣頭上,也就不好再多說什么。
這天愣子在爹的謾罵下,就隨他倆也去關(guān)馬鎮(zhèn)賣血。
狗剩心里雖不是個滋味,可又有啥法,如何還能找到比這苦輕,來錢又快的營生。
不過,狗?,F(xiàn)在總算坦然了,錢袋子也鼓起來了。夜深人靜時,他把包裹取出來,一遍一遍數(shù)著賣血的錢,每數(shù)一遍,他的心情總會處在亢奮中,這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呀,足足3萬多,還不帶這些年給家里寄回的3000元。娘托妹給他來了多封信,總是叮囑他在外注意身體,天涼了多加點衣服。娘信中還說,他寄回的錢把爹病時欠的饑荒都還完了,現(xiàn)在,在村里也活的有底氣光鮮,甭看是外來戶,村里人都羨慕哩。
狗剩每讀一次家里來的信,都會熱淚盈眶,眼前就總會浮現(xiàn)出娘那蒼白憂愁的苦臉,弟妹那總是縫了又縫,補了又補的破衣裳,爹臨終時那不甘的慘面。
現(xiàn)在苦日子終于過去,好日子就在眼前,他有錢了,有錢就能辦許多大事,有錢就能過幸福日子。他總算撐起這個家了,他對得住李氏家族,幾輩人的苦日子,就要在他這代結(jié)束了。
娘大概至死都不會知道,兒子在外掙錢靠賣血,娘可能會覺得兒子長出息了,還不是做什么生意發(fā)大財,甭說3萬多,就是3千,娘一輩子也沒見過呢,難怪娘來信說的那么風(fēng)光。
唉,狗剩想,就讓這個秘密在心里爛死吧,千萬不能讓娘知道,娘要是知道兒是在賣血賺錢,指不定會心疼死呢!
轉(zhuǎn)眼,又是一個春天來到了,這已是狗剩來到中原后的第六個年頭了。
一日上午,狗剩在院子里看到一對上體烏藍(lán),下體白色的燕子嘰嘰喳喳地叫著,舒展開狹長的翅膀,張開剪刀似的尾巴,一雌一雄飛過田野,越過堂屋尋找著自己的家。終于它們選定了滿囤叔的房檐下,繼之兩只燕子,輪番在村子中央的泮池里擒泥筑巢。勞動累了,就落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呢喃雙叫。
狗剩觸景生情,就想起了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家,狗剩思鄉(xiāng)心切,就巴不得早點回到細(xì)毛要村。
狗剩這天沒有去關(guān)馬鎮(zhèn)賣血,他清洗衣服,打點行李,準(zhǔn)備回家。
中午吃飯的時候,滿囤叔從關(guān)馬鎮(zhèn)賣血回來,狗剩就對叔說了回家的想法。
滿囤說該回去了,掐指頭算算,你過來第六個年頭了,老大不小了,也該回去箍房成家了。
狗剩說,這多年多謝叔照顧,要不侄兒都不知道漂泊個甚結(jié)果哩。滿囤說,一家人說什么生分,這些都是叔該盡的義務(wù)。我硬是走不開,要不我也真想去瞧瞧,我那苦命的嫂子哩,唉,忙,甚時也是個窮忙,就剩下個窮忙的命,叔一心都在愣子身上哩,不趁現(xiàn)在時抓緊掙點錢,再過幾年老了,甚也弄不成了。
狗剩說:“叔,您一天老出一天,這賣血傷神哩,您可得保重身體啊”。
滿囤苦笑笑說:“沒辦法呀,這孩子不交代,俺頭上就像壓著一座山,甚時交代了愣子,叔就活出模樣了”。
狗剩說:“愣子一天天懂事,也給您有個分當(dāng),苦日子不會久長”。
滿囤噴出一口煙說:“愣子要有你一半就中了,你才大他幾歲,就這么懂事,俺要有你這個兒子就燒高香了”。
狗剩拿出2000塊錢,送到滿囤手說:“叔,這是侄兒的一點心意,您留著添補用”。
滿囤一把推回說:“叔怎么能要你的錢,你還有許多事等錢用呢,叔幫不上你,就覺得內(nèi)疚呢?”。
嬸娘也在旁攛掇說:“快裝起來,你叔嬸也幫不了你,就算俺們瞧你娘的一點心意吧”。
狗剩打心眼里感激叔嬸,待了這幾年,叔嬸待他太好了。他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白,親不親一家親的內(nèi)涵。
翌日一大早,狗剩就別了叔嬸一家,乘車到了洛陽,從洛陽過黃河回到了細(xì)毛要村。
狗?;貋頉]幾天,就忙著著手四處托人尋找工匠準(zhǔn)備箍房。
狗剩在外跑了這么多年,腦袋活泛多了。他事先擺了酒水請了村主任、村支書,說了自己箍房的想法,還給他們每人送了兩瓶酒和一條紅塔山。
村主任、村支書破天荒哪受過這份大禮,兩人酒足飯飽后,就信誓旦旦應(yīng)承下了宅基地的事,事情辦得很順當(dāng),一切都在狗剩的操控中,狗剩愈發(fā)覺得錢能通神哩。
狗剩要箍房的事,在細(xì)毛要村產(chǎn)生的轟動效應(yīng),不亞于發(fā)生一場地震。確切地說細(xì)毛要村在那時,還沒有一家箍磚房的戶子。
這狗剩真成神了,一走多年沒音訊,搖身一變,就富得流油哩。這期間有人羨慕,也有人嫉妒。不過狗剩的新房一天天落成了。
竣工那天,狗剩殺豬宰羊擺了重六的席,宴請細(xì)毛要村人,光鞭炮就響了幾百串,晚上還放了禮花。細(xì)毛要村人像神一樣敬著狗剩,狗剩那天敞懷大飲,喝的醉醉醺醺的有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俗話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狗剩一下子成了雨溝鄉(xiāng)的傳奇人物。
鄉(xiāng)里李晉祥書記、主任衛(wèi)新民,都專程來細(xì)毛要拜訪他,言下之意,還流露出讓他當(dāng)干部的意思,希望他能挑起這副重?fù)?dān),幫助父老鄉(xiāng)親們致富奔小康。
狗剩清楚地知道,他不能說出第一桶金的來歷,可他知道越是不說,那些人,就越覺得他神秘莫測,越覺得他不是凡人。
在那個物資生活極端匱乏,尤其是地處偏僻的大山里,人們在飽嘗貧困之后,狗剩能箍起寬寬敞敞的八間平房,簡直在人們眼里是天方夜譚。
平房箍起后,狗剩的好運就接踵而至,那一個個巧舌如簧的媒婆,能把他家門欄踢斷,狗剩娘整日樂滋滋地應(yīng)接不暇,好日子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狗剩終于相中了雨溝村支書王德旺家的大女子杏花,杏花覺得稱心,王德旺一家覺得找了有錢的女婿,自是歡心。
這年冬天十月里,狗剩就娶了杏花過門,第二年,杏花就給狗剩生養(yǎng)了白生生胖墩墩的小子。把狗剩娘樂得逢人就笑瞇瞇的。走起路來踏地生風(fēng),腰板骨也比先前硬朗了不少。
這年村里選干部,大伙一致?lián)碜o狗剩,狗剩當(dāng)上了細(xì)毛要村委主任。
狗剩在就職大會上說:“我們再不能貧窮下去了,要想致富,就得有活路,咱細(xì)毛要50多戶村民,一家選一個男丁跟我南下,不出3年,我讓你們家家箍新房,戶戶娶媳婦?!?/p>
狗剩話音剛落,人群中就爆發(fā)出排山倒海般的掌聲。
狗剩說到做到,很快就組織了50多人的隊伍南下淘金,那些窮怕了的人,做夢都想著發(fā)財,都愿意跟著狗剩圓發(fā)財夢。
隊伍出發(fā)的那天,舉村震撼,白發(fā)送黑發(fā),妻子送夫郎,望著悲壯遠(yuǎn)征的隊伍,雄赳赳氣昂昂走出大山,留守的人們內(nèi)心無不升騰起希望的火焰。
當(dāng)黃河寬闊的河面,白花花的冰凌再次融化,獅吼般奔騰呼嘯時,沿岸兩堤邊已是桃紅柳綠,飛鳥啁啾。
這天,狗剩和金貴來到黃河岸畔,狗剩望著一瀉千里滔滔東流的黃河水,掐指算算出來已是3個年頭了。狗剩對金貴說:“時間過得真快呀”?金貴說:“可不,一晃都3年了,大伙都想家了,私下里嚷嚷想著回家哩”。狗剩說:“咱那邊人就是戀窩,就恁點出息,才出來就謀著回家,能掙下甚錢”?
金貴說:“倒是大伙都賺了有上萬元哩,按你當(dāng)初說的娶媳婦,箍房子是夠了”。
狗剩說:“錢還有多時,我打心底是想讓他們多掙錢哩,這些人總不爭氣”。狗剩說著長長地嘆了一聲。
金貴就說:“人心難遂,各揣炕溫暖,身體也金貴哩,你不見他們一個個面色蠟黃,四肢無力,再這樣下去恐撐不住哩,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回去也不好交代,依我說,這也不賴哩,在咱們那里,都成萬元戶了,可是個了不起的事,鑼鼓長了沒好戲,咱還是見好就收吧”。
狗剩聽著金貴的話,若有所思地說:“兄弟,你說的有道理,錢這東西,掙多少是個夠,鳴鑼收兵吧”。
金貴說:“不是你給大伙指的這條生財路,還不知窮的何年是盡頭,他們都感激的巴不得給你磕響頭哩”。
狗剩說:“這個到不必,只要大伙錢袋子鼓足,能挺直身板,活出光鮮,我就知足了”。狗剩噴出一口煙,轉(zhuǎn)過頭對金貴說:“咱們當(dāng)初來時那個約定,可千萬不敢露了風(fēng)聲”。
金貴說:“老兄,這個你盡管放心,你操恁大的心,把他們領(lǐng)出來掙錢,他們要是露了風(fēng)聲,那良心都叫狗吃了,再說”……
狗剩還是憂慮地說:“我總有點擔(dān)心”。
金貴就拍胸脯說:“你放你一百個心,誰他娘露了風(fēng)聲,我金貴第一個操他們家,捋狗的蛋”。
狗剩見金貴兄弟這樣義氣,夠哥們,就樂呵呵地說:“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我狗剩信你還不成”。
金貴沉吟片刻,像實然想起了什么說:“臭蛋、金生這兩個慫子不聽話,夜里就偷偷溜出去逛窯子,我估摸把掙的倆錢快折騰光了”。
狗剩說:“有這事?你咋不早說,看我不揍扁狗日的,咱帶這么多人出來,沒規(guī)矩咋行?出了事,我回去如何交代”。
金貴愁眉苦臉說:“我勸了他倆多次,可這倆慫孩,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又不能天天盯著他們,一眨眼就溜了,唉,要不,我說人多不好帶啊”!
“咱當(dāng)初是咋說的,不偷、不摸、不嫖,這龜孫子們活膩了”。狗剩鐵青著臉說。
兩人說的正緊處,忽一人跌跌撞撞連呼帶叫奔來,狗剩轉(zhuǎn)頭一看是月生。
月生喊叫著說:“狗剩叔,我找得你好苦啊,不好了,出大事了”。
狗剩立時從河堤站起身說:“究竟出了甚事慢慢說”。
月生喘著粗氣說:“臭蛋,金生逛窯子被派出所逮了,現(xiàn)在,人被控制到關(guān)馬鎮(zhèn)派出所。這可如何是好”?
在一旁的金貴插嘴說:“這倆不爭氣的東西,我就料到遲早會出事的”。
月生說:“都出事了,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甚用”?
狗剩沉吟片刻后說:“不管怎么說,咱們還是先去救人吧”?
三人邊走邊說著,便穿過黃河大堤,向關(guān)馬鎮(zhèn)疾馳而去。
原來臭蛋和金生,晚上趁著夜色偷偷溜出去貪杯,兩人喝得酩酊大醉。臭蛋就趁著酒性對金生說:“他上午抽血回來,路過夜來香窯子鋪,發(fā)現(xiàn)又來了幾個小姐,個個生得花骨朵一般,水靈靈、粉嘟嘟的能掐出水,就思謀著,晚上咱們再去快活一回”。
金生說:“我還是有點顧慮,擔(dān)心狗剩叔知道”。臭蛋說甚球事也沒,這會狗剩他們,早睡的死人一般,明天還得養(yǎng)精氣賣血哩,誰顧球的這檔子慫事。再說咱倆已經(jīng)多次了,也不在乎這一次,人活一回,不就圖個痛快嗎?
金生經(jīng)他這樣說,也就定不住神了,兩人暈暈乎乎出了飯館,就往夜來香走去。
就該那晚出事,公安部門凌晨大查,就把兩個人逮個正著。
狗剩他們回到關(guān)馬鎮(zhèn),聽店鋪老板說,昨晚一下子逮了10多個嫖娼的,聽說縣城的警察也出動了,這次是專項嚴(yán)打整治哩。
說不定還要刑拘勞改哩。狗剩聽到這消息,就一籌莫展,心情變得驟然沉重起來。
狗剩焦灼地望著金貴說:“這可咋辦?要是勞教了,咱回去,可如何給他們大人交代”。
金貴說:“咱們?nèi)松夭皇斓?,無非就是個賣血掙錢的外路人,八輩子也同人家公安人打不上一竿子,這可真是麻煩了”。
月生說:“狗剩叔,要不咱們找找我滿囤爺,人家畢竟是坐地戶,興許有辦法哩”?
金貴附和說:“這倒是個好注意”。
狗?!皣@”一聲說:“也只能這樣了”。
狗剩其實內(nèi)心很不情愿打擾他叔,是叔給了他淘第一桶金的機會,叔為了他掙點錢操盡了心,其實,他二次帶這么多人來,叔就一肚子的不高興,叔埋怨他說,你顧了自己就不錯了,帶這么多人,不是自尋煩惱,萬一出個甚事,你咋交代。
狗?,F(xiàn)在終于明白了滿囤叔當(dāng)初的好意,懊悔不該一時感情沖動,逞什么能,可事已至此,也實在無它計可施,只得硬著頭皮,找滿囤叔碰碰運氣。
狗剩忽然想起滿囤叔說過,愣子舅父在關(guān)馬鎮(zhèn)政府擔(dān)任副主任,同派出所一桿人混的廝熟,有次他在酒店喝酒多了,與老板娘發(fā)生爭執(zhí),人家吆喝來派出所干警,要拷他走,辛虧叔及時找了他的這位大舅子,才算把事情擺平,要不還不知吃甚虧呢!
狗剩想到這里,心里就有了底氣,決定去麻陽溝一趟,找他滿囤叔解圍。
狗剩到了滿囤叔家,說明事情原委,滿囤鐵青著臉,又把他抱怨奚落了一頓。過后終究是親侄,滿囤還答應(yīng)幫忙。讓他先回關(guān)馬鎮(zhèn)等消息。
翌日上午,滿囤來到旅店找狗剩。滿囤說:“他找了大舅子,大舅子說現(xiàn)在正在風(fēng)頭上,估計不使銀子難辦”。
狗剩憂慮地說:“不知得多少錢?不管怎么說,眼下救人要緊,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滿囤抽著煙,白了侄兒一眼說:“花錢能了事,就是本事哩,不花錢,門都沒有,關(guān)馬鎮(zhèn)那個宗所長,狗日的是個黑心賊,見錢眼開哩,我大舅子說,少了3000元,就甭上門說,這還是看他們的面子哩”。
狗剩心里雖心疼錢,也再沒個好辦法,就咬咬牙說3000就3000吧,只要能放人出來。說著就同月生、金貴湊了3000元交給滿囤,滿囤拿著錢就急匆匆辦事走了。
夜色濃黑的時候,滿囤領(lǐng)著臭蛋,金生回來了。
狗?;鹈叭桑锨懊咳私o了一個耳刮,嚇得臭蛋、金生,捂著嘴哭嚎著跑回宿舍。
這里,滿囤對狗剩說:“侄兒,叔也是個老百姓,就能幫你這次忙了,俺看,你們還是趁早打算回家吧”。
狗剩說:“這事多虧了叔,我這就商量著準(zhǔn)備回哩”。
滿囤說:“中、中,回是上策?!?/p>
狗剩送滿囤從旅館出來,在大街附近找了個小飯館,叔侄簡單吃了點便飯,絮叨了一會體己話,狗剩說了他打算明天就帶這些人回家,滿囤便趁月色回麻陽溝去了。
第二天,狗剩帶著他的一班人,終于坐在了回歸奔馳的列車上。
這些人個個面色蠟黃,他們有的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相互眉飛色舞想著回村后的夢想,有的則站在過道,抽著劣質(zhì)的香煙,欣賞著窗外的景色。
是的,離開故土3年了,馬上就要同親人團聚,怎能不叫這些鄉(xiāng)村漢子們亢奮呢?況且他們現(xiàn)時錢袋子鼓起了,腰板也挺直了,有了錢,就能大顯身手干他們想干的事啦。
狗剩凝視著窗外,卻顯得心事重重,他是兌現(xiàn)了當(dāng)年走時的承諾,可他卻怎么也樂不起來。臭蛋、金生的事件添堵了他的心,但這還不是他憂慮的全部,他內(nèi)心深層次的惆悵的,還是在于那個天大的秘密,這似乎成了他的一塊解不開的心病。在關(guān)馬鎮(zhèn)的日日夜夜,他曾多次被噩夢驚醒,時常驚得他冒一頭冷汗。
他清楚地記得,來到中原關(guān)馬鎮(zhèn)的那天晚上,他安頓好這伙人的食宿后,頭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讓店老板買了幾十壇烈酒,備了幾十個黑瓷大腕,更深人靜后,他們50多號人聚集在一個大廳子里,齊刷刷跪在壇前一尊煙霧繚繞的關(guān)羽像前歃血為盟。
狗剩帶頭咬破自己的大拇指頭,將血滴在碗內(nèi),其他人依次照辦,地上擺著的50多碗烈酒,頃刻就蕩漾著血花,仿如朵朵盛開的玫瑰。
狗剩端起帶血的酒碗說:“咱們弟兄們有難同擔(dān),有福共享,既然出來掙錢,就得守江湖規(guī)矩,不嫖、不賭、不偷,將來更不能說出咱們是賣血的,誰要是走漏了這個風(fēng)聲,我狗剩頭一個要掘他家的祖墳”。
眾人呼呼站起,端起酒碗異口同聲說:“有難同擔(dān)、有福共享,若是露出半點風(fēng)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說完這伙人托起酒碗,咕嘟嘟連干三大碗。
現(xiàn)在越迫近回鄉(xiāng),狗剩心里就愈發(fā)搗鼓,他想,等下了火車,還得給他們再吩咐一番,統(tǒng)一口徑外出創(chuàng)業(yè),免得壞了大事,任何人不得違背盟誓。
列車鳴著笛終于到了終點站,等這伙人都下車后,狗剩就把他們帶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重溫了當(dāng)年的盟誓,大伙信誓旦旦,表示絕不會走漏半點風(fēng)聲,狗剩懸著的一顆心方才落了肚。
出了站臺,他們又換乘長途汽車,估摸行駛了3個多鐘頭后,汽車終于到了雨溝鄉(xiāng)地界。
這伙人一下車,就狂呼起來,這時,就有人亮開堂堂的嗓門吼起了信天游:
割倒糜子收倒秋,
跑外哥哥往回趕。
五百里風(fēng)來五百里雨,
千里路途回故里。
賺了銀錢回故里,
連明徹夜看妹妹。
一進大門羊羔羔叫,
看見妹妹迎面面笑。
三天想你兩天念,
總算見了妹妹的面。
坐在炕頭抽一袋煙,
小妹妹來就在眼跟前。
上了熱炕脫了鞋,
幾年的生死我?;貋?。
狗剩3年未見娘、媳婦杏花和他娃,聽著這酸曲曲,看著故鄉(xiāng)的這山這水這景,想到一家人馬上就要見面了,不由一股熱淚淌在面頰。
狗剩這一回來,儼然天邊飄蕩回的一朵祥云。狗剩站在他家鹼絆仰天大吼一聲開花:細(xì)毛要山山嶺嶺上就到處綻放出各種各樣的黃花、紅花、藍(lán)花、白花、紫花;狗剩又大吼一聲栽樹,荒山野嶺上就人如螞蟻,各種灌木立時聳立蒼天,遍地綠色世界;狗剩又吼一聲箍窯,眨眼間百十多孔窯洞,就星星點點坐落在荒原上;狗剩酒足飯飽后,兩手叉腰再大吼一聲娶婆姨,立時山巒上、川道里就騰升起炸天的黃塵,四處鑼鼓喧天。郎牽騾馬,妹蓋紅頭,鈴聲當(dāng)當(dāng),新娘坐騎圪圪悠悠,嗩吶列隊,鞭炮齊鳴,儼然儀仗。
這一年,四面八方鳳凰祥至,細(xì)毛要村30多對新郎、新娘喜結(jié)良緣。
那些日子里細(xì)毛要村,好事連連,此起彼伏,200多口人在明媚的陽光下,閃爍出200多張菊花般的笑臉,家家戶戶擺了8大碗8大盤重席,這些鄉(xiāng)民們推杯換盞、吆五喝六、狂歡晝夜。
雨溝鄉(xiāng)騷動了,靜安縣震撼了。鄉(xiāng)書記李晉祥、主任衛(wèi)新民接踵而至,212吉普車都跑得爆胎了。
李書記說:“要大樹特樹這個典型村,要讓細(xì)毛要村成為全鄉(xiāng)、全縣、全區(qū)、全省,不,乃至全國,發(fā)家致富的榜樣村”。
主任衛(wèi)新民說:“要讓細(xì)毛要經(jīng)驗發(fā)揚光大,要讓這朵社會主義鮮艷奪目的迎春花,開遍靜安大地,永放光芒”。
于是,縣長來了,縣委書記來了……
于是,行署專員、市委書記鞍前馬后都不辭勞苦趕來了。
幾級領(lǐng)導(dǎo)分別緊緊握住狗剩的手說:“你是細(xì)毛要村人的救命稻草,你是靜安縣,不,你是懷陽地區(qū)的有功之臣”。
于是,專區(qū)、省城各大媒體新聞記者趨之若鶩,一撥接一撥,一撥又一撥,紛紛趕到細(xì)毛要村,他們從不同視角,挖掘采訪李狗剩的先進事跡。
繼之,省城、專區(qū)各大報紙雜志在頭版頭條搶眼處爭先報道了李狗剩帶領(lǐng)村民艱苦創(chuàng)業(yè)致富的典型經(jīng)驗和做法,李狗剩那英俊的照片也炫目推出。
李狗剩一時成了整個黃海省的大名人。
懷陽地區(qū)很快在靜安縣雨溝鄉(xiāng),召開了全區(qū)致富創(chuàng)業(yè)典型經(jīng)驗現(xiàn)場會。
時隔不久,懷陽市委換屆人事調(diào)整,靜安縣委書記榮升市委副書記,縣長到周邊另一個市里任行署副專員,李晉祥擔(dān)任了靜安縣委副書記,衛(wèi)新民上了副縣長,李狗剩破格提拔為雨溝鄉(xiāng)副主任,市人大代表。
縣委書記、縣長赴任前和新任縣委、縣政府班子主要成員,在縣城龍騰大酒樓,設(shè)宴舉行了盛大的迎新告別慶典儀式,特邀請了市人大代表、現(xiàn)任雨溝鄉(xiāng)副主任李狗剩參加。酒至半酣,剛榮升市委副書記的馬國濤,舉杯敬李狗剩說:“李主任,你是功臣啊,我們這些人能有今天,全仗你呢,你功不可沒啊”!
眾人都恭恭敬敬站起,端起酒杯附和說:“馬書記說的對,你功不可沒,我們都得感謝你啊”!然后,一個接一個依次向李狗剩敬酒,貴賓房里不時爆發(fā)出暢意的笑聲。
狗剩那日從縣城赴宴返回家里,媳婦杏花遞給他一封電報說:“滿囤叔歿了”狗剩立時不是滋味。
翌日,天蒙蒙亮狗剩就匆匆趕赴中原奔喪。
沿途幾經(jīng)周折,第二天夜幕降臨時,終于急乎乎趕到了麻陽溝。
滿囤叔院內(nèi),已聚滿了村里來幫忙的人。嬸娘一見他,就垂淚說:“你叔父先是感冒,高燒38°不下,見天嘔吐腹瀉,體重下降了幾十斤,后來,身上長瘡流膿,臉色黑的嚇人,整個人都瘦得脫了形??瘁t(yī)生,人家說是賣血共用一個針管,感染了重病,這種病,一感冒就能整死人。唉,你弟愣子,還沒交代成人,這往后的日子叫俺咋活呀!”說著,眼淚鼻涕哭得更洶了。
聽嬸娘這樣說,狗剩心里就直發(fā)毛,這些日子,他明顯覺得自己身體,也有類似滿囤叔的這些癥狀,狗剩面色煞白再不敢想下去了。
安葬完叔父過了頭七,狗剩就回來了,他一改先前那壯懷激烈的情懷,一下子變得沉悶起來。
這年秋天,一秋無雨,秋風(fēng)凄涼涼的,山川河谷卷起漫漫黃沙,黍米凋謝的枯黃葉兒,隨風(fēng)吼叫著漫天飛舞。條條閃動如金蝶,如精靈,在混沌灰褐色的天幕上空,久久旋轉(zhuǎn)飄零,不肯落下,好一會兒,枯葉又安靜地躺在地上,仿佛孤獨地訴說著凄涼悲寂,西涼山脈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靜。
人們看不到豐收的喜悅,看不到碩果累累,山巒上光禿禿的枝干,宛若一幅蒼涼、悲壯、凝重的晚秋圖,讓人感到無奈和惆悵。
時令進入冬季,卻彤云密布,朔風(fēng)漸起,雪花紛紛揚揚一團團一簇簇從天上飄落下來,似無數(shù)扯碎了的棉花球,天地之間驟然白茫茫的一片。
冬日的陰冷,將人們帶入更加惆悵孤獨和悲哀的境地。
這場雪下得很大,一直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到第四十九天盡頭時,雪方住了,東山巔總算露出了朝陽。
細(xì)毛要村人足不出戶,憋屈了這么長日子,終于各家各戶院子里,響起了咳嗽聲、吆喝聲、咣當(dāng)?shù)耐崎T聲,人們開始清理院子里、巷道的積雪。
狗剩拉開屋們,一股寒氣刺骨向他襲來,院子的積雪足有半人高,狗剩拉把鐵鍬開始鏟雪,剛鏟出一條通往大門的小道,狗剩就發(fā)覺天空瞬間就暗淡下來,他抬頭向東山望去,忽見天邊遠(yuǎn)遠(yuǎn)地一疙瘩、一疙瘩黑云滾來,及至跟前時,他才發(fā)覺哪里是什么黑云,那分明是成千上萬只烏鴉在天空中打轉(zhuǎn)。
這些烏鴉有時飛得很底,有時飛得很高,一只只聲嘶力竭,完全是一種歇斯底里的喊叫,有發(fā)“哇”聲的,有發(fā)“啊”聲的,有的發(fā)出的聲音,竟像蒼老垂危的人,在絕望的荒原發(fā)出的哀鳴。
烏鴉龐大的隊伍,像黑色的旋風(fēng)一般,突然騰空又突然降落,整個細(xì)毛要村都處在烏鴉的覆蓋之下,荒原上數(shù)不清的樹木都被烏鴉占據(jù),像碩大黑色的棉花,一直持續(xù)盤旋了大半個上午,忽然就詭異消失得無影無蹤。
狗剩渾身直冒冷汗,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這般景致,他被這恐怖的場面和那糝人的呱呱——嘎——嘎的聲音驚的靈魂出竅,魂不遮體。
狗剩注定這是個不祥的預(yù)兆,這天晚上他多次被噩夢纏繞驚醒。
他夢見金貴歿了,金貴在彌留之際攥緊他的手說,狗剩哥我知道得了甚病,這病沒得治了,我不怪你,你是為咱村里人好,沒你,村里能箍起窯嗎?能娶下婆姨嗎?你放心,我死也不會露那個秘密的,就是到了閻王爺那里,我也不會說半句的。
狗剩直到天明才迷糊起來,繼之他又被月生、臭蛋、金生類似的話題,攪得一夜沒睡。
第二天,狗剩還沒起床,大門外就有了啪啪啪急促的敲門聲,媳婦杏花推他一把,說有人敲門哩,狗剩就起來穿衣出去開門。
敲門的是金貴的兒子壞壞,壞壞一見他就哭著說:“狗剩叔,你快去瞧瞧吧,我爹渾身無力發(fā)高燒,夢里直吆喝你哩?!?/p>
狗剩怵然打個戰(zhàn),心里就搗起鼓,心忖,難道這是心靈感應(yīng)嗎?!
村上開始死人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金貴歿后不久,月生、臭蛋、金生就相繼歿了。死人的事還在持續(xù)。那些天細(xì)毛要村幾乎家家抬棺,戶戶出殯。渾村白衣素裹,哭聲昊天,凄凄慘慘戚戚,到處一片陰森恐怖。
荒原上一堆接一堆的墳冢上空,靈幡嘩啦啦飛舞,夜里,貓頭鷹就徹夜嗷嗷梟叫不停。
村里人發(fā)現(xiàn)狗剩瘋了,他炸著一頭蓬蒿,在村子里瘋瘋癲癲,時而笑時而哭,逢人就說我有罪,我罪不可饒恕。沒過多長日子,細(xì)毛要山巒上,就又新添了一堆墳冢。一個憔悴的女人領(lǐng)著兩個孩子,哭得死去活來,那是狗??嗝南眿D杏花……
一晃20多年過去了,一天清晨,人們看到一輛黑色小轎車徐徐行駛,停在了狗剩的荒冢前,那墳冢早已是雜草叢生紫藤纏繞。
從車內(nèi)走下一男一女,男的西裝革履,女的身著土灰色風(fēng)衣,一頭瀑布式披肩發(fā),鼻梁上架副墨鏡,兩人跪在墳冢前,在石桌前依次點了3株香,擺放了各類水果和糕點,兩人就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那女的說:“爹,我是晶晶,我回來看你了,我給你燒了麻紙錢,你想買甚,就買甚吧,不要虧欠了自己。你為了咱村里人,能過上好生活,你們付出了沉重的生命代價,那些魔鬼也得到了應(yīng)有的下場,您在九之泉下該瞑目了”。姑娘說著愈發(fā)哭得厲害了。
男的急忙拿出手絹給她擦拭了眼淚,女的就又說:“爹,女兒不爭氣,女兒在東莞打工誤入歧途,感染上了艾滋病,幸虧遇到好心的疾控人,他們沒有歧視女兒,及時發(fā)現(xiàn)轉(zhuǎn)診治療,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爹,你該放心了,女兒還告你個好消息,女兒和眾姐妹現(xiàn)在都成了“紅絲帶”志愿者,一生要為這個親善事業(yè)奮斗,女兒要讓天下的艾滋病患者,活出正常人的尊嚴(yán)”。
“爹,請相信,一個晴朗的世界來到了,這樣的悲劇再不會發(fā)生了”。
晶晶和男朋友站起來,上車準(zhǔn)備走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嘰嘰喳喳的歡叫聲,他倆轉(zhuǎn)過頭向后一瞧,那荒原堆堆墳冢上空的樹木上,棲息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喜鵲在歡蹦亂跳。
這時,一輪金色的太陽從東山巔慢慢露出了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