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王羲之的書法,人稱“王書”。今天所見“王書”,墨跡有三十余帖,包括20世紀(jì)初敦煌石窟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的幾件唐人臨本;刻本有二百六十帖上下。刻本與墨跡相重者,有十余帖,再剔除刻帖中的偽作,“王書”猶有二百余帖。
今天世所楷模的“王書”,沒有一件是王羲之的親筆真跡。早在宋朝,北宋“靖康之亂”以后,“王書”真跡已難見到,宋高宗趙構(gòu)曾說:“余自渡江,無復(fù)鐘、王真跡。間有一二,以重賞得之,襟軸字法亦顯然可驗?!保ā逗材尽罚┧胃咦谒^“襟軸”,指徽宗宣和內(nèi)府的裝裱形制。南宋以來,書家只能向前代的臨摹本、刻帖之類的復(fù)制品學(xué)“王書”。
“王書”的顯赫名跡有四種:行書《蘭亭序》是書寫自己的文章,小楷《樂毅論》《黃庭經(jīng)》《東方朔畫像贊》是抄寫前人的文章,皆長篇。其余都是尺牘,一帖數(shù)行數(shù)十字,有行書,有草書,就像寸錦片玉。
“尺牘”之名起于西漢。那時書函寫于一尺之長的簡上,漢代一尺約為公制23厘米,短于今尺的33厘米。尺牘書疏屬于據(jù)事直言的“應(yīng)用文”,有一套體現(xiàn)“禮儀”的程式用語。漢朝以來,“以書代辭,因辭見意”的尺牘交往漸盛。東漢后期,公私尺牘講究辭令優(yōu)美,尺牘成為一種“詞有專工”的文學(xué)形式?!逗鬂h書·蔡邕傳》記載:“(靈)帝好學(xué),自造《羲皇篇》五十章,因引諸生能為文賦者。本頗以經(jīng)學(xué)相招,后諸為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數(shù)十人。”因為尺牘文翰的興盛出現(xiàn)了《月儀》這樣的文范。史學(xué)家周一良考證,此類書儀文范可以上溯至?xí)x大書家索靖的《月儀帖》。這篇現(xiàn)存最早的尺牘文范,專敘節(jié)候、明友之情,按十二個月編排,每月一首。例如一月的那首:
正月具書君白:大蔟布?xì)?,景風(fēng)微發(fā),順變綏寧,無恙幸甚!隔限遐堡(途),莫因良話,引領(lǐng)托懷,情過采葛。企佇難將,故及表問,信李麃麃,俱蒙告音。君白。
君白:四表清通,俊乂濯景,山無由皓之隱,朝有二八之盛。折誠明珠耀光之高會,鸞皇翻翥之良秋也。吾子懷英偉之才,而遇清升之祚;想已天飛,奮翼紫闥,使親者有邇賴也。君白。
《月儀》每首分上下兩通,為復(fù)書形式;上一通每句四言,下一通為四六駢偶句,文詞工麗,易于記誦。索靖是著名的草書家,用章草寫《月儀》,后人作為章草書法的典范,故稱《月儀帖》。
西漢已有收藏名人書跡的風(fēng)氣,所藏者即是私人間的尺牘書?!稘h書·游俠傳》記載,陳遵以豪俠聞名,封侯居長安。那時猶存尚俠之風(fēng),列侯、近臣、貴戚都成了陳遵的“粉絲”。《漢書》特別提到陳遵“贍于文辭,性善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去以為榮”,說明“文辭”和“善書”是世人所藏尺牘之書的兩個觀賞點。
東漢皇帝也喜好收藏名人尺牘。漢明帝時,北海王劉睦能文辭,擅書法,他病重的消息傳來,明帝遣人趕往劉睦的封國,令其“作草書尺牘十首”,了卻收藏的心愿。
魏晉時期,“工尺牘”和“善書”是世所稱道的才能,士人“言尺牘而專重書法”,“言書法則不離尺牘”(吳麗娛《唐禮摭遺—— 中古書議研究》)。魏晉是書家輩出的時代,士族書家都擅長尺牘之學(xué),而尺牘之跡因書法見重于世的情況越來越普遍。由漢入魏的胡昭隱居不仕,其書法與在朝為官的鐘繇、邯鄲淳、衛(wèi)覬、韋誕齊名,“尺牘之跡,動見楷模”(《三國志》卷十一)。漢末已有行書,漢魏之際,胡昭、鐘繇兩家為行書立法度(衛(wèi)恒《四體書勢·隸書序》)。西晉時,行書盛行起來,秘書監(jiān)“立書博士,置弟子教習(xí),以鐘、胡為法”(《晉書·荀勖傳》)。行書主要用于尺牘,又稱為“相聞書”,鐘繇是最早用行書寫尺牘的書家之一。
王羲之平日作字多是尺牘之書,他也擅長尺牘之書?!稌x書·王羲之傳》記載羲之“嘗以章草答庾亮”,以及他與伯父王導(dǎo)的書信聯(lián)系,本傳中錄有王羲之《與殷浩書》《與會稽王書》《與謝尚書》《與謝萬書》,這些辭采文理兼具的尺牘書疏,占了《王羲之傳》篇幅的五分之二,文家編撰《晉書·王羲之傳》引錄王羲之的尺牘文,意在反映他的生平事跡,政治主張,思想傾向,也顯示了王羲之的文辭修養(yǎng)。唐朝徐堅《例學(xué)記》引有羲之所作尺牘文范的《月儀書》,為一月的一段:“日往月來,元正首祚。太簇告辰,微陽始布。罄無不宜,和神養(yǎng)俗?!蔽木渑c索靖《月儀帖》一月那首不同。當(dāng)年晉人收藏王羲之的尺牘書跡是“文辭”“書法”并重,后人卻專重他的書法了。
讀王羲之尺牘書跡,率是訊問,吊喪,婚對,約會,索物,答謝,可謂“家庭瑣事,戚友碎語,隨手信筆,約略潦草”。當(dāng)年王羲之尺牘的收藏者,限于羲之的親戚朋友。他寫給好友益州刺史周撫的一些尺牘,唐初收入宮廷,裝為一卷,名為《十七帖》,歷來是右軍草書名帖。東晉末年,篡位的桓玄也搜羅了一些羲之書跡。郗曇是王羲之妻弟,女兒嫁給王獻之,他藏有不少“王書”,估計多是羲之的尺牘。
皇家收藏王羲之書跡,則始于南朝劉宋時期。帝王搜羅古代法書名跡,通常是賞賜酬金,委以官位,故“四方妙跡,靡不畢至”,效果顯著。劉宋時,王獻之與羲之齊名,人們將“二王”書跡一并收羅。劉宋后期,中書侍郎虞龢奉命整理御府的法書藏品,寫過一份詳細(xì)的工作報告《論書表》,談到重新裝治的“二王”書跡合有二十六帙,二百四十七卷。此前裝裱的卷子有大有小,“卷小者數(shù)紙,大者數(shù)十,巨細(xì)差懸,不相匹類”,改裝之后每卷“以二丈為度”。虞龢未說一卷之中裝有多少紙(帖),估計在十紙(帖)以上,再按二百四十七卷計算,“二王”書跡約有三千紙(帖),則王羲之書跡不會少于一千紙。
梁朝御府收藏的“王書”數(shù)量更加可觀,據(jù)唐朝張懷瑾《二王等書錄》記載:梁武帝收藏的“二王書大凡七十八帙七百六十七卷,并珊瑚軸,織成帶,金題玉躞”,又說“大凡一萬五千紙”。如果其中半數(shù)是王羲之書跡,當(dāng)有七千余紙,遠(yuǎn)多于劉宋御府收藏的數(shù)量,但多是復(fù)制品?!昂罹爸畞y”以后,梁朝御府的圖書名跡由建康(今江蘇南京)運抵梁元帝所在的江陵(今湖北荊州)。554年12月2日,西魏將領(lǐng)于謹(jǐn)攻陷江陵城前夜,梁元帝將亡國之咎歸于讀書藏書,令內(nèi)官高善寶將“古今圖書十四萬卷并大小二王遺跡”付之一炬。于謹(jǐn)進城后,“捃拾遺逸,凡四千卷”,其中二王書跡有多少不詳。
唐太宗不惜重金購募王羲之書跡,散在民間的“王書”又一次聚斂到御府。褚遂良整理御府的王羲之書跡,錄存一份《右軍書目》,記載的王羲之正書、行書合有二百六十余帖,應(yīng)該是他甄別后的真跡之?dāng)?shù),那時士大夫家還藏有一些“王書”真跡,武則天神功元年(697)五月,王導(dǎo)后裔王方慶又向武后進獻了“王氏一門書”,其中也有一卷王羲之書跡(現(xiàn)在只存《初月》《姨母》兩帖的摹本)。玄宗時代,張懷瑾《二王等書錄》、韋述《敘述錄》以及《唐朝敘書錄》記錄的羲之書跡數(shù)量,都是正書五十紙、行書二百四十紙、草書二千紙,合計二千九百紙。晚唐張彥遠(yuǎn)《右軍書記》說貞觀年間購求的“大王草有三千紙”,應(yīng)該是指“大王書”的總數(shù)約而言之,并非專指草書。唐朝貞觀內(nèi)府聚藏的王羲之書跡,包括前代的臨摹本,最高數(shù)量約三千紙。
王羲之的書跡因時間推移而增值,所謂“歷久彌珍”。但王羲之書法真跡卻日見稀少,有些也毀于收藏者之手。羲之妻弟郗曇收藏的“王書”,后來用作陪葬品。唐太宗喜愛的《蘭亭序》,陪葬昭陵。此外,還有出于獨占心理而故意毀滅者。東晉桓玄隨身攜帶的一帙“王書”,篡位敗亡途中盡投于江。王羲之《王略帖》真跡,后為米芾收得,據(jù)說米芾去世前焚毀自家藏品。私家收藏帶來“王書”之厄,數(shù)量有限,比不過梁元帝的江陵之焚。
唐太宗聚藏的大量“王書”,在他孫子中宗(705~709年在位)時就開始流出宮外。此前武則天時,“齠齔之歲”的武平一“見養(yǎng)宮中”,見過“于億歲殿曝之”的法書藏品,他說:“中宗神龍中,貴戚寵盛,宮禁不嚴(yán),御府之珍,多入私室。先盡金璧,次及法書。嬪主之家,因此擅出?!鳖W跁r,命薛稷將散失的宮中藏品“擇而進之”,薛稷“留佳者十?dāng)?shù)軸”。玄宗時,薛稷牽涉太平公主政變密謀,賜死,所藏“為簿錄官所盜”(《徐氏法書記》)。玄宗御府所藏王羲之法書銳減,“凡一百三十卷”,“右軍真行唯有《黃庭》《告誓》等四卷存焉”(韋述《敘書錄》)。安史之亂,潼關(guān)失守,“內(nèi)庫法書皆散失”。肅宗時,徐浩充使搜訪圖書,“收獲二王書二百余卷”,史惟則奉使晉州搜訪書畫,趙城倉督為贖罪而獻“扇書《告誓》等四卷并二王真跡四卷”,說是安祿山部將所贈(徐浩《論書》)。
北宋初年所刻《淳化閣帖》,第六卷至第八卷為“王羲之書”,凡一百六十帖,但并非全是御府所藏,有些借自大臣,而且歷代指認(rèn)的偽帖有六十九件之多。北宋末年徽宗御府收藏的“王書”數(shù)量,敕編的(宣和書譜》著錄的帖目是二百四十三帖,估計雜有摹本和贗品。如果加上私家所藏,不會超過三百之?dāng)?shù)?!熬缚抵y”,徽欽二帝被擄,聚于御府的“王書”又一次失群星散,不知蹤跡。所以,宋高宗趙構(gòu)南渡之后有“無復(fù)鐘、王真跡”之嘆。
現(xiàn)在流傳的“王書”都是復(fù)制品,歷代書家看重墨跡本。藏于大陸博物館的《蘭亭序》《寒切帖》《初月帖》《姨母帖》,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遠(yuǎn)宦》等帖,以及流失日本的《喪亂》等帖及流失美國的《行穰帖》,都是名帖,而以唐摹本最為寶貴,如啟功所說的那樣,“便與真跡同等了”。
“王書”的收藏史,也是“王書”真跡的銷亡史。從東晉中期到北宋末年,七百余年間,“王書”真跡數(shù)量由多而少,以至于無。正如《老子》所說:“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保ā兜谒氖恼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