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德云
圖|江 蕊
爺爺和井
文|侯德云
圖|江 蕊
看井人是我爺爺。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爺爺就是一個看井人。他很老了,滿嘴的白胡子。據(jù)說,他整日看護的那口老井,比他的年齡還要大很多很多,大概跟他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數(shù)哪挲g差不多大。
爺爺是村里輩分最高的人,大家都很尊重他。村長說,把老井交給爺爺看管,他心里踏實。
整個村子只有這么一口老井。井壁上長滿了青苔,幽幽的,像爺爺?shù)膰@息一樣深不可測。
村子里的人口越來越多,井水就不夠用了。爺爺對此經(jīng)常大發(fā)感慨。
那時候,每家每戶,每天用多少水,是有嚴(yán)格限定的。人口最多的人家,也只能用兩擔(dān)水。每天的早晨、中午和傍晚,爺爺就會把上了鎖的井蓋打開,站在一邊,監(jiān)督村民打水。有資格進入老井的,是一只專用的水桶。古老的轆轤吱吱呀呀地叫著,把那只水桶提上來,然后再把井水倒進各家各戶的水桶。
那只專用的水桶和井鎖的鑰匙,只聽爺爺?shù)脑?,但爺爺從來沒讓它們?yōu)槲覀兗叶啻蜻^一滴水。
爺爺說:“我要給小輩人做出個樣子才行啊?!?/p>
爺爺在用水方面是極為節(jié)省的。他很少喝水。在酷熱的夏天,也很少喝。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他洗臉的樣子。早晨起來,他把水瓢按在嘴上,含上一口水,走進院子,站在豬圈邊上或者雞窩前面,將那口水吐在手掌里,搓搓手,然后再搓搓臉。把那口水搓干了,他的臉也就算是洗完了。
我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酉茨?,爺爺看見了,笑出了滿嘴的殘牙陋齒。小姑卻在我的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她說,你傻呀。
小姑那時候很年輕,長得也很好看,我很喜歡她。她愛干凈,洗臉洗頭的,用水比較多。她還有一個習(xí)慣,每天晚上都要洗腳。爺爺定下了規(guī)矩,洗腳是不準(zhǔn)用清水的,要用洗過蔬菜之后的“二活水”。小姑不干,她偏要用清水洗腳。為這事,爺爺經(jīng)常沖她發(fā)火。小姑傷心地哭過不知多少次。
小姑咬著牙說:“我一定要嫁到一個不缺水的地方去!”
小姑后來果然嫁到了一個不缺水的地方,但她的婚姻似乎并不美滿。家里人偶爾提起小姑,爹的喘息聲就會加重。
爹說:“一定要再打一口井!”
爹糾集了一伙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吵著嚷著要打井。這件事得到了村長的支持。村長說,新井打成以后,各家各戶,水敞開了用!這件事也得到了爺爺?shù)闹С帧敔斦f,新井打成了,讓村里的年輕姑娘,天天用清水洗腳!
其實,村里已經(jīng)打過很多次井了,但都沒有打出水來。聽說,為這事,幾十年間,前前后后還死過幾個人。
這一次,爹是鐵了心的。他到縣里請來了勘測隊尋找水源,然后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干了起來。
在此期間,爺爺突然病倒了。他在井臺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從此就沒有站起來。他躺在炕頭上,心里還牽掛著老井,同時也牽掛著還沒有打成的新井。
爺爺一遍一遍對疲憊不堪的爹說:“啥時候,背我去看看那口新井。”
爹總是推托:“等打出水來,一定背你去看?!?/p>
爺爺最終也沒有看上一眼新井。他悄無聲息地睡在了炕頭上,永遠睡去了。村里人的心思都拴在那口越來越深的新井上,他的葬禮顯得有些冷清。
幾天以后,新井出水了。整個村子都瘋狂起來。大家用井水當(dāng)酒,互相碰杯,很多人都喝醉了。
喧囂的人群里,只有爹一個人默默無語。他挑起滿滿一擔(dān)新井里的水,步履沉重地走向了對面的荒山。荒山上,有爺爺?shù)男聣灐?/p>
我尾隨在他的身后,也來到了荒山上。我看見爹跪在爺爺?shù)膲炃埃p手捧著井水,一遍一遍灑在爺爺?shù)膲烆^上。
爹對爺爺說:“爹,你好好洗洗臉吧?!?/p>
責(zé)編|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