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金林
1917年,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一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拉開了我國新文化運動的帷幕。2月,陳獨秀在《新青年》第二卷第六號發(fā)表《文學革命論》,旗幟鮮明地把文學革命作為“開發(fā)文明”、解放思想和改造國民性的“利器”,以一位老革命黨的口吻,下達了向封建文學進攻的號令。在魯迅、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等新文化運動先驅者們的策應下,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的革新浪潮風起云涌。
葉圣陶就是在這樣一個大變革的氛圍中,于1917年3月從上海來到蘇州的水鄉(xiāng)古鎮(zhèn)甪直,擔任吳縣第五高等小學(簡稱“五高”)教員。1919年7月又把家從蘇州搬到甪直,夫人胡墨林擔任了五高女子部的級任教員。從此,一家人過上了極富水鄉(xiāng)情調的鄉(xiāng)村生活,成了地地道道的甪直人。1921年秋,葉圣陶應邀到上海吳淞中國公學執(zhí)教,隨后又到杭州浙江第一師范和北京大學中文系執(zhí)教,但家仍在甪直,胡墨林仍在五高女子部任教,直到1922年秋才把家遷回蘇州,葉圣陶在甪直生活了將近五年半。
大刀闊斧的教育改革
葉圣陶撰寫的有關甪直生活的回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心是分不開的》(收入《葉圣陶集》時改名《好友賓若君》)。顧頡剛與吳賓若和王伯祥也都是中學同學,彼此親密無間,“猶如親兄弟一樣”,所以評說起來當然特別真切到位。他在《〈隔膜〉序》(葉圣陶:《隔膜》,商務印書館1922年版)中談及葉圣陶到甪直后大刀闊斧地實施教育改革的計劃時說:
他(葉圣陶)在這幾年里,胸中充滿著希望,常常很快樂地告訴我他們學校的改革情形。他們學校里,立農場,開商店,造戲臺,設博覽室,有幾課不用書本,用語體文教授……幾年內一步步的做法,到如今都告成功了。這固是圣陶的一堂同事都有革新的傾向,所以進步如此其快,但圣陶是思想最銳敏的,他常常拿新的意見來提倡討論,使全校感受到他的影響,這是無可疑的。
自五年到現在,六年之間,他沒有離開過甪直。八年,又把全家搬了過去,從此他做了甪直人了,他每天所到的地方,只有家庭及學校,而這兩處都充滿了愛的精神,把他浸潤在愛的空氣里。于是,他把民國四年以前的悲觀都丟掉了,從不再說短氣的話。社會的黑暗,他住在鄉(xiāng)間,看見的也較少了。于是他做的小說,漸漸把描寫黑暗的移到描寫光明上去了。
葉圣陶和同事們創(chuàng)辦的農場,叫“生生農場”?!吧眱勺种傅氖窍壬蛯W生,師生共同開荒種地,培植玉米小麥和瓜豆菜蔬,讓學生在“學農”的過程中鍛煉筋骨,磨練意志,懂得“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長篇小說《倪煥之》第一章寫到的兩棵高高的古銀杏,就在“生生農場”的舊址上。開辦的“商店”由學生經營,引導他們在書籍紙張筆墨的買賣中學會算賬和“做生意”。聽說還辦過“銀行”,也是由學生來管理,把壓歲錢和零花錢存起來,養(yǎng)成勤儉的好習慣?!安┯[室”匯集當地的文物,激發(fā)學生熱愛鄉(xiāng)土的感情。“造戲臺”當然是為了演戲,讓學生通過排戲演戲,學會表演,懂得欣賞。據學生回憶,葉圣陶指導他們編演的戲劇有《最后一課》、《荊軻刺秦》、《完璧歸趙》等劇目。學期中和學期末開“懇親會”,學校把學生的習作、試卷、字畫、雕刻,以及種植的瓜豆菜蔬陳列出來,請學生家長和社會賢達來校觀賞,那情景比到鄉(xiāng)下看草臺戲還熱鬧。
至于“有幾課不用書本,用語體文教授”,這在現代教育史上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安挥脮尽保瑐戎赜凇翱谡f”和“田野調查”;“用語體文教授”就是“說”和“寫”都用白話??v觀葉圣陶在甪直推行的這一系列改革,其總的思路是注重培育學生自尊、自立、自強、自信的品質以及集體主義精神和協(xié)作的意識,把書本和實踐結合起來,手腦并用,把單純的學習“知識”轉化成為對于潛能的激發(fā)以及“創(chuàng)造力”的提升。這一系列改革當然不會一帆風順。長篇小說《倪煥之》和獨幕劇《懇親會》寫到的“開辟農場”引發(fā)的風波,那是以創(chuàng)辦“生生農場”的經過作為依據的。
在荒地上開辟農場須得“遷移”幾穴“無主荒墳”。舊勢力惡意煽動,說校長“貪圖自己舒服,發(fā)掘了人家的祖墳,在學校里造起花園來,專供教員們享樂”,要狀告校長“盜掘墳墓”、“占奪地產”。還說什么“驚擾墳墓里的骸骨”,會“攪一個全鎮(zhèn)瘟疫”。學生的家長也很反感,他們說:“我們只要子女讀書,并不要他們種田?!薄八麄冎豁氉⒅貒?、英文、珠算三科”,“國文預備寫信記賬,英文預備發(fā)洋財,珠算預備習商”,將來就得靠這三科“吃飯”,“什么體操,什么唱歌,什么手工圖畫”,非但不要,而且討厭,“演戲,奏樂,農作”,尤其是農作,他們更深惡痛絕。遷荒墳,辟農場,在古鎮(zhèn)上惹起軒然大波,“教育改革”瞬竟成了眾矢之的。是葉圣陶用他的人格和魅力漸漸地感化了古鎮(zhèn)四周的鄉(xiāng)民。
葉圣陶把家遷到甪直后,賃居東市陳繼昌家的懷仁堂走馬樓。這里“距五高三里許,到校有兩途可循,一沿河岸西行,復折而西,一則曲折循田塍行,出眠牛涇即為保圣寺天王殿之曠場,比較近捷”。葉圣陶和夫人胡墨林就是“曲折循田塍行”,每天往返四次,他真誠地認在田間勞作的農人做朋友。短篇《阿菊》(原名《低能兒》)寫鎮(zhèn)上窮人家的孩子阿菊上學第一天的心理活動,他對學校里非常普通的事物、對老師的愛都覺得新奇。阿菊的原型就是住在保圣寺前面的阿虎,家境貧寒,父親在外幫工,替人家操辦紅白喜事,瞎眼的母親在家搓草繩。阿虎在“黑暗的墻角”里長大,成了不識數的“低能兒”。葉圣陶得知后,就出錢供阿虎上學。葉圣陶和胡墨林就是這樣,以他們特有的謙誠可親的品格、博學多藝的才能贏得了甪直人的敬重。那時,胡墨林除在女子部教語文外,還兼教家庭生活課,她講授的各種剪裁技藝,很快在甪直鎮(zhèn)傳開了。晚間,常有三五成群的姑娘來串門,胡墨林熱心地教她們學描剪花樣、裁縫針織等。葉圣陶在學校里開設篆刻課,課上課余,熱心地教學生刻圖章印記,刻竹板壓書,刻詩文互贈,刻花鳥共娛,家長們知道后也紛紛登門求印。
“描剪花樣”、“篆刻圖章”又使得葉圣陶的心和甪直人貼得更緊,教育改革也就水到渠成,一步步地取得成功。當年的五高,北依吳淞江,西枕甫里塘,校外小橋流水,張陵山清晰可見,校內花木扶疏,旱船假山,古柏參天,是孩子們學習和成長的樂園。甪直鎮(zhèn)上最早參加革命的陳繼昌烈士和戴宗盤烈士,都是葉圣陶的學生。他們念書原本是為了識字算賬,長大了好做生意。是葉圣陶激勵他們畢業(yè)后走上革命的道路,成了他們革命的啟蒙老師。endprint
葉圣陶曾經說過:“我真正的教書生涯是自甪直開始的?!彼诋f直編寫過高年級國文教材,課文包括四個方面:一是翻譯作品,如莫泊桑的《兩個朋友》(即《二漁夫》)、《項鏈》;都德的《最后一課》、《柏林之圍》;易卜生的《娜拉》等;二是古典名作,如宋濂的《王冕傳》、顧炎武的《與友人論學書》、魏學洢的《核舟記》、杜甫的《兵車行》、白居易的《新豐折臂翁》、司馬遷的《史記·項羽本紀》等;三是根據名作改寫的語體文,如根據《史記·刺客列傳》改寫了《荊軻刺秦王》,根據袁宏道的《虎丘記》改寫了《蘇州虎丘》、根據張溥的《五人墓碑記》改寫了《蘇州五人墓》,等等。隨著新文化運動的勃興,魯迅的《孔乙己》、《故鄉(xiāng)》;胡適的《一顆星兒》;周作人的《小河》、《生活之藝術》;沈尹默的《三弦》等,一大批新文學作品也被葉圣陶編入國文課本。每篇選文的后面都附有題解、作者傳略及語釋,每隔兩篇選文,就有葉圣陶寫的一篇文話,用講話的體裁談論文章的寫作和欣賞等,內容充實,議論縝密,文筆活潑。葉圣陶認為“教材”是引導學生認識社會和人生的一種“適用的工具”,結合他當年發(fā)表的教育論文,可以看到他自編的教材“切合人生”、“務求活用”、“力戒板滯”,有益于學生“為學立行”,“把讀書得來的經驗,去體驗四周的事物,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經驗”,因而深受學生的喜愛和教育同仁的推崇,從而奠定了他在教育界的地位,被譽為現代語文教育的“先驅者”。
葉圣陶給了水鄉(xiāng)古鎮(zhèn)無私的奉獻,水鄉(xiāng)古鎮(zhèn)也給了葉圣陶豐厚的回報,成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搖籃,讓他有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素材。葉圣陶在《詩的泉源》中深有體會地說:“生活是一切的泉源,也就是詩的泉源?!薄耙粋€耕田的農婦或是一個悲苦的礦工的生活比一個紳士先生的或者充實得多,因而詩的泉源也比較的豐富?!?/p>
新潮社開創(chuàng)
“新體小說創(chuàng)作風氣”的奠基人
1918年11月19日,北大學生傅斯年、羅家倫等發(fā)起成立新潮社,出版《新潮》雜志,專以介紹西洋近代思潮,批評中國現代學術及社會中各種問題為職司。第一批入社的大多為北大文科學生,中國文學門有傅斯年、俞平伯;英國文學門有羅家倫、潘家洵;中國哲學門有顧頡剛、譚平山、陳家藹、吳康等。以建設“新文學”為己任的葉圣陶不僅于1919年3月加入了新潮社,而且成了新潮社開創(chuàng)“新體小說創(chuàng)作風氣”的奠基人。顧頡剛在《〈隔膜〉序》中對葉圣陶作了精辟的論述:“圣陶禁不住了,當《新潮》雜志出版時,他就草了《一生》 一篇寄去,隨后又陸續(xù)做了好幾篇??上病缎鲁薄防飶氖聞?chuàng)作的,還有汪緝齋、俞平伯諸君,一期總有二三篇,和圣陶的文字,竟造了創(chuàng)作的風氣……”
《一生》原來的題名為《這也是一個人!》(編入短篇集《隔膜》時改名為《一生》)。小說采用寫實的手法,敘述了一個經歷類似祥林嫂的農村婦女“伊”苦難的一生。“伊”幼小時“簡直是很簡單的動物”。十五歲那年出了嫁,婆家用“伊”來“抵半條耕?!笔箚尽!耙痢比淌懿涣苏煞蚝推牌诺呐按?,逃到鎮(zhèn)上當傭婦,還萌生過離婚的念頭。而父親卻用“既做人家的媳婦,要打要罵,概由人家”的“理由”,強迫“伊”回到婆家?!耙痢钡恼煞蛩篮?,婆家就把她賣了,“把伊的身價充伊丈夫的殮費”。
“伊”是我國現代小說中“第一個”女性受難者的形象,她的悲慘的命運將農村勞動婦女的解放問題,提交到社會改革家的面前,向封建宗法社會發(fā)出了“這也是一個人!”的控訴。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談到汪敬熙、羅家倫、楊振聲、俞平伯、歐陽予倩、葉紹鈞等新潮社一批作家時,認為這群作家中“葉紹鈞卻有更遠大的發(fā)展”。(《魯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248頁)
魯迅的贊譽對葉圣陶說來是莫大的鼓舞。從此,葉圣陶的創(chuàng)作一發(fā)而不可收。古鎮(zhèn)特有的市街、石埠、田野、河流、叢樹、屋舍、店鋪、快船、殿宇,以及“卷舒自如的炊煙”、“山水畫樣的白云”等可愛的景色給了葉圣陶以美的享受;古鎮(zhèn)特有的茶館、酒肆、集市、風情,以及“軀干高大且挺直”的農夫、“臂彎里掛著籃子”的農婦、“別有一種健美的風致”的村姑,乃至階前的綠草、窗外的蝴蝶和秋蟲凄凄切切的聲息,都觸發(fā)了葉圣陶創(chuàng)作的靈感?!白隽水f直人”的葉圣陶懷著要“使‘五四曙光更光明更普遍”的熱忱,創(chuàng)作了短篇集《隔膜》、《火災》,童話集《稻草人》以及一大批散文、新詩、評論和《懇親會》、《藝術的生活》兩個劇本。長篇小說《倪煥之》的前十九章的素材也大都來自甪直。葉圣陶早期的作品謳歌“人的覺醒”,為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尋求“光明”的、充滿了“美與愛”的“別一世界”,雖說有的作品也富有浪漫色彩,但那的確是他在甪直期間真實的感悟。1930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多收了三五斗》中的“萬盛米行”也是以甪直的萬盛米行為原型的。
葉圣陶加入新潮社后,在甪直開設《新潮》雜志甪直“代辦處”,銷售《新潮》雜志,傳播新文化、新思想。1919年5月5日,葉圣陶從報紙上看到北京學界聲討賣國賊,要求“取消二十一條”、“還我青島”、“保我主權”的報道,徹夜未眠。他覺得天地間最重要的是“民氣”,就和王伯祥等人一起商討喚起民眾的計劃。第二天,在“五高”操場召開“五四”宣講會。會上,葉圣陶作了題為“獨立與互助”的演講。王伯祥作了題為“社會的國家和官僚的國家有什么分別”的演講。顧頡剛認為他們的選題是在根本上立說,指明此次風潮之原因,較一般“上海罷市的情況”、“北京學生受苦的情況”的演說所得的效果好得多。宣講會結束時,葉圣陶高呼“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口號,似乎要點燃每個聽眾的愛國熱情。沉睡了千余年的古鎮(zhèn)給喊醒了。從此,“自由”、“自覺”、“改造”、“解放”等新詞在古鎮(zhèn)流傳開來。
將改造社會作為自身責任
宣講會剛剛開過,葉圣陶就從報紙上看到有關傅斯年、羅家倫等人親近軍閥和日本人,被同學逐出的傳聞,立即給顧頡剛寫了快信詢問究竟,并限定顧頡剛接信次日即須將復信付郵,竭誠地希望有志之士不要“自殺文化發(fā)展力”。顧頡剛在5月9日的回信中,除了回答葉圣陶的提問,還敦促葉圣陶將風潮擴大。葉圣陶也是這么想的。正是出自“改造社會”是“自身責任”的這個“覺悟”,葉圣陶在《時事新報》發(fā)表了《吾人近今的覺悟》。文章宣傳“庶民主義”和“社會主義”;提出“凡是和‘庶民主義、‘社會主義反對的,都要去反對他”;指明改造世界的第一步就是要推翻“強權稱雄”的“中國政府”,鏟除“他國政府”的“強權欲的沖動”;激勵人們以“改造世界”為己任,反對在反帝反封建運動中“自居第三者地位”;堅信只要我們不怕“強權”,“只要真能自覺,真能奮斗,最后勝利終屬我們”,“我們要改造世界,只重在一個‘我”,這些重要的見解與革命先驅者李大釗等人的思想十分相似,尤是“只重在一個‘我”中的這擲地有聲的一個“我”字,在當年可稱得上是“人的覺醒”的象征,是時代的“驚雷”!endprint
這之后,為了聲援北京、上海等地青年學生的愛國運動,葉圣陶和同事們“停課”宣講;還到甪直第一、第二國民學校串聯(lián),聯(lián)名發(fā)表了《甪直高小國民學校宣言》,用“罷課”來聲援北京大學學生愛國行動。長篇小說《倪煥之》中寫到倪煥之與幾個學校串聯(lián)罷課,就是以這件事為背景的。與“五四”弄潮兒有所不同的是,葉圣陶既熱血沸騰的關心“國運”,又深深扎根于水鄉(xiāng)古鎮(zhèn),關心民間的疾苦。
他1920年3月1日在 《民國日報·覺悟》上發(fā)表新詩《地主》(編入《葉圣陶集第八卷》)。這首詩并不長,可地主階級的狡黠兇殘,被刻畫得入木三分,呼之欲出。在我國現代文學史上,類似《地主》這樣描寫階級壓迫,帶有強烈“革命色彩”的文學作品,大多出現在1928年“革命文學”論爭之后。葉圣陶的這首《地主》是“超前”的。這固然與他的思想前進有關,可更重要的在于他“生活”的扎實,是古鎮(zhèn)甪直使他對中國鄉(xiāng)村有了更直接更真切的認知,從而使他在新文化運動初期就寫出了像《地主》這樣的“血淚文學”,為隨后興起的“鄉(xiāng)土文學”起到示范和引領作用。
1921年1月4日,由周作人、朱希祖、耿濟之、鄭振鐸、瞿世英、王統(tǒng)照、沈雁冰、蔣百里、葉圣陶、郭紹虞、孫伏園、許地山等十二人發(fā)起的文學研究會在北京中央公園來今雨軒正式成立,這是新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標志著新文學運動已經從一般的新文化運動中分離出來,形成了一支獨立的隊伍。文學研究會的成立,預示著“一個普遍的全國的文學活動開始到來”,現代文學進入了各種流派競相發(fā)展的新時期。1921年3月底,因鄭振鐸的南下及文學研究會的好多位作家聚集到上海,文學研究會的重心也由北京南移到上海,并由沈雁冰、鄭振鐸、葉圣陶等形成了新的領導核心。當時,葉圣陶雖說還在甪直執(zhí)教,但與上??康煤芙?,來往方便。1921年4月上旬,葉圣陶到上海鴻興坊沈雁冰的寓所,與沈雁冰、鄭振鐸、沈澤民會晤。他后來在1945年寫的 《略談雁冰兄的文學工作》(《葉圣陶集》,第九卷,蘇州,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128頁) 一文中談及這次會晤,并提到他們“商量印行《文學研究會叢書》”。
《文學研究會叢書》包括《文學研究會叢書緣起》、《文學研究會叢書編例》和《文學研究會叢書目錄》,是一份較為宏大的出版規(guī)劃。這《文學研究會叢書》連同他們四人同游半淞園拍攝的照片,都是文學研究會極其珍貴的史料 ,也是葉圣陶參與文學研究會領導工作的見證。這之后,文學研究會會刊《文學周報》的創(chuàng)刊、文學研究會代理會刊《小說月報》的改進和發(fā)展,也都凝聚了葉圣陶的熱忱和辛勞,他與沈雁冰和鄭振鐸也成了一輩子心心相印的摯友。
1921年9月,葉圣陶應上海中國公學代理校長張東蓀和中學部主任舒新城的邀請,到中國公學中學部教國文,同時應邀的還有劉延陵和朱自清。他們三人都寫新詩,于是就有了創(chuàng)辦《詩》月刊的動意。1921年10月18日—20日連續(xù)三天,上?!稌r事新報》副刊《學燈》刊登了葉圣陶寫的《〈詩〉底出版底預告》,形式很特別,是用一首短詩寫成的:
舊詩的骸骨已被人扛著向張著口的墳墓去了,
產生了三年的新詩還未曾能向人們說話呢。
但是有指導人們的潛力的,誰能如這個可愛的嬰兒呀?
奉著安慰人生的使命的,誰又能如這個嬰兒的美麗呀?
我們擬造這個名為《詩》的小樂園做他的歌舞養(yǎng)育之場,
疼他愛他的人們快盡他們的力來捐些糖食花果呀!
“產生了三年的新詩還未曾能向人們說話呢”,說的是新文學運動初期新詩的成績不盡如人意,還沒有專門的新詩刊物,用葉圣陶的話說是缺少個培育新詩的“歌舞養(yǎng)育之場”。遺憾的是由于中國公學鬧風潮,葉圣陶、劉延陵和朱自清等“新教員”受到打壓和排擠,《詩》月刊被迫拖延至1922年1月1日才創(chuàng)刊,1923年5月15日??趯⒔荒臧氲臅r間里共出了兩卷七期(第一卷五期,第二卷兩期),名為“月刊”,因種種原因未能按時出版。
這一年半,葉圣陶“東奔西跑”。1921年10月,中國公學風潮結束后,葉圣陶應邀到杭州第一師范任教,與朱自清“擊槳聯(lián)床共曦月”,度過了“兩個月”美好的時光。1922年2月,他應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和中文系主任馬裕藻的聘請,到北大任教??芍唤塘艘粋€多月就回蘇州了,因為要陪夫人胡墨林到醫(yī)院分娩。1922年秋,葉圣陶把家從甪直搬回蘇州。1923年春,到上海商務印書館文部當編輯,把家搬到上海?!对姟吩驴摹巴陡宓攸c”隨著葉圣陶的履跡而遷徙。
《詩》月刊第一卷第三號的《投稿諸君鑒》中說:“今請以后諸君惠稿,都寄蘇州甪直葉圣陶收?!薄对姟吩驴谝痪淼谒奶柧硎住兑粋€啟事》中說:“葉圣陶收移處改為蘇州大太平巷五十號?!比~圣陶在甪直主編過我國新詩史上第一個新詩刊物《詩》月刊。從此,處在“篳路藍縷”時代的新詩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刊物,新詩發(fā)展史揭開了新的一頁。
從上海來到古鎮(zhèn)甪直,又從古鎮(zhèn)甪直回到上海,葉圣陶的這個“回歸”帶有某種“傳奇”色彩。前面已經說過,葉圣陶從上海來到古鎮(zhèn)甪直是為了尋找教育改革的基地和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而在甪直教育改革的成功和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碩,不僅使得葉圣陶譽滿全國,也使得時代對他發(fā)出了新的召喚,希望他來到更廣闊的天地中開拓奮進,引領未來。古鎮(zhèn)甪直造就了葉圣陶的這個“傳奇”。葉圣陶說“甪直是他的第二個故鄉(xiāng)”,說他的教育生涯“從甪直開始的”,以及甪直人所說的“甪直是葉圣陶的搖籃”,都極形象而又生動地講述著古鎮(zhèn)甪直對葉圣陶的意義。
可見,把葉圣陶在甪直寫的作品匯集起來,編成這本厚厚的《葉圣陶甪直文集》,無論是作為故鄉(xiāng)人民對于“鄉(xiāng)賢”葉圣陶的紀念和緬懷,還是作為現代著名作家、教育家、編輯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對于甪直的回憶,都顯得格外珍貴,值得我們好好研讀和傳承。
(本文節(jié)選自《〈葉圣陶甪直文集〉序》,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