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四十多年前,我在北大荒一個生產(chǎn)隊的小學校里當老師。兩間草房,除了校長,就我一個老師。我要教從四年級到六年級語文算術以及美術體育等所有的課程。
有一次,六年級算術課講勾股定理,我?guī)е鴮W生到場院,陽光斜照下的糧囤,在地上有一個很長的陰影,等到影子和糧囤大約成45度夾角的時候,我讓學生量量影子的長短,告訴他們影子的長度就是糧囤的高度。這種實物教學,讓學生感到十分新奇。
那天放學后,教室里的學生都回家了,只留下一個小姑娘還坐在座位上,我走到她的身旁,問她有什么事情。她站了起來,說:“肖老師,今天,我們在地上量影子的長短,就可以不用爬到囤頂上去量了。算術挺有意思,我想學算術?!蔽覍λf:“好呀,你好好學,上了中學,算術變成了數(shù)學,還有好多有意思的課?!彼又鴨栁遥骸叭绻覍W好了算術,是不是以后可以當咱們隊上的會計?”我說:“當然可以了!”然后,我又對她說:“你干嗎非在咱們隊上當會計呀?還可以到別處做很多有意思的工作呢!”
說完這些話之后,她滿意地背上書包走了。我知道,她特意留在教室,就是為了問我這個問題的。
她是我們隊上車老板的女兒,車老板是山東人,長得人高馬大,她隨她爸爸,長得也比同齡人高半頭。在我教她的那一年里,我讓她當算術課代表,她特別高興,每天幫我收發(fā)作業(yè)本,她自己的作業(yè)寫得非常整潔,算錯的題,都會在作業(yè)本上重新做一遍。我知道,她最大的夢想就是以后可以當我們隊的會計,她對我說過,這樣就可以不用像她爸爸那樣整天風里來雨里去趕馬車了。
一年過后,暑假快結束,就要開學的一天晚上,我坐在辦公室里備課,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她,手里提著一盞馬燈,馬燈昏黃的燈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映在草房的墻上。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她已經(jīng)讀完六年級,小學已經(jīng)畢業(yè),再開學就應該到我們農(nóng)場的中學讀書了。我還沒來得及問,就見她哭了起來,然后,她對我說:“我爸爸不讓我讀中學了,肖老師,你能不能到我家去一趟,跟我爸爸說說,勸勸我爸爸讓我去場部讀中學!”
沿著隊上那條土路,我跟著她向她家走去。她在前面帶路,手里的馬燈一晃一晃的,燈捻被風吹得像一顆不安的心不住搖擺。但那時候,她顯得很高興,心里安定了下來,仿佛只要我去她家,她爸爸就一定會同意她去場部中學讀書。她實在是太天真了。
果然,車老板給我倒了一杯用椴樹蜜沖的蜂蜜水,然后果斷地拒絕了我的請求。車老板只是指了指在炕上滾的三個孩子,便不再說話了……
后來,我重返北大荒,又回到我們的生產(chǎn)隊,打聽車老板和他的女兒。鄉(xiāng)親們告訴我,車老板一家早就搬走了,不知他們的消息。算一算,車老板的女兒如今應該有四十多歲了,她的孩子也到了讀中學的年齡。
(摘自《羊城晚報》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