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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名的怪圈或重重影像王安憶《匿名》

2017-11-13 11:21:49張春梅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7年4期
關鍵詞:鵬飛王安憶世界

張春梅

命名的怪圈或重重影像王安憶《匿名》

張春梅

何為“匿名”?

兒童的世界就是一個匿名的世界,是還未被納入群體世界的那部分

《匿名》講述了一個退休職工“他”,被錯認老板吳寶寶遭綁架乃至失憶,后憑借自己的力量逐漸靠近真相的故事。剛開始,是雙線進行,這是典型的王安憶式結(jié)構(gòu)。一方面,是“他”被綁架后的感知和體驗,是從現(xiàn)有的生活遠離而后復歸;另一方面是“他”的家人尋找失蹤的“他”的過程,則是對自以為“熟悉”的生活的一次進發(fā)。這雙線都像探險,都不可避免地敞開于未知,因此是對現(xiàn)有生活的挑戰(zhàn)和打破。相對于找人的一方,“他”的嶄新的體驗慢慢在情節(jié)中傾斜為敘事的重點,而尋找者再度回到原先的生活狀態(tài),恍如一切并未發(fā)生。實際上,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沒發(fā)生呢?家里小孫子對失蹤的爺爺閉口不提,就是在“一切如故”的家庭生活里的一顆釘子。作者指出,兒童的世界就是一個匿名的世界,是還未被納入群體世界的那部分。這是《匿名》的上部,中間出現(xiàn)幾個特征鮮明的人物:麻和尚、啞子、二點。后兩者在整個被迫“匿名”的“他”世界里非常重要,既是故事的推動力,又是可獨立成篇的人物,同時還發(fā)揮著哲學意義上的符號功能。敘述者多次對這兩個名字及其人的存在狀態(tài)做出敘述和不厭其煩的分析。

《匿名》的下部,主要從“他”來到人世開始,并聚焦廣納特殊人的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因此成為故事主要的發(fā)生環(huán)境,可以叫典型環(huán)境。同樣的,上部出現(xiàn)的“林窟”是“他”獨處自然并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的行動力和感知力的場所,是又一處典型環(huán)境。至于麻和尚生活的“五尺”、啞子生長的“大山”,二點的“野骨”,下部中敦睦的無名之山,白人鵬飛生活的“白村”都有典型之處。只不過,養(yǎng)老院是個匯合點,把各種特異的人集合起來,讓你去發(fā)現(xiàn)一個自在的世界。下部思辨的味道和篇幅明顯增強,敘述者已經(jīng)沉浸在對世界奧秘的探索之中。從故事的層面看,講的是老新在兩個養(yǎng)老院的生活以及與先心、敦睦、鵬飛的交往,促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是為小樂然治病和鵬飛力圖發(fā)現(xiàn)老新真“名”等事件。事實上,進入下部,能否發(fā)現(xiàn)老新的“真名”,這個曾一度多次被提到的懸疑已經(jīng)退居幕后,讀者的好奇心經(jīng)過最初的高高吊起,至此已經(jīng)完全靜下心來,與“他”一起發(fā)現(xiàn)和體驗世界的奧秘和“人”的神秘。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在匿名的狀態(tài)中似乎敞開給看的你、感知的你、體驗的你,或者行動的你。匿名的世界看似無比廣大。

顯然,在“他”周圍的這群人都可說是匿名的存在,同時大家又擁有一個共性:漂浮在俗世之上的隱者。或者說,這些人既在塵世之中,又好像總在存在的狀態(tài)上出乎其外。他們各有各的世界。只有這樣,才談得上是“匿名”,那個“名”不過是個代碼,而其“實”與“名”的關系大致像“樊籠”和“自然”的關系。比如,“看客人分兩路歸去,男人也回身進屋,聞有暗香浮動,星光下看去,角落有一株梅,悄然展開幾朵,原是報春來了,好吉祥!遂想起今晚的牌友,說二點一類是化境中人,以為語出不凡,那一麻一啞,真好比一僧一道”。話語當中,沒有一個人的名字,只有標識其人的某個特征:或麻或啞,或僧或道。而看到這樣的表述,如產(chǎn)生“紅樓體”或者“紅樓夢”的聯(lián)想,恐怕也不奇怪,古意古味顯然是王安憶在山水之中尋求人之“名實”關系的重要寄托。這里的“他”也就有了塵世之濁石的比附,只不過反其道而行之,不是頑石入俗世,而是從俗世重返天地自然、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

匿名與現(xiàn)實并置的平行世界

俗世生活,幾乎是敘事給讀者的第一個預示,只不過反過來要求讀者重新“看”自己所在的生活。或許我們會從這“原以為如何”的錯覺中發(fā)現(xiàn)“一切都那么難以捉摸”,那要追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的妻子,那個唯一有所謂真實姓名的女人——楊瑩英,在尋找丈夫的過程中,不斷被一個又一個“意想不到”震驚、吸引,進而失望。這就有點像卡夫卡的的《城堡》,盡管每次都讓人覺得無比接近真相,但這每一次又都距離真相無比遙遠,城堡與真相互為比附,以嚴肅的戲耍姿態(tài)把世人“想當然”的“合乎規(guī)則”的生活定性為恐怖而荒誕。楊瑩英的失夫生活又何嘗不是?從確定丈夫失蹤開始,她“真實”(“真實”永遠具有相對性和主觀性)的人生體驗就已開始。這一過程,與“他”判斷自己被綁架之后,開始推理為何被綁架的“真相”,就像一場合唱、對白,人生的二重奏,彼此都從未預料到和“發(fā)現(xiàn)”的人生就此緊鑼密鼓地開演。

二人的規(guī)則生活被打破?!八北魂P入黑暗之后,“被恐慌攫住”,因為當“粗略的時間也沒有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時間的重要性,沒有時間,人就好像陷入深淵,無依無靠”。楊瑩英的“恐慌”卻是因為自己的丈夫太有規(guī)則,他的“零錢、交通卡、手表、票據(jù),各歸原位,保持他一貫的整潔和條理”,這樣一個“講原則”的人,卻深夜未歸,就是問題所在。因此,這二人就有了共同點,常識、規(guī)則、習慣,是連綴起他們行動和判斷的準繩。繩子一旦斷了,會怎樣,就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這一切,使《匿名》有了懸疑的味道。

二人對“未知”的發(fā)現(xiàn)卻走了不同的路徑。楊瑩英行走在俗世,于是越來越多的人浮于事、別有用心、人心陌生而疏遠的現(xiàn)象被她發(fā)現(xiàn),在她這一條線上,王安憶是做了冷眼旁觀的浮世繪?!罢谊P系”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路徑。作品中這樣描述:“這一天的找人,不是找他,而是找他周圍的關系”,這委實讓“楊瑩英倒吸氣了,怎么到處都是‘朋友’!”這些“朋友”有個特點:都是在社會涉水的人,有點老江湖,老油條的意思,有人脈,介入人事,深諳世故。所以,楊瑩英的“找”,實際是“浮世”的展演,是把一個過慣“保守人生”的“簡單”人拉進“水”里。而那個失蹤的“他”卻恰恰相反,被一步一步拉近“大山”。這便呈現(xiàn)出《匿名》的雙面人生。對浮世,王安憶的敘述是冷靜,甚至冷漠,這是太了解之后的冷漠,因而簡單明了。對遺忘浮世進入大山的生活,王安憶卻是充滿熱情,言語中的溫度、繁復的敘述、古典而自然的氣質(zhì),這一切都盡投給“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對“世界性”的發(fā)現(xiàn)和對“未知”的探索了!因此,重點不在俗世,而在于從俗世“離開”。

《匿名》一開始,就把讀者帶到了事件之中,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正在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但事中人和相關者卻都很遲鈍,用敘述者的話說,就是“異?!敝乱呀?jīng)在生活中捅開了一個口子。剩下的,就是你該如何面對的事情。選擇遺忘,像“他”的妻子后來決定“向警署申報失蹤人無下落,注銷戶籍,通告社保機構(gòu),凍結(jié)停發(fā)養(yǎng)老金”,在這種種手續(xù)之下,“他”即便還在人世,也等同于人間蒸發(fā),等于“不在”。此時,一種震撼的“事實”被揭開來,原來我們的所謂“在”,竟是建立在這一系列手續(xù)之上。這是“有名”的生活。但“他”卻不行?!八币驯黄冗M入“無名”的世界,而且是單槍匹馬被拋擲在荒原般的境地。是干脆等死?還是順應身體的需要,適應環(huán)境,由死向生?選擇后者幾乎是一種本能,但在手續(xù)重重的社會化生活里,似乎“本能”已經(jīng)被忘卻。而事件發(fā)生之時,“他”幾乎被遺忘在事件的角落,只剩留下的人關于他的種種回憶和猜測。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感覺到牽扯進來的每個人的生活實際上都有非同尋常的部分進入,“異樣”的、“異?!钡纳畈挥煞终f地裹挾了他們的心,尤其是至親的妻子和女兒。很奇妙,只有妻子是有大名的,叫楊瑩英,至于女兒,終是以“女兒”稱呼。這個妻子的理智和對社會化生活的適應可想而知。關于這一點,我們在尋找失蹤人口事件的進程中體會得可謂淋漓盡致。而且,顯然失憶之前的“他”比之妻子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更加條理清晰。但事件之后,在不同生存處境中的應激性本能指向卻都得到了彰顯。

王安憶并沒有故意掩著事情的真相不說,以此來吊讀者的胃口。相反,在小說開頭不久,也就是家里人發(fā)現(xiàn)“他”不在并去辦公地點尋找之后,就和盤托出“他”被綁的經(jīng)過以及正在經(jīng)歷的“綁途”。顯然,為何被綁,以及如何從被綁中脫出,或者說他和綁匪之間斗爭的經(jīng)歷,并不是重點。這時候,倘若我們還認為這是一部綁匪片,公路片,或者懸疑片,就大錯特錯了。當“他”身邊逐漸聚齊形態(tài)各異的人的時候,謎底似乎呼之欲出:個人與世界,個人的生命意識和特性,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又能與萬籟會通,無名與有名之間,名與實……或者作者就是要引起人們的注意,當我們說出什么的那一刻,到我們將自己定位于一隅的時候,我們是否已經(jīng)失去了什么至為珍貴的寶貝?總之,“人”如何存之于世,理應是作者想要提醒人們注意的問題。

但事情好像又不是這么簡單。大體上看,好似“他”是主角,后變?yōu)閰菍殞?、老新,哪個才是真實的“他”?二點、啞子、從先心到張樂然、從小白人到新鵬飛,麻和尚,出現(xiàn)的每個人物都或有特殊經(jīng)歷,或有某種殘缺,卻都對自然有特殊的感悟,他們是真正在依靠感官、直覺與世界交流,并因此獲得世界的自在感和存在的方式。相比之下,一直追尋“他”的蹤跡的楊瑩英和女兒,卻反而在對神秘的崇拜中慢慢失去了自我感知,竟然要依靠“基因”鑒定來認識自己的丈夫?!赌涿穼⑹澜缫环譃槎簜€體世界與群體世界,或者也可以稱之為匿名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這兩個世界從相同的位置出發(fā),即家庭,卻走向了不一樣的維度,進而展示出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相對于現(xiàn)實世界而言,“他”所經(jīng)歷的匿名世界猶如游戲世界所構(gòu)成的二次元世界,彼此各有其“真”的面向,彼此終結(jié),卻又都有重啟開端的意義。

那么,一旦被拋入不知我之為誰的境遇里,該怎樣去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我”,或者真實的“我”之如何呢?這個“怎樣發(fā)現(xiàn)”的方式被作者定位在“大山”之中,我們看到,所有圍繞“他”的人物均有大山的生長背景,而且對大自然的草木氣息都有異乎常人的敏感。山林,在中國文化系統(tǒng)里既有哲學意義,也有審美價值??鬃诱f“仁者樂山”,是“言仁者比德于山,故樂山也”。此處的山林與人卻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百物去其所以異,而從其所以同”,有“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神韻。對山林的選擇,顯見王安憶的美學追求。

從匿名入無名,復歸有名

以“有名”的狀態(tài)在世間活動的人是怎樣的?我們且擷取幾個細節(jié)來看。如關于“吳寶寶”的說明:“吳寶寶”比“吳總”更像這個人?!皡强偂笔菚r代潮流,“吳寶寶”則是潮流里的一個人,爸爸媽媽的兒子,一點一點長大,讀書,升學,就業(yè),下海,做生意,越做越大,然后——人間蒸發(fā)。至于是不是錯當他是吳寶寶,又怎么錯當他是吳寶寶,并不重要。這樣的解說不可說不精彩。讓我們留意其中幾個描述性的詞語,一個是“潮流里的”,另一個是“人間蒸發(fā)”,而“他”與“吳寶寶”的對應關系實在無關緊要,因為不管“他”是還是不是,只要有個概念性的“吳寶寶”就行。也即是說,“吳寶寶”本身就是一個潮流裹挾下的一個符號而已,至于這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到底如何,卻悖論般變得無關緊要。我覺得,王安憶就是要用這種荒誕來言說當下人的生存狀態(tài),并且不惜以三十五萬字的分量來提醒這樣一個現(xiàn)實。

那么,我們就來看看“匿名”狀態(tài)的“人”怎樣棲居于世?作者幾乎是懷著贊美的心情來敘述這樣的“人”的生活:老新的聽覺打開了,嚴格說,是向人類的聲音世界打開。他不聾,空山的生活甚至使他的聽覺更加靈敏,空山只是人類的說法,其實那是一個喧嘩的世界,所謂寂靜也是人類的概念,靜聲靜聲,那聲可大得很呢!可人類的耳朵對它聽而不聞,稱作“萬籟俱寂”。而當“他”還只是“他”,不是俗世間的“老新”的時候,作者借對啞子的描述托出了“匿名”的世界:“在素凈的藤了根長大,啞子就種下了這喜潔的怪毛病。所以愛往山里鉆,就以為山是個大潔凈,什么樣的腐朽,進到里頭全化了。一日化不了,一月;一月化不了,一季;一季化不了,一年;一年之后,還有百年,千年,這就是潔凈的根源——時間。無限的時間,可以凈化無限的腐朽?!眴∽拥氖澜?,正是“他”的去處,作者這樣寫,不是說過,啞子是用腿腳思想的,他終于知道把這個人帶去哪里了,就是帶去山里邊,帶進無限的時間——這段簡短的敘述,呈現(xiàn)出“匿名”狀態(tài)的“他”被帶入無限的時間,這是一個可化腐朽的潔凈世界。至此,就幾乎可以感知王安憶的寄望了,我們不總是在尋找人間凈土嗎?忘卻“名”,遁入無名,或許,凈土就在我們身邊。 而有了時間的凈化,再重返世間,就與混沌的存在有了質(zhì)的改變。比如“老新”的出現(xiàn),與最初和綁匪斗智斗勇的“他”相比,已完全是兩種人生。

請看下面這段描述:有思想,音像聲畫才有了實體似的。但是倒過去說,倘沒有音像聲畫,思想又沒了外相。如今,老新的各項感官以及功能正處在分離中,它們各自為政,各行其事,等待契機,重新合為一體。這可是混亂時期,次日清晨,養(yǎng)老院的人們發(fā)現(xiàn)老新又退回到剛來的狀態(tài),木納、呆滯、問而不答、答而不聽、聽而不聞、聞而不見。

顯然,這是經(jīng)過山里潔凈的時間淘洗過的“他”與“老新”之間的博弈?!八币獜摹吧嚼铩弊呦颉叭碎g”,身體、感官、思想、行為,都將對“新”的俗世生活有新的認知和理解。這就形成反向相承的世界:從“有名”入“無名”,從“無名”入“有名”,我們常常沉浸在有名的世界,卻忘記“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如此,方生生不息。

“他”從“無名”入“有名”,需要跨越系列障礙,而能幫助他順利認知“新”世界的力量則是愛情、親情。比如“楊楊”這個稱呼,是“他”在山里頭最艱難時刻呼喚的名字——“他”對妻子楊瑩英的愛稱。還比如“樂然”,他命定般給小先心取的名字,實際上正是自己外孫的名字。而小先心,也在“他”走向“老新”的過程中,與“他”最知心,也最溫暖。這都是有感情在的。所以,無論是匿名,還是有名,情感總是最堅實的那部分。

然而,這只是重新進入的一部分。原本便匿名,如今要進入群體的“名”之列的人又當如何?是否會回到“他”失憶之前的規(guī)矩狀態(tài),而忘卻還有個自我?這個趨勢卻不是王安憶或者作品中的“老新”所能阻擋的。即便是“老新”,不也順應潮流去做了基因檢測嗎?作為讀者,讀到這樣的細節(jié),也不免覺得惋惜,感到失去了什么。比如下部才出現(xiàn)的先天性心臟病小朋友,小先心,或者后來的張樂然,治療前后的變化猶如換了一個“人”。作品是這樣講述的:“從上海回來以后,再沒見他和小朋友手指對手指的交談,他們用通用語言對話,那種神秘的語系遁入空茫。似乎為了補償過去的沉默,張樂然說得格外多,變成一個饒舌鬼,令人吃驚的是,他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這一切都在顯示,這孩子正以飛快的速度歸入人群?!边@樣一番講述,看似沒有什么表態(tài),但又好像一切都已說出。當這個孩子在世人“自以為”的意義上,從“殘缺”走入“健全”的世界,似乎又將“殘缺”狀態(tài)下的世界拋棄,從而仍歸不完整和“殘缺”。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倒不好說,但這種“忘卻”本身對“人”的存在而言的確是個問題。那種被人群忽視而只能依靠自己的身體、靈魂與自然、世界交流的自在自由,對于混沌于工具化、概念化、功利性社會之中的眾人而言,其意義不言而喻。

還有一層意識,卻是我們從“他”歸于山林開始,便在字里行間體會到的“造化”的力量。在下部寫到“他”成為養(yǎng)老院的“老新”,經(jīng)歷了空山生活與人的聲音世界的沖擊之后,作者有這樣一段論述:“在無數(shù)幽閉之上,有一個巨大的主宰……滄海變桑田,化整為零,又化零為整,就是由它主宰。它就是天地造化,統(tǒng)攝全局。因此,在契約和契約之間,就潛藏秘密通道。這秘密通道,隔閡后面的默契,最終聯(lián)結(jié)成一大個,就是主宰……文字,普通話,盤山公路,歷史——指的是歷史中的正史,那是人工模仿造化建立的通道?!边@就回到了“道法萬物”的路上,而蕓蕓眾生,唯有那顆“無視無聞中呈現(xiàn)”的“那顆星”是天地相合之間的一個破綻,是有“思想”的某類人,他們遮蔽了這個“破綻”同時成為引導。這些人中,啞子是“他”的帶頭人,啞子還是那些人的帶頭人,那些人里有:二點,二點他哥,茭白地里的人家,所長,醫(yī)院院長,養(yǎng)老院的女人,老頭兒,癱子,小先心……啞子帶著那隊人走到前面去了,隊尾的就是敦睦。

匿名之后的“他”就處在這樣的人群之中,是這些“異類”讓“他”從無覺中有覺。

匿名之人于江湖

顯然,王安憶并不反對她所設定的“匿名之人”與命名的世界協(xié)商相處,只不過,這協(xié)商之后的位置變化未必達到和諧,甚至可能是對自身的一種截除。

我們來逐個看看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人。這些人有個共同特點,他們對世界有超強的感受力,而關于他們的命名都與個體的身體特征有關。先來看啞子。這是作者濃墨重彩渲染的角色,我甚至覺得,作者對啞子的喜愛,是超過了“他”的。當然,啞子并不是敘述的重點,但絕對出彩,令人讀之不忘。在第五十五頁,啞子作為故事中的重要人物正式出場。他生在野地里,長在叫“藤了根”的村子里,村子則在莽莽蒼蒼的大山之中。啞子的奇異之處在于“多數(shù)啞子因為聾而啞,啞子他就是啞,耳朵卻能聽”。也因此,“耳朵格外靈,一旦有動靜,只覺草窠里一溜窸窣”,“斜眼梢的小眼睛晶亮晶亮,不像人,像夜間出沒的獾子”,“養(yǎng)成一種自由的習性,他喜歡鉆山,屋子后面就是,轉(zhuǎn)身抬腿,就進了莽林”,“他沒有繩子,也不需要,張開手腳,便吸附在了崖上,就像一只大壁虎,左右騰挪”。這里還有一處有意思的評價。啞子只吃素,不食葷,“從這吃相,麻和尚就看出人有貴賤,品有高低”。至于這到底是麻和尚的看法,還是隱形作者借麻和尚的眼睛表達對啞子的態(tài)度,都不重要。啞子形象的位置,卻是確定了的?!八北凰υ诖笊?,其啟蒙者就是啞子。啞子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第二個重要人物是二點。二點在一般人看來是個傻子,但“他卻在以變形的方式成長為一種成熟的天真”。而且,“二點的心很大,攫取卻很小,一般的人事進不去,就像一面篩眼極細的篩子,只有那最微小,最微小,仗著肉眼看不見的銳角的物質(zhì),才可留在篩面上”。在這句敘述的后面,作者有意強調(diào)——“這就是二點的心”。二點與他的兄長,走在山里山外的兩端。兄長是向外的,“男人及早走出去,接觸到外面的世界,以平均速度開發(fā)感性和知性”;二點卻“始終處在封閉中,普遍性的感知不發(fā)展,某些個別的卻尖銳地突進”。二者的區(qū)別很大。兄長的“走出”所付出的代價是深刻的孤寂,“他就像半蠶半蛹,回不去蠶,又成不了蛾子,飛出去,拋下那個繭子”,卻不能有“二點的自由和快活”。對于二點,這個作為兄長的“男人”卻從心里知道,“二點和全家的命有干系”,這是他的天命論,卻見出民間對生命的理解。

如果說啞子是帶著“他”進入“匿名”乃至“無名”境界的引路人,那二點則慢慢帶著“他”重返“有名”的世界。這一過程是從兩人對萬事萬物的命名開始,“從缺裂的縫隙里,一些事物的冠名擠出來,向他涌去,簡直招架不住:山,石,植物,房屋,云,水,日頭,都有了冠名”。啞子與“他”也曾有文字游戲,卻既不及里,也不涉表。二點卻不同,他能直接越過文字和事物的表面進入內(nèi)部,“二點的蒙蔽,有時又成為一種特殊的天資,能夠放棄現(xiàn)象直達本質(zhì)”。在啞子和二點的帶領和教育下,“他已迅速成為雜食動物”,敘述者對此做了出色的評價:別以為雜食動物是野蠻人,事實上,是人和自然的協(xié)商再協(xié)商。啞子和二點都是成功的談判者,他們又帶出新人類,一個老新人類。

“他”、啞子、二點,在與大自然協(xié)商和談判的過程中獲得對自然和生命的認識。而當“他”成為“老新”的那刻,則是在世俗人生中體驗和感知生命的超拔和曠達過程的開始。所謂大隱隱于朝,那些被人們忽略和不以為然的地帶或許正透露著世界的訊息,是重要的生命依托所在。與啞子、二點不同,俗世中出現(xiàn)的這些人是有意識地探索世界,并膜拜世界不為人知的力量。麻和尚、敦睦、鵬飛,皆如此?!袄闲隆痹谶@個發(fā)現(xiàn)之旅上是起了催化的作用的。

幾個人當中,鵬飛是完成從“匿名”到“有名”跨越的關鍵。鵬飛與麻和尚等人一樣有不同尋常的出身和生長環(huán)境,有主動為之的“我”的傳奇。他在四歲的幼齡,離開“白人”群居的山野之地,頂著“鵬飛”的“名”活在俗世,但他的人生志向卻是考公務員,這便使他的特異之處有了極鮮明的現(xiàn)實性?!袄闲隆钡牡絹恚皇亲岡i飛與生俱來的特異——對大自然的敏銳——找到了同類。上海之行,卻讓鵬飛見識了一個編碼的世界,他“立在玻璃墻內(nèi),游離于外部,同時置身其中,他忘記了自己”。有這樣的體驗,重返養(yǎng)老院的鵬飛對“他”——曾奉為老師的“老新”說,“你,你是滄海一粟!”就具有了不尋常性。老新是從俗世進入山野復返民間和俗世,鵬飛卻是從山野逐步進入民間、俗世再到大都市,大千世界的復雜性讓他對世界有了新的理解和認知。因此,鵬飛與老新,鵬飛與志愿者(是志愿者讓鵬飛認識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力量),終歸是不同的。在作品的第四百三十八頁,敘述者有這樣的描述,“說話是要有時節(jié)的,錯過上一時就沒有下一時,當時沒說,過后就不會說。志愿者多少讓鵬飛和老新隔心,也隔話頭。老新的話,鵬飛終究不能全懂,言簡意賅,好比文言文,鵬飛卻是受白話文教育。志愿者更現(xiàn)代,是受網(wǎng)絡語言訓練,這就輪到志愿者不太懂鵬飛的說話”。鵬飛本想對志愿者說的,“你們沒有人知道我的故事。你們沒有人知道我從哪里來,就像老新不知道他從哪里來”。這或許可以帶著我們理解所謂匿名的世界,我們每個人,又有多少不為人知卻也不為己知的故事!或者,這幾個不同世界的接觸,本質(zhì)上就是不斷放棄和接觸的過程。

余論:重重魅影

從楊瑩英到老新,在他們之間有個從繁入簡和由簡入繁的變化,其中介是日常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這里的“繁簡”卻不是確定的,它隨著參照物的變化而所指不同,從而展示出現(xiàn)實社會的維度。由此,我們或許可以把握王安憶要對這個世界進行“重新命名”的理由。楊瑩英,唯一的“有名”者,在作品的開頭,卻只不過是個躬耕于家宅的主婦,外面的事一概是不管的,也因此,“外面的事”和“家庭”相比,就變成了“繁”。在楊瑩英這個界面上,展開了是社會的“深水”一面,而其在“尋夫”過程中與一個個“關系”周旋的時候,“入水”且把握住游水的規(guī)則,則讓人不能不嘆服“社會”對人的建構(gòu)和收容。從“他”的層面,卻恰好相反,是從日常的“繁瑣”與規(guī)則進入到一個隨性而為的簡化的世界。

“繁簡”背后,實則是兩種社會狀態(tài)的對比,一個是“樊籠”,一個是“自然”,這二者直接作用人的心理感受和行為方式,都能造就出不同的“新人”?!袄闲隆毕鄬τ谥暗摹八笔恰靶隆?,楊瑩英和原有的家庭主婦生活比較也是“新”的,二者的“新”有暗含著對即將進入的世界的陌生。當然,從作者所用的筆墨多少,一條屬于“老新”的再造之路顯然更富有精神意義和啟示價值,而我們在開頭提出的“誰來命名”的問題實際上已清晰呈現(xiàn),這可視作王安憶在琢磨俗世多年之后對世界的重新發(fā)現(xiàn),是對山水文明的一種精神體認。傳統(tǒng)文化的魅影幾乎顯露在“他”變?yōu)椤袄闲隆钡拿總€腳印之中。

但這個變化過程畢竟還有個出發(fā)的地點,而出發(fā)就意味著遠離或者重返。作者顯然沒有給遠離留下多少可能,那么,重返就變成了一種必然,俗世中的種種瑣事和關系也就不可避免。我覺得,這正是王安憶了不起的地方。大凡以山水文明為精神寄托的,常常會視世俗為畏途,以逃離為出路,然王安憶卻將俗世作為超拔的文化與文明必然進入和碰撞的空間,這便是一種正面相對。那么,為什么“老新”最終選擇了“終結(jié)”,或者為什么王安憶將自己苦心建構(gòu)起來的山水文明冶煉之下的“老新”安置于死亡之途呢?讀到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相信讀者能夠感到老新面對一系列“新事”,諸如白話文、手機、網(wǎng)絡、基因檢測這一系列有鮮明現(xiàn)代性作為支撐的現(xiàn)實時的無能為力,這種疲憊感是否也正是王安憶在面對現(xiàn)實時的真切感受?這種現(xiàn)代性的魅影在作者“尋根”的過程中如影隨形,那由老新所形構(gòu)出的傳統(tǒng)文化圖譜能否克服外在如媒介、科技的重重包圍?楊瑩英與女兒尋找走失之人的種種經(jīng)歷,那種塵俗與市井的深水心思,那人間煙火味彌漫的隱微曲折、人情世故,似乎與個體世界構(gòu)成兩級,又該如何喚醒群體的個體價值和反思意識?“道”,或者中國智慧,在熙來攘往、日新月異的生產(chǎn)、思維、生活方式面前,能解釋和解決的恐怕都是有限度的。

在現(xiàn)代性、山水文明、俗世與出世等構(gòu)成的互為指涉、互相排斥卻又互相需要的網(wǎng)絡之外,《匿名》中還有一條屬于江湖的隱形路線,并在“他”實證自我的過程中留下深淺不一的影子。那啞子、麻和尚、敦睦,既有大山的背景,或多或少又有些草莽英雄的出身,作者對這些人物傾注的感情,似乎可以用“看似平淡卻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來形容。但就社會的層面講,這些人物卻是并不掌握政治、經(jīng)濟、文化資源的底層,他們的存在方式,是否真的能夠為重新走入俗世的“老新”提供技術和動力和智力支持,聯(lián)想“老新”知道自己“前生”之后的失聲痛哭以及最終的“水底神思”,答案似乎就顯得可疑。

當科技和互聯(lián)網(wǎng)正在借進步之名逐步截除人類的感覺和功能的時候,王安憶選擇退卻后的重返來給存在提供啟示,但“重生”之路,或再造之途,究竟怎樣才能避免人們成為“器皿”或者“棄民”,似乎仍需不斷的上下求索。

編輯/張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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