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
認識張清華有20年了。20年前的清華風華正茂,年紀輕輕才高八斗。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他個人形象的“辨識度”極高:幾縷美髯一頭卷發(fā),人威猛高大,但目光憂郁也多有迷離。遠處看,他像一個中古時代的猛士,郁郁而行荷戟獨彷徨;走近時,又像一個民國時期的抒情詩人,如果是這樣,他應該在徐志摩和戴望舒之間,既多情又在雨中遲疑著——猶豫不決。但清華是當代人,這樣的人物在高校教書,在文壇馳騁,你說他不如魚得水又將怎樣。他是以學者和文學批評家名世的,他的諸多大作——《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火焰或灰燼—— 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啟蒙主義》《內(nèi)心的迷津——當代詩歌與詩學求問錄》《境外談文——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歷史敘事及歷史意識》《天堂的哀歌》《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中國當代小說的敘事與美學研究》《文學的減法》《猜測上帝的詩學》《穿越塵埃與冰雪——當代詩歌觀察筆記》等,已經(jīng)成為這個時代重要的當代文學學術(shù)和批評成果廣為流傳。在許多人看來,清華是這個時代人文學者中典型的“成功人士”:身處名校,名滿天下。但是,只要你和他走近了,你就會深刻地感到,他是一個教授和學者,但他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朋友和有趣的浪漫文人。
我注意到,張清華被批評界所熟悉并受到廣泛關注,應該緣于1997年《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的出版,這部30多萬字的專著一出版便好評如潮?;蛘哒f,這部20年前出版的著作,不僅奠定了張清華作為新銳批評家和當代文學研究者的學術(shù)地位,同時由于這部作品扎實的內(nèi)容和銳利的見解,被多所大學指定為博士、碩士研究生的參考書目。15年前,我在《當代中國的學院派批評——以青年批評家張清華為例》中曾評價說:這部著作體現(xiàn)出的理性分析和實證的方法,從一個側(cè)面表現(xiàn)了張清華學院批評的品格和特征。研究對象和話題的提出,可以窺見一個研究者或批評家的興趣或趣味。先鋒文學在中國的出現(xiàn),隱含了中國在新的歷史時期改革開放的民間愿望,但它在迷亂的外在形式的遮蔽下,其內(nèi)在的文化功能并沒有——或沒有及時地得到揭示。一般地說,在早期先鋒文學的研究中,更多的是在技術(shù)主義/敘事學的層面上被討論的。但在張清華那里,他發(fā)現(xiàn)了先鋒文學和啟蒙主義/存在主義的內(nèi)在關系。在他看來:在當代中國,啟蒙主義的概念有了新的含義,由于當代中國在封閉多年之后,與世界現(xiàn)代文化的差距,那些具有當代特征的文化與文學思潮在中國也被賦予了某種啟蒙主義的性質(zhì)。換言之,最終能夠在當代中國完成啟蒙主義任務的,已不是那些近代意義上的文化與文學思潮,而是具有更新意義的現(xiàn)代性的和現(xiàn)代主義的文化與文學思潮,所以“啟蒙主義語境中的現(xiàn)代主義選擇”便成為80年代文學的一個基本的文化策略。這一分析顯示了張清華寬闊的文化研究視野?;蛘哒f,先鋒文學產(chǎn)生的文化背景和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期待,在他的論述中建立起了歷史聯(lián)系。這種新的論證視角不僅使先鋒文學獲得了新的解讀方式,同時也從一個方面揭示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并沒有發(fā)生真正的革命性的變化——舊的啟蒙已經(jīng)終結(jié),但新的啟蒙卻替代了它。我們是否同意這種說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一寬闊的文化視野里,我們了解了張清華作為學院知識分子對20世紀以來中國思想文化史的準確把握,對包括先鋒文學在內(nèi)的當代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與啟蒙主義歷史訴求的合理性推論。因此,即便是在先鋒文學被談論多年之后,張清華仍然以他銳利獨到的見解深化了對這一文學思潮的研究。15年后,我仍然認為當年的評論大體不謬。
作為一個出色的學者和批評家,張清華在后來的歲月里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身手,他在文學史、作家論、作品論,在小說、詩歌甚至散文隨筆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都作出了令人矚目、也令我等佩服的成就。他的研究和批評,總是另辟蹊徑,道人所未道,發(fā)現(xiàn)新的思路和觀點。比如他對莫言獲諾獎的看法:
我認為莫言獲獎不僅是“新時期”文學的總結(jié),也是整個漢語新文學100年歷史成熟的標志。并不是莫言的作品說明漢語“新文學”成熟了,而是整個漢語“新文學”在上世紀90年代后,出現(xiàn)了成熟和收獲的局面。這也是莫言能夠成為一個世界級作家的背景和基礎。事實上應當把魯迅、巴金、沈從文、老舍、莫言、余華、賈平凹、王安憶、張煒、鐵凝、蘇童、格非、畢飛宇等作家看成一個整體,漢語新文學就是這樣一個整體。從魯迅到莫言,這是一個譜系,魯迅就是莫言精神上的路標,莫言就是一個將之發(fā)揚光大的傳承者。所以,莫言拿到諾貝爾獎,是整個漢語新文學的總結(jié)和收獲。
這就是張清華的眼光。他的歷史感,使他的評論能夠穿越歷史霧靄,發(fā)現(xiàn)一個作家和百年中國文學的血肉和情感聯(lián)系。這樣的看法,在評論莫言的著述中還是第一次;他對張煒、王安憶、余華、蘇童、格非、王朔、食指、海子、歐陽江河、翟永明、西川等當代中國重要作家、詩人的評論,都發(fā)人所未發(fā),道人所未道。于是,作為小說批評家、詩歌批評家的張清華,理所當然地獲得了作家的信任和文學界的廣泛矚目。
清華是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家、散文隨筆作家和詩人。但是,在我看來,清華更是一位浪漫的文人。一方面,他的文章——無論是論文、評論還是其他創(chuàng)作,都有一股浪漫主義的情懷貫穿始終。比如,他在《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的自序《個人記憶與歷史遺產(chǎn)》中曾這樣寫過:
“大約是在1984年冬,還在魯北小城工作的我,偶然得到了一套丹麥文學史家勃蘭兌斯所著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在那些寒冷而常有大雪封門的記憶的冬夜,這部書給我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和激動。我從未想到,世界上居然還有如此讓人喜悅的學術(shù)著述,有如同文學作品一樣帶給人生命感奮和精神愉悅的文學史敘事。它所描述的青年德意志的文學群像,法國浪漫派激蕩人心的文學故事,巴爾扎克式充滿挫折又從未退縮過的傳奇人生,雨果那樣一往無前摧枯拉朽的浪漫風姿,尤其是他的悲劇《歐那尼》上演時,在巴黎劇院中發(fā)生的一幕反對者與支持者兩派間令人啼笑皆非又驚悚不已的對罵與斗毆……總之,那時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種超出歷史本身的‘文學想象’:仿佛歷史上出現(xiàn)的那么多偉大作家和作品,他們彼此間是早有契約,互相為對方而出世和出生的,仿佛他們在時間的長河和歷史的煙云中是彼此呼應,為了共同構(gòu)成這些蕩人心魄的敘事而走到一起的?!?/p>
那一年,清華只有21歲,剛剛度過少年時代的他,猶如一見鐘情般地找到了自己心儀的戀人——他如期而至地看到了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有朋友說,人一生讀書,可能也就等待那幾本書。事實的確如此。但是,正是這幾本書改變了我們——我們的情懷、價值觀、視野、格局和氣象。從事文學批評的人都知道勃蘭兌斯對我們意味著什么:我們雖不能至,但高山仰止。當然,在清華的這段文字中,我還讀出了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內(nèi)心涌動的自我期許的激情和純粹的、如湖水般晶瑩剔透的浪漫。這個浪漫與清華說來是與生俱來如影隨形。
過去我不大關注清華的創(chuàng)作。因為我從來沒有把他當作作家。2005年歲初,我偶然讀到了清華的隨筆《在蒼穹下沿著荷爾德林的足跡》,這篇隨筆讓我激動不已。雖然我們是朋友,但我得承認對清華仍然所知甚少。但讀過這篇文章后,我對清華刮目相看——他隨筆寫的如此讓人沉醉。當然,這讓人沉醉的顯然不止是它修辭的華美或書寫能力以及才華。我是被他字里行間一覽無余的情思感染了——在荷爾德林的一生中,海德堡也許不過是最短暫的微不足道的一站,卻也留下了這樣一條著名的小路,只因為:
在近代以來的藝術(shù)史上,已連續(xù)出現(xiàn)了多個這樣的例證。他們的作品和人格的意義在當世并未獲得承認,而在他們死后,卻發(fā)生了意外的增值。時間越是消逝,他們的價值就越是固執(zhí)地凸顯出來;原先越是遭受俗世的漠視、非禮和誤解,身后就是越受到景仰和膜拜。這和那些當世的輝煌者常常正是相反,權(quán)貴和榮華隨著時光一起煙消云散。得到的越多,那發(fā)自人內(nèi)心的鄙睨也就越甚。
清華就這樣深情地書寫他的荷爾德林——這個把詩歌當作燃起烈火的人。當然,如果沒有他對歐洲文學史、歐洲文化史的了解以及和本土文學、文化的比較,文章也不會有如此強大的震撼力。這條小路的盡頭矗立著紀念荷爾德林的石碑,走過這條小路并不困難。但是,這條小路竟是如此的漫長。在這條路上,清華神思飛揚,他歷數(shù)德意志偉大的先賢。這些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大師們,就這樣感染著一個來自遙遠東方的學子。當然,他也寫到了歌德對荷爾德林的輕慢以及席勒對荷爾德林愚蠢的指點。更重要的是,還有海德格爾、雅思貝爾斯對荷爾德林的舉薦以及對詩人人格的捍衛(wèi)。這是見識,也是才華。我甚至可以極端地說,清華僅憑這一篇文章,就可以進入當下最優(yōu)秀的散文隨筆作家的行列。后來,我陸續(xù)讀過清華很多隨筆和詩歌。我確認那些文字有鮮明的浪漫主義文學特征,只因為,面對文學,他有一顆孩童之心。我曾在不同場合表達過,我們當代文學,浪漫主義發(fā)育的極不充分。這既與百年文學傳統(tǒng)有關,也與我們當下對文學的理解有關??梢哉f,文學在本質(zhì)上應該是浪漫的??晌覀儏s在不經(jīng)意間如此地不把它放在心上。
日常生活中的清華是一個有趣的人。面對陌生人他有一些羞怯,還有一點修飾性的木訥;在朋友面前他就口無遮攔了,他也喜歡講笑話,他有一則講老師的故事——應該很多人都聽過,那真是精彩。清華平時沒有煙酒嗜好,但在需要喝酒時他是可以挺身而出的。記得有一次他要請洪子誠老師吃飯,感謝洪老師把他的一本書收到了洪老師主編的叢書中。他讓我代請洪老師,我還請了曉明一起作陪。那天大家興致極高,天南地北天上人間無所不談。不善酒的清華終于酩酊大醉——他不知道,他帶的那瓶酒是68度的五糧液。我和曉明將清華送到家中,交給他夫人后便望風而逃。敢于和朋友喝醉酒的人一定是好人。還有一次他曾和我說,他險些就去浪跡天涯。到現(xiàn)在我似乎還沒回過神來,他要做什么呢?這事情只要想想就足夠浪漫了吧。
到北京師范大學任教后,他在更闊大的舞臺上如日中天。他做了文學院的副院長、組建了“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特別是寫作中心,這個學術(shù)組織在后來的文學研討、文學國際交流以及大學文學教學實踐改革方面,做出了令人矚目的貢獻。莫言、賈平凹、余華、蘇童、格非、嚴歌苓、遲子建、歐陽江河、西川、翟永明等,都是這個中心的特聘教授,有的已將關系調(diào)入北師大,這是一個壯舉?!榜v校作家”在各地高校中日益增多,但是如何做得行之有效、名符其實而不是流于形式,卻大有門道。張清華認為,關鍵是學校要有完備的機制和配套的條件,為駐校作家提供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和與學生互動的條件,而且要有合理細致的安排?!榜v校作家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走形式,更不是讓駐校作家為高校臉上貼金,而是要推動原有教育理念的變革、推動教育要素的結(jié)構(gòu)性變化,使寫作技能的培養(yǎng)成為一種習慣和機制,以此推動教育本身的變革”。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他的這些表述,如果沒有些許浪漫主義怎能想象。祝愿清華在實現(xiàn)個人學術(shù)抱負的同時,也能夠在大學文學教育變革中實現(xiàn)他的期許和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