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城
是什么讓知識分子越來越灰頭土臉?
文-宗城
懷疑是知識分子的精神底色,
批判是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
知識分子不需要崇拜別人,
也不需要被人崇拜。
記得電影《驢得水》2012年舞臺劇巡演時,宣傳單上曾印了一行小字“一切知識分子都是紙老虎”,導演在解釋這句宣傳詞時說:“面對社會,知識分子相當沒有行動力,是最無力而容易妥協(xié)的?!?/p>
抨擊或表現知識分子灰頭土臉的一面,并不是《驢得水》的首創(chuàng)。早在五四時期,魯迅的《傷逝》與郁達夫的多部小說創(chuàng)作,都已然體現對當時知識分子行為的懷疑和反思。而錢鐘書的《圍城》、王朔的新時代市民小說與閻連科的《風雅頌》等作品也在不同時期揭露了知識分子群體在大時代下的尷尬。
如今,當消費社會的觀念不再新鮮,金錢代替知識成為大量年輕人的首要目標,知識分子已經且仍然處在逐漸邊緣化的進程中。知識分子被污名化,成為很多人“降格”的工具,“百無一用是書生”也一次次被老調重彈。那么,是什么讓知識分子淪落如此,是什么讓知識分子越來越灰頭土臉?
要談論這個問題,首先需要矯正的誤區(qū)是——知識分子不是知道分子。讀書讀得多,學識淵博、旁征博引,令人佩服,但還不能叫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需要帶著懷疑的眼光入場,對眼中的一切提出疑問,進行思考,發(fā)表出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見。知識分子要敢于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哪怕會被鼎沸的哄鬧聲蓋過,知識分子的發(fā)聲目的,不惟取得預期成效,更在于對得住自己的社會責任。如果一個讀書人閉門自居,不過是前人觀點的復述機或者收藏庫,那他充其量只是知道分子。
可惜的是,今時今日,很多“知道分子”裝裱一番,卻也能冒充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的頭銜,已經被過度消費,似乎讀過些書,能發(fā)發(fā)議論,就可成為知識分子。
如果知識分子因為外界的壓迫或境遇的苦悶就閹割自己批判的責任,他可以抱怨社會的黑暗、人心的涼薄,但他要明白:是他自己選擇了龜縮。知識分子放棄自己的道德責任,做一只沉默的烏龜,這對社會的良性運轉沒有建設性意義,也容易形成一種惡性循環(huán)——面對強權的施壓,越來越多在言論上具有優(yōu)勢的人選擇閉嘴,選擇犬儒。
知識分子用力有不逮做沉默的理由,本質上不過推諉的說辭。他沒有盡到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這一條有必要被指出來,有必要被懷疑。
封建時期,統(tǒng)治者對知識分子的歌功頌德,內心隱隱歡喜。若是從前腦后有“反骨”的知識分子一改話風,那于統(tǒng)治者便是招安成功,喜上加喜。小嘍啰的夾道歡迎,自然是例行公事。畢竟,知識分子之于公文寫手,社會地位與名望皆更上一層,且其語言的公信力尚有左右民眾思想流向之效,其威力,甚至蓋過國家宣傳機器。也難怪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皆動過腦筋,希求知識分子主動流入宣傳機器。
既是歌頌的話,那就服務于宣傳的性質,就面向萬民,力求在百姓間傳播更廣,難免大而空泛。知識分子參與歌頌,往往主動或被動,迎合上層需求,那么當他寫下那一團一團蓬松的“棉花”時,難免趨于自上而下的視角。加上他正處于“狂熱”的狀態(tài),與底層的距離就更加疏離,難免有空中樓閣之嫌。
知識分子的筆觸大多游走于善與惡、黑與白之間廣闊的灰色地帶,這也是為何,一旦過于用道德審判知識分子筆下的文本,往往兩頭尷尬,不得要領。而歌功頌德,恰是一種掠過灰色地帶,直截了當肯定“正面”,其實質是一種粗暴偷懶的價值判斷和道德選擇。
如今,很多知識分子不沉默,但也很滑頭。怎么個滑頭法?凈說片湯話。
足球直播,有一種解說,一遍遍念叨:“主隊要加強進攻,做好防守,場上隊員不要心急……誰堅持到最后,誰就是贏家……”聽起來,都很對,可仔細一想,分明是有道理的“廢話”。這些話不涉及深入的戰(zhàn)術分析,不清楚交待場上的形勢,不過是討好八方的片湯話。
滑頭的知識分子便如此,佯裝積極參與公共議題,盡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又生怕得罪人。出于討好、迎合的目的,一遍又一遍撰寫文章搖旗吶喊。如果你細細剖開會發(fā)現里面不過一團糨糊。滑頭的知識分子像變色龍,總能在不同立場間切換自如,又看似每一次都站在正確的三觀上。也許,他們最大的立場是使自己介入公共討論,又全身而退。
知識分子要看得起自己,一個看不起自己的人,希冀他看得起別人,恐怕一廂情愿??吹闷鹱约?,不是要知識分子自戀,自戀容易自大,自大的人享受被他人崇拜。知識分子被崇拜不是好事,知識分子自身也要被批判看待,也要不斷反思。我們說看得起,是叫知識分子正視自己,認清自己,珍惜自己的權利,積極行使自己的權利。知識分子明白個體的可貴,才會尊重一個人存活的價值,才會對掌權者、暴力者對他者的施虐、奴役行為保持警惕,并站出來為被欺凌者說話。
有悲憫意識的知識分子是多么可貴,這不是說知識分子要有圣母情節(jié),不顧事實與現實的困難、不顧人的正常心理,只一味搶占道德制高點。悲憫意識恰恰是貼近煙火,設身處地的。一個沒有悲憫意識的知識分子,冰冰涼涼,近乎刻薄,眼見人文的破敗而不作聲,遭逢生命的殘害仍無所動,過著所謂隱士的生活,有幸享有孤高的清譽,可又留下了多少對世界有益的東西?
知識分子尊重權威,但更尊重追求真理的信條。權威的遺產是用來反思的,是用來被超越的,知識分子不需要像游客一樣隔著玻璃贊賞恭維。如果一個知識分子研究魯迅,寫論文,有意見就寫出來,沒有意見不要湊字,哪怕到截止期,為了趕任務,東拉西湊掉書袋,洋洋灑灑萬言書,也稱不上合格的成果,也不是對權威的尊重。
不過,需要警惕的是,對權威保持懷疑并不意味著打破原則地去沖擊權威。知識分子破壞原則地去打倒權威,是在給自己掘墳墓,也是“知識分子污名化”的重要原因。權威既可以通過權力、武力獲得,也可以通過智識樹立,前者如政治領袖、軍人頭領,后者如知識分子中的大師。知識分子的言論威力和自身名譽,本身就要靠言行構建的“威信”來支撐。打倒權威是亂世的政治家或軍人樂見之事,比如戰(zhàn)亂時期的軍閥。因為他們的勝利勢必要先瓦解上一代或對立者的權威,知識分子此舉無異于幫他們清掃障礙。
說出這些話,并非要知識分子臣服權威,知識分子,尤其是想要建立新的政治或文化生態(tài)的知識分子,要挑戰(zhàn)過去的權威是情理之中。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他還是需要遵守基本的底線,要保持知識分子的風骨,如果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最后折損的是知識分子整體的聲望,降低的是知識分子行事的底線,害的是整個知識分子群體。
責任編輯:張斯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