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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回家吧(中篇小說)

2017-11-13 16:31肖念濤
文藝論壇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寶寶

○ 肖念濤

寶寶回家吧(中篇小說)

○ 肖念濤

1

都說二十歲的寶寶只有兩歲的智力。

一米七左右高的寶寶頭微微有點偏,脖子上圍條毛巾,嘴角的口水清亮亮的,滴答在毛巾上。有時鼻涕流出來,和著口水。他的毛巾,有著明顯的濕漉漉的一塊。

除了頭有點偏,寶寶走路和正常人并沒有兩樣。

寶寶只會說兩個字,爸或者媽。

有時寶寶不聽話,他媽媽桂芳會用竹梢子抽他一下。如果寶寶感覺很痛,憤怒扭曲了他的臉龐,就會罵罵咧咧,凝聚成一個字,媽——

每每此時,桂芳就會把竹梢扔掉,抱著寶寶的肩膀,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寶寶的爸爸石田就會用一只手摩挲著桂芳抽動的肩膀,一只手去抹桂芳臉上的淚珠,然后在自己的衣角上揩一下。桂芳就會用手去揩寶寶縱橫的鼻涕淚水,往地上一甩,然后在衣服上抹來抹去。

寶寶的眼睛清澈如茅屋村的那口老井里的水。像兩面鏡子,映出了石田和桂芳鬢角的白發(fā)。

桂芳往往嘆口氣,說,崽啊,就是生氣,也還是這么稚嫩。

石田往往用手撫一下寶寶的凸出的喉結(jié),說,造孽啊造孽!

可寶寶的眼神更加清澈。仿佛桂芳的那根竹梢,抽去了上面透明的一層浮塵。

2

寶寶的上面有兩個姐姐,石花和石朵。大姐石花嫁到了茅塘村,膝下有一女一兒,女孩叫胡妹,男孩叫胡弟。石朵很早就出去打工,后來長期居住珠海,給人家做二奶,養(yǎng)了一個私生子,名叫豪帝。

桂芳懷石花的時候,公公婆婆就想要帶把兒的孫子。生下石花后,發(fā)現(xiàn)是個孫女,公公婆婆就建議石田悄悄地把石花放在尿桶里溺死??墒鞘锵虏涣耸帧.吘故酋r活的生命。后來,公公癱瘓在床五年,生不如死,婆婆被卡車軋死,在鄉(xiāng)村機(jī)耕路上血肉模糊,腸子橫流。桂芳就對石田說,公公婆婆心思毒辣,終于不得好死。

懷石朵前,石田和桂芳合計著想要個男孩。他們就燒香拜佛,渴盼祖公老子和觀音菩薩賜給他們男孩。懷上石朵時,公公婆婆還健在。公公婆婆也天天在神龕前敬香燒紙錢。生下石朵時,公公婆婆來了更狠的一招,要親手掐死這個女嬰。桂芳死死護(hù)住,公公婆婆才沒有得逞。也就是石朵滿月時,公公癱瘓了。石朵一歲時,婆婆被卡車軋死了。

其實,石田和桂芳是交了罰款才生下石朵的。按照政策,石田和桂芳不能再生了。就是交罰款也不能再生了。桂芳被強(qiáng)制去上了環(huán)。本來石田要被強(qiáng)制去結(jié)扎,但石田七拐八拐去醫(yī)院打了個證明,說他不能再做結(jié)扎手術(shù)。偷偷地,找了個游醫(yī),桂芳將體內(nèi)的那個環(huán)摘了,大出血,差點就死掉了。還算桂芳命大,活了下來,吃了五十只母雞,身體才復(fù)原。

桂芳身體復(fù)原后,就懷上了寶寶。石田說,我們?nèi)V東深圳打工把孩子生下來吧。桂芳死活不肯離開茅屋村。桂芳說,我連字都不認(rèn)識,你也是個文盲,我怕。石田說,我也怕。桂芳的肚子開始有點現(xiàn)形的時候,就閉門不出。但世界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桂芳肚子里的寶寶九個月的時候,鄉(xiāng)政府的人員兇悍地從稻草垛里揪出了桂芳。幾個人控制她的手和腳。茅屋村有名的赤腳醫(yī)生,專門負(fù)責(zé)閹牛閹豬閹雞的魯逵給桂芳打了一針墮胎劑。

都以為桂芳會生下一個死胎??山Y(jié)果呢,生下的胎兒竟然是活的。石田哭著說,真是老天有眼,給我送來一個兒子,毒針打不死的兒子。桂芳喜極而泣,口里一個勁地說,寶寶,寶寶,寶寶……

3

石花的女兒胡妹向著寶寶喊,舅舅,舅舅,舅舅。

寶寶歪著的頭動了動,嘴角的口水綻開花朵,說,媽——,又說,爸——

胡妹又喊,舅舅,舅舅,舅舅。

寶寶的鼻涕就掛下來了。寶寶用手指著胡妹,說,爸——,又說,媽——

寶寶的眼睛清澈無比。像茅屋村的那口老井里的泉水。胡妹的眼里有時還有烏云襲過??蓪殞毜难劾飵缀鯊膩頉]有烏云。

胡妹仰望著舅舅。胡妹盯著寶寶的褲襠看。原來寶寶還穿著開襠褲。

寶寶看到胡妹盯著自己的褲襠,就把手放進(jìn)褲襠興奮地喊,爸——,又喊,媽——

正在曬谷坪替桂芳翻谷的石花氣急敗壞地走過來,一把把胡妹拉開。呱唧一聲,給寶寶扇了一個耳光。

寶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寶寶把手拿出來,撫摸自己的臉。寶寶的淚水洗得他的眼睛清亮如玉。

石花愣怔著。她覺得自己的手火辣辣的。她感到自己的手充滿了罪惡。

寶寶對石花喊,媽——

石花的心抖了抖。她看到了憤怒的寶寶。她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寶寶又對石花喊,媽——

石花的心像山澗水的蹄子顫了顫。她感到弟弟寶寶的憤怒已化為灰燼。

石花就摟著寶寶的粗大的肩膀,淚珠在茅屋村的地上擊出一片響亮。

寶寶破涕為笑,喊,爸——,又喊,媽——

4

石朵要把目不識丁的石田和桂芳接到珠海去玩玩。石花的兒子胡弟一直由外公石田外婆桂芳帶著,嚷著要去。寶寶一時興奮地喊,爸——,一時興奮地喊,媽——石田和桂芳知道寶寶想跟著去。石田和桂芳本來想把寶寶寄放在他姐姐石花家,寶寶就大發(fā)脾氣,把鐵飯碗摔進(jìn)了豬圈,搞得兩頭豬爭搶起來,嘴里哼哼著唱起戰(zhàn)爭進(jìn)行曲。桂芳吆喝了幾聲,兩頭豬就甩著尾巴,盯著桂芳手里舀著潲水的木勺。桂芳把潲水倒進(jìn)豬食盆,兩頭豬跑過來呱唧呱唧地吮吸豬食盆里的潲水。桂芳趁機(jī)跳進(jìn)豬圈,把寶寶的鐵飯碗撈了出來。被豬糞纏綿的稻草就親密地吻著桂芳的腿。桂芳從水缸里舀起一勺水,沖洗著寶寶的鐵飯碗上沾的豬糞。桂芳對寶寶說,姆媽可以帶寶寶去珠海。

寶寶興奮地跳起來,臉上的笑的云彩像是一頭乳豬。寶寶拍著手掌,一會兒喊,爸——,一會兒喊,媽——

石朵給弟弟寶寶換了條新毛巾,系在他的脖子上。寶寶很愛護(hù)這條新毛巾,他舍不得讓口水滴在新毛巾上,捍衛(wèi)著不讓鼻涕刮向新毛巾。寶寶轉(zhuǎn)著圈,試圖把噴薄而出的鼻涕甩到豬圈里去??墒撬麤]有成功,鼻涕擦著毛巾邊,似墜非墜地俯瞰著地面。寶寶義憤填膺地用手?jǐn)]一把鼻涕甩向豬圈,引得兩頭豬又一番爭吵。寶寶無奈地望著毛巾上被鼻涕濡濕的一角,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就勢在空氣中爆炸。

石朵說,寶寶乖,寶寶乖,毛巾就算弄臟了,二姐再給你買。寶寶就勢將頭拱向石朵的懷抱。寶寶的嘴在石朵的散發(fā)著香水味的豐滿的胸脯上拱來拱去。

5

看到寶寶穿得一嶄新,拄著拐杖的魯逵說,寶寶啊寶寶,今天穿得這么漂亮?。?!

寶寶清澈的眼睛盯著魯逵蒼老的面孔,似乎對魯逵的贊揚很受用,就嘿嘿地笑起來,喊了聲,媽——

魯逵蒼老的面孔就被開心的笑扭曲了,說,寶寶啊寶寶,我是男的,你應(yīng)該喊我爸。

寶寶看到魯逵開心地笑,仿佛受到了鼓舞,清澈的眼里就飄漾出云朵,就像茅屋村的那口老井倒映著的瘋狂的云朵。

寶寶朝著魯逵喊,爸——

魯逵興高采烈地用拐杖搗著地面,發(fā)出咚咚咚的鈍響,贊嘆道,寶寶乖,寶寶是個聰明的孩子,喊我作爸就對了。

魯逵蒼老的面孔笑成了一朵花。一朵蒼老的枯萎的花。

寶寶要去拿魯逵的拐杖玩。魯逵不干。寶寶就把脖子上嶄新的毛巾解下來遞給魯逵,嘴里嗚嚕嗚嚕著。魯逵知道寶寶想用嶄新的毛巾來換。魯逵搖搖頭。魯逵用拐杖在地上搗得咚咚響。寶寶就是喜歡魯逵的拐杖在地面上敲出的咚咚聲,像是拐杖擂著大地這面鼓。

魯逵說,寶寶,你再叫我爸爸,我就把拐杖給你玩。

寶寶就喊,媽——

魯逵搖搖頭,用拐杖搗著地面,說,喊錯了。

寶寶又喊,爸——

正好石朵走過來,看到寶寶一手攥毛巾,一手去拿魯逵的拐杖,就銳聲喊道,寶寶。

寶寶被二姐石朵的叫聲嚇了一跳。他手里的毛巾就驀地脫落,被眼疾手快的石朵跑上去一把接住。石朵身上的香水味,就像飛舞的蜜蜂,嗡嗡轟鳴,讓魯逵的蒼老的鼻孔貪婪地吸溜著,有時瞇縫一下眼睛,作陶醉狀。

魯逵看著石朵被旗袍繃緊勾勒出的凹凸有致的身子,說,朵朵是咱們茅屋村的第一大美女,嘖嘖。

石朵就朝著魯逵嫣然一笑。

魯逵說,朵朵在珠海做少奶奶吧?!

石朵臉上的笑容就有點僵住。

魯逵說,我的老五兒子魯福也在珠海呢。

來找寶寶的桂芳,一看到魯逵,就鐵青著臉,氣呼呼地走上來,一手拉著寶寶,一手拽著石朵,腳底生風(fēng),趕緊離開。

對這位昔日專門給孕婦打墮胎針的赤腳醫(yī)生魯逵,桂芳可沒有好臉色。

寶寶一步一回頭地望著魯逵,望著魯逵手里的拐杖,拐杖在地面彈奏出咚咚聲。

魯逵嗓子有點喑啞地呼喚,朵朵大美女,到珠海記著和我的老五兒子魯福聯(lián)系哦。

6

說起赤腳醫(yī)生兼獸醫(yī)魯逵,桂芳就咬牙切齒。

不過,懷寶寶之前,石田桂芳夫妻倆與魯逵的關(guān)系還是挺好的。那時,除了在茅草公社(鄉(xiāng))當(dāng)赤腳醫(yī)生給鄉(xiāng)親們看病外,魯逵還是一個獸醫(yī),給畜禽看看病,最重要的是閹牛、閹豬、閹雞,割下的牛卵、豬卵、雞卵,是很好的下酒菜。魯逵經(jīng)常提著這些戰(zhàn)利品到石田家去,桂芳炒了,石田和魯逵就著喝米酒,常常是喝得滿臉酡紅。豐盛的時候,一大盤。少的時候,也有滿滿一碟。那時,石花、石朵姐妹經(jīng)常能分享這美味佳肴。姐妹倆總是盼望著魯逵來家里。

石田和魯逵就著美味佳肴神聊海吹。從茅屋大隊(村)扯到茅塘大隊(村),扯到茅草公社(鄉(xiāng)),甚至扯到茅店縣。

“今天這副牛卵足有斤把重!”魯逵用筷子夾起一片牛卵送進(jìn)嘴里,吧唧吧唧地嚼出了彈性,抿進(jìn)一口米酒,那彈性就濕漉漉、醉醺醺的。

“這頭??隙üΨ蛄说?!”石田喝口米酒,筷子上夾著的一塊牛卵散發(fā)的濃郁香味中,明顯有著牛的氣息。

“這頭牛騷勁十足??吹侥概#鸵褍蓷l前腿搭到母牛的屁股上去。在山上吃草不安心,在田里拉犁胡搞。如果不是我身手利索,差點被它踩死。如果不是我刀法準(zhǔn)、狠,這副牛卵就難吃得到了?!濒斿佑檬帜艘幌伦彀?,眉飛色舞。

這些記憶,就是時光化成灰燼,桂芳也能清清楚楚地記得。魯逵提來的牛卵、豬卵、雞卵到底有多少,桂芳炒了多少,她倒是不記得了。因為太多了。有時一個月吃得作嘔,膩味。

魯逵有五個孩子。嚴(yán)重地超越了計劃生育所能容忍的范圍。魯逵的大女兒,據(jù)他自己說是個聾子,但有人說她的聾是假的。她的二女兒,據(jù)他自己說是個啞巴,但還是有人表示懷疑。魯逵說,老大老二都是殘疾,都有醫(yī)院的證明。老三是女兒,正常。老四是個女兒,正常,交了罰款。至于老五魯福,卻是個特例。懷老五魯福時,魯逵的老婆已經(jīng)五十好幾了。后來大家就開玩笑說,魯逵和老婆吃的牛卵、豬卵、雞卵多,滋陰壯陽,功力兇悍威猛。

魯逵自吹自擂他是計劃生育的模范。他說自己給那么多人打墮胎針,不可能以權(quán)謀私,何況權(quán)并不在自己手里。

老五魯福的出生,確系事出有因。魯逵老婆生大女兒二女兒是順產(chǎn),生三女兒四女兒卻是剖腹產(chǎn)。魯逵說,給老婆打墮胎針,老婆就有生命危險。當(dāng)然魯逵自己說了不算,就拉到茅店縣人民醫(yī)院檢查,證明魯逵老婆引產(chǎn)確實危及其生命??h計生委向市計生委匯報,市計生委責(zé)成市人民醫(yī)院檢查,認(rèn)為其引產(chǎn)確實會危及生命。市計生委向省計生委匯報,省計生委責(zé)成省人民醫(yī)院復(fù)查,證實魯逵老婆的子宮靠近剖腹產(chǎn)傷口的地方只有0.03厘米厚,厚度太薄,隨時有生命危險。這樣一來,就沒有進(jìn)行強(qiáng)制引產(chǎn)。

石破天驚的是,省市縣鄉(xiāng)計生部門都不能對魯逵的老婆采取措施,魯逵冒著風(fēng)險,讓老婆在家自然生產(chǎn),竟然沒點事。生下來的竟然是一個兒子。魯逵喜極而泣,認(rèn)為兒子命大福大,取名魯福。

有人說,魯逵的眼睛是鷹眼,銳利駭人。石田和桂芳懷疑是魯逵告的密,鄉(xiāng)政府把懷胎九個月的桂芳從稻草垛里揪了出來。而且是魯逵親自給大肚子桂芳打的強(qiáng)制墮胎針。

盡管魯逵一再發(fā)誓,不是他告的密??墒鞘锕鸱级疾幌嘈拧R驗橛幸欢螘r間,魯逵提著豬卵來加工,是石田炒的,不見桂芳的影子。喝米酒吃豬卵時,魯逵問過幾次,弟媳婦桂芳到哪里去了。石田支支吾吾說,走親戚去了。后來,魯逵索性不問了。

當(dāng)桂芳從稻草垛里被鄉(xiāng)政府揪出來,魯逵遲疑了一下,給桂芳打強(qiáng)制墮胎針時,他看到了桂芳眼里吞噬一切的仇恨的火焰。

7

魯逵的駝背老婆提著一個尼龍袋,蹣跚著來到石田和桂英夫婦家。

寶寶是個人來瘋,看到魯逵的駝背老婆,就興奮地喊,爸——

桂芳在寶寶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痛得寶寶哎吆哎吆叫起來。

石田、桂芳假裝沒有看到魯逵的駝背老婆。

石朵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對著魯逵的駝背老婆展開笑顏,從她的手里接過尼龍袋子,遞給她一張竹凳子,請她坐下。

魯逵的駝背老婆抓著石朵的手不放,上下打量著石朵,說,我看這朵朵就是個美人胚子,像是電視里的電影明星呢。

寶寶就看著穿旗袍的二姐石朵,吮吸著從她身上洋溢出來的香水味道。

石朵謙虛地說,老人家過獎了。

魯逵的駝背老婆說,我是好多年沒上你們家來過了,聽說寶寶要去珠海,我們送上家里種的土花生、大豆,還有家里母雞生的二十個土雞蛋。

石田的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他瞅了一眼桂芳,沒等她表態(tài),他就和魯逵的駝背老婆搭起腔來,說,老大姐啊,你怎么講這么多客氣?!

桂芳的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本來,按她的脾氣、積累了二十多年的怨氣,她要把魯逵的駝背老婆轟出去。但她沒有。隨著心頭一熱,故意搓弄著一蔸大蒜子,假裝才看到似的,說,老大姐,你來了。話說出口,才感覺很假,但說出去,就懶得更改了。

如果桂芳沒記錯,自從魯逵給她打了那針墮胎劑后,兩家結(jié)了仇,很少往來。魯逵的駝背老婆是多年來第一次上桂芳家的門,送東西就更是第一次。撇開多年前魯逵提來的閹牛閹豬閹雞時割下的畜禽卵不說。

桂芳記得,魯逵的老婆原來背不駝的。也難怪,歲月不饒人,養(yǎng)了五個孩子,據(jù)說老大老二不是聾子就是啞巴,真不容易,背駝了也是自然。

桂芳說,老大姐來坐坐就來坐坐,何必提什么東西呢。

魯逵的駝背老婆撫著桂芳的手說,對你們家,不,對很多家庭,我們家魯逵是有罪的。

石田說,老大姐啊老大姐,魯逵大哥也是形勢所迫,他本人并不想害我家寶寶的。

魯逵的駝背老婆說,但不管怎么說,魯逵的手上是沾了血的,有豬牛的血,有公雞的血,更有未出生的孩子的血。魯逵總是做惡夢,丟了卵的公牛用牛角來撞他的肚子,丟了卵的豬用牙齒來咬他的拿著刀的手,丟了卵的線雞來啄他的眼睛要求還它們公雞的雄風(fēng),胞衣里的孩子潑羊水給他,要把魯逵淹死。造孽啊造孽。

桂芳說,老大姐啊老大姐,不怪魯逵大哥,就怪我和石田不識字,當(dāng)時如果識字,我們就逃到了廣東海南島,偷偷摸摸地生下一個健健康康的寶寶。

魯逵的駝背老婆就說,我和魯逵都是有罪的,他親手殺死了很多“人”,就等于我親手殺了很多“人”,我們的手上和心尖都有血。

桂芳說,老大姐啊老大姐,要這么說,我和石田也是有罪的,現(xiàn)在看來,我生的石花和石朵兩個閨女,都很孝順。其實不生寶寶這個冤孽,就好了。

寶寶翻著魯逵的駝背老婆送來的尼龍袋,抓起一顆花生、一粒黃豆、一個雞蛋就往嘴里送,被穿旗袍的石朵一把奪下。

魯逵的駝背老婆說,我的花生是土花生,黃豆是土黃豆,雞蛋是土雞蛋,現(xiàn)在城里的花生天大一粒,黃豆也是天大一粒,雞蛋可以當(dāng)乒乓球打,都是轉(zhuǎn)基因或含激素的,女人吃了要么懷不上崽,要么懷上的是畸形兒。

石朵對魯逵的駝背老婆說,看來老人家很內(nèi)行。

寶寶興奮地朝著魯逵的駝背老婆喊,媽——

魯逵的駝背老婆用手拍了拍寶寶的肩膀。

魯逵的駝背老婆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張小紙條,遞給石朵說,朵朵啊朵朵,我的兒子老五魯福也在珠海,這是他的電話,你們有空就找他吧。

寶寶的清澈無比的眼睛盯著魯逵的駝背老婆的有點混濁的眼睛。

魯逵的駝背老婆的有點混濁的眼睛盯著寶寶的澄澈無比、天真無邪的眼睛。

8

寶寶要吃奶。

寶寶的嘴在桂芳的胸脯上拱動著。

石朵說,寶寶,羞,羞,羞,二十歲了,還沒斷奶。

桂芳說,寶寶永遠(yuǎn)長不大呢。

一米七高的寶寶,卻像個兩歲的嬰兒,并不知道害羞,對石朵的話置若罔聞。

桂芳撩起衣襟,兩只下垂的乳房跳出來,跳進(jìn)寶寶的嘴里。寶寶的吮咂聲分外響亮。沒有乳汁卻仿佛有溪水奔流歌唱。

桂芳用手摩挲著寶寶的頭發(fā),說,寶寶,我們要去珠海,該出發(fā)了。

石田、桂芳帶著寶寶、石花的兒子胡弟,在石朵的帶領(lǐng)下上路了。他們要從茅屋村走十里路到茅草鄉(xiāng),從茅草鄉(xiāng)坐慢慢游三輪車顛簸五十多里,到茅店縣縣城,再乘長途大巴到市里,從市里坐火車到深圳,再從深圳坐車到珠海。

第一次出遠(yuǎn)門,石田、桂芳、寶寶、胡弟都很興奮。

走了不到一里路,胡弟就走不動了,要外婆桂芳背。

看到桂芳背著胡弟,寶寶也不愿意走,示意爸爸石田背他。石田說,寶寶啊寶寶,你都二十歲了,一百多斤,誰背得起你呢?

石朵用寶寶脖子上的毛巾揩了揩他嘴角的口水,說,寶寶乖,寶寶乖,寶寶是男子漢大丈夫,自己會走路!

寶寶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喊了聲,爸——,又喊了聲,媽——

寶寶又上路了。

走了一程,寶寶要撒尿。桂芳看到寶寶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就把胡弟從背上放下來,幫寶寶剮下沒有開襠的褲子。嗞的一聲,一道拋物線呼嘯著擦過桂芳的褲腿,落到路邊一朵踮起腳跟的野花上,野花的臉龐顫了顫。

撒了尿的寶寶暢快無比,嘴里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喊畢,寶寶一把背起胡弟,竟然走了一里多路。

石田說,寶寶真是胡弟的好舅舅啊。

寶寶朝著石田嘿嘿一笑。他的清澈的眼睛就像茅屋村的那口老井里的水,把漂泊的云洗得干干凈凈,晶瑩剔透。

寶寶的額頭凝著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汗珠映著他的清澈的眼睛。他的清澈的眼睛也倒映著他的似墜未墜,或者墜落的汗珠。

9

連胡弟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對寶寶說,舅舅,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

寶寶不知哪里來的蠻勁,操在后面的兩只手箍住胡弟的屁股,往上送了送,又騰騰騰地走了一里來路。

連石田和桂芳都看不下去了。石田一把攔住了寶寶,把胡弟從他背上卸了下來。

寶寶喘著氣,嘴里卻興奮地喊一聲,爸——,又興奮地喊一聲,媽——

胡弟用手揩著舅舅寶寶臉上的汗滴,面露愧色。五歲的胡弟,智力是五歲的智力??删司藢殞?,二十歲的身子,只有兩歲的智力。

寶寶用脖子上的毛巾揩著額頭上的汗珠,清澈的眼睛望著二姐石朵。穿著旗袍的石朵在山路上更加婀娜多姿,像是鄉(xiāng)村綻放的一朵妖冶的奇葩。石朵知道弟弟寶寶用毛巾揩汗時想起了她,因為毛巾是她新買送給他的。

石朵走上去摟住寶寶的肩膀,兩顆晶瑩的淚珠就吧嗒而出。

石朵說,寶寶啊寶寶,你的外甥豪帝正在珠海等你呢。

寶寶的清澈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手指搓弄著,似乎在致力理清與豪帝的邏輯關(guān)系。他顯然很吃力,就像別的小朋友遇到奧數(shù)難題那樣覺得非常吃力。

也許寶寶很快知難而退,從邏輯關(guān)系中掙脫出來,做一個簡單的不想事的人,因為他嘴里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10

寶寶第一次來到茅草鄉(xiāng)。嘴里興奮地喊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長到二十歲,寶寶一直在茅屋村,最遠(yuǎn)的地方也就去過大姐石花嫁到的茅塘村。那時,他覺得茅塘村已是一個遠(yuǎn)在天邊的地方。他感到,茅塘村與茅屋村最大的區(qū)別,就是茅塘村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里的水,波光粼粼,讓寶寶覺得很好玩。讓他覺得更好玩的是,白天天上有個太陽,池塘里也有個太陽。他就掰著手指比劃,到底是天上的太陽大,還是池塘里的太陽大。他得出的結(jié)論是,池塘里的太陽比天上的太陽大。他為自己的結(jié)論而興奮,嘴里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他的腳已經(jīng)邁進(jìn)了池塘,準(zhǔn)備去捕捉那只太陽,可池塘里的漂亮妖艷的水霎時間吞噬了他……當(dāng)他醒來時,他已躺在大姐石花家的雕花凌波床上,石花的手攥著他的手,黯然垂淚。他用手去揩石花臉上的淚珠。他感到姐姐石花的淚珠里閃爍著無數(shù)只碎碎的太陽。他噗嗤一聲興奮地笑了。他感到是自己捕捉到了池塘里的太陽,揉碎了,裝進(jìn)了大姐石花的淚珠小屋里。

寶寶覺得茅草鄉(xiāng)真大。茅草鄉(xiāng)的人真多。茅草鄉(xiāng)的街道上有賣肉的,賣青蛙的,賣雞鴨的,賣瓜果的。寶寶覺得腳底生風(fēng)。他看到木盆里的游弋的魚。他覺得那魚就像自己,或者說那魚就是自己。他猛地朝自己撲去。幸虧石田反應(yīng)快,一把拽住了他。但他的慣性所帶來的沖擊波,使木盆里的魚驚慌失措,攪得水花迸濺。賣魚人目瞪口呆。桂芳和石朵忙著向賣魚人賠不是。賣魚人看到寶寶歪歪的頭,脖子上扎條接口水的毛巾,笑了笑,揚了揚手,說,不跟傻瓜計較!

石田橫了賣魚人一眼。桂芳拉了拉石田的衣角。賣魚人假裝沒看到,注視著木盆里的魚或者翕動嘴兒,或者犁開浪花。

寶寶看到鄉(xiāng)政府的房子,用手指來指去。桂芳給胡弟解釋說,你舅舅寶寶是在夸鄉(xiāng)政府的房子洋氣呢!

寶寶一興奮,就用頭拱動著桂芳的胸脯,要吃奶。

11

寶寶第一次要坐慢慢游三輪車,興奮得手舞足蹈,嘴里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開慢慢游三輪車的是一位花白胡子老者,臉色古銅,皺紋溝壑縱橫。桂芳就有些猶豫。

老者就對桂芳說,弟妹啊弟妹,在茅草鄉(xiāng)開慢慢游三輪車的,都是老頭子,你要找年輕的駕駛員是找不到了。

桂芳還在猶豫之中,寶寶已經(jīng)坐進(jìn)了老者的三輪車。寶寶的屁股在充滿油污的坐墊上彈了彈,覺得新鮮無比。老者朝寶寶豎起了大拇指,說,這位年輕人真聰明。寶寶還是第一次看到陌生人朝自己豎起大拇指,便覺得新鮮,興奮地喊了聲,爸——,又喊了聲,媽——

老者收回豎起的大拇指,對著寶寶說,原來……欲言又止。

石田看了看幾臺慢慢游三輪車,駕駛員基本上都是六七十歲的老者,身體都還硬朗,基本上看不到中青年的身影。石田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說,上吧。

老者就興奮地說,好嘞,到茅店縣城價格五元。

桂芳還想砍價,見石朵直朝她搖手,就不吱聲了。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鉆進(jìn)了三輪車。這時,才發(fā)現(xiàn)三輪車?yán)镞€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

老者明白過來,對著桂芳狐疑的目光說,我的乖孫女丫丫啊,你就往里頭一點坐,讓客人們好坐一點。

老者解釋說,家里的老大老二兩個兒子帶著媳婦兒女到城里打工去了,小兒子老三夫妻倆帶著大女兒去了深圳打工,把小女兒丫丫放在老家,我老伴去世了,我要開車賺錢,只好把丫丫帶著。

石田和桂芳的嘴里哦哦地應(yīng)著。

老者發(fā)動著三輪車。原來是機(jī)械,不是人力的。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聲讓寶寶嚇得身子抖了抖,但很快恢復(fù),興奮地喊了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三輪車顛簸著上路了。

老者吹著口哨,花白的胡子一顫一顫的。

老者說,說實話,老三生了兩個女兒,到外面去打工,一是賺錢,二是躲到外面去想生三胎,搞個傳宗接代的兒子。

寶寶眨巴著清澈的眼睛。他琢磨著,駕駛員老者到底在說些什么。

寶寶看著車上角落里的老者的孫女丫丫,丫丫也看著他。

寶寶從丫丫的大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試圖用手去撥丫丫的大眼睛,想看個究竟。

丫丫尖叫起來。她的尖叫像一把鋒利的刀。

三輪車嚴(yán)重地顛簸了一下。老者驚魂甫定。

老者怒瞪了寶寶一眼,又柔和下來,說,丫丫,別怕,這位笨熊叔叔是不會打你的。

石朵用手?jǐn)埦o了寶寶,生怕他再去動丫丫。

老者舒了口氣,說,嚇了我一跳。我這輩子就是被嚇過兩次,一次就是今天,另一次就是上次他們強(qiáng)征我的田,去辦什么化工廠?!

12

慢慢游三輪車驀地在茅石村路段停住了。而且,老者把火也熄了。

原來,前面出殯送葬的隊伍迤邐而行??瓷先?,披麻戴孝的隊伍似動未動。只有不時炸響的鞭炮,提醒人們,這支出殯送葬的隊伍,是在緩慢前行的。

聽到鞭炮響,寶寶就有點按捺不住。他拱動著身子,要下車去撿鞭炮。被石田一把拽住。

在寶寶的印象里,每當(dāng)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放鞭炮。還有,大姐出嫁時,放了鞭炮??稍趯殞毜挠洃浝?,大姐石花是在過年時出嫁的,或者說,大姐石花出嫁就是過年。一句話,放鞭炮就是過年。

石田對寶寶說,這不是過年。他知道寶寶想下去撿鞭炮。每每過年,寶寶總喜歡去撿那些沒有燃爆的零星鞭炮。寶寶喜歡把這些鞭炮摞在一個塑料袋里,從神龕上拿下一炷香,就著神龕上的燭火點燃,再一個一個地燃放鞭炮,就像寶寶生日時享用一坨瘦肉,不是狼吞虎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條斯理、細(xì)嚼慢咽地享用。一個鞭炮的炸響,總是讓寶寶心花怒放。一個鞭炮在空中燦爛地盡情綻放,寶寶清澈的眼神也會盡情絢爛地綻放,就像流水在懸崖上雀躍著盡情綻放。

石田拽住寶寶的力度,明顯加了碼。石田明顯感到了二十歲身子兩歲智力的兒子寶寶開始用蠻勁來掙脫父親的手。

石田大聲呵斥,說,寶寶,這不是過年,你不要胡鬧,不要去撿鞭炮。石田記得有一次過年,寶寶去撿鞭炮,有幾個鞭炮在他伸出手時炸響,炸得他的手鮮血淋漓,炸得他睜不開眼睛??伤麚毂夼诘鸟焙貌]有因此而有絲毫改變。

桂芳也呵斥寶寶,說,寶寶,這是死人上山,不是過年。

二姐石朵柔聲說,寶寶乖,寶寶乖,等到了珠海,鞭炮多的是!

寶寶倔強(qiáng)地?fù)u搖頭,清澈的眼睛盯著出殯送葬隊伍炸響的鞭炮。間隔那么幾分鐘,還有響銃,仿佛要把整個天空都震塌下來,倒是讓寶寶的身子抖了抖。

胡弟看著倔強(qiáng)的舅舅寶寶。

丫丫瑟縮著,每一聲鞭炮響,都會讓她的嬌小的身子抖一抖。

寶寶放開喉嚨喊了聲,爸——,又喊了聲,媽——

而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像是給寶寶伴奏,又像是給他壯膽。

花白胡子老者從口袋里摸出幾個顯然是撿來的煙屁股,把里面的煙絲剝出來,用一小塊廢報紙卷了,卷成了一個小喇叭,摸出一個打火機(jī),點燃,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花白胡子老者說,撿了一輩子的煙屁股,這個習(xí)慣改不了啰!

花白胡子老者說話間,寶寶已經(jīng)梭下了慢慢游三輪車,向茅石村出殯送葬的隊伍一顛一顛地跑過去。

馬上就有兩個披麻戴孝的人向?qū)殞氉邅?。石田嘴上說聲不好,趕快下了慢慢游三輪車。

兩位披麻戴孝者向著寶寶行三跪九叩大禮。寶寶對兩位的跪拜大禮卻無動于衷,清澈的眼睛搜尋著鞭炮。

石田跑上去,趕快將兩位披麻戴孝者扶起。原來是一個女孩,一個男孩。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又向石田行跪拜大禮。

石田一下子被弄懵了。

披麻戴孝的女孩說,我的爺爺要上山,抬柩的都是些老爺爺,他們都有些抬不動了,在路上歇息。

石田果然看到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停在路上,像一只黑色的獸蹲在路上,棺頭上的金黃色“壽”字在陽光下有些冷漠地熠熠生輝。幾位抬柩者,蹲在棺材旁邊歇息,都是些六七十歲的老者。

披麻戴孝的男孩說,兩位伯伯叔叔行行好,幫幫忙,幫我們抬柩,讓我爺爺順利上山吧。

石田倒是一時手足無措。

石田對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說,你們等一下。

石田回到慢慢游三輪車上來,向桂芳說,寶寶他媽,我要去給他們幫下忙抬柩,你們就在這里等一下吧。

誰知,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已跟上來了,向著慢慢游三輪車的駕駛員花白胡子老者下跪,哭著說,爺爺行行好,抬柩的爺爺們抬不動了,請你幫忙去抬一下柩吧。

花白胡子老者慢條斯理地吸著煙喇叭,問,幫忙抬柩,給多少錢?

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面面相覷。很顯然,女孩和男孩難以回答花白胡子老者的問題。或者說,以女孩和男孩弱小的身影,難以向花白胡子老者作出哪怕微薄的金錢承諾。

披麻戴孝的女孩并不甘心,對花白胡子老者說,大慈大悲的爺爺啊,我爺爺出殯送葬的鞭炮,都是其他爺爺幫忙給的,放的響銃,也是其他奶奶幫忙給的,只是棺材,是我爸媽出外打工前就給爺爺準(zhǔn)備好了的,你就行行好,幫幫忙,免費幫幫忙抬柩,讓我爺爺入土為安吧。

花白胡子老者問,你們的爸媽呢?

披麻戴孝的男孩搶著答道,爸媽在廣東的廠里打工,老板不讓他們請假回茅石村料理爺爺?shù)暮笫?,否則就要開除。

花白胡子老者猛吸了口煙,煙頭的火星明明滅滅,就像他的嘆息明明滅滅。他罵道,他媽的,現(xiàn)在,一面是民工荒,一面是老板抓緊壓迫民工。

花白胡子老者將煙頭又猛吸一口,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癟,連著那明明滅滅的火星踩癟。

花白胡子老者對丫丫說,孫女兒,你和阿姨、姐姐先呆在車?yán)铮瑒e動,爺爺去做點善事。

石田和花白胡子老者隨著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向黑漆漆的棺材走去時,寶寶早已加入了送葬的隊伍。

抬柩的隊伍基本上是六七十歲的老頭們。

石田成了抬柩隊伍里的壯年派。

寶寶手里攥著幾枚鞭炮,臉上樂呵呵的。

寶寶看到漆黑的棺材被杠繩抬起來。他學(xué)著石田,把肩膀置于抬柩的杠下。

寶寶清澈的眼睛眨呀眨的,棺材的漆黑、孝麻孝布的灰白或雪白在他清澈的眼睛里蕩漾。

寶寶手里的幾枚鞭炮映紅了他的臉。

幾個老奶奶顫顫兢兢放響銃,響銃噴出的火花在茅石村的上空美如彩虹。

彩虹在尖叫,在寶寶清澈的眼睛里尖叫。

13

茅店縣城的人真多啊。

寶寶也是個人來瘋。看到這么多的人,他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盡。倒是胡弟老是說走不動了。以前,石田和桂芳帶著外孫胡弟來過縣城。倒是二十歲的寶寶是第一次來到茅石縣城。

第一次來到茅石縣城的寶寶便有些興奮。一興奮,寶寶就喊,爸——,又喊,媽——

寶寶脖子上的毛巾上的口水干了,留下蔓延的痕跡,像是樹木的橫斷面,綻開的深深淺淺的紋路。

寶寶的興奮的鼻涕似墜未墜地欲刮向毛巾,被眼疾手快的石朵手攥紙巾,揩去了。

寶寶清澈的眼睛看了看二姐石朵旗袍上的泥點子,指了指她的快折斷跟的高跟鞋,有點詫異地喊了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石朵用手指摩挲著寶寶的歪出一派天真的歪頭,充滿憐愛。

寶寶也用手指撫摸著二姐石朵涂脂抹粉的散溢著香水味的臉蛋,清澈的眼神一派天真,天真的眼神里似乎在說話。

石朵問,寶寶是想外甥豪帝了吧?

寶寶竟然點了點頭,很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石朵一把抱住寶寶的頭,泣不成聲。

寶寶用手指梳理著二姐石朵柔軟的發(fā)出香波的頭發(fā),像是梳理著浸滿香水的鄉(xiāng)愁。

寶寶用嘴鼻嗅嗅二姐石朵的脖子,像是嗅到了春天的花朵。

淚水在石朵的臉上漾溢。

石朵激動地哭著說,誰說寶寶是個憨憨的傻瓜,他其實是個不老的天使,豪帝到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只來過一次,和這個舅舅寶寶只見過一次,他就記得豪帝,他竟然記得豪帝,他竟然想念豪帝。

這次輪到石田、桂芳、胡弟傻傻地看著石朵。

寶寶的手梳理著二姐石朵的頭發(fā)。

寶寶的清澈的目光也梳理著二姐石朵的如瀑的頭發(fā)。

14

石田、桂芳、石朵、寶寶、胡弟一行坐公共汽車去茅店縣長途汽車站。本來,石田想走到長途汽車站,但胡弟不想走路。

石朵說,想不到茅店縣城也有了公交車,想不到茅店縣城的公交車也這么擠。

桂芳說,石朵,你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大城市的人了,你的印象里的茅店縣城,當(dāng)然是老黃歷了。

石朵說,珠海的公交車,還沒有茅店縣城的公交車擁擠呢。

擠在公交車上的寶寶很興奮。寶寶是第一次坐公交車。寶寶興奮得有點顫抖。身著旗袍的石朵一只手抓著公交車的懸桿上的懸環(huán),一手抓著寶寶。

寶寶的一只手抓著二姐石朵,一只手抓著爸爸石田的皮帶。石田的那條皮帶斑駁脫皮,咧開口子。

公交車一個急剎車,一車的人顛簸起來。寶寶差點倒下。幸好,他站穩(wěn)了。他不僅站穩(wěn)了,而且將石朵也拉穩(wěn)了,將石田也拽穩(wěn)了。寶寶、石田、石朵相視一笑。

爸爸石田的笑、二姐石朵的笑,像酵母,使寶寶清澈的眼神就有點發(fā)酵,仿佛被點燃。清澈的目光被點燃的寶寶,就興奮地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寶寶的聲音很響亮,使整個車?yán)锏娜思娂娤蛩麄?cè)目。

寶寶就笑。整車的人就笑。

驀地,寶寶睜大了眼睛。寶寶緊盯著一個男人的褲襠。寶寶就想起了自己的褲襠,以前開放的褲襠,現(xiàn)在封閉的褲襠。

寶寶看到那個男人的褲襠在微妙地凸起、拱起,形成一個小穹窿。在寶寶看來,這朵小穹窿像是茅屋村的屋頂。這朵屋頂在長大,在挺進(jìn)。在這個男人的前面,是一位身著連衣裙的摩登女郎。這朵屋頂向摩登女郎的屁股靠緊。隨著公交車的晃動,屋頂激烈地摩擦著摩登女郎的屁股。摩登女郎卻渾然不覺。

寶寶的眼睛緊盯著那個男人,那個男人褲襠上凸起的屋頂。寶寶看到男人騰出一只手去拉褲襠上的拉鏈,一個丑陋的冬筍樣的直挺挺的東西急不可耐地突兀而出,頂著摩登女郎的屁股。

就在摩登女郎發(fā)出尖叫的同時,說時遲,那時快,寶寶腦中閃現(xiàn)出以前自己穿開襠褲時的模樣,寶寶的手就像鷹爪一樣凌厲地抓向那個男人的褲襠上丑陋的“冬筍”。

寶寶脹紅著臉,尖銳地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摩登女郎轉(zhuǎn)過身來,用手摸了一把屁股上的連衣裙,摸到粘乎乎的穢物。

摩登女郎吼叫道,抓流氓。

那個男人想奪路而逃,無奈車上的人已擁擠得水泄不通,況且車門緊閉。

寶寶的手上還抓著那個猥褻男的褲襠上嚇得蜷縮成一團(tuán)的“冬筍”。

公交車司機(jī)把車直接開進(jìn)了派出所。

寶寶清澈的眼神被全車人目光的云團(tuán)緊緊抱在懷里。

寶寶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寶寶的褲襠已經(jīng)尿濕。

15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寶寶坐長途公共汽車從茅店縣城去市里。去市里有339公里。

坐車前,石朵到茅店縣百貨商場給寶寶買了兩條內(nèi)褲,一條長褲,讓石田陪著寶寶到試衣間,把尿濕的褲子換了下來。石朵執(zhí)意要把寶寶尿濕的褲子扔到商場的垃圾桶里。石田又從垃圾桶里把寶寶尿濕的褲子撿回來。桂芳向服務(wù)員要了個塑料袋,把寶寶尿濕的褲子裝好。胡弟故意掩著鼻子,作厭棄狀。石朵嘆了口氣。石朵的嘆息像商場外面的陽光,急迫而慵懶。寶寶的清澈的目光則鉆進(jìn)了琳瑯滿目的商品。對寶寶來說,一切都是全新的世界。

坐在長途公共汽車上,寶寶睡著了。寶寶的鼾聲響起,首先是小橋流水,繼而雷霆滾滾。寶寶的鼾聲時起時伏,時斷時續(xù),時大時小,有時螺旋式上升,有時漩渦式行走。寶寶的鼾聲,讓人覺得寶寶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大男人。有嫌惡的目光投到寶寶的身上來,投到他的歪頭上,投到他的皮膚黝黑、粗看粗糙、細(xì)看細(xì)膩的臉上,投到他脖子上留有涎水痕跡的毛巾上。

石田端詳著鼾聲隆隆的寶寶,把臉轉(zhuǎn)向車窗外遼遠(yuǎn)、壯闊的田野、山丘。

桂芳看著熟睡的寶寶,用手去揩掉寶寶嘴角的口水,在自己的衣擺上抹了一下。這是她的習(xí)慣性動作。

胡弟把自己的長袖襯衫,蓋在舅舅寶寶的身上。

石朵向胡弟翹起了大拇指。石朵對胡弟說,窮人的孩子先當(dāng)家啊。

對于姨媽石朵的話,胡弟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也許,他所做的,只是出于本能。

石朵的汗味,和著香水味,還有迷人的女人胴體的肉味,在汽車?yán)飶浡?。石朵的旗袍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她就是一團(tuán)火,點燃了全車人的眼睛。

當(dāng)然,車上的人絕大多數(shù)不知道這個充滿魅惑的女人,茅屋村人氏,在珠海當(dāng)二奶。

長途公共汽車一個急剎,使車子猛地顛簸了一下,就像人猛地摔了一跤。

寶寶的鼾聲戛然而止。

車門打開,一個交警上了車,又一個交警上了車,兩個交警在車外,車外還有一臺警車。

寶寶依然睡眼朦朧地盯了交警一眼,咧開嘴笑了。

看著寶寶笑了,石田也笑了,桂芳也笑了,胡弟也笑了,石朵也笑了。但交警緊繃著臉。

交警是來查超載的。

司機(jī)向交警陪盡笑臉。

交警清點著車上的人數(shù)。

寶寶用手指著椅子。

交警從椅子下揪出了幾個人。

交警用手拍了拍寶寶的肩膀,臉上第一次發(fā)出微笑。

寶寶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笑得合不攏嘴。寶寶的清澈的眼神里波瀾壯闊。

寶寶用手指著車內(nèi)的地板。

交警問寶寶,什么意思?

寶寶喊了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交警說,原來是個——

石朵銳利的目光劈過來,讓交警沒有說出“傻子”二字。

交警準(zhǔn)備開罰單下車。

寶寶的嘴里嗚嚕嗚嚕著,一直用手指著車內(nèi)的地板。

一個交警莞爾一笑,喝令司機(jī)下車打開車底的行李箱。從行李箱中,揪出三頭母豬,揪出五個人。

交警喝令司機(jī)把車開到交警大隊去。

交警扣了車。讓車上的人換乘了兩輛車去市里。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準(zhǔn)備眾口鑠金,集體討伐寶寶,可看到寶寶天真爛漫的模樣,他們竟無語。

寶寶清澈的眼神像是零落的琴聲微雨,沾濕了他的記憶的苔痕,淋濕了他的一聲喊,爸——,淋濕了又一聲喊,媽——

16

特大的霧靄使整個市里“霧失樓臺”。

整個火車站,閃爍的燈光也只是像眨動的影影綽綽的眼睛。霧霾已經(jīng)鉆進(jìn)了火車站的每一絲縫隙。如果胡弟稍微跑出一兩米,就看不到人了。

寶寶就在心里回想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的霧。茅屋村的霧啊,很柔很柔的,比彈棉匠手里的棉花還要飄逸。茅屋村的霧啊,濕漉漉的,打在人的臉上,就像是仙女的晶瑩剔透的唾沫噴濺到人的臉上。茅屋村的霧,甜津津的,你放肆地咬一口,就像咬了一口山泉水。

寶寶想著茅屋村的霧,嘴里就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火車站的霧霾就戲謔般用肩膀往寶寶的身子上撞擊,撞得寶寶一連串咳嗽。寶寶沒想到大城市里的霧霾這么不講禮貌。

寶寶聞到了火車站的霧霾金屬質(zhì)的撞擊聲。金戈鐵馬般的霧靄含沙射影。金戈鐵馬般的霧靄打著風(fēng)的盾牌。金戈鐵馬般的霧靄抽擊著火車站的廊柱。

寶寶看到火車站凡是擠到面前的人都戴著口罩。白色的口罩。寶寶很想去摸摸別人的口罩。他的手就動起來,別人逃也似的跑了。

寶寶聞到了霧霾的鐵銹味,還有濃濃的不知名的濃重的刺激的味道。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互相攙扶著,基本上每人都伸出一只手,拽住寶寶,生怕寶寶走失。

帶著硌人的看不見的鋸齒的霧靄鋸著火車站,鋸著寶寶的臉。

火車全線晚點,或要延遲很久開。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帶著寶寶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霧霾在候車室里波瀾壯闊。

寶寶的歪頭甩來甩去。寶寶想吐把口水,可干嘔了幾聲,還是吐不出。寶寶就用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毛巾。脖子上的毛巾沒有迎接到他披掛而下的鼻涕或口水。寶寶就想起茅屋村的輕靈的霧,霧用蹄子蹭他的毛巾,讓他的毛巾飄逸。茅屋村的霧洗濯他的眼睛,使他的眼睛清澈如天空的星星,自由地遐想。

寶寶的清澈的眼神,被火車站的霧霾砸得叮當(dāng)響,像是鐵匠鋪里錘打鐮刀。即使被霧霾錘打,寶寶還是看到了伸向石朵的提包的賊手。寶寶伸手抓住了那只賊手,語無倫次地喊了聲,爸——,又喊了聲,媽——昏睡中的石田醒過來,桂芳醒過來,胡弟醒過來,石朵醒過來。

寶寶看到賊手亮出了明晃晃的匕首。明晃晃的匕首在霧靄里閃爍著寒光,讓火車站的時隱時現(xiàn)的燈光也瑟索起來。

寶寶地動山搖地喝了一聲,伸手過去抓賊。賊手的匕首叮當(dāng)一聲落在地上。寶寶手上的血珠,像春天的豆芽噼里啪啦地冒出來,只不過是鮮紅的。

賊在霧靄的掩護(hù)下,溜之大吉。寶寶手上的血珠,像是霧靄里閃爍的最耀眼的燈光。

石朵喊來火車站醫(yī)務(wù)室的人員為寶寶受傷的手纏上紗布的時候,霧靄已經(jīng)散去。

醫(yī)生要給寶寶打針,可寶寶死活不肯。石朵說,寶寶乖,要打防止破傷風(fēng)的針。寶寶不肯。寶寶對打針有著天生的恐懼。寶寶很犟。石田說,別勉強(qiáng)寶寶了,就是讓九頭牛來拉他,他也不會打針的。桂芳嘆了口氣說,寶寶這孩子靈性得很呢,天生與打針是冤家,當(dāng)年他還在我的肚子里,赤腳醫(yī)生加獸醫(yī)魯逵為了迫使我引產(chǎn),就強(qiáng)制給我打了一劑墮胎針。

石朵靈機(jī)一動說,那就給他喂點消炎藥吧。

醫(yī)生給寶寶開了服用的消炎藥。胡弟屁顛屁顛地跑去火車站的角落里,用一次性杯子接了開水,待涼了,讓寶寶和著水服用消炎用的膠囊。

寶寶很乖地自己把膠囊放在嘴里,喝一口水,把藥吞下去。

服了藥的寶寶,臉上一派天真燦爛的光芒。

桂芳摸著寶寶的纏著紗布的受傷的手,問,痛不痛?!

寶寶清澈的眼睛靜止著。寶寶沒有理會姆媽桂芳的詢問。也許,寶寶根本不知道桂芳在問什么。

桂芳眼角兩顆黃豆大的淚珠就叭嗒著,擊落在火車站候車室的地板上,濺起幾許塵埃。

寶寶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原來,一個乞丐手攥一只搪瓷碗,伸到身著旗袍的石朵的面前。乞丐輕輕地?fù)u晃著搪瓷碗,提醒石朵打發(fā)點。

石朵對乞丐冷若冰霜。

寶寶看到乞丐的搪瓷碗里躺著一元票、毛票、硬幣,臟兮兮的。

寶寶的清澈的眼神里掠過幾縷燈光,沉思的燈光。

寶寶用那只沒受傷的手伸進(jìn)褲兜,摸出了五角硬幣,投進(jìn)了乞丐的搪瓷碗,發(fā)出當(dāng)啷的脆響。

這時,冷若冰霜的石朵本來想阻止寶寶的行動,可已經(jīng)晚了。寶寶的五角硬幣已踏實地躺在乞丐的搪瓷碗里。

石朵嘆了口氣,對寶寶說,寶寶啊寶寶,他們都是職業(yè)乞丐,來欺騙你的童心呢。

寶寶若無其事。仿佛他已不記得剛才發(fā)生過什么。

寶寶的清澈的眼睛盯著檢票口工作人員的大蓋帽,興奮地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乞丐得勝般走了。

可不過五分鐘,一群乞丐來了,每人手里端著一個搪瓷碗。

一片搪瓷碗圍住了寶寶。寶寶陷入乞丐的重圍。

寶寶嘿嘿地笑,用沒受傷的手撩起姆媽桂芳的衣襟,嘴巴在桂芳的胸脯上拱動。

乞丐們看到孔武身材的寶寶嘴里叼著桂芳的乳房,有模有樣地砸吧著,像刀子在磨刀石上磨礪著,只有霍霍雷霆,沒有水聲歌唱。乞丐們嚇得四散而逃,就像被激烈凌厲的陽光鍍亮翅膀的烏云,忍著胸口的灼痛與慌張,倉皇逃竄。

17

火車從市里出發(fā),穿山越嶺,向深圳駛?cè)ァ?/p>

寶寶顯得很興奮,對火車的嗚嗚鳴叫聲充滿興趣,對火車的車廂充滿興趣,對火車的乘務(wù)員充滿興趣,對熙熙攘攘乘火車的人充滿興趣。

桂芳就說,寶寶這孩子,我們帶他出來也太少了,別人二十歲早就在打工掙錢了。

寶寶凝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村莊、山峰、城市,清澈的眼神滿是探尋的好奇。

石田瞥了一眼寶寶對桂芳說,我們也很少出來啊。

石朵說,寶寶的世界,是我們輕視的世界,實際上應(yīng)該是令我們嫉妒的世界。

胡弟疑惑地盯著石朵,不明白姨媽石朵在說些什么。對于舅舅寶寶,他滿是不屑。但他是羨慕寶寶的,因為寶寶從來就不需要為作業(yè)、成績而苦惱。他知道,班上就有同學(xué)因為成績排名不如意,而從高樓上跳樓自殺。每每想到這,他對舅舅寶寶的不屑,就悄然轉(zhuǎn)化為嫉羨。

列車員來檢票。列車員戴著大蓋帽,像是派出所里的警察。寶寶就有些緊張,瑟索著,瑟索著,碰翻了別的乘客手中的茶杯,茶杯里的水潑到了乘務(wù)員的身上。乘務(wù)員和那位乘客一齊怒視寶寶。

寶寶歪著頭,脖子上的毛巾一振一振的。寶寶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乘務(wù)員一邊用手拍著身上的水,一邊說,原來是個傻子!

那位乘客也說,原來是個傻子!

乘務(wù)員和那位乘客收回了怒視的目光。

現(xiàn)在輪到石朵,穿旗袍的石朵,怒視著乘務(wù)員和那個乘客。

就在石朵怒視乘務(wù)員和那位乘客的時候,車廂發(fā)生了激烈的顛簸。像是發(fā)生了地震。

當(dāng)他們醒來時,發(fā)覺自己都躺在了醫(yī)院里。

原來,新修的大橋是個豆腐渣工程,剪彩通車才一個星期,火車通過時,橋身突然崩斷,六節(jié)車廂墜入河中,死傷數(shù)百人。

躺在病床上的石田說,真是傻人有傻福?。【褪俏覀冞@節(jié)車廂和后面的幾節(jié)車廂在斷橋上,還差一厘米就墜下河了!

桂芳說,真是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們大難不死!

石朵的一只手撫一下外甥胡弟,又摸一下弟弟寶寶。

石朵喃喃自語,讓窗外的城市的肩膀晃了晃。

寶寶的目光從紗布纏裹的縫隙里鉆出來,格外清澈,像山澗泉水,照耀得整個病房明亮而豐饒。

寶寶干裂的嘴唇上飄著薄如蟬翼的皮。

寶寶有點吃力地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寶寶的清澈的遼闊如天空的眼里似乎下雪了,天空下、田野上那排稻草垛,像是在雪鋪開的被單上盛開的潔白的乳房。

寶寶的嘴唇上的干皮像是蟬翼飛翔。

桂芳撩起藍(lán)底白花的衣襟,將沒有奶水滴答的乳頭塞進(jìn)寶寶的嘴里。寶寶砸吧得響亮。

整個病房一片響亮。像是太陽響亮。

寶寶笑了。寶寶的清澈的眼神,像是兩條河。兩條河深深地犁著大地,種出長長的光芒……

18

石朵一拍自己的腦門說,壞了,魯逵送的二十個土雞蛋,全沒了!

石田說,咱們能撿條命,就不錯了,還在乎那二十個土雞蛋,就算兩百個、兩千個、兩萬個土雞蛋,又能怎么樣?

桂芳說,我們要是坐在火車前面的幾節(jié)車廂,那我們就連車帶人墜入河中喂魚了。

胡弟和舅舅寶寶在一旁掰手腕,沒有參與到討論中來。寶寶掰贏了,就興奮地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寶寶掰輸了,就沮喪地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幾個人身上的紗布或繃帶并沒有完全解除。火車車禍的恐懼也沒有完全解除。

石朵說,魯逵給的那張紙條也丟了,上面寫著他的兒子魯福的電話,我們只知道他的兒子魯福也在珠海,卻不知道魯福在珠海是干啥的。

桂芳說,那也是因為當(dāng)時魯逵或者他婆娘來找我們時,我們沒有給他們好臉色看。

石朵瞥了一眼正在和胡弟掰手腕的寶寶說,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仇恨魯逵,仇恨這個赤腳醫(yī)生兼獸醫(yī),閹豬閹牛閹雞的醫(yī)生,計劃生育的兇器,專門給孕婦打墮胎針強(qiáng)迫引產(chǎn)的醫(yī)生。我畢竟是見過世面的,還有點修養(yǎng),抬手不打笑臉客,接了他的土雞蛋,也接了他的紙條子,卻沒有存心把魯福的電話號碼記到手機(jī)上。

石田說,實際上,我們也不能完全怪魯逵,我們也不能怪國家的政策。

桂芳白了一眼石田說,我們不怪魯逵?要不是他那半生不熟的針打下去,我的寶寶會是個傻子?如果那時他不打那針,或者他假裝打針,我肚中九個月大的寶寶,生下來肯定聰明健康。

石田說,如果當(dāng)初魯逵那一針打下去,你肚中九個月大的寶寶真的被打下來了,也許是件好事,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對寶寶自己來說也是件好事。

石朵說,哪有那么多如果,當(dāng)時爸媽想兒子心切,在本鄉(xiāng)本村四處躲避計劃生育,生下寶寶,他和別的小孩并沒有任何區(qū)別,只是慢慢地,隨著他長大,才發(fā)覺他的身體發(fā)育了,智力卻停在了兩歲的幼兒水平上。

桂芳說,造孽啊造孽,要知道這樣,當(dāng)初只生石花和石朵兩個女兒,也挺好的。

石田瞥了一眼正在和胡弟掰手腕的寶寶說,他畢竟是個帶把的兒子啊,他的幸福也許是正常的兒子所沒有的,他的智力也許是那些正常的同齡人所沒有的,他敢想敢做敢為,他真誠待人,他簡單快樂,他哪里是兩歲的智力,他分明是有著大智慧的寶寶。

石朵對沒讀過什么書的父親石田發(fā)表的宏論表示驚訝,說,用世俗的眼光看,寶寶是一個殘疾,可是,用另一只眼來看,寶寶福大命大,寶寶嫉惡如仇,寶寶英氣逼人,寶寶心里清白得很。寶寶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寶寶又與這個世界水乳交融。

寶寶聽到爸媽和二姐在夸他,停止了和胡弟掰手腕,興奮地用手拍了一下石田,又拍了一下桂芳,也拍了一下石朵。

寶寶興奮地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桂芳的淚珠就撲嗒出來。她的淚珠里閃動著寶寶的清澈的眼神。作為母親,兒子寶寶是她身上墮下的一塊肉。哪怕有千難萬險,她始終珍視這塊從她身上墮下的一塊肉。

寶寶過來用手給桂芳抹眼淚。寶寶細(xì)聲細(xì)氣地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桂芳的淚珠就流得更歡暢了,歡暢如兩條小溪。

在父母親的心中,寶寶是健康的、快樂的。有時,父母親甚至為寶寶感到驕傲。

桂芳說,寶寶長了二十年,我們仇恨了魯逵二十年,他的排行第五的兒子魯福也是福大命大——魯逵的老婆的子宮有個關(guān)鍵地方特別薄,全省沒有一個醫(yī)院敢讓她引產(chǎn),竟然讓她生,生下來一個健康的兒子魯福。

石田說,看得出,魯逵還是很后悔的,畢竟他作了那么多孽,掀人家的房子,趕豬趕牛趕雞,抬桌椅抬電視機(jī),為的就是給想超生的孕婦打上一針墮胎引產(chǎn)的藥。

石朵說,魯逵是在自我救贖啊。

桂芳聽不懂石朵的話,遲疑了下,說,過去的都過去了,魯逵也是身不由己。他現(xiàn)在知錯了,干缺德事多了,想積點陰德,怕不得好死呢。

石朵的手機(jī)響了起來。胡弟和寶寶爭著要把病床床頭柜上的手機(jī)遞給石朵。

胡弟讓了下寶寶。寶寶雙手捧著凌厲呼嘯的手機(jī),像是捧著一枚點燃引線的炸彈,心急火燎地捧給寶寶。

是石花打來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卻只有石花的哭聲。

石朵說,喂喂,花花姐!

電話那端石花還在哭,哭聲里似乎還有茅塘村山風(fēng)的低吟。

石朵說,喂喂,花花姐。

電話那端石花帶著哭腔說,朵朵妹,沒事吧,我知道,電話打通了,就沒事。我在電視里看到從市里去深圳的火車出了大事。

石朵說,花花姐,我們福大命大,爸沒事,媽沒事,寶寶沒事,胡弟沒事。

電話那端的石花就又嗚嗚地哭起來。

桂芳從石朵手里奪過手機(jī),聽到電話那端石花的哭聲,竟說不出話,嗚嗚地哭了起來。

看到二姐石朵在哭,姆媽桂芳在哭,寶寶竟然也哭起來。

寶寶一哭,桂芳和石朵立馬就不哭了。

因為這么多年來,桂芳和石朵是第一次看到寶寶放聲大哭,波瀾壯闊地哭,石破天驚地哭。

19

站牌下的公共汽車像是逃離鐘表的時間,帶著乘客穿越深圳鬧市。

就在公共汽車上,石朵接到了魯逵打來的電話。魯逵從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打來的電話。這位昔日的赤腳醫(yī)生兼獸醫(yī),專司閹豬閹牛閹羊閹雞、給人看病、給家禽家畜看病,同時作為鄉(xiāng)政府計劃生育專干、計劃生育得力干將的魯逵,用蒼老、喑啞而柔和慈祥的聲音,給石朵打來了電話。

魯逵在電話那端聽到石朵的聲音,顯然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興奮而牽出一連串咳嗽。

石朵聽得出,就連魯逵的那一連串咳嗽,也帶著返老還童般的純樸。這是只有經(jīng)過歲月泉水的反復(fù)激蕩才有的純樸。

石朵并沒有聽得太真切,但又聽得很真切。聽得真切的是他的聲音的真誠,聽不真切的是他的連詞成句。

魯逵顫抖著聲音說:你們還活著?

石朵心里一下子帶靈了,說:魯伯伯,我們沒事!

魯逵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你們真的還活著?

石朵大聲地一字一頓地說:魯——伯——伯——,我——們——真——的——還——活——著——

整個公共汽車?yán)锏娜硕伎粗泶┢炫鄣氖???墒鋮s視而不見。

魯逵像是得了獎狀的小學(xué)生,有點手舞足蹈,有點興高采烈,有點泣不成聲地說:那就好!那就好!

在一個公共汽車站下了車,石朵還在和魯逵通電話。

魯逵說:我聽你姐姐石花說,你們坐的火車出了大事!

石朵說:現(xiàn)在沒事了。

魯逵問:你還活著?

石朵噗嗤一笑,說:我還活著。

魯逵問:寶寶還活著?

石朵說:寶寶還活著。

魯逵說:寶寶活著就好,寶寶活著就好!

魯逵說:你讓寶寶和我說句話!

石朵猶豫了一下,把寶寶拽過來,把手機(jī)按在寶寶的耳朵上。

寶寶很乖地手撫手機(jī)在耳朵上,聽著手機(jī)里響著魯逵的聲音。

寶寶覺得手機(jī)很新鮮,竟然能發(fā)出聲音。寶寶就興奮地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寶寶興奮地用手攥著手機(jī),手舞足蹈。

石朵從寶寶手里搶過手機(jī)。

石朵把手機(jī)按在自己的耳朵上。手機(jī)里還響著魯逵的聲音:寶寶,寶寶,還是那個寶寶!

石朵就覺得鼻子一酸,帶著哭腔說:魯伯伯,魯伯伯,我是朵朵。

魯逵就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的嘆息就像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屋頂擎著天空藍(lán)的那柱炊煙。

魯逵在電話那端喃喃自語: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石朵說:謝謝魯伯伯,謝謝魯伯伯!

魯逵說:朵朵,你一定要去找我的老五兒子魯福,魯福也在珠海呢。

魯逵在電話那端說著魯福的手機(jī)號碼。反復(fù)地說著魯福的手機(jī)號碼。

石朵就背下了魯福的手機(jī)號碼。

石朵把魯福的手機(jī)號碼存在了手機(jī)上。

桂芳看著石朵和魯逵通電話,眼角先是茫然,繼而濕潤。

胡弟和寶寶互相追趕著。

石田說:魯逵這老東西,越老越是善心發(fā)作了。

桂芳就嘆息著。她的嘆息就像是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稻草垛上縹緲的霧氣。

石朵就回憶著電話里魯逵的嘆息。魯逵的嘆息聲里,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那只緩緩墜落的老鷹,像是奔馳的天空甩下的一只鞋子。

石朵就覺得,魯逵的嘆息真的像是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屋頂上抓住天空脊背的那縷炊煙。

20

深圳街頭一對年輕男女瘋狂擁抱、瘋狂親吻,吸引了寶寶駐足。

寶寶的頭歪著,脖子上的毛巾逼視著他的歪頭。他的清澈的目光逼視著擁吻的年輕人。

稀罕的是,只有寶寶駐足看這對擁吻的年輕人。其他人總是視而不見。其他人視而不見,使寶寶也感到好奇。使寶寶感到好奇的不只是年輕人擁吻本身,其他人習(xí)以為常的態(tài)度,也使寶寶百思不得其解。

年輕人擁抱的姿態(tài),使寶寶覺得新鮮。寶寶使勁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寶寶仿佛依稀記得小時候姆媽桂芳是擁抱過他的,爸爸石田從來沒有擁抱過他,大姐石花擁抱過他,二姐石朵擁抱過他。但他們擁抱的時間都很短,幾乎讓他記不起來,甚至很模糊。只有村頭樹下,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糾纏繾綣一兩天,讓村里的孩子們興奮了很久,也讓寶寶抓耳撓腮了很久。寶寶要使勁地記憶擁抱的鏡頭,頭就有點疼,清澈的眼神就有些迷糊。

年輕人中男的嘴唇在女的嘴唇上吮出一片吧咂聲。這片吧咂聲有點像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老家溝里的水流聲。寶寶就有點想念家鄉(xiāng)的水溝了。水溝里有小魚、小蝦、泥鰍、黃鱔。寶寶跟隨姐姐去水溝里用簸箕撈魚蝦。魚蝦出水時濺起的水花,照耀得寶寶的眼睛一片燦爛。

年輕人中男的手箍著女的腰。兩個年輕人的擁抱有點天衣無縫,有點旁若無人。寶寶的眼光試圖從他和她的中間穿過,但失敗了,很響亮地被彈了回來。

寶寶眼盯著擁吻的年輕人。擁吻的年輕人似乎什么也沒有看到。寶寶的腦子里就使勁地轉(zhuǎn)呀轉(zhuǎn)呀,想起爸爸石田曾經(jīng)擁抱過水牛的頭。那么高大的水牛竟然那么溫馴。那水牛的舌頭舔著爸爸石田的臉,噴出一股熱氣。熱氣里有股青草的氣息。

寶寶看到年輕人中男的額頭上蕩漾著一層細(xì)密的幸福的汗珠。女的額頭上棲息著一片桃花樣的云。寶寶就使勁地想啊想啊,想起茅屋村那棵歪脖子桃樹,那桃樹上盛開的桃花,像是天使們的嘴唇,粉紅色的嘴唇。粉紅色的嘴唇噙著笑。

寶寶看到年輕人中男的手伸到女的胸脯里去了。寶寶忽然感到有一股熱浪直沖,讓他有種騰云駕霧的感覺。寶寶想起小時候嘴里叼著姆媽桂芳的乳房,長大后還隔三差五去拱動姆媽桂芳的胸脯,把姆媽桂芳的乳房噙在嘴里。

寶寶站在了擁吻的年輕人的身旁。寶寶真切地看到了年輕人中男的手中鼓涌的女的光芒四射的乳房。乳房的光芒照耀得寶寶的臉膛一片燦爛。

寶寶的口水就流下來了,被脖子上的毛巾張口吸住。

寶寶的手伸了出去。就像在茅屋村時,寶寶的手伸向姆媽桂芳的胸脯。寶寶的手伸向了擁吻的年輕人的活蹦亂跳的乳房。

那個年輕的女的驚得尖叫起來:流氓!流氓!

那個年輕的男的愣了片刻,馬上給了寶寶兩記響亮的耳光。

寶寶眼冒金星。

寶寶眼里的乳房搖曳成星光破碎的黑夜。

寶寶被警察帶到了派出所。

面對警察,寶寶出奇地鎮(zhèn)定。他沒有任何懼色。這使警察也暗暗地吃驚,認(rèn)為寶寶是個慣犯了。

被一起帶進(jìn)派出所的那對年輕人仍然義憤填膺,對著猥瑣的寶寶吐痰,被警察拉開了。

按常理,就在那對年輕人報警的時候,寶寶完全有機(jī)會開溜。可寶寶并沒有逃跑,而是淡定地站在旁邊。

通常,來到派出所的罪犯都是垂眉低眼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勺尵煸尞惖氖牵媲暗倪@位褻瀆女性的罪犯沒有絲毫懼色,好像受到侵犯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他站在正義的高地。

警察就有點憤然作色,在寶寶面前虎著臉。

警察要那對年輕人描述一下案件的經(jīng)過。年輕人中的女的漲紅了臉。年輕人中的男的指了指寶寶,對警察說,這個流氓,來捏我的女朋友的奶子。

警察望了望年輕人中的女的胸脯,本來想笑,卻憋住了。

警察說,原來是咸豬手襲胸。

警察問,是在什么情況下,這個嫌犯來捏你女朋友的奶子的?

年輕人中的男的理直氣壯地說,我和女朋友正在街頭擁抱接吻,我的手在我的女朋友胸脯里的時候,突然插進(jìn)來了第三只手,放肆揉捏我的女朋友的……

年輕人中的女的指了指寶寶,對著警察咬牙切齒地說,就是這個流氓,恬不知恥的色狼,想撿便宜的流氓,希望警察嚴(yán)懲這樣的色狼。

寶寶似乎并沒有聽出年輕男女語言中的火藥味,若無其事地站在旁邊。寶寶的眼睛里一片清澈。寶寶的清澈的眼睛死盯著年輕人中的女的胸脯。

年輕人中的女的對警察說,你看你看,這個臭流氓,還在盯著我的胸脯看!

警察到底憋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笑后,自覺不妥,咳嗽了一聲,故作嚴(yán)肅,說,你們這對年輕人,也是不分場合,當(dāng)眾做一些出格的事。當(dāng)然,你們認(rèn)為這在當(dāng)今時代的城市,本來就算不了什么。但我是個從鄉(xiāng)下來的警察,是個傳統(tǒng)保守的人,覺得有點看不慣。

年輕人中的男的說,警察同志,難道是我們錯了?

警察說,不是你們錯了,是這個時代錯了;不是你們病了,是這個時代病了。

警察突然轉(zhuǎn)向?qū)殞?,聲色俱厲地吼道,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p>

這時的寶寶像是被嚇住了,兩條腿抖動得厲害,褲襠尿濕了,一股熱乎乎的尿騷味噴薄而出。

寶寶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對著警察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寶寶對著那對年輕人,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年輕人中的男的和女的面面相覷。

警察嚴(yán)厲地說,不許裝瘋賣傻,干了流氓事,就要敢于擔(dān)當(dāng)!

寶寶又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警察把拳頭擂在桌上,桌上乒乓響,桌上的茶杯跳了跳。

寶寶反倒又鎮(zhèn)靜了。寶寶的清澈的眼睛盯了盯警察,又盯了盯年輕人中的男的,就盯在年輕人中的女的胸脯上。

寶寶的眼前搖晃的一會兒是姆媽桂芳的奶子,一會兒是年輕人中女的奶子。

寶寶吧咂著嘴唇。

就在警察準(zhǔn)備用電棒懲罰寶寶,逼其就范之時,石朵在另一位警察的陪同下,來到了派出所。

原來,石朵不見了寶寶,就報了警。

來的警察向派出所的警察說明來意。

來的警察說,這是一位智障者,二十歲的年齡,只有兩歲的智力。

派出所的警察松了口氣,收起了電棒。

年輕人中的男的和女的又擁抱在一起。

石朵擁抱著寶寶。

寶寶興奮地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寶寶把手伸進(jìn)二姐石朵的胸脯里。

21

二奶村。

珠海的二奶村。

當(dāng)然沒有路牌寫著二奶村三個字。但稍微知情的人都知道這里叫二奶村,或者說都習(xí)慣性地稱這里為二奶村。

二奶村并不是一個村莊,也不是一個城中村。其實是一片相對集中的區(qū)域。但為什么不叫二奶城區(qū),或二奶社區(qū)?就沒有人去考究了。

二奶村的樓盤并不高大威猛,在珠海城里就顯得有點低調(diào)了。但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住矮房子的人往往是有錢人,就像香港地區(qū)的淺水灣,盤踞著一些矮房子,被稱作富人區(qū),而那些高樓大廈,反而是打工仔忙碌的地方。

二奶村有它的街道,街道兩旁是一些門面,門面里賣一些女性服飾和用品。這些門店的生意并不火爆,甚至有些清冷,但其或奢華或純樸的格調(diào)并不俗氣。據(jù)說,這些門店,本來就是那些所謂的富豪為二奶們開的門店,讓她們解解悶。當(dāng)然也有種說法,這些門店的生意不生意無所謂,卻成為洗錢的機(jī)器。

二奶們身后的男人,不見得都是大富豪,有可能是小小的大款,甚至是高級打工仔,甚至連高級打工仔都不是,只是香港的一個貨車司機(jī)或是廚師。比方說,珠海和香港隔海相望,周末香港人來珠海買菜,覺得大陸的東西太便宜了。順而推之,大陸的房價太便宜了,大陸的女人太便宜了。他們包養(yǎng)的二奶,放在珠海,租個房子,他們的收入完全能承受得起。就像美國人乘飛機(jī)到泰國芭堤雅玩,比在國內(nèi)消費便宜。珠海二奶村女人們后面的男人們豪擲千金的表象后,是經(jīng)過精打細(xì)算的。他們戴著富豪的冠冕,有名副其實的,有名不副實的,有名過其實的,但他們心安理得地消費著二奶。這些二奶們,大都來自其他省份的農(nóng)村,要求并不高,或者為了躲避打工的艱辛,或者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二奶們,或者成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富豪們泄欲的工具,或者在泄欲的同時,幫忙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wù),感情也真真假假大大小小。

石朵十五六歲就出來打工,吃了幾年苦頭,慢慢地,心理就有點不平衡。當(dāng)她的美麗點燃富豪們的目光時,她沒有迅速用傳統(tǒng)的理智熄滅或者收斂自己的光芒,而是變本加厲地釋放自己的光芒,給自己略施粉黛,時而矜持時而羞澀時而明眸善睞,讓富豪眼放賊光,她半推半就,和富豪約會,吃飯,看電影,游泳,投入富豪的懷抱。

石朵向富豪獻(xiàn)出初夜時,還不知道富豪的名字。石朵只知道那些畢恭畢敬的部下們喊他豪總。石朵沒有問豪總的姓名,令豪總倍加好感。石朵也沒有向豪總索要錢財,令豪總扼腕興嘆。石朵也沒有問豪總是否有妻室,使得豪總更加憐香惜玉。

豪總把兒子豪帝送來了。是石朵到外面去接的豪帝。寶寶像個跟屁蟲一樣要跟著二姐石朵去接豪帝。石朵喝斥寶寶不要跟著,可寶寶就是霸蠻要跟著。石朵就橫眉怒對,可寶寶一點也不怯懦。寶寶滿臉笑著,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石朵就把口氣柔和下來,用手摩挲著寶寶的臉蛋說,寶寶乖,寶寶乖,二姐我去接了豪帝來跟寶寶舅舅玩!

桂芳說,寶寶乖,寶寶乖!一會兒,豪帝就來了,你是舅舅,就在家里等你的外甥豪帝吧。

桂芳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女婿——豪總。也許說女婿,是不準(zhǔn)確的。嚴(yán)格點說,是桂芳從來沒有見過女兒石朵后面的男人。但桂芳在心里就是要把豪總當(dāng)成是自己的女婿。盡管桂芳心里清楚,女兒石朵做的是二奶。上次,豪總長途驅(qū)車,把石朵和豪帝送到了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就立即開車走了。桂芳和石田并沒有見過豪總。茅屋村的人只是見過豪總的奔馳轎車,即使眼最尖的也沒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

寶寶見二姐軟硬兼施、姆媽桂芳好言相勸,用手搔了搔后腦勺,就站在房子里不動。

桂芳一不留意,寶寶已跑了出去。想起二十歲的寶寶只有兩歲的智力,桂芳搖搖頭,又點點頭。

豪總把豪帝交到了石朵的手里。開車就走。這一次,石朵一手牽著豪帝,一手耷拉著。她怔怔地望著遠(yuǎn)去的豪總的寶馬車。

豪帝仰起天真的臉龐問石朵,媽媽,你怎么哭了?我第一次看到爸爸一走,媽媽就哭!

石朵俯下身子,用嘴唇在豪帝的臉上親了一下,說,媽媽沒哭,媽媽沒哭!

豪帝卻說,媽媽堅強(qiáng),媽媽不會哭,不會哭的!

事實上,石朵很少哭過。只是這一次,石朵真的哭了。

多年來,石朵恪守著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打探豪總的任何信息,包括他的姓名。就連生下豪帝后,豪總?cè)绾稳ソo豪帝上的戶口,石朵也不得而知。

在豪總看來,石朵是那種最安分的二奶。豪總每個月會定時把資金打到石朵的賬戶上。石朵每個月給房東打一次租金。本來,豪總想直接給房東打租金,不用石朵親自動手,但想到為了給石朵找點事做,就把打租金的事留給了石朵。石朵本來可以一年一次將租金打給房東,可她就是分成十二個月來打,就像將一個蘋果削成十二瓣,慢慢來享用一般。

起先,石朵一直守口如瓶。但后來姆媽桂芳、爸爸石田堅持要見女婿,石朵才說自己并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當(dāng)桂芳問她,是不是在給人家做小老婆,當(dāng)二奶?石朵保持了沉默,始終保持著沉默。桂芳嘆了口氣,也就不再追問。

石朵感覺有一只大手到了她的臉上。是熟悉的大手。是寶寶的大手。寶寶的大手摩挲著石朵的臉蛋。

寶寶解下了脖子上的圍巾,給石朵揩著臉上的淚痕。那條毛巾是石朵買給寶寶的,有一股濃重的寶寶的口水味。

寶寶望著豪總的寶馬車遠(yuǎn)去的方向,清澈的眼里飄蕩過一朵云。

石朵看著寶寶的眼神,心中吃了一驚。

石朵試圖用手砍斷寶寶的目光,但并沒有成功。

豪帝熱心地抱住寶寶的一條腿。寶寶卻巍然屹立不動。

寶寶像頭憤怒的小獸,瘋狂地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22

珠海的街道顯得很寬松。

寶寶、胡弟、豪帝在珠海街道上溜達(dá)。豪帝年紀(jì)最小,卻是向?qū)А?/p>

寶寶久久地看著百貨公司玻璃櫥窗內(nèi)石膏塑的男女模特,清澈的眼神里彌漫上一層淡淡的霧靄。

豪帝卻在想念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的鳥叫,那種脆生生的鳥叫聲。豪帝甚至模仿鄉(xiāng)村的鳥叫聲,時而盯盯天空,仿佛珠海的天空有鳥飛過——茅屋村的鳥飛過珠海上空。但這只是幻覺。

豪帝對胡弟說,想再去茅屋村,還有茅塘村胡弟的家。

胡弟對豪帝說,胡弟的姆媽石花只一個勁地想要他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在城里工作,討城里的老婆,永遠(yuǎn)不回鄉(xiāng)里去。

豪帝說,城里有啥好的,還是鄉(xiāng)下好,鄉(xiāng)下有鳥叫,城里有鳥叫嗎?鄉(xiāng)下的飯菜香噴噴的,天然的土菜。城里的菜雖然漂亮,卻并不好吃。城里有的是汽車的有毒的尾氣,鄉(xiāng)下有嗎?鄉(xiāng)下有金黃的稻子,城里有嗎?鄉(xiāng)下有活生生的雞鴨鵝牛羊豬,城里有嗎?

寶寶把目光從石膏塑的模特身上撤回來,看到胡弟和豪帝在討論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問題,就興奮地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胡弟就問豪帝,怎么從來沒見過你爸爸?

豪帝沉默。沉默得像是一個小大人。

寶寶就把猶疑的目光投向豪帝。仿佛他也在問同樣的問題。目光里就有點百思不得其解的意味。

胡弟的目光扎向豪帝。

豪帝皺了皺眉,瞳孔里的小樹,似乎葉子枯黃,睫毛像荒草一樣站立在兩旁。

但很快,豪帝的眉頭舒展了,或者說釋然了,瞳孔里的小樹恢復(fù)了翠綠,睫毛像青草一樣站立在兩旁。

豪帝說,因為他害羞!

胡弟吃驚地說,害羞?!這么大的城里人,有什么害羞的?!

寶寶歪著頭,看看豪帝,又看看胡弟。

珠海街頭的直飲水,讓寶寶著迷。寶寶口渴的時候,是胡弟告訴豪帝說寶寶口渴了,豪帝就帶寶寶去享用直飲水。

直飲水在水泥墩子上的槽子里,槽子里裝著可扭動的管子,按動管子的按鈕,管子里的水就像一條泥鰍鉆出噴射出來,射溜進(jìn)飲用者的嘴里。

寶寶喝得急,一連串咳嗽。嘴角沾滿了水珠。

豪帝踮起腳跟拍了拍寶寶的脊背。寶寶有所舒緩。寶寶感激地望了望豪帝,喊了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豪帝說,我還是覺得茅屋村、茅塘村的山泉水好喝。

胡弟的眼睛認(rèn)真地看著豪帝,說,真的嗎?

寶寶的眼睛也認(rèn)真地望著豪帝,似乎在說,真的嗎?

晚上,胡弟和豪帝都睡了。寶寶坐在廳堂里的沙發(fā)上看電視。二姐石朵房子里的電視機(jī)很大,圖像很清晰,使得寶寶不想睡。

姆媽桂芳和二姐石朵在聊天。她們并沒有躲避寶寶。仿佛寶寶不存在似的。

姆媽有點唉聲嘆氣,說,你的男人,我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

石朵說,看到豪帝,不就等于見到了豪總嗎?他們倆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

桂芳說,那可不一樣,還要想象,要死腦殼細(xì)胞的??吹秸嫒?,就不一樣了。

桂芳說,豪總為什么老是躲著我們?他把你們送到茅屋村,偷偷地走了,也就算了?,F(xiàn)在我們到了珠海,應(yīng)該是他的地盤,總該見見我們吧。

石朵說,別怨豪總,之所以我能跟他這么久,就是因為我從來不要求他什么,也從來不主動問他什么。他送我和豪帝到茅屋村,倒是可以和你們見見的。但他沒說,我也就沒邀請。到了珠海,不見得就是他的地盤。如果是他的地盤,反而不好見了。

桂芳說,為什么要這么神秘兮兮的?難道他家里有母老虎?他心里有母老虎?

石朵說,他自己倒是主動說,他老婆才是他的老板,老板沒有生育能力。盡管我也猜測分析他的老婆為啥不能生,是天生不孕不育?還是以前墮過胎而破壞了子宮造成習(xí)慣性流產(chǎn)?但我從來不主動問,他的老婆為什么是“不下蛋的母雞”。

桂芳說,你的手里有豪帝,你本來就應(yīng)該光明正大!

豪總的寶馬車的輪胎讓人給放了氣。

豪總跑掉了。寶馬車停在了離石朵住處七八百米遠(yuǎn)處。

寶寶卻被打得鼻青臉腫回來了。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豪帝,看到鼻青臉腫的寶寶,吃驚不已。

石朵氣急敗壞地問,誰打的,哪個遭炮子打的欺負(fù)你這個智障兒?

寶寶嘴里嗚嗚嚕嚕地說不清楚。

石朵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報警吧!

寶寶卻非常清醒地?fù)u手示意不能報警。

石朵就有點吃驚,說,你這個二十歲只有兩歲智力的人,怎么就阻止我們報警?

寶寶就扯著石朵的衣襟,往外走去。

寶寶帶著石朵一行來到了寶馬車旁——輪胎泄了氣的寶馬車旁。

石朵見到熟悉的寶馬車,吃驚不小。

石朵什么都明白了。

寶寶興奮地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石朵卻陷入了她慣有的沉默?;覡a般醇厚澎拜的沉默。

23

珠海這座城市還在晨霧里打盹,石朵的手機(jī)響了。

睡眼朦朧的石朵很不情愿接聽手機(jī)。

但手機(jī)更加頑強(qiáng)、更加嘹亮地響起,像是軍營里催士兵們起床而吹響的號角。

石朵很不情愿地從床頭柜攬過手機(jī),憑著感覺按了一下接聽鍵。

石朵含混不清地喂了一聲。

手機(jī)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你好,我是魯福!

石朵:魯福?

魯福:是朵朵姐吧,我是茅店縣茅草鄉(xiāng)茅屋村魯逵的兒子魯福??!

石朵:嗷,魯福,是魯伯伯的兒子!

魯福:是的,是的!

石朵:你好,你好!

魯福:朵朵姐姐,你在珠海,我也在珠海,我們要多聯(lián)系?。?/p>

石朵:魯伯伯已將你的手機(jī)號碼給了我,存在我的手機(jī)里了。

魯福:好的,好的,我爸已將你的手機(jī)號碼告訴我了。不好意思,這么早打電話給姐,只因我昨晚值夜班,現(xiàn)在回家準(zhǔn)備睡覺。

石朵:沒事,沒事。

魯福:姐,我掛了。

……

接完電話,石朵已經(jīng)睡意全無。

早就起了床的桂芳走進(jìn)來,問:誰這么早來的電話?

石朵噘了噘嘴,說:還不是那個赤腳醫(yī)生的兒子魯福!

桂芳:魯福?赤腳醫(yī)生的兒子?

石朵:姆媽,你真是老糊涂了。就是和你有著深仇大恨的魯逵,魯逵的兒子魯福啊。

桂芳:誰和我有著深仇大恨?。?/p>

石朵:姆媽,你是真的老糊涂了嗎?

桂芳:我沒老糊涂啊!只是寶寶被你的豪總打傷了,我的心也傷了。

石朵一下子沉默了。喧囂般的沉默。

桂芳也沉默。凄厲如玉的星光般的沉默。

沉默與沉默擊出響亮的寂靜。

石朵:姆媽,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我拴住男人的繩索,你沒有必要去解開啊。這繩索,越扯越復(fù)雜。到時捆住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啊。

桂芳從恍惚中醒來:我記起來了,就是那個赤腳醫(yī)生魯逵,閹雞閹羊閹牛閹豬的獸醫(yī)魯逵,經(jīng)常在我家炒雞卵羊卵牛卵豬卵下酒的赤腳醫(yī)生魯逵,后來擴(kuò)大業(yè)務(wù),閹人了,給男人結(jié)扎,給女人打墮胎針,給女人上環(huán),喪盡天良的魯逵!

石朵:姆媽啊姆媽,也不要說起魯逵,就跳起腳來罵,就扛釘耙來挖著罵,就剁著砧板來罵!

桂芳:要不是魯逵,這該千刀剮萬刀殺的,強(qiáng)行給我打的那針墮胎藥,我怎么會生出一個寶寶來,二十歲的人只有兩歲的智力。總是受人欺負(fù)!

石朵陷入了沉默。她知道姆媽此時說的“欺負(fù)”寶寶的人是誰。她知道自己有時是有著大智慧的,不,大部分時間是大智若愚的。

桂芳就嘆息著。她的嘆息就像燃燒的稻草茬的焰火,給石朵的目光套上了彩虹。

石朵:姆媽啊姆媽,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人家不是主動來向咱們低頭了嗎?魯逵或他老婆不是三番五次來咱們茅屋村家中,向咱們靠攏,送雞蛋,送魯福的電話號碼?咱們遭了災(zāi)難,魯逵也是打電話來問寒問暖?!

桂芳:魯逵這是知道他自己罪孽深重呢!他是在給自己贖罪。

石朵:姆媽啊姆媽,我看你不僅水平高,而且挺有哲理的。

桂芳:我盡管斗大的字不識兩籮筐,可我也看過電視么。魯逵想洗洗身上的血腥,就像那些大老板,賺了黑錢,要洗一洗,到處捐錢做慈善,就是要給自己積點陰德,免得在閻王那里下油鍋、上刀山!

24

寶寶、豪帝、胡弟在珠海這座城市的街道上溜達(dá)著。

驀地,寶寶的腳步停駐了。寶寶聽到了老婆婆的呻吟聲。寶寶看到一個老婆婆在地上躺著。寶寶聽得出老婆婆的痛苦。寶寶看著瘦骨嶙峋的老婆婆。寶寶看到老婆婆身邊的地上有紅得發(fā)黑的血跡。寶寶看到一個一個的人從老婆婆身邊繞過去。

胡弟拉了拉寶寶的手,示意他繼續(xù)前行。但寶寶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

寶寶看到了老婆婆眼里搖曳的微弱的求助的目光,目光像是茅屋村碎裂的星星。

胡弟望了望豪帝。豪帝走過來,扯著寶寶的衣袖,要把他拽走??蓪殞毦拖翊蜻M(jìn)地里的木樁一樣,紋絲不動。

寶寶的清澈的目光照耀著癱在地上的老婆婆。老婆婆痛苦地呻吟著。

寶寶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寶寶走過去,努力扶起老婆婆。老婆婆一點一點站了起來。

寶寶嘴里嗚嚕嗚嚕地叫著。

寶寶期待著老婆婆感激的目光。

可老婆婆的目光卻像刀子一樣霍霍作響。

寶寶覺得扶起了老婆婆,自己該走了??衫掀牌诺氖肿ゾo他的手。他感到了老婆婆的力量。老婆婆的手的力量。瘦骨嶙峋的老婆婆的手的倔強(qiáng)的力量。

寶寶的清澈的目光混濁起來。他的嘴里嗚嚕嗚嚕地叫喚著。嗚嚕嗚嚕聲,像是憤怒而無助的火焰。

這時跑來一個男子,不由分說揪住了寶寶。

老婆婆對那個男子說,我兒虎豹,就是這個人把我推倒在地。

虎豹揪住寶寶的肩膀的手像鐵鉗一樣,弄得寶寶痛苦地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虎豹說,你把我娘推倒在地,你喊我爸,喊我媽,都沒用。

胡弟怯生生地說,不是他推倒的,是老人家自己摔倒在地上,他去扶起來的。

老婆婆指著寶寶說,就是他把我推倒的。

豪帝氣不打一處來,指著老婆婆說,你不要睜眼說瞎話。

虎豹說,不管怎么說,他推倒了老人,就得賠償一萬元!

胡弟喃喃自語,真是蠻不講理。

虎豹說,他推倒人,還有理?

寶寶的眼里一派茫然。仿佛死亡的瓦片,啪地一聲,砸在他的頭上。

石朵接到了派出所所長的電話。石朵覺著這派出所所長的聲音有些耳熟。正在她猶疑之際,派出所長自我介紹說,名字叫魯福。

石朵恍然大悟,原來魯福是個派出所所長。魯福給她打過好幾個電話,卻一直沒問過他干的是什么職業(yè)。

魯福在電話里簡單介紹了一下寶寶被訛的案情,目前案情正在調(diào)查之中。寶寶、胡弟、豪帝正在派出所里呆著。

第二天的電視臺都市頻道新聞里,石朵看到了寶寶、胡弟、豪帝。還有老婆婆和她的兒子虎豹。派出所長魯福向記者介紹了案情的經(jīng)過。

派出所所長魯福說,我們調(diào)出街道的監(jiān)控錄像,老婆婆是故意摔倒的,設(shè)了一個局,和她兒子虎豹共同設(shè)置的一個騙局。寶寶、胡弟、豪帝是無辜的,他們是見義勇為的典范,善良卻被欺騙。

石朵看著電視里振振有辭的魯福,仔細(xì)端詳著。但派出所長很快從屏幕上消失了。石朵感到,魯福和他的父親魯逵還是有點掛像。

石朵心中涌起了對魯福的感激之情。就像茅屋村的那口池塘緊緊追隨,池塘里的漣漪將她的心弦彈奏得珠圓玉潤。

電視屏幕上,寶寶的眼睛依然是那么清澈見底,仿佛能照見燒紅整個蒼穹臉膛的星星的花蕊。

豪總打電話給石朵,說是在電視上看到了寶貝兒子豪帝。

石朵說,為兒子的正義感到高興。

豪總沉默了一下說,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以后不要讓他和一個傻瓜在一起玩,免得他也成了一個傻子。

石朵沒有吱聲。這么多年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沉默,或者說,沉默習(xí)慣了她。豪總口口聲聲說自己只有一個兒子豪帝,可石朵并沒有得到名分。石朵也從來沒有去爭名分。石朵不知道豪總的妻子是誰,也沒有去印證他的妻子究竟是否有生育能力。也許正是石朵的逆來順受,使得豪總這么多年來沒有拋棄她。

沒等石朵說話,豪總就把電話掛斷了。

石朵嘆了口氣。她的嘆息,像是顫栗的微弱的火苗,就像茅屋村的山坡上搖曳的狗尾巴草。

25

寶寶蹲下身子,像野豬一樣,拱開桂芳的胸脯,吮咂得格外嘹亮,遼闊的嘹亮。桂芳并沒有乳汁分泌,但在寶寶嘴里,乳房的柔軟本身就是一種甜蜜的乳汁。桂芳的手摩挲著寶寶的頭,像是摩挲著茅屋村的簡單而質(zhì)樸的紅薯。

寶寶吮吸著姆媽桂芳的乳房,在珠海這座現(xiàn)代化的城市里,發(fā)出紅薯花開的聲音。

寶寶喜歡和流浪漢在一起。

逛街時,寶寶看到墻角里或者橋墩下的角落里或者地下隧道的邋遢的流浪漢,就眼睛放光,仿佛看到前世的親人或者自己似的。

姆媽桂芳往往就搡寶寶一把,說,寶寶啊寶寶,說你什么好呢,難道命中注定你也是一個流浪漢?!

爸爸石田說,也許流浪漢們天生就是弱智,所以到處流浪。

二姐石朵說,如果沒有爸爸姆媽的照顧,寶寶也許早就成了流浪漢了。

姆媽桂芳就有點淚光閃爍了,感嘆道,我苦命的寶寶啊!

每次寶寶倔強(qiáng)地看著臟兮兮的流浪漢,就像蜜蜂聞到了花香。

寶寶總是對著流浪漢興奮地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寶寶經(jīng)常偷偷地一個人跑出去,十有八九就是找流浪漢去了。找不到寶寶,桂芳、石田、石朵到街道的墻角或橋墩的角落里或者地下隧道里,流浪漢臭哄哄地睡覺的地方,準(zhǔn)能找到寶寶。那些蓬頭垢面的流浪漢,竟然把寶寶作親兄弟對待,手里的半截臟兮兮的紅薯,總是先遞給寶寶品嘗。有些流浪漢能說話,但說著說著就有些混亂,而寶寶只會喊,爸——,又喊一聲,媽——有些流浪漢只會嘴里嗚嚕嗚嚕、嘩啦嘩啦,寶寶也就嘴里嗚嚕嗚嚕、嘩啦嘩啦,像是老外在對話。

有一次,寶寶竟然帶了一個流浪漢來到了石朵家里。當(dāng)然,也帶來了一股臭哄哄的氣息。

寶寶從抽屜里找出巧克力給流浪漢吃。流浪漢吧咂著嘴,連說,好甜好甜。

石朵回來,有點氣急敗壞。拿起雞毛撣子就打?qū)殞?。抄起掃帚,就把流浪漢打跑。流浪漢抱頭鼠竄。寶寶也要跟著流浪漢跑掉,被石田一把抱住。

寶寶喘著氣,仿佛剛剛懸崖勒馬。

桂芳說,胡弟和豪帝都到哪兒去了?他們不是在家守著寶寶嗎?我們出去一趟買東西,胡弟和豪帝都不見了,寶寶引來了一個流浪漢。

石朵說,胡弟和豪帝都嫌寶寶身上有一股臭哄哄的流浪漢的味道,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了。

桂芳說,那還得讓寶寶爸爸石田和我一起守著寶寶啊。

石田和桂芳時刻盯著寶寶。寶寶還算溫馴。

桂芳說,別看這寶寶二十歲只有兩歲的智力,可他也有精怪的時候呢。

石田說,極少數(shù)時候,寶寶比正常人還正常啊。

桂芳眼一橫,說,放屁!寶寶什么時候正常過?

石田和桂芳盯得緊,寶寶就像一條溫馴的狗,蜷縮在沙發(fā)上。

當(dāng)石田和桂芳放松警惕時,寶寶跑掉了。

石田和桂芳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到流浪漢出沒的墻角或橋墩或地下隧道去找寶寶,卻沒有找到。

一連三天,都沒有找到寶寶。

石朵想起了派出所長魯福,就撥通了魯福的電話。

魯福說,別急,你這算是報警!

魯福打電話給石朵,說是找到了寶寶。

石朵、桂芳、石田、胡弟、豪帝一行打的來到了城市郊區(qū)的一個烏七八黑的棚戶區(qū)。

蓬頭垢面的寶寶站在一個腐朽的屋檐下。屋檐下的一床破棉絮里躺著一個流浪漢。

石朵喊,寶寶,寶寶!

寶寶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桂芳喊,寶寶,寶寶!

寶寶只是淡淡地看了姆媽桂芳一眼,沒有吱聲。

石朵一看破棉絮里蜷縮的流浪漢,竟然是到她家來過的那個流浪漢。

石朵差點尖叫起來。

派出所長魯福趕了過來。

魯福沒有和石朵說話,徑直到屋檐下,掀開流浪漢的破棉絮。

流浪漢的腰露出來,上面竟然趴著一塊冰,冰塊下壓著一張沾水的紙條,紙條上寫著:

請撥打120!

魯福趕緊撥打了120電話。

魯福掛斷手機(jī),對石朵說,這位流浪漢被人取了腎,得趕緊送醫(yī)院。

在等待120救護(hù)車的縫隙,魯福對石朵說,是棚戶區(qū)的一個居民報的警,居民說,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傻子拽著他來到屋檐下看的。

大家的目光熱辣辣地聚焦到寶寶身上。寶寶的眼睛一片清澈,像是發(fā)光的湖水。發(fā)光的湖水是大地上的傷口。

幾天后,石朵接到了派出所長魯福的電話,說是流浪漢的一只腎被盜取的案件水落石出。實施盜取腎手術(shù)的黑心醫(yī)生已被抓。黑心醫(yī)生交代了幕后指使者是一位姓豪的老板。

石朵嚇得差點靈魂出竅。

石朵趕緊撥打豪總的手機(jī)。

“對不起,你撥打的手機(jī)無法接通!”中國移動服務(wù)小姐標(biāo)準(zhǔn)的珠圓玉潤的嗓音。

石朵又兩次撥打了豪總的手機(jī)。

中國移動服務(wù)小姐的聲音依然珠圓玉潤。

石朵癱軟在沙發(fā)上,像是泥巴癱軟在鐵犁頭上。

26

直到豪總被逮捕,石朵才知道,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的真實姓名叫豪千萬。

當(dāng)初,給豪帝上戶口,是豪總?cè)マk的。作為豪總的二奶,石朵始終恪守著自己的本分,不該知道的就不去知道,就算該知道的,也盡量不去知道。這既是當(dāng)初豪總看上石朵的原因,也是多年來豪總不拋棄不放棄石朵的潛規(guī)則。仿佛石朵給自己作了一層繭,石朵不去突破,豪總也不去突破。就算有了豪帝以后,按說母以子貴,但石朵并沒有過分之想,更沒妄想過取代豪總的原配。

是魯福打電話告訴石朵,豪總豪千萬因策劃盜取流浪漢的腎而被逮捕。魯福說,據(jù)說,豪千萬一方面開公司辦廠,一方面暗中做買賣腎的生意。全國各地等待換腎的人多如牛毛。盡管國家乃至國際禁止買賣腎,但黑市交易大行其道,主要是社會上捐贈的腎遠(yuǎn)遠(yuǎn)不能滿足需求。買賣腎已成為一條地下灰色產(chǎn)業(yè)鏈。腎移植專家龍博士,就被豪千萬買通了。更可怕的是,豪千萬與極少數(shù)利欲熏心的法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主要是法院的執(zhí)行庭,對犯人執(zhí)行死刑前,豪千萬就派龍博士去給死刑犯驗血,執(zhí)行槍決后,龍博士的救護(hù)車掛上法警的車牌,將尸體運往火葬場,到達(dá)火葬場前,龍博士就將死刑犯的腎及107種器官取下來。多年來,豪千萬靠買賣腎賺了不少黑心錢?,F(xiàn)在,死刑犯越來越少,法院管理越來越規(guī)范,豪千萬就打上了流浪漢的主意。目前,龍博士也已被逮捕了。

聽著魯福的話,石朵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涼氣像是茅屋村冬天的雪反射的徹骨寒的光芒。

寶寶興奮地喊一聲,爸——,又興奮地喊一聲,媽——他的喊聲像是血管中迸出的一聲長嘯,轟轟轟的回聲,蓋過風(fēng)中茅屋村的低吟。

石朵不敢告訴爸爸石田和姆媽桂芳,豪總豪千萬已被抓進(jìn)去了。

石朵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的弟弟寶寶。寶寶的目光是那么清澈見底,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驀地,石朵感到寶寶不是一個傻瓜,而是一個智者;不是一個弱者,而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勇士。

豪總的太太找到了石朵。石朵還是第一次見到豪總的太太。

太太對石朵說,豪總要出國一段比較長的時間,她會像豪總那樣定期把錢打到石朵的賬上,以前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豪帝是豪家的唯一香火,好好帶著。

石朵并沒有爭辯什么。和豪總多年在一起,她從來不去探問什么,也從來不去爭辯什么。盡管說,她從來就沒有低估過自己的智力。

石朵是一個安分的二奶。

石朵空洞的目光像是兩管銹蝕的槍筒,架在寶寶歪著的頭上。

突然之間,石朵覺得自己變成了寶寶,二十多歲,只有兩三歲的智力,卻活得很純真,很純粹。

寶寶天真地嘟著嘴,像是哺乳期的超級大嬰兒。

寶寶像茅屋村的鳥兒一樣,奶聲奶氣地喊一聲,爸——

寶寶又像茅屋村的狗尾巴草一樣,奶聲奶氣地喊一聲,媽——

27

突然而至的臺風(fēng),甩出一個又一個剽悍的漩渦。

寶寶陪著石朵在珠海街道上散心,被一個漩渦吞噬了,又吐了出來。被漩渦吐出來的石朵和寶寶先是暈眩,待醒過來后,發(fā)現(xiàn)彼此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石朵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望著弟弟寶寶,笑了。

寶寶的手理了理脖子上的已經(jīng)有點凌亂的毛巾,望著二姐石朵,笑了。

寶寶興奮地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石朵用手指在寶寶的臉上摁了一下,摁出一個小小的指窩。凹下的指窩又慢慢地凸起,消失。

石朵的一只高跟鞋的鞋跟斷了。她干脆把另一只高跟鞋的鞋跟就著街邊建筑物的墻棱兇猛地磕斷了。

石朵就穿著斷了高跟的鞋。

寶寶嘴里嗚嚕嗚嚕著,似乎在模仿老家茅屋村山風(fēng)的呼嘯。

石朵的嘴里吹出嗚嗚的聲音,像是茅屋村山風(fēng)吹奏的聲音。

姐弟倆相視一笑。

寶寶興奮地喊一聲,爸——,又興奮地喊一聲,媽——

臺風(fēng)的漩渦裹著滂沱大雨的響亮的夸張的蹄聲。

大雨就是天空兜下的一窩箭。箭兇猛地?fù)舸蛑孛妫瑩舸蛑孛嫔系囊磺小?/p>

不到十分鐘,整個街道已經(jīng)是一片汪洋。

石朵和寶寶躲在一片結(jié)實的寬闊的屋檐下。城市的屋檐下。

風(fēng)停了。雨熄滅了。兇猛的雨的火焰熄滅了。但地面上依然是汪洋。

寶寶很興奮地朝著汪洋,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媽——

寶寶像個愛水的孩子,邁開雙腿,趟水去了。

石朵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寶寶的腳上綻放出一朵朵驚慌失措的水花。

寶寶覺得很好玩。

石朵看了看二十歲卻只有兩歲智力的寶寶,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她的嘆氣像是沒有熱度的火焰,不灼人,卻明亮。

撲通一聲——隨著一聲響,寶寶不見了。

石朵環(huán)顧四周,沒見了寶寶,哇地大哭起來。

圍上來很多人。從石朵的哭訴里,大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撥打了報警電話。

有個明白人說,這里是一個下水道的井口,井蓋擱在旁邊,人肯定掉進(jìn)了下水道。

過了半個小時,還不見警察來。電視臺的倒來了。

石朵突然想起了派出所的魯福。她趕緊撥打了魯福的手機(jī)。魯福說馬上趕來。

魯福趕到的時候,地上的積水已經(jīng)消減了很多。露出了井口。

魯福二話沒說,就下井去。

有人說,應(yīng)該打消防電話119。消防的沒來,倒是市政局的來了,帶來了幾個工人。

市政局的一聽說警察下井了,立即傻眼了,說,怎么能讓警察下去呢?!

市政局的幾個工人穿上防毒服下井了,帶著有關(guān)設(shè)備。

電視臺的攝像機(jī)像是一只巨眼,凝視井口。

兩個小時后,工人們上來了。可是既不見寶寶,也不見警察魯福。

電視臺進(jìn)行了幾個小時的現(xiàn)場直播。似乎整個珠海都在營救寶寶和警察魯福。

有人說,這是市政局的失誤,不應(yīng)該把井蓋擱到一邊,使下水道井成為吞噬人生命的魔口。

有人說,這是飛來橫禍。

有人說,這是人禍。

魯福的父親魯逵和家里幾個人趕到珠海。

一連幾天,還是沒有找到寶寶和警察魯福。

電視臺失去了耐心。石朵失去了耐心。桂芳和石田失去了耐心。流不出淚水的眼睛一片迷惘。

一個月后,電視臺報道,在珠江邊,發(fā)現(xiàn)了寶寶的尸體,又相繼發(fā)現(xiàn)了警察魯福的尸體。

桂芳死活不肯把寶寶送火葬場。她說,寶寶怕燙。

石朵說,姆媽,寶寶的肉體已沒有知覺。

石朵說,寶寶的靈魂純凈如水,水火不相容,他不怕燙的。

魯逵堅持要土葬魯福。

石朵說,魯伯伯,城市里,人百年后,棲息陵園巴掌大的地方。

魯逵說要把魯福背回茅屋村。

石朵說,現(xiàn)在他們都是名人了,出不了城,只是原來有個朋友,87歲的父親過了,悄無聲息地,連夜開車運回了鄉(xiāng)下。

魯逵就咳嗽,咳出游弋著血絲的痰,像是鄉(xiāng)下人的無助的眼睛。

石朵捧著寶寶的骨灰盒。石花扶著魯逵,魯逵顫巍巍地摩挲著兒子魯福的骨灰盒。

石田說,寶寶回家吧,家在茅屋村。

桂芳說,寶寶回家吧,回茅屋村的家吧。

胡弟說,舅舅寶寶回家吧,茅屋村是你的天堂。

豪帝說,寶寶舅舅回家吧,茅屋村的鳥兒在歌唱。

石朵說,寶寶,咱們都回家吧,都市里沒有為我們遮擋風(fēng)雨的屋檐,茅屋村那踮起腳跟的狗尾巴草為曬谷坪舞出美麗的陰影。

石花說,寶寶,你不好玩的時候,就到茅塘村來找胡妹、胡弟吧。

魯福的姐姐們說,魯?;丶野?,茅屋村是你的歸宿。

魯逵說,我兒魯?;丶野桑氐侥锏淖訉m里去吧。

茅屋村沐浴著濕漉漉的山風(fēng)。一個嶄新的墳冢,在山風(fēng)的衣襟里渾圓茁壯。山風(fēng)的水袖飄飄,涌起千頃細(xì)浪,仿佛窸窣私語,像是寶寶喊一聲,爸——,又喊一聲,媽——

石朵讓豪帝跪下,宛如雕塑。

桂芳突然撩起衣襟,兩只乳房高亢而端莊地裸露出來,在鄉(xiāng)村的風(fēng)中華麗而雍容地?fù)u曳,仿佛脖子上系著一條被口水繡出花朵的新毛巾的寶寶,一只手攀著一只乳房,一只手托著一只乳房送進(jìn)嘴里,吮咂出一片乳汁洶涌澎湃的響亮的晴朗……

肖念濤,湖南洞口人,工商管理學(xué)博士。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散見在《大家》《芙蓉》《創(chuàng)作與評論》《湖南日報》《湖南工人報》《長沙晚報》等報刊。散文《靈魂山水》入選《2002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2003年出版長篇小說《獨木橋上》。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湖南省財苑書畫院副院長、湖南省詩歌學(xué)會理事、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任《湖南散文》執(zhí)行主編。

責(zé)任編輯 張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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