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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浮的民國葛亮《北鳶》

2017-11-13 18:56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民國小說時代

岳 雯

虛浮的民國葛亮《北鳶》

岳 雯

葛亮的《北鳶》,籠罩在一片昏黃的光暈中。你可以將這片光暈稱之為民國的魅力,或者別的什么。葛亮曾經(jīng)如此描述過寫作的場景,“多年來,《據(jù)幾曾看》擺在案頭。寫作前后,我時不時會翻一翻。不為別的,只是視之為習慣,作沉淀心智之道”??梢韵胍?,葛亮祖父葛康俞的遺著《據(jù)幾曾看》充當了時間的信物。葛亮憑借此,得以從喧囂的此世脫離出來,順利地抵達祖父的時代,優(yōu)游地寫下他家族的故事,以及想象的民國。

這般想象,自然有其根源。據(jù)葛亮自述,寫作《北鳶》的動因,是編輯寄了一本陳寅恪女兒所著之書給他,希望他從家人的角度,寫一本書,關(guān)于祖父的過往與時代。然而,對于已有多年小說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他而言,竟是相當為難。葛亮供述原因說,“但我其實十分清楚,真正的原因,來自我面前的一幀小像。年輕時的祖父,瘦高的身形將長衫穿出了一派蕭條。背景是北海,周遭的風物也是日常的。然而,他的眉宇間,有一種我所無法讀懂的神情,清冷而自足,猶如內(nèi)心的壁壘”。假如這番自述為真,則可以證明葛亮嚴格確實遵守了小說家的準則,即從自己完全熟悉,有充分把握的人物開始,構(gòu)建小說情境。因此,他將焦點對準了他的外公,沉下心來,一筆一畫地勾勒他的來路與去處,以及他身披的時代煙霞。對于小說家而言,想象一個時代,就是想象一種生活方式。而想象一種生活方式,須從想象一個人開始。好吧,關(guān)于 《北鳶》的故事,且從“這個人”開始。

1

世家子弟盧文笙出場之時還是個嬰兒,卻已然不同凡響。

干凈的孩子,臉色白得鮮亮。還是很瘦,卻不是“三根筋挑個頭”的窮肚餓嗦相,而有些落難公子的樣貌。她便看出來,是因這孩子的眉宇間十分平和。闊額頭,寬人中,圓潤的下巴。這眉目是不與人爭的,可好東西都會等著他。

想象一個時代,就是想象一種生活方式。而想象一種生活方式,須從想象一個人開始

這描寫有幾分《紅樓夢》中寶玉出場的味道。有意思的是,此時的相貌描寫,已不再像19世紀歐洲小說那樣,為的是讓讀者對小說主人公有一個清晰的形象。不,直到小說結(jié)束,讀者恐怕也很難在心中描摹出文笙的樣子。所謂的描寫,不過是為了暗示其性格,進而以預言式的口吻暗示其命運。

這是極具癥候性的時刻——葛亮的躊躇兩難從一開始就清楚地呈現(xiàn)在文本中:他確定小說以寫人為第一要務,如果沒有人,小說就猶如沙中筑塔,潰散是早晚的事。但是,他又不甘心讓小說成為“小”說,他有強烈的野心,要去摹寫一個時代,一個被眾多知識人目之為黃金時代的好時代,一個他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時代。要寫出一個時代,一個或兩個人顯然是不能夠的,只有讓他們更多地去看,讓更多的人進入視野之中,一個“大”時代才有可能從紙面上緩緩顯形。

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我以為,這是葛亮的根本困境。理想的情境,或者說,葛亮追求的境界是“人”“群”皆在:一個人歷歷在目,一群人聲形畢肖。這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比如,葛亮熟讀的《紅樓夢》就是如此。但是,《紅樓夢》是有嚴格的時空限制的。雖然總體時間跨度達十五年之久,但小說主體筆墨集中在大觀園內(nèi)的五六年間。從這個意義上說,“小”是可以包容“大”,或者說生出“大”的。葛亮顯然認為,只有假以充裕的時日,讓文笙和仁楨從一個嬰兒成長為一個青年,經(jīng)歷更多的人與事,才得以見出時代之風聲。可是,切口過大,原本對人物的那份熟悉反而遁去,令作者失去了整體把握人物的能力。

從這個角度去看《北鳶》,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文笙在小說中的露面次數(shù)實在不算多,且每一次露面都遵循了同一原則,即作者以神諭的口吻宣布其出眾的德性與以其德性相匹配的更好的命運。比如,葛亮是如此描繪剛剛一歲的文笙的:“他的脾性溫和,能夠體會人們的善意并有回應?;貞姆绞?,就是微笑。一個嬰兒的微笑,是很動人的。這微笑的原因與成人的不同,必是出自由衷。然而又無一般嬰童的乖張與放縱……然而,人們又發(fā)現(xiàn),他的微笑另含有種意味,那就是一視同仁?!庇袝r候,這種神諭式的宣布是借助其他有威望有德性人之口說出來。比如,在文笙抓周那一天,葛亮敘述他什么都不抓,“仍然是穩(wěn)穩(wěn)地坐著。臉上的笑容更為事不關(guān)己,左右顧盼,好像是個旁觀的人”。這時候,就需要一個人就此再次以肯定其命運。小說選擇了為世所重卻淡泊名利,與俗世瓜葛無多的吳清舫說出了這樣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公子是無欲則剛,目無俗物,日后定有乾坤定奪之量”。這樣的敘事策略一用再用。再舉一個例子。小說寫文笙一直不會說話。突然有一天,孩子開口說話,家人引為大喜之事。小說用莊重的語調(diào)記下了這一幕——

這小小的男孩,站在落滿了梧桐葉子的院落里。四周還都灰黯著,卻有一些曙光聚在他身上。他就成了一個金燦燦的兒童。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卻已經(jīng)有些驚奇。因為笙哥兒揚起了頭,在他的臉龐上,她看到了一種端穆的神情。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小童,甚至與她和家睦都無關(guān)。那是一種空洞的、略帶憂傷的眼神,通常是經(jīng)歷了人生的起伏,無所掛礙之后才會有的。這一瞬間,她覺出了這孩子的陌生,心里有一絲隱隱的怕。

她慢慢走向他。這時候笙哥兒蹲下來,撿起一片枯黃的葉子。她停下了腳步。這孩子用清晰的童音說,一葉知秋。

“一葉知秋”是整部小說的定音。葛亮自己常常說的是“大風起于青萍之末”,其實是一個意思,意味著大歷史往往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中折射出來。讓小文笙字正腔圓地說出這個詞,顯然是葛亮對小說整體基調(diào)的定位,也暗含著將文笙這一人物形象圣化和神秘化的打算。

當然,賦予小說人物以神秘感從而提高人物的魅性,不是不可以。給讀者以某種命運的暗示之后,讓文笙去感受去經(jīng)歷,并以自身的經(jīng)歷詳解或者違逆命運,也是極好的寫法。但是,葛亮被眾多的人物迷惑了目光,他似乎很難從文笙周圍的人物身上回過神來,專心致志地讓他“端穆”的神情之下長出血肉,迸出心跳?;蛘?,另外一種可能是,其實同讀者一樣,葛亮知曉的只是他沉默的表面,無法深入他的內(nèi)心,去了解他的行事邏輯,進而也無法理解他的性格,感懷他的命運。

如何想象文笙呢?按照葛亮的敘述,文笙應該是一個受過傳統(tǒng)儒家教育,以經(jīng)商為業(yè)的世家子弟。倘若葛亮能以小說人物的職業(yè)身份為突破,掀起民國時期五金業(yè)乃至整個商業(yè)的變遷史的一角,由此更進一步,以經(jīng)濟見證時代,想來就令人興奮。然而,涉及文笙職業(yè)身份的,不過是他遵循母命,投奔舅家,一邊讀書,一邊學做生意。怎么個學做生意法,葛亮并無詳細描述。不過是帶了一句,因為日本人占據(jù)了華北和海南的鐵礦命脈,并課以重稅,導致生意蕭條。此后,也不過是文笙跟著永安,奔赴上海去“商場上一展拳腳”。文笙并未像《子夜》中的吳蓀甫一樣,向我們展現(xiàn)出他如何在商場叱咤風云或者困難重重的一面,當然,說到底,到小說結(jié)尾,他也不過是個青年,似乎并未到大展宏圖的時刻。但是。我以為,最根本的問題是,葛亮對于文笙究竟該如何定位,想得也并不透徹?;蛟S是因為孟家重文輕商的傳統(tǒng),葛亮仿佛也恥于言商事,或者說,他根本就不認為文笙實際上是一個年輕的資本家,而是更傾向于將他定位為知識分子。好吧,假如將文笙指認為知識分子,但他又尚未表現(xiàn)出“智性”的才華。在這一點上,作者對主人公文笙的刻畫倒不如僅僅寥寥幾筆的克俞,至少,克俞還在讀者心目中留下了才子的印象。對于文笙,我們的印象反而是模糊的,不得要領的。盡管作者用了許多褒獎的詞語贊賞他,但究竟不如“察其言觀其行”來得真切。

在小說中,文笙不僅訥于言,似乎也并不敏于行。如果說,在文笙的生命中有濃墨重彩的一刻,應該是他在同學凌佐的帶領下無意中加入了工人夜校,并在韓喆的帶領下參軍。這是新文學中經(jīng)常描寫的一刻:出身世家的少年從大家庭中掙脫出來,投身于大義。對于葛亮,也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假如他能讓我們進入文笙可信的內(nèi)心世界,進而認同于他,他或許還能“活”過來,可惜的是,葛亮過于克制,也過于“淡筆寫深情”了;墨跡淡了,人物的風采也隨之黯淡了。一個核心主人公無法叫人建立起情感認同,對于一部小說來說,真真是一件極危險的事。失去了一個可信的主人公無異于松動了小說的核心構(gòu)件,小說對于時代的反映必然也會失真。

于是,在大部分時候,文笙真的成了葛亮所說的“旁觀的人”。在小說中,他由主人公下降為一個功能,就像一只風箏,線頭在葛亮手里,飄飄蕩蕩,于是,我們只能通過他的目光,看到了更多的人,以及葛亮所認為的更重要的時刻。

這涉及了葛亮的第二個困境。因為要寫更多的人,不可能工筆細描,只能選擇一二,畫出其神彩。寫日常生活是一種,比如,“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是晴雯大放異彩的一刻,但說到底,也是極家常極生活化的一刻?!都t樓夢》還是在日常生活的底子里讓人物“活”起來。另外一種路數(shù)是,寫生活里奇跡發(fā)生的時刻。這是葛亮的選擇。比如,小說寫到了石玉璞府里的一個小妾小湘琴,與徐漢臣相戀。事情暴露之后,小湘琴被石玉璞打死在房間里。這大概是葛亮所認為的不同凡響又特別能象征民國的一刻:鮮血與情欲混合著,在空氣里,蒸騰出傳奇的味道。我們是如此盼望奇跡,因為,只有奇跡才能將我們從乏味的生活中拯救出來。同樣的,我們往往將對當下生活的不滿意投射到另外一個時代,比如民國,認為那個時代充滿了種種變數(shù),種種不可能,種種 “神啟時刻”?!侗兵S》滿足了我們對另外一種生活的想象——這也是葛亮的寫作策略,在寫作一群人的時候,著力寫令人難忘的一刻,寫人沖破自身的牢籠化為神的那一片刻。不妨試舉一例。

石玉璞的死亡徹底擊潰了昭德。在死亡線上掙扎之后,她蘇醒過來,精神卻已失常。對于精神失常這件事,葛亮并無太多解釋。何以一個剛強的女子,在軍閥時代看慣了生死,卻精神一潰至此。不管有怎樣的疑惑,作為讀者,我們須得遵守與作者的契約,相信他所述為真。我們只得相信,昭德返回到了她的童年,困在各種創(chuàng)傷之間。然而,這些卻只是伏筆。驚心動魄的一幕發(fā)生在日軍攻占襄城之后,盧家人舉家逃難途中。當土匪將盧家人圍住,暴行在肆無忌憚地發(fā)生,眼看所有人都陷入危險境地之時,奇跡發(fā)生了。一個老婦人,瞬間從瘋癲變成裝瘋以謀劃大事的狀態(tài),其心智水平確實相差甚巨。她不僅有謀,還有勇,居然脅迫土匪頭子不得動彈,還從土匪身上摘了一只手雷。結(jié)果是,她成功地解救了盧家人,自己與眾土匪同歸于盡。一個羸弱的老婦人,不僅瞬間恢復心智,還做成了有武功的漢子所做不到的事情。只能解釋為“如有天助”。此時的昭德,已經(jīng)不再是瘋癲的昭德,甚至也不是昔日的昭德,成了一位“神”。

不管有怎樣的疑惑,作為讀者,我們須得遵守與作者的契約,相信他所述為真

神跡遍地,固然能讓人興奮,能讓人拚命抑制驚呼的愿望,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已經(jīng)發(fā)生和尚未發(fā)生的一切。然而,神的降臨意味著人的退場,屬于人的欲望、脆弱、過錯等等都消失不見。這不免讓人疑惑,這真的是出現(xiàn)在我們歷史上離我們并不遙遠的一個時代嗎,還是我們一廂情愿的想象?至此,葛亮的“黃金民國”,在人情和事理上,已然有些搖晃不穩(wěn)了。

2

或許是因為要寫的人物太多,除了主人公文笙和仁楨,其他人不免都是一鱗半爪,描繪的都是他們生命中最為華美的片刻。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青衣言秋凰。她的故事,包括她的來路和去處,被全須全尾地記述下來,成為包裹在《北鳶》之中的“戲中戲”。葛亮本人也十分珍視這個故事。在自序里,他特地說,“我便寫了一個真正唱大戲的人,與這家族中的牽連。繁花盛景,姹紫嫣紅,賞心樂事誰家院。倏忽間,她便唱完了,雖只唱了個囫圇。謝幕之時,也正是這時代落幕之日”。可見,他是把言秋凰當作那個時代的象征來寫的。那么,言秋凰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倘若一定要用一句話來概括,那么,這就是一個名伶與日本人的故事。最初,言秋凰對日本人,是暗地里不合作的態(tài)度。得知日本人和田要來聽戲,言秋凰聽從仁楨父親的建議,飲下泡入了雪茄末的茶水,暫時變成啞巴,不能唱戲。這頗有幾分梅蘭芳蓄須明志的意思。緊接著,事有湊巧,聽戲的和田逮捕了馮家二小姐,言秋凰日后得知那正是她的女兒仁玨,仁玨在日軍看守所吞針自殺。言秋凰同和田之間,除了國恨,也有家仇。再后來,阿鳳代表的地下黨組織表示“我們的確需要一個懂戲的人”。他們密謀了一個計劃,言秋凰正是這個計劃的核心執(zhí)行人。在這個計劃里,需要言秋凰跟和田虛與委蛇,尋找機會除掉和田與一份秘密名單。她們說服言秋凰,憑借的是仁玨的遺物玉麒麟。當然,結(jié)局可想而知,言秋凰設了一個局,與和田同歸于盡。

名伶抗日,確實是在民國故事中反復被講述的傳奇。這大概是因為,戲曲本身是極具文化性格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形式,更遑論在特定歷史時期包含了名士、美人、藝術(shù)與國族等種種復雜而微妙的關(guān)系。講述故事的人都試圖往故事里添加進自己的理解,形成了具有層層裂痕的故事。比如,在陳凱歌的電影《霸王別姬》中,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癡迷唱戲,同時也是為了救段小樓,去給日本人唱堂會,在他看來,京劇或者藝術(shù)是無國界的。甚至,在他心目中,藝術(shù)是可以超越國族的。所以,在法庭上,他凄聲喊出了,“要是青木活著,京戲就傳到日本國去了”。他用生命實踐了“不瘋魔不成活”的讖語。我猜,葛亮在塑造言秋凰這個人物形象的時候可能也想到了程蝶衣,所以特意安排言秋凰有這樣一番夫子自道(唱戲的時候):“當成自己自然不行,入不了戲??梢膊荒苋敵闪藨蛑械娜恕3怀?,便是戲里一世人的苦。唱上十出,便要瘋魔了。”這仿佛是言秋凰在另外一個平行世界對程蝶衣的回答,也顯出了言秋凰與程蝶衣全然不同的性格與命運。

那么,葛亮是如何想象言秋凰這樣一個民國名伶呢?當然,葛亮極力寫她在舞臺上的光彩照人與日常生活中的世事洞微。她的藝術(shù)之高超到什么程度呢?作為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青衣,言秋凰在與師父的擂臺賽上竟然“換新天”。這便是烘云托月的寫法了。及至和田出現(xiàn)——這應該也是青木式的人物吧,熱愛中國文化,尤愛京戲,兩人立刻進入緊張的關(guān)系之中。但是,在對言秋凰作了這么一番精心的點染之后,葛亮竟然放棄了讓藝術(shù)參與兩人關(guān)系中來。也就是說,言秋凰與和田因為“戲”纏繞在一起,“戲”卻未對二人的精神世界輻射出能量。言秋凰與其說是作為“名伶”的形象出現(xiàn),不如說,是作為一個母親的形象出現(xiàn)的。她的性格與行為邏輯,只有在母親這一身份中才能得到理解。戲曲,成了裝飾言秋凰的一堆亮晶晶的頭面。

這是葛亮對于“名伶抗日”這一“故”事的改寫。由此可以看出,葛亮更加重視情感結(jié)構(gòu)在敘事中的位置??梢宰鳛樽糇C的是,言秋凰的女兒仁玨,因為支持革命,被日軍逮捕。而仁玨支持革命,卻是出于對范逸美的感情。小說中有這么一段話,“到頭來,‘國’是男人的事,‘家’是女人的事,沒人改變得了??扇缃?,這一代人卻合并成了‘家國’”。從這個意義上說,葛亮改變了“家”與“國”的位置——不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而是“家”在“國”先。

這樣一種拆解,大有深意。眾所周知,“家國天下”構(gòu)成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意義框架,家、國、天下之間有著不言自明的等級秩序,即,“身”從屬于“家”,“家”從屬于“國”,“國”從屬于“天下”。葛亮向往的民國知識分子,在那個時代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將“家”從“家國天下”的格局中拆卸出來,認為家族是封建專制主義的牢籠,從而將“自我”解放出來,直接服務于建設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巴金的《家》、《春》、《秋》三部曲,莫不如此。葛亮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將“家”、“家族”重新鑲嵌回“自我”—“國家”的秩序鏈條中,認為個人只有重新回到家族關(guān)系之中,才能直接應對民族國家之事,這固然重新賦予了政治生活以倫理意味,但某種程度上也改寫了一個時代的精神。如果真的有所謂的“黃金民國”,那么,那個時代最有魅力的地方正在于,在民族國家危亡的時刻,知識分子強烈地感受到了個人之于國家的責任。他們放棄了個人的一己之私,沖破家族的桎梏,以期建立一個美麗的新世界。此間種種,無論是觀念還是行為,都十分動人。一部以大時代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與命運起伏為題材的小說,一部以君子之道為核心價值的小說,支撐小說的,不是知性力量,而是情感結(jié)構(gòu),不能不令人嘆息。葛亮這般處理,或許是因為,在我們的時代,宏大有時候會被視為一種虛偽,他寧可趨小、趨實,從我們所能理解的人情與事理出發(fā),卻在描繪一個更為高遠的精神世界面前止住了腳步。我們就是這樣逐漸失去了我們曾有過的一切。

我們就是這樣逐漸失去了我們曾有過的一切

3

但是,誰也不能否認,《北鳶》是一部有精神追求的小說。它的精神追求又是什么呢?

葛亮在自序中對“北鳶”之由來有一番解釋。他說,“小說題為《北鳶》,出自曹霑《廢藝齋集稿》中《南鷂北鳶考工志》一冊。曹公之明達,在深諳‘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之道。字里行間,坐言起行。雖是殘本,散佚有時,終得見天日。管窺之下,是久藏的民間真精神?!备鹆链_實偏愛“民間”。在一篇叫做《文學》的隨筆中,他說,“一種新的文學應運而生。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同時成為話語的生產(chǎn)者。在這種話語模式中,伴隨著一些神話的誕生,英雄主義不再大行其道,歷史重荷亦翩若驚鴻。我們看到了來自民間的價值觀,漸漸清晰,讓我們無以回避?!庇纱丝梢姡懊耖g”是葛亮的出發(fā)點,也是理解《北鳶》的一把鑰匙。作為一個曖昧復雜的概念,葛亮理解的“民間”指的什么呢?

根據(jù)《當代文學關(guān)鍵詞》的說法,“民間”是一個多維度、多層次的概念,至少有三個層面的意義:一是作為文化空間的民間?!懊耖g”意味著與國家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相對立,保存了社會生活面貌與下層人民的情緒。二是作為審美風格與創(chuàng)作元素的民間。三是作為一種價值立場的民間。細察葛亮的創(chuàng)作,他的“民間”,刻意與國家權(quán)力、政治意識形態(tài)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是與知識分子或者說“士”的價值立場和精神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如,盧文笙的母系一族,昭德、昭如是孟夫子的后代。小說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兩姊妹,特別是昭如,即對這一身份的重視。盡管與盧家睦舉案齊眉,昭如對于自己嫁作商人婦,心里多多少少有芥蒂。小說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昭德突然說起租界里有門親戚叫孟養(yǎng)輝,無意文章,投身商賈,富甲一方,卻不為昭德、昭如姊妹所看重。昭德這般說他,“好端端的孟家人,書讀不進,官做不成,便去與銀錢打交道”。她教育妹妹昭如“盧家睦若不是為了承就家業(yè),如今倒還在享耕讀之樂。我們孟家人,可嫁作商人婦,自個兒卻得有個詩禮的主心骨”。儒家重詩書、重官仕,而輕商業(yè),由此可見一斑。葛亮將孟子的人格追求作為涵養(yǎng)文笙的精神源頭,滿懷崇敬之情地描述了昭如在丈夫亡故之后,是如何勉力支撐,甚至替丈夫的女兒辦了冥婚,以求了結(jié)丈夫的心愿。葛亮慷慨地將美德賦予底層人民。比如,信。與風箏有關(guān)的意象在這部小說中總是格外突出。于是,讀者記住了盧家睦盤下一個鋪子贈送給龍師傅,唯一要求是給兒子文笙在本命前年制上一只虎頭風箏。龍師傅為了此約等了九年。此后竟綿延至幾代人。此所謂“言而有信”。比如,孝。文笙的朋友凌佐就是個孝子。他在戰(zhàn)場中彈受傷,彌留之際還惦記著拜托文笙將老太監(jiān)的寶貝一起葬了?!八f,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我答應過我娘的,我不能不孝。”凡此種種,不可一一而數(shù)。

《北鳶》整部小說,落實在“善好”上,落實在“仁、義、禮、智、信”等古老中國的善行義舉上。如果聯(lián)想起此時烽煙連天的現(xiàn)實,戰(zhàn)亂、饑荒無不像猛獸一樣追逐著每個人,這番對比更加讓人觸目驚心。這大概就是葛亮所說的“民間真精神”。在隨筆中,葛亮不止一次地表達了對民國的傾慕之情?!懊駠莻€好時代,好在作文與做人的尺度。及至當世,仍可以之為鑒,躬身自省,反求諸己。世故人情,皆有溫度。內(nèi)有淵源,舉重若輕。”“祖父的時代,人大都純粹,對人對己皆有責任感。這是時世大幸。投射至家庭的觀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深沉的君子之道。所謂家國,心脈相連。”

現(xiàn)在,我們對葛亮的精神追求看得更清楚了。葛亮顯然強烈傾慕于塑造了中國文化之根柢的“舊”,因此,他所想象的民國,渾然是古典精神的涵養(yǎng)與呈現(xiàn)。然而,作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民國的意義恰在于它開啟了現(xiàn)代性時間?!靶隆迸c“舊”劇烈碰撞,糾纏、角力,綿延至今,尚未徹底結(jié)束。雖未結(jié)束,但是,“舊”已經(jīng)逐漸消失,成為我們懷想的美好??墒?,對于寫作者而言,中正端方地書寫“舊”,完全將“舊”作為民國的時代精神,卻對誕生于同時的“新”選擇性視而不見,某種程度上卻是對這一時代的遮蔽。在一而再地贊詠中,民國從文字里逃逸了,留下的不過是紙上的鏡像,以及寫作者本人的文化投射。

當然,人人都有自己格外鐘情的時代,藝術(shù)家概莫能外。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小說這樣一種文體,適合用這樣清晰明了的方式致敬一個時代或者文化理想嗎?

這是什么樣的方式呢?不妨讓葛亮自己現(xiàn)身說法。在評論毛姆的作品時,葛亮認為,毛姆的聲名得益于對世相的精準描摹,然而不止一次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對世相經(jīng)驗些微的背離立場?!捌溟g的真實感,更多來自性格力量的強大,而非復雜的對于社會邏輯的承襲。以由因?qū)Ч慕嵌榷?,‘尊嚴’的延伸力量,覆蓋了所有線性的細節(jié)鋪墊?!睋Q句話說,葛亮認為,類似“尊嚴”這樣的美德,足以擊破小說的因果邏輯鏈,成為支撐小說的最強大力量,并充分喚起讀者的情感認同。但我認為,人們將越來越不愿意接受如此簡單的判斷?!侗兵S》在充分贊許古老中國的傳統(tǒng)美德的同時也在簡化一切。好的小說,一定是表現(xiàn)出極大的理解力的小說。它需要讀者付出巨大的努力,投入自己的經(jīng)驗、情感、知性與智慧,從混沌一團的作品中煉出一點或幾點金子。但現(xiàn)在,《北鳶》并不需要做出理解的努力,它的觀點,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除了贊同或者反對,它沒給讀者留下太多可供思想馳騁的空間。

或許,葛亮的態(tài)度是這一切的根源。他真應該聽一聽美國文學批評家特里林的說法,“藝術(shù)家和他的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無論是民族文化還是不同政見者的小團體文化,都是復雜的,甚至具有一定的矛盾性:藝術(shù)家必須接受他的文化,同時得到該文化的接受,但同時——事實似乎也是如此——也必須成為該文化的批判者,根據(jù)自己的個人洞察力來對這種文化進行糾正,甚至抵制;他的力量似乎生發(fā)于這種愛恨矛盾的境況所產(chǎn)生的張力,而我們則必須學會歡迎這種矛盾的情感”。《北鳶》的無力感正在于,它無條件地表達了對民國這一時期的文化的贊許之情,甚至沒有絲毫的矛盾和猶豫。我理解葛亮對他所愛的一切美德的忠誠,包括了晚輩對長輩的敬仰之心——《北鳶》當然是一部誠懇之作,但是,作為優(yōu)秀的小說家,葛亮不能從自己的個人情感中跳脫出來,審慎地反思一切,這不免令人遺憾了。

4

在回答記者為什么將文笙與仁楨的故事定格在1947年時,葛亮的說法是,“這也是一種美感的考慮。因為以我這樣一種小說的筆法,我會覺得在我外公和外婆匯集的一剎那,是他們?nèi)松凶蠲赖哪且豢?。到最后他們?jīng)歷了很多苦痛,中間有那么多的相濡以沫,但是時代不美了。其實我之前有另外一本書叫《七聲》,第一篇叫《琴瑟》,寫到他們在這個時代一系列的砥礪,這個錯亂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之后,他們又進入到一種塵埃落定的晚年的階段。那個階段我才覺得他們的美感又回來了,所以我才會寫那么一篇小說。前兩天一個朋友問我,那段多么精彩啊,你外公他作為當時最年輕的資本家,經(jīng)歷了公私合營等等歷史,肯定身上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發(fā)生。確實有,但是不美了。我從內(nèi)心是想把他留在1947年,我覺得這就足夠了”。

在一而再地贊詠中,民國從文字里逃逸了,留下的不過是紙上的鏡像,以及寫作者本人的文化投射

《北鳶》確實很美。它的美,體現(xiàn)在語言上。葛亮精心雕琢了《北鳶》的語言,似舊實新,力求語言與人物具有一致性。它的美,也體現(xiàn)在人物上。但凡小說著力刻畫的正面人物,葛亮都賦予其完美的品性,恰似一翩翩公子,著一白色長衫,豐彩俊逸,不惹塵埃。葛亮對于美的追求,真真到了極致。但是,這也是《北鳶》深層的問題。小說是一種世俗文體,建構(gòu)它的根基是活潑潑的泥沙俱下的世俗人生。是的,小說家可以帶領我們,去體認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但是,世間的事,并非只有好與壞,真正考驗小說家的,是對于好與壞之間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倘若一味追求潔凈,構(gòu)成小說這一大廈的基石就會搖晃,那么,小說所描繪的一切就難免虛浮了。

美,有時候竟然是一種束縛。

編輯/黃德海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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