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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沒法忘記

2017-11-13 18:56崔曉琳
都市 2017年9期
關鍵詞:大伯母親

崔曉琳

愛是沒法忘記

崔曉琳

1

如梨低著頭,眼睛落在如飛的腳上,嶄新的白邊黑面布鞋,鞋面很薄,能看到腳板的輪廓,五個腳趾頭第一次緊密相依,輕易地、體面地就將原本與之親密的泥土踩在了塑膠底下。如飛往后退了退,想要甩掉如梨黏在腳上的目光,那雙鞋是頭一晚狠心買下的,他有自己的打算,哪怕不吃不喝,他總得要有雙鞋穿著去踏進夢寐的大學。

問題就出在這雙鞋上。如梨想如飛他干嘛不到了學校才穿它,或者上了車再穿也行,總之不要出現(xiàn)在她眼前就好。那些錢可都是她討來的,在三親六戚面前她的骨頭都磨掉了幾寸。她從此得仰著頭來討好,讓人暫時忘卻或遷就她為他欠下的爛債。她依舊不看如飛,有些賭氣的樣子。

我走嘍哦,你自己要好好的。如飛很小心地往外走,灰白的棉絮爬在背上,看上去像個甲殼蟲。

安心讀你的書,錢我會去找那個人要的。如梨心里有點發(fā)酸,她還是聽出了如飛心里那一小丁點的得意和優(yōu)越。她甚至覺得如飛要穿著那雙鞋邁過家門檻都是故意的,他是要跟她完成至娘胎后的又一次剝離,企圖用一雙鞋來表明他和她從此本質(zhì)的區(qū)別。

如梨的目光往回收,她不想看如飛,她盯著自己的腳,粗大、笨拙,像兩塊剛扒出地的紅苕。院壩里晾著她從伯娘家撿來的洗得發(fā)白的解放鞋,鞋面已經(jīng)很薄了,如飛經(jīng)過它時,她都能感覺到它的驚慌和羞怯。

好一陣子,她就這樣低著頭。心里盤算著時間。揣著大學通知書、穿上鞋的如飛下了向陽坡,穿過東一街,過大橋,到車站。這一路可不知要遭遇多少艷羨的目光。只說東一街,也能想象出那些女人們熱情洋溢、眉飛色舞、心領神會的樣子,這是她不愿送如飛去車站的原因。她可以接受自己落榜,但犯不著去自取其辱般讓那些女人們清晰而理所當然地看到她和如飛的差距。

這種差距是從他們出生那一刻就注定的,或許更早,藏在一樁被東一街女人們嫉妒和憤慨的婚姻里,被預言,被不斷打量、判斷和印證。她想起母親第一次帶著她和如飛去學校報名時的情形。母親一定為此躊躇了很久,從藏在床下的泥罐里掏出錢幣,一臉的驕傲和自豪。天氣是初秋里慣常的和暖,母親穿著件藍色的對襟襯衣,灰白的褲子,兩條枯瘦的小辮搭在肩頭,像孩子般興高采烈地牽著她和如飛走下向陽坡,轉(zhuǎn)進東一街。二完小就在街頭的拐彎處,土改前是一戶地主家的大宅子,內(nèi)里有一大一小的兩個院,三、四棟兩層的木樓做成了教室。院里到處都是人,混亂、嘈雜,母親有些不安、慌張。見其他牽著小孩的女人守在教室門口排隊,她學著也站進了隊伍。隊伍的盡頭有一位穿著整齊、講究的女老師坐在課桌后。桌上的鋼筆、印章、單據(jù)、算盤,像一道城墻,高深莫測,令拖著孩子前來報名的婦女們變得局促,小聲地苛責著正四處張望、不安分守己的孩子。有些難為情地從口袋里掏出零鈔,帶著汗液、油污、粉塵的鈔票疲軟、殘破。女老師輕易地就掌握了每個家庭的生活信息,翹著蘭花指,一臉的冷漠。母親也排隊走到了跟前。名字?女老師頭也沒抬。覃香玉。母親牽著她的手抖了一下。多大了?30歲。母親小心翼翼地回答。笑話,是你要讀書嗎?你現(xiàn)還能讀書嗎?是問你的孩子,孩子,拿戶口來。女老師筆一丟,抬起頭來狠狠地瞪了他們兩眼,目光在母親的辮子上稍作停留后落到了三雙赤腳上,眼里更是輕蔑。沒戶口,這是對雙胞胎,哥哥陳如飛,妹妹陳如梨,今年七歲了。母親盡量保持鎮(zhèn)定,看起來狀態(tài)不算糟糕。有七歲嗎?來,用你們的右手從頭頂過去摸摸自己的左耳朵,摸不到明年再來。女老師邊說邊作了示范。如飛四肢修長,輕易就摸到了耳朵,她不行,怎么也摸不到。母親著急了,摸耳朵算哪門子事嘛,他們的老子是陳清遠,大學生呢,他們讀書肯定得行的。女老師定了定神,忍不住笑出聲來:哦,還真跟她們說的一樣哦,難怪你兒子長得精神,這姑娘可真像你。女老師幾乎是突然變得很愉悅,也沒再檢驗摸耳朵的事情,爽快地辦好了報名手續(xù)。

她大約就是從那時明白了自己和如飛雖一母同胞,卻也只是領取了各自所屬的部分,那個人對母親從來涇渭分明,尤其骨血,更是如此。如飛身材修長、五官俊秀,和他如出一轍,而她跟母親一樣皮膚黝黑,身材矮小,骨骼粗壯,五官沒一樣長得認真。這是外形,再往深究,更令人不堪,從小學到高三,他倆一直同班,如飛從未滑出過前三,她卻從未超越過后三。不容爭辯的事實,她仿佛是母親從那個人身上偷來的骨血,看不到那個人一丁點共同制造的意愿,對那個人而言,她這個贓物,也許就是這樁荒唐的婚姻里所給予的清晰可見的恥辱。

2

如飛一走,家就更不像家了。

如梨第一次覺得自己應該學會獨立,從看到如飛的那雙鞋開始,她就知道相依為命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先是那個人,然后是母親,再是如飛,與她生生相關的人都在不容商量地離去。

她收拾了一下,帶了瓶水和僅有的幾張零鈔。鎖上門,朝坡下走。

下了向陽坡就是東一街。其實也就是一條二十來戶人家的小街巷。狹窄、陳舊。中午十一二點的時辰,各家各戶都敞著門,但如梨想像一條魚一樣不聲不響地游過東一街,走過大伯家時,暗自祈禱,千萬不要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叭缋??!痹跄晤^頂上像突然扣下一張漁網(wǎng),魚被迫進入交錯的空間,她有些慌亂。“你這是要去哪里呀?從家門口過也不打算打個招呼?”大伯娘靠在門口,一臉的笑,氣定神閑的樣,仿佛早就拿著漁網(wǎng)等候多時。伯娘,我要去趟龍門鄉(xiāng)找那個人,如飛這四年大學讀出來要花好多錢的。她盡量把背挺直,把話說得不卑不亢,她還沒到走投無路、山窮水盡的時候呢。人窮志短,找他干嘛,他要是有點良心,你兄妹倆也不會今天這個樣了。我那天跟你說的還不清楚嗎?把你那房子折給我,自己家里的人不會虧了價錢,這如飛上大學的錢就有了,再說,女大不中留,過兩年你談個好家事的人家,還怕沒地住。大伯娘拉著漁網(wǎng)急著往里收,一副濟世的菩薩樣。房子要賣,肯定賣給伯娘你,我現(xiàn)先趕車去了哦。如梨掙扎著從漁網(wǎng)里往外鉆,邊說邊往前走。死腦筋,傻不拉嘰的樣,跟你媽有啥區(qū)別。眼見魚兒溜了,大伯娘索性連菩薩也懶得裝了。如梨當然聽見了,沒有吭聲,她提醒自己頭兩天才跟大伯寫了借條,低著頭繼續(xù)向前走,走在初秋的風里,像片落葉。

去龍門的車是農(nóng)馬車,貨廂改成了兩條長凳,敞開著。爬進廂里,長凳上已坐滿了人,整個車廂擁擠不堪,人還是貨物都在見縫插針,如梨夾緊挎包,雙手使勁拉著車廂邊上加鑄的把手,她懷疑如是她提起一只腳來,瞬間就再找不到落腳的地方。車子老弱病殘的樣,勉為其難地起動后,在山路間一路顛簸、搖晃,泥塵像在熟睡中被人驚醒,怒發(fā)沖冠,氣勢洶洶,掩住口鼻,還是一個勁地直往人肺里鉆。待下車時,站了三個多小時的如梨雙腿僵硬,全身都是黃泥沙,連頭發(fā)、眉毛也是。她也懶得去整理,最好不過就是這副樣子去見那個人,她是他在這個世上的恥辱,就得要有讓人覺得恥辱的樣子。一路上,跟人打聽,“陳清遠的家在哪里?”,她問的語氣活脫就是個討債的,讓人懷疑她身后還帶著后援,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然。有熱心人給她領路,一路上問東問西,仿佛要給她扒下一層皮來。她保持默然,心里打著鼓,不知道面對面時該如何開口。

房子是龍門中學的教師宿舍,熱心人說,你直接上去吧,陳清遠就住這二樓的第二間。如梨扶著樓梯,一步步往上走,腳下是虛的,她從沒想過她還可以以這種方式來和他見面。最初,她以為她和她母親都應該以擁有和成為他的血脈而感到驕傲,在小城里他太出眾了,中學老師,高大挺拔,長相清俊,衣著永遠一塵不染。她喜歡看他穿白襯衣的樣子,喜歡他襯衣口袋里插著鋼筆,喜歡聽東一街的女人們說起他時臉上不由自主洋溢的快樂。然而這些跟血脈沒有絲毫關系,從記事起,他住在學校的宿舍,很少出現(xiàn)在家里,冷漠,淡然,她甚至都沒見他笑過。對他的知曉是來自東一街的女人,她們說重點大學的高材生還真是不一樣,瞧那陳清遠,字寫得好看、畫畫也好,就連唱歌都跟那電視里人似的??蛇@些她一次也沒見過。她開始嫉妒、沮喪,發(fā)現(xiàn)那個人除了給了她骨血啥也沒有,她只能躲在某個墻角暗自聽取東一街的女人們站在街頭分享著陳清遠的軼聞軼事,且還得在恰當?shù)臅r候轉(zhuǎn)身離開,年紀越大越難以承受女人們慣有的結束語“可惜便宜了那傻女人覃香玉,也算報應,生個女兒一樣傻不拉嘰的”。她母親聽到這話肯定會發(fā)瘋似的找那些女人拼命,她做不到,她甚至為此默認,覺得不配成為他的血脈而感到羞恥。那些年,她就是這樣過的,像壁虎,在潮濕、陰暗的墻角東躲西藏,害怕被人逮住而一次次咬斷自己的尾巴忍痛而逃。

十二步臺階,她在心里計數(shù),新傷舊痛仿佛全都喚醒了,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像只紅了眼的斗雞。她提醒自己,他欠下的該還了。

走道很窄,房門是敞著的,門口有堆擇下來的爛菜葉子和中藥渣,旁邊躺著的脫了漆的煤油爐,身下一片油跡,像是秋夢未醒淌下的口水。她站在門口探視了一下,屋子里拉著窗簾,光線較暗,像那還未開啟幕布的舞臺。她做深呼吸,用力拍了兩下門。里屋里傳來聲響,有個人影開門出來,窗簾“唰”地一下拉開,那個人影像從暗房里剛洗出的照片,帶著藥味、濕漉漉的。幕布亦然開啟,唯有她知道劇本的主題,她開門見山:如飛考上大學了。那個人看清了她的臉,出奇地平靜,給她搬了把椅子坐下,他自己也坐到了對面。那股子藥味越更猛烈,他的臉看上去有些浮腫。報名費,我媽以前攢了些,還差的能借的親戚都借了。她咬了咬嘴唇,忽然覺得很艱難。那個人沒說話,像在沉思,身子靠在藤椅上,頭仰著,不看如梨,仿佛所有的話都卡在喉結處,欲說還休的樣子。她努力在他身上,在整個屋子里搜尋著他生活現(xiàn)狀的線索,一張桌,四把椅,靠里面有個斜了支角的碗柜正一絲不茍地扶著墻站著。墻角里堆了一窩洋芋和一溜酒瓶。他仍舊穿著白襯衫,舊得發(fā)黃,口袋里沒了鋼筆,窗外透進來的光線剛好落在他的手上,傳說中會寫字會畫畫的手粗糙、油膩,指甲縫里有看得見的污垢。她在心里難過,拋妻棄子的生活也不過如此,她其實寧愿他過得很好,好到能讓她說服自己他的選擇并沒有錯,好到讓那個叫覃香玉的傻女人獨自領著兒女赤著腳,在白眼下茍活也算值得。

還要逼他到什么時候,真是陰魂不散,你也還真是那傻女人親生的,他重點大學畢業(yè),從省城到縣城到龍門鄉(xiāng),現(xiàn)在他再沒有退路了。你馬上走,別說報名費,一分錢也沒有。聲音從里屋氣急敗壞地奔出來,那張臉如梨見過,幾年前在婆的葬禮上。那個時候陳清遠和覃香玉剛剛在小城給離婚開了先例,人們的思想還未轉(zhuǎn)變,男人永遠拿著婚姻的主動權,離婚無異于從前的休妻。那時全城轟動,人們議論紛紛,年過四十,土都埋過了半截身子,倆孩子都快長大成人,還有什么不能過的?覃香玉不識字,被連哄帶騙地辦了離婚手續(xù)后終于被眾人告知,她那名存實亡的婚姻已經(jīng)到頭了,那個叫陳清遠的男人甚至為了避免與她有任何聯(lián)系,主動申請調(diào)到了龍門鄉(xiāng)中學。可覃香玉不信,在婆的葬禮上,仍以媳婦自居,披麻戴孝、痛哭流涕。陳清遠帶著這女人趕到后,一個為了名分,一個為了解奪夫之恨,兩個女人立馬扭打成了一團。那一戰(zhàn)是對母親覃香玉致命的打擊,眾目睽睽之下,陳清遠護著那女人,狠狠地扇了她兩耳光,連帶著還踢了幾腳。她躺在地上時,那女人正俯在陳清遠懷里撒嬌般抽泣,旁人都當作看笑話來解悶,覺得那個年輕、嬌媚的女人似乎更適合被原諒。而如梨就躲在角落,她沒有勇氣伸手去將母親扶起,她一直都是心虛的,她身體里淌著母親的血,誰都有理由懷疑和嘲笑她,甚至那一刻她是憎恨覃香玉的,愚笨下賤的女人你有什么資格去得到疼愛?她扭過頭去,眼里一直含著眼淚。兩個月后,母親覃香玉下葬,東一街的女人們說,這傻女人,最后總算是活明白了。

如梨坐直了身子,兩眼直看著那一臉怒氣的女人。她打算撕破臉皮,傻女人生的孩子就沒有誰給過她好臉。我可不是來找你要錢的,你給我還不愿要。這錢是他欠的,他該拿。她用余光掃了他一眼。他怔了怔,顯然沒想到這剛走出校園的小丫頭有幾分厲害。然而只是一瞬間他就回到了幾年前的樣子,起身攬住那女人的肩頭,在耳邊低語,安撫著把她帶進里屋。那女人掙扎著,最后帶著恨意狠狠的地丟了她一句:就是你們把他這一生都毀了。如利器般剌進如梨的胸口,心跳仿佛停止,血液都已凝固,她的身體從未如此沉重,藏著與母親和如飛相依為命的艱辛和委屈,她有無數(shù)個理由向他問責,卻沒有絲毫準備來淪為被告。

我誰也不欠,你走吧,以后也不要來了。他站在門口冷冷地說,像個陌生人。

如梨忍住眼淚,起身離開,在門口與他擦肩而過時,她悲哀地覺得這將是這一生與他最近的距離。

3

如梨在屋里躺了兩天,枕頭下的小本上記著欠債,每一筆都是軟磨硬泡得來的。她跟人說如飛上的是重點大學,學航空,造飛機呢,造一架飛機可得掙很多錢。她說以后如飛還會請大伙去坐飛機呢,多好,伸手就可以摸到白云,眨眼就能飛到北京。如梨說這些的時候從不會讓如飛在場,她一個人去,挨家挨戶地借,如飛可是大學生,她不許他做這種輕賤的事。

但現(xiàn)在,她必須去掙錢,就算她給大伙畫了一個大餅,可如飛來年的學費呢?每月的生活費呢?已經(jīng)是一窮二白了,她必須得找一個不用本錢的營生。

冥思苦想,只有去碼頭扛包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能空憑白手立地生財。

東一街往下走,轉(zhuǎn)石梯而下就是碼頭。小城主要靠的是航運,貨船每天都有,從各地拉來糧食、水泥、農(nóng)藥等等。一般是下午五六點鐘,還隔著兩三里的距離,就能聽到汽笛聲。船還未靠岸,“扛包”的就已伸長了脖子,目測貨物的大小、重量,估算著卸貨的距離和跟貨主開出的單價。他們多是些男人,如是夏季,赤裸著上半身,能看到一身的腱子肉,肩頭處搭一塊耐磨的粗麻布,兩手叉腰,屈腿弓背,像個等待上場的運行員。當然也有女的,極少,長得粗壯有力,能忽略自己的性別,在男人堆里開得起玩笑。姑娘家是沒人去“扛包”的,力氣小,也不雅觀。但這是能拿到現(xiàn)錢的,流汗總比流淚好,身體上吃苦是能轉(zhuǎn)移和緩解心里的苦,疼痛有時也會給人帶來快感。

看到如梨肩上搭著塊粗麻布朝碼頭走,東一街的人們就知道她是要去扛包了。沒人阻攔和勸解,這是個好路子,借出去的錢至少能看到往回走的路了。大伯也看見了,嘆了口氣啥也沒說,大伯娘倚在門邊,出了半天神,眼里竟有些潮濕。

“扛包”的不是游兵散將,也是有組織有紀律的,他們按貨船分成了好幾組,井然有序。但對如梨,大伙默許了,她是自由的,任何一艘貨船她都可以挑揀,選擇輕省的貨物來扛。

一開始,搖搖晃晃地從窄窄的跳板上往下走,水面上漾著淺淺的波紋,有些眼暈,她立住腳,閉了會眼睛,才膽戰(zhàn)心驚地走下來。有個“扛包”的小伙把她拉到一旁:你的眼神要集中,只看跳板。喏,記得把給這個也戴上。末了,小伙塞給她一雙棉線手套。她心里一熱,對第一次來自異性的關照有些受寵若驚,再看小伙,覺得也挺好看的,個不高,黑沉、壯實,不同于那個人,也不同于若飛,他身上沒有一丁點附著的東西,清澈、自然。大伙對她的特殊照顧讓她覺得她就應該屬于這個集體,都是走投無路出賣勞力之人,誰也沒資格嘲笑她的赤腳,取笑她流著傻女人的血液,那些貨物扛在肩上,不過是把原本就一無所有的自己暴露得更加徹底。而這種暴露在同階級的人面前,不會讓人有絲毫負擔。

第二天,小伙又遞了塊新的粗麻布給如梨,如梨發(fā)現(xiàn)麻布下面很細致地縫了一層棉墊,軟軟的,不磨肩。仿佛,又親近了幾分。

扛完貨物,結完賬,黃昏時分從岸邊往回走時,是如梨一天最幸福、豐足的時光。那小伙緊跟著,他小名叫黑牛,是遠鄉(xiāng)的,沒念過書。他像個保護神一樣跟在如梨身后,等她從大伯家取信出來,然后護送她回家,看她急不可耐地坐在燈下熱情洋溢地念著如飛在信紙上的訴說,那些好看的方塊字瞬間擦亮了她的眼睛,安撫了她勞累一天的身子,聲音變得柔和甜美。信里,如飛用對未來不著邊際的承諾美化著伸手要錢的動機,投其所好般,加大了如梨自我犧牲的成就感。每一次,把信收好后,如梨就會長長地吐了口氣,跟黑牛說:我就辛苦幾年,等如飛畢業(yè),一切都好了。她是帶著點驕傲的,有意識地要跟“扛包”劃清一點距離,像捂著張數(shù)額模糊的定期存單,提前給自己預支收獲的喜悅。黑牛被如梨的樂觀給感染了,這種感染在陪同如梨一次次去郵局寄錢中得到鞏固、加強。他覺得信紙上那些遙遠的、美好的事物令這個不怎么好看的姑娘變得神圣、溫情起來,人就算處在人生最低劣的位置,但能靠血汗供養(yǎng)別人,并且能因此清晰地看到對方未來散發(fā)著光芒,這似乎就超越了生存,創(chuàng)造出了人生的價值,這樣想讓他全身充滿了力量。黑牛握住如梨的手說:讓我和你一起送如飛上學吧。在貧苦的日子面前這就是最好的表白,但如梨沒有過這種經(jīng)驗,雙手在黑牛的手掌里顫抖,男人可不都是勢利眼嗎?他們的眼睛對女人的姿色具有天生的識別、過濾本領,唯有漂亮的女人才可享受到他們的殷勤和愛護。就像那個人就算被迫娶了母親,不也一樣對她視若無睹,年過不惑也勢必要跟她一刀兩斷。黑牛的手像火焰,溫暖卻又恐被灼傷。如梨羞澀地想要把手抽回來,黑牛趁勢一把摟住她:我要和你一起掙錢送如飛上學。聲音在耳邊輕繞,如梨的心里又一陣緊縮。她其實有心儀的對象,是她的同學,跟如飛一樣考上了大學,她從未和他說過一句話,不敢,她怕重蹈母親的覆轍?,F(xiàn)在,她更加堅信她是對的,與她相配的就應是眼前這樣的男子,出身卑微、善良純樸、無知無識。在黑牛的懷里她變得軟弱,她覺得自己像一塊浮萍終于找到了歸宿,盡管這個歸宿不盡如人意,但財富和學識就是男人的一對翅膀,有了翅膀的男人只會飛得離你越來越遠。她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最后一次去記憶里觸摸那個已經(jīng)飛遠的人兒,像在陽光下戳破一個五彩的肥皂泡。

婚禮很簡陋也很熱鬧,東一街的女人們默契的從自家里拿來各種蔬菜、豆類和豬肉七拼八湊地做了幾桌酒席。大伯家也來了,大伯娘圍上圍腰,站在灶臺前當主廚。人們習慣了門當戶對,這樣的婚姻是被祝福的。女人們說,如梨,你比你媽活得明白,好日子會來的。如梨心里一陣難過,忽然覺得母親也像一個肥皂泡,在東一街很頑強地飄了很多年,現(xiàn)在終于魂飛魄散,無數(shù)個細小的分子像場隱形的細雨灑落于地,歸于泥土、化為塵埃。

那個人沒有來。大伯不可能沒跟他說,但還是沒來。如梨想,也許那個女人說的是對的,是這個家毀了他一生。

酒席吃完,大伙坐在院壩里,如梨從枕頭下拿出賬本,當著東一街所有人的面,用和黑牛幾年來共同的積蓄結清了所有債務。月光像銀水一樣漫進了整個院子,野花的香味悄然襲來,大伙拿著終于歸來的鈔票在夜色中各自滿意散去,而如梨只想要在一個平賤的懷抱里,安然地做個平賤的女人。

日子就這樣流淌著,如梨接二連三地生下了兩女一男,黑牛的擔子更加沉重。如飛一次也沒回來過,算起來他應該畢業(yè)有幾年了,但這幾年里,如梨每次去大伯家拿信都空手而歸。黑牛的臉色越來越沉,每個傍晚“扛包”回來,開始喝酒,喝一路,醉一路,有時他也會坐在院里對著天邊嘆氣,他發(fā)現(xiàn)他的血汗沒有創(chuàng)造出絲毫的價值,他仍然處在人生最低劣的位置,伸手看不見光。如梨像個詐騙者,小心翼翼地把日子揉皺了再過,生怕留有一丁點的鋒利徹底割破營造多年的謊言。她現(xiàn)在懷疑如飛了,事實上多年前她就懷疑,從如飛穿上新鞋出門的那天開始就懷疑,她早就料到他可能飛黃騰達,不打算要這個家了,人一旦有了華麗的面子,就生怕去掀開看到那卑微、平賤的里子。

偶爾她也還會去岸邊“扛包”,把三個小孩臨時交給大伯娘,搭上那塊粗麻布,拖著密集生育后提早衰退的身子,在岸邊見到黑牛時,她一臉討好的笑,努力去用瘦弱的肩膀頂住兩個時辰,換取微薄的報酬,來平衡暗潮涌動的生活。

大伯娘說,如梨,聽如飛的同學回來說如飛他早就上班了,跟你從前說的一樣,在造飛機呢。如梨把最小的孩子放進背篼里,俯身親吻著那小臉蛋,假裝沒聽見。男人們的心都不安分,靠不住,心一飛遠,就找不到回來的路了。如梨沒應,孩子們也都不哭鬧,靜靜地看著這個精明的、會算計的女人道出世情的無奈。好一陣子后,如梨問,當初我媽是怎樣嫁給那個人的?這個疑慮有多年了,從前也直接問過覃香玉,她糊涂的時候說不好,清醒的時候不愿說。她還問過婆,那個文氣、好看的老太太嘆了口氣,只道,這就是孽緣。大伯娘拂了拂額上的頭發(fā),嘆了口氣說,你媽呀,是大富人家的獨苗千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人曉得她頭腦不清醒。也不曉得她是什么時候看到了陳清遠,歡喜得很,非得讓家里人來提親,陳家三代貧農(nóng),口袋比臉還干凈,高高興興地就答應了這門親事。陳清遠讀大學花了覃家不少錢,畢業(yè)后留在了省城,被你婆死活去求領導調(diào)回來跟覃香玉成了親。當年你媽出嫁的時候,可風光了,嫁妝從街頭擺到了街尾,也虧的是那些嫁妝,陳清遠一個人躲在學校,你們娘三也沒被餓死。造孽的是,在土改的時候,你外公家被打成了地主,老兩口活活給批斗死了……屋外天色漸暗,那些如梨不曾知曉的散落在東一街的女人們七嘴八舌里的往事,終于在這個安靜的黃昏被大伯娘聚集縫合成了整體,透明、纖弱,像顆淚珠。如梨背上背篼,一手牽一個孩子,慢慢地往街背后的向陽坡上走。坡上她所住的那兩間土坯房曾是一個傻女人的世外桃源,她從小嬌生慣養(yǎng),不曾吃過苦,心里純凈、膽怯,在失去家人的庇護后,羞于愛人的嫌棄,逃避著流言和嘲笑,就在這土坯房里守著兩個孩子走過了凄涼的一生。

對于過去,其實每一次回憶都無疑是又打上了一層漿包,像琥珀,在時間的撫摸下變得濕潤、柔和。偶爾再想起那個人時,如梨是平靜的,逼著他一退再退的不是命運,可能就是覃香玉那生來就找不到歸宿的愛情。一個女人沒有了愛情,就像是一朵沒了香味的花朵,可以是美的,卻美得沒有一點精神氣。如梨原以為只要活下來就好,沒香氣也行,不開花也行,甚至像草一樣也行,而就算是作為草,黑牛卻連給她那一丁點的養(yǎng)分也開始吝嗇了。家里越來越沉默,夜里躺在床上,黑牛背對著,如梨緊貼著他的后背,小心地把腳跨上他腰,忽的一下被掀了下來。試著再用手去撫摸,黑牛干脆光著身子去了隔壁。她拉過被子捂住嘴,以為就可以捂住孤獨、無聲的黑夜。

4

如飛要回來的消息是兩年后才蹣跚而到,承諾并沒有落空,讓人疑心是因為路途遙遠而迷了路。

整個東一街沸騰了,女人們猜測,如飛應該比當年的陳清遠還強,高大、俊朗,寫得手好字,也畫得好畫,唱歌比電視里的人還要好聽。人們說這孩子沒有忘恩負義,如梨總算是盼到頭了。

對于大伙的猜測如梨一笑而過。她把衣柜里的被子抱到院里晾曬,一股子樟腦味繞過來,她屏住氣,忍不住,丟出一串笑聲。最小的孩子果兒聞聲過來抱住她的腳,她俯下身去用力親了一下小臉蛋。果兒莫名其妙地看著母親,也跟著咯咯地笑個不停。

某個黃昏,消息再次傳來,如飛已經(jīng)上了車,第二天就能到達。如梨一夜無眠,睡在隔壁的黑牛平素鼾聲如雷,突然也輾轉(zhuǎn)反側,像斷了電的收音機,反復扭動開關,卻毫無聲響。

第二天一早,如梨就開始去菜場大采購,她見人就招呼:晚上來家里吃飯,我家若飛今天回來呢。大伯娘就在一旁笑她傻,誰曉得人家是帶著啥心回來的,你就高興,這么些年了,人家要回來也沒見提前給你寫個信。如梨也不惱,把菜都交給大伯娘,自己跑到了商店。她在男士皮鞋的專柜里看了又看,狠下心買了雙最貴的,造飛機的如飛可不能像當年那樣有雙布鞋就讓她嫉妒,他得穿雙好皮鞋。

中午,東一街的女人們都來了,像如梨結婚那天一樣,大伙從家里帶來了各種食材,分工明確地操辦酒席。她們要為如飛接風,要親眼看看這個流著陳清遠血液的男人,是如何來報答如梨的。女人們爽朗、潑辣,像往常一樣一邊麻利地做事一邊虛張聲勢、夸大其辭地說著一些雞零狗碎,院里灌滿了歡聲笑語。世俗的熱鬧,讓如梨忽然覺得日子若是不這樣過該多么無趣呀,那些曾經(jīng)憎惡的蜚語其實就是這樣帶著一種無心破壞的初心蠻橫而溫暖地流過。

院子里桌子已經(jīng)擺好,給如飛準備的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如梨又把床上給換了個新,帶著陽光味兒的被子里無數(shù)個冬日的記憶在慢慢復原。那些個冬天啊,真是冷,同學們都穿上了暖和的棉鞋,她和如飛仍然赤腳上學,有調(diào)皮的男同學在課間起哄,叫她赤腳大仙,但有如飛在,她從來不怕被人笑話。

大伯娘急火火地進屋叫如梨,快出來看,如飛來呢。如梨起身順勢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圓鏡,額前那幾根剛拔沒多久的白發(fā)又固執(zhí)地冒了出來,遮都遮不住。她嘆了口氣,急急地往外走,到了門口又有些猶豫了。

院子里大伙忽然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一起,四周變成了一片模糊。如梨的眼睛只看見如飛,真好看,比當年那個人還好看,高大、壯實,五官更加棱角分明。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隨身的皮包看上去很高級,他手里拿著一疊紅包,正挨個挨個地發(fā)。大伙拿著紅包沒緩過神,有些尷尬,這一出誰也沒料到,他們是站在道德、良知的高度上,是有評判和輿論權的。這算什么?衣錦還鄉(xiāng)的炫耀,還是對于曾經(jīng)相助的報答。就算是報答,也太沒有小城人講究的人情味了,怎能面對面地就用金錢作直接的了斷。大伯娘走過去扯了扯如飛的衣角,遞了個眼色,你姐來了。瞬間,大伙又重新進入狀態(tài),對,這才是他們想關注的。如飛對著如梨,上上下下地打量,三個小孩不知什么時候也全都圍在了如梨身旁,好奇、膽怯地看著如飛。這都是你的孩子?如飛很驚訝地張大了嘴。有旁人教孩子叫舅舅,如飛搖了搖了頭,難以置信的樣子。這時,黑牛也提早收工回來了,衣服拿在手上,赤裸的上身搭著那粗麻布,一身的酒氣。有人提醒黑牛,這就是如飛呢。黑牛悶聲悶氣地走過去,跟如飛點了點頭。這,你得叫姐夫。大伯以家長的姿態(tài)站了出來。如飛皺著眉頭,死盯著黑牛一直沒開口,黑牛的臉漲得通紅。大伯娘趕緊打圓場:家里的事有的是時間說,來,大伙都累一天了,先吃飯再說。她招呼著,大伙卻都不怎么響應,他們看出來了,如飛此行其實不只是來跟他們做了斷的,還有如梨,還有東一街、還有整個落后貧窮的小城,大伙懶洋洋的、冷冰冰的,把紅包原封不動地留在桌上,陸續(xù)地悄然離開。到最后,大伯一家也跟著走了。如梨沒有挽留,她覺得心里很亂,那個穿著鞋離開的如飛現(xiàn)在很陌生。一起赤腳走過的路,也許只有她還在懷念。黑牛呢,終于見到了他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了,的確沒有辜負,衣著舉止比想象中還要風光,只是現(xiàn)實的距離比曾經(jīng)憧憬的距離更遠、更曲折,曲折到他只能接受懷疑,輕視、甚至充滿恨意的目光。

這一晚,向陽坡上兩間小屋里的三個大人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三個小孩已經(jīng)睡了,如飛、如梨、黑牛坐在院子里,初秋的夜開始轉(zhuǎn)涼,空氣中有草木沉睡前散發(fā)出的最后的遺香,清冽、冷寂。四周靜得可怕,如飛劃破沉默:如梨,我單獨跟你說幾句話吧。他邊說邊往里屋走。如梨也跟著起身,順道看了看黑牛,那張臉黑漆漆的,像凝固了般。

如飛把門關上。臉上又找回了白天里驚訝、痛心的表情,如梨,你怎么能夠嫁給這種“扛包”的男人,怎么能夠還要生養(yǎng)三個小孩,你還年輕,這一生就打算這樣過嗎?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盡量壓低聲音。如梨也被驚著了,被如飛說的那樣不堪的真是自己嗎?這些年,仿佛從來沒有時間來審視自己,從來沒有,父親走的時候,她想只要還有母親、有如飛就好,母親走后,她想不是還有如飛嗎?她只有如飛了,她愿意把一切都給他,哪怕給他最終煉成翅膀,遠走高飛。如飛說:給你兩個選擇,要不,我給他一筆錢,你把孩子留在這里跟我出去重新開始生活。要不,我給你們一筆錢自己在這學著做點生意,但從此我們不能再有任何往來。如梨搖了搖頭啥也沒說,她把床上的被子鋪開,拍了拍如飛:坐了兩天車,早點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如飛試圖問問如梨的答復,還未開口,如梨微笑著,很堅決地搖了搖頭。吃過早飯,如飛要走了,拿了張存折給如梨,她沒要。站在向陽坡上,看著如飛漸行漸遠的身影,如梨滿眼淚花,她突然無比眷戀,覺得對如飛她其實還有好多事沒來得及做,沒來得及把那雙新鞋給他,沒來得及跟他一個擁抱,沒來得及告訴他那三個孩子的名字,沒來得及讓孩子們叫他一聲舅舅……

5

如飛走后,東一街里沒有人再提起他,仿佛他從未回來過,他仍活在傳說里的某個大城市,仍在造那龐大的此生也許都不會跟他們有關聯(lián)的大飛機。黑牛是在那天晚上就失蹤了,也許他偷聽到了如飛給如梨的兩個選擇,也許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和如梨在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價值面前沒有絲毫價值。

三個孩子成了如梨的全部,幸好還有這三個孩子,人活著總得要為點什么吧。如梨又像從前一樣,恨不得把自己活成根甘蔗,絞盡身體里最后一滴蜜水,她兩手空空,義無反顧地又回到了岸邊“扛包”。

此時,如梨已人到中年。她的身體大不如從前,長期扛包,她的腰是彎的,肩是斜的,而這種營生在公路運輸?shù)目焖侔l(fā)展下也逐漸被流動的“背篼”所代替,東一街的女人們暗自嘆氣,開始張羅著幫她相親。有幾個實誠的男人不在乎如梨外表的老相,但在打聽到她還有三個孩子后都打了退堂鼓。那時她就會想起黑牛,人到一無所有時,真是敢拿善良冒險,可跟她過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眼見著要柳暗花明了,怎么能就突然了無蹤跡?

大伯娘偶爾跟如梨坐著閑聊,會有意無意地透露那個人的狀況。他老毛病加重了,臥床不起了,他身邊沒一個貼心的人,他那女人比他年輕十多歲,早耐不住服侍了。她只是說,從沒勸過如梨去看他,她太清楚如梨所遭的委屈了。如梨也聽著,不應,也不打斷。

有一天,大伯娘跟如梨說,那女人拍電報過來了,說陳清遠不行了。如梨正淘米煮飯,一失手,滿地都是晶瑩。

她給三個孩子交代了一下,收拾行裝,急火火地往車站趕。去龍門鄉(xiāng)的車已換成了中巴車,是正午,車上沒幾個人,司機正候著打瞌睡。她急了,扯著個大嗓門:師傅,快起來,開車走啊。司機抬起頭來,翻了個白眼:開什么車,你沒見著還沒坐滿嗎?我現(xiàn)在開車走,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啊。如梨急啊,跑到路邊,上跳下竄的,好不容易攔下輛的士,顧不得討價還價,直奔龍門鄉(xiāng)。一路上,她恨自己的著急,她想她不是一直都恨他嗎?恨他像貧苦的家里唯一的奢侈品,引人羨慕,卻又不曾給過一點實際的溫暖,她想這恨現(xiàn)在都跑哪兒去了,她又干嘛要去聽關于他的消息,干嘛要害怕,要害怕來不及去見他最后一面……

那個人躺在床上,半睜著眼睛,嘴皮干裂,嘴角還有飯粒,整個身軀只剩皮骨。女人給如梨搬了條凳來,也沒拿正眼看,冷冷地說:他立過遺囑,你和如飛一分也沒有。如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把所有的一切都屏蔽了,她從包里掏出紙巾溫柔地給他擦去嘴角的飯粒,用桌上的棉簽蘸水輕輕地潤濕他的雙唇,她專注地做著這些。那個人閉上眼睛,眼角滲出淚來??菔萑绮竦氖致褜み^來,把她握住……

陳清遠走得很安詳。

回到向陽坡的時候是晚上,孩子們都睡了,如梨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放眼就能看見東一街的燈火,那些燈像極了心里頭明明滅滅的希望。心原本也是有根的,被血緣繁衍,牽藤延蔓,相互供養(yǎng),所憎惡的會是所依賴的,所遺忘的會是所銘記的,最后所擁抱的是永不能忘記的。夜色里,如梨安靜平和,仿佛聽到頭上有遠遠的轟鳴,像似飛機經(jīng)過,對面的街燈下有人影閃爍,如梨疑心,也許此刻有個熟悉的人影正沿著東一街走向向陽坡……

責任編輯 梁學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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