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 侯
灰色筆記本
晉 侯
以下是他對我的復(fù)述。
后來一次搬家時,我的筆記本丟失了一本。這本書就是很莫名其妙的事,每年一本,用繩子扎好的,兩根鞋帶,軍綠色的,扎了個十字。到了新房間,也沒急著解開,晚上接著記錄時也不曾清點,若干月日時辰之后,才發(fā)覺少了一本。我把家當(dāng)翻騰了一遍,沒有,再翻騰一遍,還沒有,選幾個重點隱匿范圍,還不見蹤影。我不是死心了,而是更加懷疑,一定有魔鬼在驅(qū)使,障眼法的霧罩跟窗外的陰天一樣,壓抑到比屋頂還要低的地步。我想,或許明天就完全不同,一睜開眼,夜雨不知何時停歇,陽光把窗臺掃射一遍,趕走了昨天爬得老高的蜘蛛,光線一塵不染,準(zhǔn)確呈現(xiàn)在一個灰面硬皮紙上。
我滿心歡喜的站起來,推開門,一股潮濕夾雜著香粉的氣息撲來。整樓的打工族都走了,從早上五點半開始,臺階就數(shù)著送著,破損小角的那幾處一定是匆忙慌張的那幾個大小姐們的腳跟給剁碎的,我在床上迷蒙一小時,收點完畢,最后走出小院。不要再想那個本子,丟就丟了,我對自己念叨了多遍?,F(xiàn)在,除了自己知道那些文字,已經(jīng)有人開始一段一段在念,在與別人分享這原本屬于他一個人的隱私。對此,我耿耿于懷,包括她的歸宿,我甚至覺得,這個女人揮之不去的影子,是否就與這本失蹤的筆記有關(guān)。其實,如此關(guān)聯(lián)大可不必,一切都在幾年前結(jié)束得干凈利落,我早就這樣想過。
(這里略去他與她的認識過程,彼此好感,近乎曖昧。)在公司,我們偶爾也開玩笑,四五個小伙子七八個女生,混在一起工作,誰與誰都一樣,談不上親近,也一點不陌生。但從那晚起,我們的談話一下子拉長了時間。那天,她搬進這個院子,我在本子上有記錄的日子,現(xiàn)已無從追究。
據(jù)說大同出美女,具體說是大同市的渾源縣,她就是那里人(成年之前不再描述)。她的母親在婦幼保健院工作,家里有很多關(guān)于女人發(fā)育生育的書,但母親不是醫(yī)生,她也沒問問什么,上中學(xué)之前把這些書都看完了。我很好奇,說自己小時候就看過一本赤腳醫(yī)生的書,衛(wèi)生健康之類,男女的事情看不懂的。她說,看你還小看我們八零后不,這點知識,小菜。
后來,我就把這些談話工工整整地記錄在那個灰皮本子里,我早年買了一套筆記本,赤橙黃綠青藍紫灰白黑,認識她的時候正好打開灰色的第一頁。等記了十來頁,我發(fā)現(xiàn)這個本子與眾不同,最淺談的顏色,正如她所談的那些事,沒正經(jīng),卻那么重要。灰色是天意,我覺得每天晚上來到她的房間,也是在天色灰暗的時刻。后來的丟失沒有絲毫預(yù)知,說不清楚她去了哪,在三五年或更長時間里,我一再從回憶里翻尋情節(jié),而她的真實模樣,早已忘得干凈。我每天回到房間,會先記錄一天的言行,然后再做其他事,這是在自我完善記憶,尤其是在精力最飽滿的時候,那些不屑一顧的事情,往往在多年以后會成為最寶貴的記憶。而一旦成為記憶,證明人已衰老,或記憶正在流失,能想起來的部分就是死活不愿失去的部分。
她家只有母女倆,母親還沒對女兒講生理的時候,她就會按著胸口,在鎖骨下的漸漸化開的皮肉,這里將要鼓脹出的東西一點都不意外,她知道春天一走,桃核很小,軟軟的,卻沒那么容易抓破。她看過同齡女孩,她們要等到秋天才會結(jié)果,那是酸棗核一般,小氣的多。她很開心地走在別人前面,很多女孩在這時會羞怯,而她相反,覺得自己是大女孩,連皮膚上的毛孔都張開了,酸汗味淡了很多,每次洗澡后總能聞見淡淡的香味。
她從衛(wèi)生間跑出來,頭發(fā)上的水甩到胸口,母親也沒能叫住她。她體驗著每次轉(zhuǎn)身后的身體,輕飄飄的。她去看同學(xué)打排球,下河游泳,與男生們一起看成人電影,她相信大人的愛情不過如此,都是孤獨的。孤獨的時候,愛情就來了,這是她的意外發(fā)現(xiàn),沒有太興奮,反而更郁悶了,她想,自己的愛情跟他們不一樣,跟母親也絕不會一樣。母親的愛情是怎樣的,她不知道,但她開始討厭母親的倦容,以及對電視里出現(xiàn)男男女女時的態(tài)度,不過是加快了點毛衣針的穿梭速度,她認為這是母親的鄙視。
(他說,白色筆記本里用第一人稱談到她,其實就是她的口述,很難說這些語言在他的筆下有多少準(zhǔn)確性,但真實還是可能的,也許虛構(gòu)部分也存在真實,思想在行動過后很久再收集,必然要飄逸許多,何況,他寫這樣的文字,是念舊還是練字,沒人知道。最近,他發(fā)表了一些短文,游記之類,景色里總有心跳,再說,他還獨自生活,難免孤獨,在日記里尋找慰藉也很正常。)
以下是她對我的復(fù)述。
我在遇到你之前,我都沒有機會總結(jié)自己的成長,怎么說呢,感官上的快感在很早就有,但僅限于觸動,與同齡人相比,我是輕靈的遲緩的卻最后到達的,每個女人都有隱秘的性史,我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說簡單也簡單。
(這讓我想起他曾告訴過我的一段莫名其妙的情節(jié),在灰色筆記本里,她穿過小樹林,灰暗的黃昏,樹枝上開始積攢水珠,這時還沒有鳥,它們不急于歸宿。她把單車放在水庫邊,那里有塊碩大的石頭,上面的名字還沒有被雨水洗刷掉。她曾在這里用粉筆抄錄了一首詩,沒有一個詩人讓她喜歡,尤其是課本上的,她寫的是海子的詩,她將海子當(dāng)做弟弟,因為海子寫了姐姐。她這輩子只有母親一個親人,所以,她用藍色的粉筆在石頭上寫姐姐,草原,那些至今無法得到的東西。寫完的時候,鳥開始聚集,在枝丫間,從高空覆蓋下來一張黑網(wǎng)。她走進林子,水珠被鳥們踩落,草地一下子泥濘了,她可以看見橘黃色的水滴從空中落下的軌跡,有些從她脖子間滑落,胸前涼涼的,她沒有用手摸,那里的兩個青果還很生澀,她真想脫掉衣服,讓陽光直接照在身上,那樣用不了多久,這個林子就要燃燒起來,她便能鳳凰展翅,從青春的迷障里升起??墒?,我不想讓她這么快成為天使,天空也不過是彩色的玻璃,這個城市到處是虛偽的折射,太陽隱身在水底,她希望見到的男孩正從遠處游來。)
我的第一次約會就靠在一棵樹的身上,死等著,如果大地沉沒,海水上升,那我就抱著這棵樹,這有什么難,古人都能做到,我也能做到,你看腳下的枯枝敗葉,還沒到秋天就席卷而去,它們因為不能站在最高處了死了心,我在少女年代就懂得這個道理,隨波逐流也要懷抱最高的理想,在遠處,河里的魚蝦都游向大海,它們的愛情在那里,死亡也在那里。這時候溫度下降很快,我卻等著全身發(fā)熱,整個身子在下墜,從咽喉到胃口一直往下,明明是干咳狀卻覺得身體里面掘開了一條小河,我毫不猶豫地解開褲子,蹲下,樹葉上都是鳥屎,氣味并不難聞,風(fēng)出來水庫的潮氣,發(fā)堿,有點漂浮物的味道。我觀察到自己的秘密,摸到了血。這讓我很有信心把胸口抬高點,那里是乳房的故鄉(xiāng),也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將善待青春,直到衰老。我甚至從沒想過衰老之后的事,那比實現(xiàn)某個理想還要遙遠。
(她只有用成熟的身體,沖刷掉少年的孤獨,我們何嘗不是。她將那團紙疊好,然后回到那塊石頭邊,把姐姐兩個字擦上了紅色。我懷疑這之后是他在記錄時信馬由韁,沒有故事發(fā)展的必然性嘛,女孩對初血應(yīng)該是茫然無措的,不會像她那樣,做出理性的舉止,這之后呢,男孩來了嗎,他們?nèi)绾蚊鎸@一切,或者她從石頭邊跨上小道遠去,男孩在水中喊,喊什么,救命,或者等我??傊麛嗔诉@段記錄,后面發(fā)生的事,也許他覺得不重要,忘了,暫時放下,也許壓根就不想告訴我,也許突然被什么感觸而走神了,誰知道呢。)
那段時間,我迷戀游泳,跟男孩子一起玩,特刺激。烈日能從身上烤干不成熟的水分,男孩子不怕黑,我也不怕,我們留著同樣黑色的汁液,如果是現(xiàn)在的話,敢說就是擁有精子般的活力,游來游去,一點也不累,他們過度的激情都無處散發(fā),有時候不知道誰抱住了我,就像雙手握著烤紅薯,燙乎乎的,來回倒手那樣子,我就抱過一個男孩,那個夏天他曬得最黑,我叫他燒麥,你知道燒麥的味道吧,那種皮膚上的味道不是清水能洗掉的,是從骨頭里鉆出來的,聞著就是熟透的,彌散著蒸烤的,表皮上香酥的曖昧的感覺,他們對女孩還沒有行動,也不敢輕舉妄動,其實該碰到的地方都碰了,有意無意的,像湊巧被電麻了一下,我在泳池里與他們肌膚摩擦,即便最輕時也有觸電感,全身溫暖一下,如果是現(xiàn)在,非得奮不顧身了,不撲上去怎么行,男人是這樣,女人也一樣沖動,如果一個人很久沒有感受到異性的存在,都不能自然而然地撫摸一下,當(dāng)然不是非要做愛,這說明這個人已經(jīng)真正孤獨了。
他來前北屯之前,一直住在學(xué)校,有兩年吧,和小一年級的混著住,女人喜歡扎堆,男人不行吧,不會有那種感覺,可是說,二十三歲以下的全世界女人的話題都聊玩了,做愛打胎生孩子,都是正常啊,班里一個人掉下塊肉,我們都研究過,從哪來從哪去,為啥這么認真,沒準(zhǔn)讓我遇上,還有高潮什么的,什么人都不一樣,別以為女生就知道臉上光,該談的事不用熄燈都談完了,熄燈了干啥,跟各自男人聊天,再不就自己玩,睡著了,生命就減少了一天壓力,聊天的減負效果真好,跟低年級的聊性才有意思,算了,不說了。我都單身一年了,畢業(yè)后,男朋友就被人拐走,我說拐是真的,人拐人,錢拐人,還有啥不能當(dāng)拐用,我當(dāng)初怎么會看上他的,現(xiàn)在想起來也不后悔,就是浪費了兩年多,完全可以選擇更優(yōu)秀的,怎么也得像你這樣的。
(她說經(jīng)得起挑逗才是好男人,這是她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男人的真才實學(xué)就在應(yīng)對女人,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挑逗一下就檢驗出成色,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這是他在日記里的一段話,我猜想,他與她,誰在挑逗誰,如果說他們在公司還屬于平等關(guān)系的話,當(dāng)然,他是老師,她是學(xué)生,是工作關(guān)系上的高低位,在感情上還是對等的,也沒看到他在日記里表露好感,自從她搬進前北屯,住在他對面樓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悄然改變,他開始應(yīng)對她的挑戰(zhàn),而她用似乎坦白的胸襟,侵入他的禁地,而他無動于衷,至少在他目前的記錄中是這樣的,而原先丟失的灰色筆記本里,這段時間里他們的情感進展到什么地步,無人知曉,現(xiàn)在只能相信他目前的話,即便掩蓋了什么,那也是他的選擇,符合一定需要,與能看到這些字的人無關(guān),那就由他去吧。)
學(xué)生喜歡老師是天經(jīng)地義的,就像我喜歡你,可以吧,我在大學(xué)里喜歡戲劇課老師,太有意思了,可能你不喜歡聽,那我就簡單說,他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幽默,這需要多大的忍耐啊,幽默等于涵養(yǎng),涵養(yǎng)就是忍耐,你也有這個優(yōu)點,進公司的那天我就看出來了,那么多女生來面試,你一個表情從頭到尾,真不簡單,不是冷酷無情,很多細節(jié)非常仔細,讓我感動,我們都叫你,你只嗯一下,一個一個過去了,我回到大學(xué)宿舍跟室友說,我喜歡今天的老師,人家都笑我沒出息,見老師就發(fā)情,那又怎么地,老師總比我們長得高吧,站在老師的肩膀上,我錯了嗎,你看她們一個個沒出息的,都回老家去了,就知道靠父母花錢討個工作,她們在大二就這樣想好了,就等著畢業(yè)走人,我不一樣,是不一樣吧,你怎么不回答我。
(那天,我問她在學(xué)校是否看過一部香港電影,叫做女人那話兒。果真是,我就直接問,離校后這兩年你怎么解決性,饑渴是個問題嗎,我舉那部電影的意圖,其一,她們在學(xué)校就受這部電影的影響,其二,她是否像電影中人,使用一些手段。其三,像她這等聰明的女孩,讓人忘不掉她在石頭上抹血那件事,我期待她講出更驚人的做法。)
我真想不到,前北屯竟然還有個佛母寺,就在我們院子背后幾十米。(她說出佛母寺的時候,我很驚訝,前幾天還去前北屯看了看,整個村拆完后,瓦礫堆積如山,身在其中,如同在戰(zhàn)場上剛剛爬起來,硝煙的味道變成雨水腐爛的氣息,鋼筋水泥傾瀉在更高的位置,等待打掃戰(zhàn)場的鏟車將它們轉(zhuǎn)移,遠處,高層已經(jīng)封頂,從廢墟之山的側(cè)面轉(zhuǎn)過去,就是這個佛母寺,突然聞見了香火,現(xiàn)在想想,可能是心靈感應(yīng)吧,前幾天剛下過這個城市今夏以來最暴的雨,佛母寺洗刷一新,在前北屯的住過的六年間,從來沒有注意過,從某條暗街深入之后就能遇到一方安靜之地,我對前北屯的了解還不周全,正如一個朋友離世了,而我在告別之時,卻對他的種種經(jīng)歷并不知曉,偶然看到遺物,反而覺得陌生。)
小時候常跟母親去寺廟,母親信佛,其實讓人內(nèi)心平靜的方式很多,我就喜歡坐在開闊的地方,等人,莫名其妙的人,坐在水庫邊看魚從腳下潛入,又從哪里浮起,一根水草里有多少張嘴巴,時間是重復(fù)的,我一次次來水庫,同學(xué)就說我得了厭世癥,想化魚化仙,好笑。在前北屯,我也想找個清靜的地方,沒想到真找到了,進門的牌樓不高,很整潔,在骯臟的前北屯里,這是最潔凈的地方,一進去,就是十來米見方的院子,平地鋪就了石板,極為干凈,夏天的早晨很冰涼的,院子里沒有樹木,這個很遺憾,院子小的緣故,左右?guī)慷缄P(guān)著門,門縫間的味道能辨別出各自的功能,居士們的房間門開著一條縫,不大不小,正好能看到里面,我可沒有探測隱私的想法,因為每次來都這樣,有時能看見居士在里面用功,正堂建得小但很高,間架也開闊了點,似乎佛法的力度要超越俗人的視覺,柱子與門窗一樣,紅漆味到還沒完全散盡,許多法物擺在前面,如果春秋時節(jié)遇到陽光天,就能照到佛像前,每隔一會就有人來燒香,他們的言語能聽出來處,大多是做小生意的,還有些家庭婦女,男人少,老人多,真怪啊,為什么經(jīng)歷得越多越不自信呢,燒香磕頭求愿,我沒有,從小就沒有,都是母親在做,她也沒有讓我做,每次來這里,我好像離開的前北屯,回到了老家,甚至是去了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這個地方一直在等我,而我卻不知道,你不會明白的,那時候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我感覺到多么遙遠,渾身打了個顫。
如果你還想聽,我就繼續(xù)說下去。(我說想聽,可是我的腦子已經(jīng)停留在佛母寺了。從每一個殿向后望去,其實只有兩個殿,再小不過,但這里有著完整的一套宗法,旁邊的建筑也不能無視,掃地的和尚衣著樸素,屋頂上的光澤,與庭院里的嫻靜成為反差,轉(zhuǎn)過一截廊檐,經(jīng)文之聲傳出來,我們的心情都好起來,一連下了三天雨,我們無事可做,聽著雷電交錯,看著冰雹飛揚,我說有人做錯了什么,那就來這里吧,聆聽誦吟,我拉著她的手去燒香,她在一旁看著,在左側(cè)的長廊上,我們站了很久,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打發(fā)時間,繼續(xù)洗耳恭聽,還是回到各自房間,她來回散步,窄窄的通道里悠閑的腳步讓我有點心亂。她說,她想在佛母寺里偷偷吻一個人。我說佛不允許。她說遠遠地,佛視而不見的距離就好了。我問她是什么感覺,她說之前的吻都是一樣的,眼眶里麻一下,同學(xué)說是下巴麻,還有說舌頭麻,反正那會還小,但我不喜歡在墻角啦,過道啦,還有教室門后這樣,我想在一個高臺上,山頂上,大海之中,布達拉宮的廣場中心。她心血來潮的時候,我想到了這幾個特定的場所,我在她背后看著,她在前邊奔跑,抽風(fēng)一般,而我渾身的血液除了沉浸在她的靜脈里,別無去處,像她來例假時的那種狂野之心,讓這個世界無法收攏,佛也會諒解她的,身不由己。)
有一天,母親問我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說可能這是無法確定的事情,后來,母親又來電問,最后我知道了,母親要結(jié)婚了,我祝她幸福,她燒的香足有一萬把,這個人也該出現(xiàn)了。(我有些猜疑,對這個問題他沒有再記錄下去,這段時間里,兩人的想法都空白,可能是有意的吧。她的意思我都聽出來了,母親都要再嫁了,她也該有些舉動才對,而他總不能一直單身下去,他們還蠻像一對,沒什么大的毛病,身體是否有障礙不好說,男女話題都談得深刻了,就沒必要試驗,不過,兩個情感豐富的人住在一個院子里,怎么會沒有性接觸,也真怪。)
以下是我對我的復(fù)述。
那天,他與她又去了一次前北屯佛母寺,散步路過就進去了,他在門口問了聲,進去么。她沒吱聲,已抬腳摁在臺階上。她剛才還在他房間里坐著,看一部叫羅曼史的電影,她說再看一遍,之前在學(xué)校看過,人多嘴雜,都在談性談女權(quán),忽略了很多東西,最終采用爆炸方式了斷,是主人公選擇還是導(dǎo)演選擇,很懷疑其社會性。他裝上碟片,沒說話,直到看完。之后,他說,出去吸點空氣吧。她才離開床角,她靠在那里看完,房間很小,不足十平方米,他坐在板凳上,家里就沒有多少空間,這是他在前北屯最小的居室,當(dāng)時搬來是看中這里干凈,裝修精致,洗衣做飯在門外一角。佛母寺里的煙火從哪里排出,居士們吃喝玩樂可真簡便,她說,我們與他們一比,復(fù)雜,骯臟,每天都在洗心革面。他說,羅曼史是發(fā)生在一間房子里的女權(quán)象征,是導(dǎo)演在教育一個人,很多人看后觀點并不一致。她說,在學(xué)??吹臅r候最驚訝的場景,是那些男實習(xí)生一個個去觸摸子宮,經(jīng)過器官時很可笑,她們說以后生孩子千萬別遇上這幫臭男人。我說這沒啥,他們是醫(yī)護人員,接觸的是肉,不是人,我們生下孩子,還管是誰在接生,再說,十幾個人動了那里有啥驚訝的,你大三就談了兩位數(shù),還不是那么多人動過你,還有你,聲稱終身只談一個就嫁,萬一生孩子遇上實習(xí)生,這個進去摳一下那個進去摳一下,你還想清靜不,清靜的地方只有廟里,那也不是萬全之策,劫匪強盜呼嘯山林,到廟里洗劫一下,也不算新鮮吧。他說,學(xué)生還不知道女權(quán)是什么,看電影是對性好奇。
后來,他們?nèi)チ怂畮欤驹谝粔K石頭旁,石頭遮住了半個世界,剩下的一半空無一人。他們沿著水庫邊沿水泥道,向山凹里走去,水泥道越走越窄,只容下一個身,她在前,他在后。她經(jīng)常來這里下水,大學(xué)里的游泳池人多水臟,潛不下去。他第一次來,今天一點風(fēng)都沒有,下周就立秋了,秋老虎已不動聲色,緩緩下山。他說,你聽。她聽了一會問,沒有老虎動靜啊。他說,一點聲音都沒有,就是聽這個。她說,白天比黑夜還要寂靜,是否算詩意。他默認,走到她前面,他抱住她的身子才轉(zhuǎn)身到一邊,他說,你的臂膀肉很厚,經(jīng)常游長距離。她說,看你的胳膊,五十米就夠你折騰了,不過沒關(guān)系,我會接你回來。
夏天雨水不多,往低處的副閘邊還有一個小壩,水紋線下降半米多,有個隱約可見的標(biāo)尺,長了青苔,坡地上有間小房子,合頁銹爛了一只,門傾斜著,半開,窗戶剩下了四方的口。她說,和男生來時,女生在這里換衣服,如果男生少,我們就叫他們游得遠一點,我們在岸上換。秋天還有連陰雨的話,水位會高一些,現(xiàn)在顏色有點暗,水下什么樣,你知道嗎。我本不該問這些,危險蓄積了很久,所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都滋生裂變分子。她脫下外衣,他意外看見腰部的圖案。你還文身。她回頭一笑,高三就文上了,顏色很淺了吧,那時候應(yīng)付高考,我悄悄去文身,一個喜歡我的男生帶我去,我知道秋天我準(zhǔn)能離開這里,而他不行,一點機會都沒有。你喜歡他什么。他,沒什么不好,但也不是讓我死去活來的那種,高考太壓抑了,我想,喜歡那就喜歡吧,誰也沒錯。她轉(zhuǎn)過身來,用黑色文胸對著他,背著陽光,很黑很隱秘,即使公開了也依然藏著更深的秘密。我要下水,你呢。他說,我看著你吧。這個圖案是男孩選的,一只蝎子,中型,沉睡者,觸角比天線還要靈敏。扎的時候疼嗎。再疼就當(dāng)蝎子咬了一口,還能怎樣,后來麻麻的,能經(jīng)受這樣的疼,我就能離開他,從此他只能在我身后,偶爾被想起,我不想忘得太快,太沒情意。哦。我只允許他摸,但不做愛,好幾次睡在一起,也是這樣,沒有他的話,我還不知道女人自己就有很多秘密。你學(xué)會了自慰,對吧。是啊,他教的。以后說不準(zhǔn)那天你還會見到他的。是啊,我也是這么想,他會不好意思的,在小縣城里生活會慢慢安分下來,做個好人。你在大城市也不是壞人吧。以前我比他好,現(xiàn)在我比他壞,你呢,比來前北屯之前好還是壞。我們都壞了了一點。
她的腳伸進了水里,他說,熱吧,曬了一上午。她回到岸上,用力跳躍幾下,有兩只黑色的軟體動物洶涌起伏,砸到他身上,躲避不及。他說,身材真好。她揚了頭發(fā),再用力跳幾下,甩動胳膊。我裸泳怎么樣。隨你,喜歡怎么都行,那我就離遠點,在上面小房子里看你,沒窗戶,沒望遠鏡,我是失敗的退卻的將軍,面對大好河山,只有遠觀美女下河。敗軍之將應(yīng)該投水才對,逃避生活不好,如果我給你一次機會,先轉(zhuǎn)過身,要脫衣服。你的皮膚很白,我一直不夸獎,黑內(nèi)褲也很性感,脫掉也許還不一定,人的體征是一樣,差別在于審美,我轉(zhuǎn)身了,其實你遮掩的部分在我看來,是你自己遮蓋掉一種意識,我這就去上面的房子。好啦,沒事了,我開個玩笑別當(dāng)真。
她真下水裸泳,他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她從很遠的地方,叫著什么,他沒能聽清,過了會,她仰泳回來,身體像掛著幽暗的水草,一起一伏行進著,直到他的腳下。他蹲下來,輕輕撥開蔓住半張臉的頭發(fā),看到一個倒懸的眼睛,鼻子,嘴唇,乳房,再往下身,都沉在斜坡上,晃來晃去的水,一圈圈沖上來,很小的浪花。你這樣躺著會曬成魚干的,沒人知道這里有條美人魚,等他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你已經(jīng)成為標(biāo)本。誰是誰的標(biāo)本,另有一說。她說,我到深一點的地方清理一下頭發(fā)。然后蹲住,站起來,重新走進水中,將水紋停留在臀部,將頭發(fā)浸在水里,松開。他感到一陣精神抖擻,在岸上跳了幾下,模擬沙灘排球的姿勢,躍起,扣下,他看到球在沙子上砸下淺淺的坑,彈起,滾落水中,她突然從水里站起來,黑乎乎,白花花,光線里的水珠晶瑩剔透。
有一陣子,他所寫的字,近乎描述他與她之間的身體感受,沒多少涉及情感,似乎在朝著某種方向而去,沒有人在意,只有兩個人,這讓我迷惑?;氐角氨蓖停麄兊氖澜缫琅f不變,收破爛的照舊一個個胡同穿行,遇見給他搬家的那個老頭,會互視一笑。有一陣子老頭經(jīng)常出現(xiàn),他看女人的神色很怪異,顴骨上的肉會向上聚集,不知道是視線不好還是什么原因,總有點色迷迷,她說,以前看到一個雕塑,就是這樣一個推著自行車的老漢,旁邊是裸女,就是被捏成這個效果,眼神代表了受眾的某種心態(tài)。我所知道的這些,證明他在回憶中的確遺漏了不少東西。有次喝醉,他自言自語,就說到這個雕塑,說是他想跟那個老頭商量,跟裸女拍張照片,這有點前衛(wèi),但在前北屯,再超前的事也不算個什么。然后,女孩穿著一件睡衣,跟在老頭后面,在細長的胡同里,上面七八層樓都是村民自蓋的,兩邊合縫,留著一線天,這邊窗口與那棟樓的窗口間距一尺多,晚上開窗,這棟的呼嚕聲穿越到那棟,愛聲也如此。他讓老頭回臉,她的睡衣搭在他胳膊上,老頭的臉頰開始往上擠。他說,是不是想起你剛?cè)⑾眿D那會。老頭說,誰說,我那時毛都沒長好,洞房里鬧了三天還找不見咋能從這山爬到那山,小伴說從山溝溝里挑回兩擔(dān)水回來,我們給你開門,他們都知道俺媳婦好看呢,臉蛋跟這女子一樣,俊著,咋看都不煩。她說,我是全露,還是側(cè)隱好。他喊,兩種都拍,大爺,你就瞅著她的奶,看下面也行,千萬別看我就行,好了,再來一張。她緊閉雙腿,坐在三輪車一側(cè),骯臟的路上,有很多積水里顯現(xiàn)的磚塊,黑水濺在她腳腕上。他喊,大爺,抬她的腳,擦一下臟,別亂看啊。后面的人一定看見兩個白銀銀的屁股,漸漸圍了過來,他把睡衣披在她身上。那些臟孩子跟著走了一段路,站在他們院子外,大聲喊著,喔,一聲很長很長的音。我在平遙國際攝影節(jié)上看到類似的照片,場景幾乎一樣,女子的面龐始終被黑發(fā)遮掩,否則,我馬上就能確認是不是她,下面紙片上的作者名不是他,但我一直相信,這組照片與他那天醉醺醺所說的是一回事,現(xiàn)在我也無法向她求解,我有時候想她,會莫名其妙地到來,似乎我們很早就約定了時間在某地,讓人感覺此生再見一面多么簡單,就這么一想,她就消失了,很久不再出現(xiàn)我的回憶里,甚至錯覺里也沒有她的身影。就這樣,我至今還沒見過她,也不奇怪,在他那里見過一些照片,我總覺得曾經(jīng)見過,將來也會。
以下是他對我的復(fù)述。
在前北屯遇見站街女時,她會給暗示,身體的某處不協(xié)調(diào),某處過于夸張,一看就是從事某種功能的工作。怎么叫功能工作。她說,有什么功能就發(fā)揮多大功能,從身體里到身體外,并以此謀生。愛情也是一種謀生。她說,你看了我的乳房,其實它已經(jīng)屬于你了,因為長在我身上的跟別人沒有區(qū)別,我對自己都感到陌生,只是我沒有借出外用,我沒覺得別人看見這里鼓鼓的就心血來潮,那是公共眼神,看著公共場所一樣。
(他沒有接著說完這個話題,可能因為手機響或者去洗手間,回來后,彼此沉默。我應(yīng)該在此處標(biāo)記時間,之前的沒有,因為時間對于他們是荒蕪,現(xiàn)在需要也不是春風(fēng)吹又生,是他在灰色筆記本右上角的標(biāo)記,用了另一種筆,字跡很粗,記錄時間時一筆帶過,很像一行傾斜的英文,漫不經(jīng)心地劃到頁面的邊緣。這不像他的習(xí)慣,也許是某年某月某日突然想起來了,信筆一揮。我能記得這么清楚,是他曾給我講她的一些事,說可以寫一部小說,我安靜地聽,也錄了音,所以我擁有了關(guān)于他們之間故事的匪夷所思的情節(jié)與對話。有一次他講述中突然停下來,沉思了一會,我考慮是否讓錄音筆也暫停,他從枕頭邊摸出筆,快速記下了一行字。這正是我看到的灰色筆記本中唯一的一行,他說,我想起來了,那天是2004年8月25日,她從我走的時候,我還說,你坐825去學(xué)校還是方便些,雖然不是直達,但下車走一站也不遠,重要的是這趟車沿濱河路走,能省很多時間,她一大早就去了,很晚才回來。他寫下日期后,合上本子,沒讓我看其中一個文字。他說,這是秘密,等你寫完她的小說,我再給你看本子里的她會是怎么個樣。我覺得這可能當(dāng)真,他沒必要浪費我的時間,他也想早點從這段時間里解脫出來。)
晚上,她一聲不響地解開自己,真如她所言,我看到黑色布罩里跳躍出來的乳房,有點陌生,我問自己怎么會這樣,一點親近感都沒有,脫凈后,雙腿鋪開,勻稱而準(zhǔn)確的置放在她想要的位置,一只手托起腮幫,一只托了臀部,思想分散很多部位,隨著她揉動的身子,始終無法集中,以至于看見她的身體像塊布紗,被風(fēng)兜住,她能聽到里面一些響動,這些聲音在我的身體里回響,也聽得一清二楚,身體的力量在消解。那夜,她說著一天里發(fā)生的事情,雖然與我無關(guān),她見到的什么什么人,怎么怎么了,都被這風(fēng)夾裹著,不知去向。她抓住我的褲腳,繼而抓住腿腕處,不再往上,地上鋪著方塊泡沫,墊著毛巾被,這些都被她抓在手里,然后放棄,我說,再往前走,是交叉路口,她說是的,最早的時候我就沒有走錯過,我說,你還往前走嗎。她不語,右手輕松地按住,我覺得已在烤箱里迸裂皮紋的糕點,只有一顆紅棗挺立在那里,我被她抱著一條腿,開始有一小點麻木,她暗暗用力,也隱隱地觸動我,重復(fù)著烤灼著我的耐心,我終于感受到酥軟的感觸從腿部一直向上漂移,筋脈向四處傳遞一種馬達的轟鳴,雙耳嗚嗚,另一只手也伸過來,輕輕掰開我緊握的手,然后從指縫間深入其中,兩只手并行著,她在我上面,指尖對著指尖,慢慢滑到縫隙里,找到了什么,輕輕地扣動著,松動了之前的意志,我想,人類在最外邊的皮囊上,是一層軟弱無能的皮毛,再堅定的深思也會被肉體的折磨摧垮,我算是意志堅定者,都已經(jīng)面臨崩潰,那神奇的經(jīng)線一旦與緯線搭上,一陣火花,我睜不開眼,但我能感覺到她在往前狂奔,我再睜開眼時,她蜷作一圈,一腿收緊,一腿伸直,一個被深沉之物擠壓的感覺,水分從她的毛孔里出來,我看得清清楚楚,后來從身體上淌下,與眼淚匯成河流,兩個手掌拼接在一起,她在我之上,我想抽出來,她的手與身體固在一起,一動不動。
她從來不允許進入身體,愛情有身體里面和身體外面的兩種,想一輩子談一次完整的戀愛,然后結(jié)婚,生孩子,她說才不管接生婆是男還是女,一個兩個三個還是幾個,那時候,人活著都是標(biāo)本,任由社會來改變。他說,她想生好幾個孩子,圍坐在寬厚的遮幅大大的裙子邊,像一個多世紀前的外國老太太,孩子們在腳下爬著,各玩各,在中國不可能,這也是瞎扯吧,像夢話,那夜,她一直在磨牙,可能有太多的人與事,你看看活著像她這樣,多累。我一直坐著,后來她翻身,頭枕在腿上,我到凌晨才打盹睡著,活到我這樣多累。
我就坐在她旁邊,看著她睡著。
(后來,我花了大段時間在寫小說,他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已是很久以后。再后來,有一次出差在石家莊的火車站遇見一個女子,很像她那樣,我主動跟她聊了幾句,她說要去長沙,我說要回太原,沒幾句就開始喇叭喊檢票,她向我招手,其實她根本看不見我被人群擁到很遠了?;貋砗笳f給他,不可能,他說她從來就沒有灰色麻布連衣裙,是你看妹子眼花了吧。一個人會有相對應(yīng)的另一個人,我說遇到那人的時候,我不相信自己,反而信了她,她們是同體。他看我寫的小說很認真,一個標(biāo)點也不放過,有些句子的語氣不對,他認為應(yīng)該如何如何,也有道理,但畢竟是小說,不見得就是生活原態(tài)。想不到的是,他說,你寫的兩個人都不真實。我說,這些情節(jié)都是你說的,錄音還在呢怎么會錯。他說,怎么說呢,小說跟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真實的事情都記在筆記本里,你知道,我有將近十個筆記本,灰色的那本是關(guān)于她的,思想與身體,都一絲不茍記在上面,現(xiàn)在很遺憾,丟了,在她走的那天,我想寫幾句話,就找不到了,像生命里本該缺少這么個環(huán)節(jié)。他說,回憶是不可靠的。)
實習(xí)編輯 閆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