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 露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新華學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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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分享艱難》、《痛失》和《政治課》為例

◆ 程 露

政治在當代文壇中一度成為某種禁忌，寫作者宣稱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政治無關，評論者則有意避開文本的政治價值，一味推崇文本的審美意義。最近幾年，學界開始反思這種非政治的文學批評，例如首都師范大學陶東風教授即提出要重建批評的政治維度。伊格爾頓曾針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下了一個著名的結論：“現(xiàn)代文學理論的歷史是我們這個時代政治和思想意識歷史的一個部分?！?/p>

他聲稱文學理論如果在整體上不明確或意識不到它的政治性，那么這種文學理論將受到譴責。同樣的道理，文學批評如果一味地回避文本的政治價值，那么這種批評將成為空中樓閣。對此，我們將以劉醒龍的小說《分享艱難》(1996)、《痛失》(2001)和《政治課》(2010)為例，嘗試重新介入文學的政治批評。這三部小說存在明顯的互文關系，《痛失》是《分享艱難》的續(xù)寫，《政治課》是《痛失》的改寫。一個作家如此執(zhí)著于同一個故事，如果不是因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匱乏，那么就是這個故事有作家無法割舍的東西。從《分享艱難》到《政治課》，講的都是官場的故事，這無疑涉及政治問題，但是作家所關心的，并不是具體的政策與制度，而是政治對人的影響，通過對不同政治語境下道德行為的再現(xiàn)與反思，劉醒龍表達了他的政治關懷，同時，政治敘事亦成為小說主要的改寫策略。

一、文本政治:經(jīng)濟改革與道德倫理的矛盾敘事

《分享艱難》是劉醒龍的本色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取材與文風都與劉醒龍早期的鄉(xiāng)土小說相接近，它充分表現(xiàn)了小官員的生存智慧及其所面臨的困境。小說主人公是年輕有為的鎮(zhèn)委書記孔太平，他利用計謀將派出所抓賭的罰款收到鎮(zhèn)委會手中并用于補發(fā)拖欠的教師工資，派出所無力反駁，半夜派人翻墻進入作為全鎮(zhèn)經(jīng)濟命脈的養(yǎng)殖廠將幾個正在嫖娼的客戶抓走，養(yǎng)殖廠經(jīng)理洪塔山要求孔太平出面協(xié)商，派出所黃所長卻陽奉陰違，想借機挽回派出所的損失。恰逢當?shù)匕l(fā)生泥石流，孔太平與黃所長一起參與救災工作，他心生一計，吩咐洪塔山讓被抓的客戶出錢賑災，果然感動黃所長并當即放人。洪塔山因個人生活作風問題被人舉報，孔太平委托地委下派干部孫萍找人幫其銷毀舉報材料，并答應舉薦孫萍入黨?？滋骄司颂锛毑驗槊藁ǖ氐氖屡c洪塔山發(fā)生沖突，結果被洪塔山的狗咬傷，鎮(zhèn)長趙衛(wèi)東便將洪塔山關進派出所，孔太平雖然有意壓制洪塔山的風頭但是最終還是幫其了事。孔太平表妹田毛毛被鎮(zhèn)長安排進養(yǎng)殖廠工作，洪塔山借與田毛毛出差之際強奸了田毛毛致使其懷孕，孔太平極為憤怒，將洪塔山關進派出所，養(yǎng)殖廠群龍無首嚴重影響經(jīng)濟發(fā)展，孔太平也因此面臨政治危機，舅舅一家見此狀況，決定不告洪塔山，并讓孔太平放他出來為鎮(zhèn)里多賺些錢，孔太平跪地痛哭，感覺自己有愧于家人，但是為了全鎮(zhèn)的財政大計，他又一次放了洪塔山。

《分享艱難》反映了20世紀末社會轉型期這一特定歷史階段中鄉(xiāng)鎮(zhèn)改革者所面臨的政治困境：如何處理經(jīng)濟改革過程中經(jīng)濟發(fā)展與道德倫理的矛盾？對此，小說采用了雙重標準：一方面，發(fā)展經(jīng)濟是改革的第一要義，道德倫理則被曲解、被忽視，必要時向經(jīng)濟改革讓步。盡管孔太平與舅舅一家有著濃厚的親情，但是為了發(fā)展經(jīng)濟他不得不違背親人的利益。盡管洪塔山有許多傷風敗俗之舉，卻因為他能給全鎮(zhèn)帶來經(jīng)濟效益，孔太平仍多次袒護他并讓他繼續(xù)做經(jīng)理。另一方面，針對黨員干部而言，道德仍然具有約束力?？滋侥旮涣?，有工作魄力，也有行政頭腦，他相信升官之道在于實力與實業(yè)，而不是走人情或搞人身攻擊，所以他拒絕知曉趙衛(wèi)東的隱私，也沒有像老段那樣去跑官。在個人生活方面，孔太平有著較強的道德自律心，他對孫萍有過別樣的感覺，但是當別人故意創(chuàng)造機會給他們時，他卻有意避嫌，小說對孔太平欲望的描寫非常簡單，而且局限于與自己的老婆。兩種道德觀在小說中形成一種張力，它充分表現(xiàn)了改革的悲壯感與艱難性，作為普通大眾，我們不能只享受改革帶來的利益，更要分享改革的艱難，《分享艱難》的題意即在于此。

有批評家針對《分享艱難》中舅舅和孔太平原諒洪塔山這一情節(jié)批評劉醒龍缺乏人文關懷，劉醒龍回應：“從文化心理及太多的日常事實來看，這樣處理是極為真實的。在中華文化滲透到的每個地方，誰家出了這種事件愿意張揚呢?這是和批評者眼中屬于同類小說中，根本不同的情節(jié)，遺憾的是，處在比小說家更為激憤狀態(tài)下的部分評論家混淆兩類完全不同的寫作立場?！比绻麆⑿妖埵菫榱俗裱畛＠聿湃绱嗽O計情節(jié)，那么至少他還應該寫到雙方如何私了此事，憑借孔太平的威信，私了是完全可行的，也是合乎常理的，但小說并沒有這樣的情節(jié)，孔太平放了洪塔山之后，除了繼續(xù)讓他當養(yǎng)殖廠經(jīng)理外，什么話也沒有傳給他。但是，結尾處小說寫道：洪塔山賣了桑塔納給鎮(zhèn)里發(fā)工資，又為鎮(zhèn)里做了幾筆生意，鎮(zhèn)里的經(jīng)濟眼看就要好起來。也就是說，孔太平最終達到了他的政治目的，只不過這個政治目的不是通過行政命令而是通過道德感化來實現(xiàn)的，這也意味著倫理道德與經(jīng)濟發(fā)展由矛盾轉向和諧的可能。由此可見，劉醒龍并不是完全從常理出發(fā)來創(chuàng)作，而是受其政治理念的影響，《分享艱難》是一個潛在的政治文本，傳達出作者的某種政治訴求，即如何應對改革中出現(xiàn)的道德滑坡這一政治困境?；趯Ω母锏膿碜o與同情，劉醒龍相信伴隨改革而起的那些負面因素最終可以被克服，他對鄉(xiāng)鎮(zhèn)干部抱有很大的期望，認為這些人不是道德上有缺陷的人，也不是無能鼠輩，更多的是鄉(xiāng)鎮(zhèn)精英?！斗窒砥D難》中的孔太平被塑造成一個兩袖清風的好干部、好丈夫，正是出于這樣的政治理念。然而，《分享艱難》將改革的期望寄托在領導者的道德感化上，這多少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它很快就被現(xiàn)實所擊破。

二、延伸敘事：人性缺陷衍生出的政治難題

《痛失》是《分享艱難》的續(xù)寫，小說將孔太平的生活圈擴大到地委黨校與省委黨校，其工作重心從發(fā)展經(jīng)濟變?yōu)闄嗔Χ窢?，政治敘事浮出水面，小說題材也由改革小說轉為官場小說。在《痛失》中，道德問題進一步惡化，曾經(jīng)潔身自好的干部開始變質，他們不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而是尋找一切機會發(fā)展性關系：同學間的、情人間的、上下級的、金錢交易的，各種各樣不正當?shù)男躁P系如瘟疫般流行于干部私生活之中，“腐敗在現(xiàn)階段已經(jīng)成了一種文化一種時尚，它不僅流淌在特權階層的血液中，而且滲透在非特權階層的血液中”。小說將道德敗壞作為一種主要腐敗現(xiàn)象加以描述，并借孔太平之口介入反腐敗問題的討論?？滋降摹读魈试谘褐懈瘮　肥轻槍Α斗窒砥D難》的事實而寫，但是他認為腐敗與個人欲望有關。《痛失》中湯有林就是這樣一個腐敗的典型，小說毫不含糊地描寫了他的獵艷經(jīng)歷與權錢交易，其行為直接影響并刺激著孔太平，孔太平第一次拿回扣是借助了湯有林的權力，孔太平與李妙玉的第一次性關系是在湯有林與湯炎的雙重刺激下發(fā)生的，湯有林還多次點撥與鼓勵孔太平發(fā)展與安如娜的關系。

除了生活作風的墮落，干部的工作作風也發(fā)生了變化，從依靠發(fā)展實業(yè)來為自己積累政績轉向通過發(fā)展多種人情關系來解決政治與經(jīng)濟難題。小說展現(xiàn)了各級官員之間的人情關系，孔太平也在努力發(fā)展自己的關系網(wǎng)，他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區(qū)師傅與區(qū)書記的兄弟關系，但是他佯裝不知，為的是能更好地利用區(qū)師傅為自己尋找政治靠山。在《分享艱難》中，孔太平依靠鎮(zhèn)辦企業(yè)增強全鎮(zhèn)的財政收入，緊迫時還拿出自己的存款給教師發(fā)工資，《痛失》卻很少依靠自力更生解決財政困難，更多的是利用政治手段爭取自上而下的撥款，小說寫到孔太平跑到地委拉關系，沒想到被人爽約，無計可施的他竟然想出一個狗急跳墻的辦法，他裝作流竄犯被警察抓住，故意制造轟動效應來引起地委的注意，結果他如愿以償，既解決了財政困難，也為自己積累了政治資本，然而這一行為卻是多么猥瑣！

《痛失》進一步追蹤了《分享艱難》所提出的政治難題，隨著改革的深化，當干部從鄉(xiāng)鎮(zhèn)到城市，面對更強勢的權力角逐，他們還能堅守道德的規(guī)范嗎？答案是否定的，在《痛失》中，我們看到干部階層普遍的道德滑坡，道德感化讓位于權錢色交易，社會風氣的敗壞成為改革發(fā)展的毒瘤，腐敗成為政治的難解之題。借孔太平之口，劉醒龍指出腐敗的根源：凡是與腐敗有染的東西都是人間極樂，也就是說，腐敗是人性的缺陷所致，所以人本身難以抵御腐敗。因為腐敗，劉醒龍對改革的認同指數(shù)有所下降，與《分享艱難》相比，《痛失》的政治情緒也有了明顯的變化，即由同情轉為憤慨，同時伴隨著心痛與迷茫,《痛失》中過分密集的非常規(guī)性關系，看似夸張，卻恰恰體現(xiàn)出作者的這一情緒。將腐敗與人性相關聯(lián)，這多少有些宿命論的思想，劉醒龍深知無力干預現(xiàn)實，小說沒有從政治角度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而是從倫理學角度出發(fā)設計情節(jié)，即所謂惡有惡報，所有違背道德的人都將遭遇命運的懲罰：湯有林摔斷了腰椎骨，孫萍流產(chǎn)大出血而死，孔太平陽痿，毛毛又一次宮外孕。為了進一步表明道德勸誡的有效性，小說特意設計出娥媚主動獻身并治好孔太平陽痿的情節(jié)，因為娥媚是唯一沒有被湯有林上手的女人，她就像未被污染的保留地，發(fā)揮著凈化人物心靈的關鍵作用。劉醒龍再一次將希望寄托到孔太平身上，小說結尾時，孔太平撒了一泡特別臊的尿，引來一大群螞蟻，他“有些不喜歡這種經(jīng)由自己的身心而產(chǎn)生的異味”，這一情節(jié)顯然有所隱喻，它意味著人物的自我反思。

三、敘事深化:權力機制作為核心要素的改寫策略

《政治課》是痛失之后的反思，表面看來，《政治課》與《痛失》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相同，只是主要人物換了新名，新舊名字僅一字之差，讀者能夠一眼識別。但是，《政治課》并不是簡單的自我重復，部分故事情節(jié)的刪改讓整部小說的政治意圖更為突出，政治敘事成為主題?！锻词А分械目滋阶兂伞墩握n》的孔太順，名字變了，出身也變了。除了是鹿頭鎮(zhèn)鎮(zhèn)委書記，他還是省師范學院的大學畢業(yè)生，其個人作風也有所改觀，《痛失》中李妙玉與孔太平是很明顯的情人關系，孔太平更主動，小說對兩人的偷情有較多的細節(jié)描寫，《政治課》則簡化了這些情節(jié)，將李妙玉描寫為更主動的一方，她勾引孔太順先被拒絕，后來因為孔太順受到朱太炎等人的刺激而與她偷情，最后，孔太順主動提出中斷兩人性關系。春到在《痛失》中差不多是孔太平的性指南老師并多次與孔太平發(fā)生關系，《政治課》刪減了孔太順與春到的全部性交易情節(jié)，并將其中一段改寫為孔太順打電話找春到來賓館陪他看雪，聊了一堆家常話，春到很感動并主動獻身，孔太順卻拒絕了。與《痛失》的孔太平相比，《政治課》的孔太順少了許多欲望，即使與他人發(fā)生關系，他仍然會念著妻子月芳的好。表面看來，小說人物的道德意識有所回歸，實際上作者另有深意。

劉醒龍在《痛失》中描寫性關系時有一個潛在的敘事邏輯，即權與性經(jīng)常是相伴而生的，人物的性欲與其權力幾乎呈正比。湯有林掌管全省財政大權時，他對女人的欲望是最強烈的，當他與蕭縣長爭權奪利時，他的欲望也有所減弱，湯有林唯一未能得手的女人是娥媚，而她恰恰處于他的權力范圍之外?？滋降娘L流韻事幾乎都發(fā)生于青干班時期，除了因為湯有林的影響，更出于仕途前景的鼓舞，小說中孔太平收到去青干班學習通知時，心情非常愉快，性情高漲，政治激情被調動起來，性欲也隨之高漲，青干班結業(yè)前夕，孔太平突然陽痿，接下來他被派到山上種甘藍，仕途與性欲同時跌到低谷?！墩握n》延續(xù)并強化了這一邏輯：性欲望的泛濫不過是腐敗的表征，它背后的推動力是權力，《政治課》將那些與權力無關的欲望全部刪減，正是為了突出權力與欲望的關系，這種關系在《政治課》中表現(xiàn)為兩種方式：一種是利用權力去滿足個人私欲，另一種則是利用性去接近權力或獲取權力，前者如湯育林、安如娜，后者如孔太順、李妙玉。

孔太順與安如娜的性關系是一種典型的權力與欲望的關系，為了強化權性相長的敘事邏輯，《政治課》中兩人關系所占的比重有增無減。湯育林在小說中指點孔太順：女人都是男人的無形財產(chǎn)，他多次提示孔太順，安如娜對他有意思，孔太順卻一直沒有行動，直到他的文章被朱太炎引用發(fā)表并受到上級指責時，為了尋求幫助，孔太順才與安如娜有了第一次性關系，兩人一完事，還趴在安如娜身上喘著氣的孔太順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安如娜找她哥哥幫忙，可以說，孔太順與安如娜交往更多的是為了他的政途，小說這樣寫道：“明知自己這樣一錯再錯太對不起月芳，但又忍不住內心深處對安如娜的沖動。且不說男女之歡，僅僅是安如娜如今的地位，和她那強有力的政治背景，就讓孔太順覺得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她。”《政治課》中這段新添加的心理描寫毫不隱瞞地寫出孔太順的真實目的，所以《痛失》中孔太平用了許多方法都無法根治的陽痿，在《政治課》中只要是與安如娜在一起就能通過茅臺酒或偉哥暫時克服，這都是因為孔太順太需要安如娜所擁有的權力。等到區(qū)書記派人請孔太順等人吃飯，孔太順感覺自己仕途有望了，他的陽痿也就好了，最終孔太順借助安如娜的力量走上縣長崗位，他與安如娜的關系也走向終結?？梢哉f，兩性關系構成了小說的潛文本。

縭子的作用與安如娜類似，盡管她與孔太順沒有發(fā)生性關系，但是她同樣是一個影響孔太順政途的關鍵人物。有人批評縭子的出場過于傳奇以至于失實，劉醒龍辯解說生活有時需要傳奇來調節(jié)氣氛，這并非實話，應該說，縭子的出現(xiàn)是小說的一個關鍵，她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人物?？滋樑c縭子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去地委找孫萍碰壁之后，小說詳細描寫了孔太順走進氣勢壓人的地委辦公大樓后的情況：他覺得自己的兩腿有些發(fā)飄，站在地委辦公室貼有他的宣傳文章的報欄前，整整十五分鐘，卻沒有人認得他，也沒有人主動招呼他，為了不被司機看破，他跑到廁所消磨了十幾分鐘，最后搓紅臉回到車上。這一段細節(jié)描寫非常精彩，它充分暴露了孔太順對地委等上層機構的陌生感。如果按此邏輯發(fā)展，孔太順根本不可能接觸地委領導，因此，無論是人物命運還是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都需要新的推動力，在這種情況下，縭子出現(xiàn)了，而且她是區(qū)書記的女兒。正是通過縭子，孔太順才有機會被區(qū)書記當作人才培養(yǎng)，并被派往地委黨校與省委黨校學習。所以說，縭子并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調節(jié)氣氛的人物，她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與縭子發(fā)揮類似作用的人物還有區(qū)師傅。

對孔太順來說，縭子的父親區(qū)書記和安如娜的哥哥安部長都是上層權力的代表，他們支配著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政治命運，然而，這些地委領導與省委領導在小說情節(jié)中基本上也是缺席的，孔太順只能借助縭子與安如娜才有機會與他們接觸，被他們了解。如此設計情節(jié)很容易被人誤解，認為作者是因為不熟悉上層權力的官場斗爭，有意避開關于它的正面描寫，但是劉醒龍卻自稱在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遇到這種障礙，盡管沒有官場經(jīng)歷，在他身邊卻并不缺乏各級官員，對他們的政治與個人生活也了如指掌，因此，我們需要從另一角度來理解劉醒龍為什么這樣來寫，或許我們可以從法國文學理論家馬歇雷的文學生產(chǎn)理論中有所獲益，馬歇雷認為，作家創(chuàng)作時會因為意識形態(tài)限制而留下空白或間隙，一部作品與意識形態(tài)有關，不是看它說出了什么，而是看它沒有說出什么，正是作品的沉默之處，更容易發(fā)現(xiàn)意識形態(tài)的秘密。劉醒龍不正面描寫孔太順與上層權力的工作交往，卻將筆墨放在他與幾個女人的關系上，這恰恰暴露出用人機制的缺陷：基層干部缺乏與上級溝通的正常渠道，只能通過旁門左道來尋求政途的發(fā)展。因此，干部的墮落不完全是個人道德敗壞，它也是某種政治體制帶來的不良后果?！锻词А芬呀?jīng)觸及權力與腐敗的關系，《政治課》則更加深入，孔太順因為文章事件被省委領導調查時，他沒有完全接受安如娜的建議佯裝受害者并把責任推給頗為賞識他的朱太炎，而是大膽指出省委不關心基層干部的學習和成長，這表現(xiàn)了孔太順正直的一面，也借人物之口強化了小說主旨?！墩握n》中，腐敗并不是參與者的道德品質有多么壞，而更多是應對體制的一種不良反應，在《痛失》中孔太平將八萬元回扣的錢用來搞政績，《政治課》中他卻用這筆錢買了股票，而且一直沒動用過，這個改寫變成一個有頭無尾的情節(jié)，對此筆者曾經(jīng)有所困惑，懷疑劉醒龍是為了趕時髦而寫，現(xiàn)在看來他也是為孔太順平反。區(qū)書記是《政治課》中隱形的權力代表，也是劉醒龍所設想的潛在的體制改革者，他安排自己的弟弟當黨校門衛(wèi)來幫他監(jiān)督干部，通過微服私訪來考察干部工作，這些舉措都是針對存在弊病的用人體制而行的，縭子轉述了區(qū)書記的人才觀：“我爸他們一直想不拘一格地培養(yǎng)接班人，蕭縣長這樣的人已經(jīng)被我爸看透了，我爸覺得，如果湯育林只是感情上風流，但工作上出色，是可以兩相加減的。”可見，區(qū)書記的用人標準還是有些重才輕德的，這將直接影響到人才的培養(yǎng)與選拔，也影響到社會的道德風氣。近年來，國家一直提倡以德治國，用人機制上也倡導“德才兼?zhèn)?，以德為先”，但是實際地貫徹落實并不得力，《政治課》的情節(jié)是有針對性的。

與《痛失》相比，《政治課》少了許多情緒化的東西，更多的是理性思考的結果。雖然劉醒龍已經(jīng)認識到道德滑坡與權力機制的深層關系，但是，他并沒有進一步去控訴體制，也不再進行道德的勸誡，相反，他有意削減了一些激進言論，《痛失》中聲稱為反腐敗“赴湯蹈火”的湯炎，在《政治課》中改名為朱太炎，其言行內斂許多，一些過激行為(如抓奸)及反腐言論也被刪除，而且，小說對朱太炎受處分的具體原因描寫得比較含糊。或許，朱太炎所代表的正是非從政知識分子(也包括劉醒龍)的處境。大學生村干部是近幾年的熱門話題，《政治課》補充了孔太順的大學生身份，反映出劉醒龍對當代中國政治改革的關注，但是，對于這樣一種新的人物身份，小說除了添加娛樂的細節(jié)，例如孔太順的妻子會念詩、青干班學員用“一枝紅杏出墻來”來對暗號，并沒有其他有針對性的、反映時代特征的情節(jié)，這意味著作者對這一現(xiàn)象的理解還不夠成熟，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受到改寫的限制。

注釋：

①特里·伊格爾頓著，王逢振譯：《現(xiàn)象學、闡釋學、接受理論：當代西方文藝理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90頁。

②周新民、劉醒龍：《和諧:當代文學的精神再造——劉醒龍訪談錄》，《小說評論》2007年第1期。

③劉醒龍：《痛失》，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頁。

④劉醒龍：《痛失》，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69頁。

⑤劉醒龍：《政治課》，湖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頁。

⑥劉醒龍：《政治課》，湖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頁。

⑦巴巴拉·哈洛、伊格爾頓著，吳格非譯：《賽義德、文化政治與批評理論——伊格爾頓訪談》，《國外理論動態(tài)》2007年第8期。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新華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