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娟
青春的搟面杖
文 王娟
每個人的青春期,都會遇到一根搟面杖嗎?
1
你說,我這算大難不死嗎?我問任為華。
任為華趴在墻頭上,雪青的短袖,漆黑的短寸,襯得他更是齒白唇紅,目光如星。
我裹著小褥子。我媽用我們的舊衣服碎布頭拼接,做門簾、褥子面。這讓我有點難為情,要知道,我和任為華還是第一次正式搭話呢!
我直直腰桿,像出窩的小雞一樣把肩膀從褥子里拱出來。小褥子滑了下去,夾在小椅子和我之間,這樣大概顯得好看點,我總覺得我的肩膀長得太壯,裹著小褥子會使我的肩膀顯得更壯。
這是我的老家,我奶奶和我外奶同在的一個小村子,黃河岸邊的小村。幾排土坯房,院中棗花香,風(fēng)箱聲遠近傳來,幾縷炊煙便在小村上空飄然升起。
寒暑假我常被送回東嶺,我家只有我奶奶和半癱的爺爺。我外奶家人多,我本來挺愛去她家的,一天三頓飯至少在那頭吃兩頓,后來我三姨和三舅數(shù)落我,嫌我去得多吃得多,我的自尊心蘇醒后就不常去了。我開始跟著村里的娃們亂跑著玩,放羊,拔草,鋤地,逮螞蚱。
事情就出在澆水上。
我們村缺水,地里澆水時,得從唯一的機井把水抽到渠里。村南地勢低,水流到村南大渠后開始變寬積深,渠面比我的個頭還寬。我們在壟上拔草,他們在壟下放羊。他們嬉笑著往上面扔尿泥、羊糞蛋,其中一團打中了我的臉頰,我大聲罵著,走過去惡狠狠瞪他們。他們哈哈大笑起來,把任為華推到前面。任為華笑著,指了指不遠處的大渠。
我一個人跳到壟下,走在大渠邊。
渠水亮晃晃,軟綿綿,涼絲絲,靜悄悄的。我扒拉著水,左一下,右一下,我的頭不由隨著柔軟的水波越靠越近,不知怎的,水底好像升上來一股勁兒,磁鐵吸小釘一樣,吸著我上半身往前傾,我頭嗡地一下,就跌了下去,我剛來得及在心里尖叫一聲:完了!定了定神,卻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到了對岸!
我是怎么過來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好像是我情急之下,蹲著跳過來了,可我怎么回憶也沒覺得我做過任何跳躍的動作,好像是一股清風(fēng)托著我,等我愣過神來,我已經(jīng)在對岸了。
我回頭看看大渠,水和剛才一樣,緞子似的淌著,除了飄飄蕩蕩的水草,不見水底有任何東西。是淹死鬼吧?外爺給我講,那些淹死鬼,時刻潛在水底盯著過河、玩水的人,尤其小孩,拽了別人他好托生。我后退幾步,拔腿就跑,跑到大渠盡頭,分叉成一條條的小渠那里,才敢跨過去,一口氣跑過剛才差點淹死的地方,連看也不敢再看那地方一眼,遠遠靠在大路的另一邊,生怕它再吸我,跑到我家門口,跑到納涼的我爺跟前。我爺說我小臉煞白,渾身都是汗,比我上次在地里被一條碧綠的小蛇追趕那次還嚴重。
晚上我就病了,高燒不退,說胡話。我奶給我扶了乩,燒了符咒,過了三天我才緩過來。我奶叫我多曬太陽吸吸陽氣,還叫我出去時裹上小褥子別著涼。我就病秧子一樣,整日坐在院里的棗樹下看書。
和任為華就是這樣搭起話來的。
任為華也是縣城的孩子,他在一小,我在二小。一小和二小的學(xué)生,在各種場合照了面,不是互吐口水就是默罵。默罵不出聲,但看唇形明顯是比國罵還難聽的那句臟話。這個仇究竟是什么,從哪年開始,誰也不知道,反正這種對立代表的是集體利益,大家參與的熱情很高。
男生們狹路相逢,會扭成一團,直到被人喝止。但我從來沒有在對打的戰(zhàn)場見過任為華,倒是我們對罵時,偶然會看見任為華走近一小的陣營,悄悄給女同學(xué)招手,然后她們就口型更大地狠狠默罵我們幾句,不屑地離開。
我后來很想問任為華,她們?yōu)槭裁茨敲绰犓挘K于沒問。不問我也能看出來,任為華是王子,他有能力讓眾星捧月。
因為一小和二小這種關(guān)系,回了老家的我和任為華也從不說話。再說了,我們這么大的男女生,無論屬于哪兒,遇見也難免多是烏眼青。
我病了,不瘋跑了。那些男娃們惡作劇也找不到我了。任為華是什么時候鉆進隔壁沒人的院落,從長滿野草的墻頭上給我扔過來一個報紙團著的小梨的,我也忘了,只記得那天的夕陽特別紅,我穿著白色翻領(lǐng)的淡藍花連衣裙,那是我媽照著《大眾電影》封面上陳沖穿的樣式給我做的。
我披著小褥子,我以為我病了就不講究了。我好像也隱約知道他會出現(xiàn),要不我怎么記著穿連衣裙呢!這是區(qū)分城里女孩和村里女孩的唯一標(biāo)識。你說,我這算大難不死嗎?我問任為華。我希望我的事驚動更多的人,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世上有個我,我,遭了難!
任為華點點頭,從墻頭消失了。
第二天他再來時,是個早上,我奶剛下地去拔艾蒿,我爺剛挪到大門外坐下,我剛把小椅子挪到離墻頭更近一尺半的地方,他就來了。今天的天兒,比昨天涼,涼可能是因為我沒再裹小褥子。等他點了頭,我在心里說,我還有一次更厲害的大難不死呢,以后再告訴你。他瞄瞄我手里的書,沖書努努嘴,問我,看的什么?他的聲音真好聽,他沒有和我們一樣說“啥”,他說的是“什么”。我說,預(yù)習(xí)呢!我又問,哎,你報的十六中?他又點點頭。
他們一小沒有初中,他住法院的家屬院,離十六中近。我該有些優(yōu)越感的,我說:我們學(xué)校每年升一高的可比十六中多一倍呢!可是,我的心里怎么又有些難過呢?
后來我和我奶說起他,她竟然不知道誰是任為華,她說,村里沒這個人吧!我奶她真是老糊涂了,村長家后面住的任家人,怎么沒有?老大老二老三都在城里上學(xué),任為華是老三。奶奶說我一定是發(fā)燒燒糊涂了,任家老三六歲時就掉村里唯一的井里淹死了,爸爸是法官,媽媽常年跟在縣城,那倆孩子也都帶在縣城,他家平時就老兩口。我又去問三姨,三舅,四姨,五姨,小姨,外爺,外奶,他們壓根就不聽我說話。我剛開口他們就訓(xùn)斥我,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他們討論的都是吃飯穿衣蓋房娶親的大事,沒人管我的問題。他們還說,小女子家家的,打聽小男娃想干啥?
直到我因為任為華挨了打,我再也不打聽關(guān)于任為華的任何事了,彼時,他們老家也已經(jīng)人去樓空。
暑假結(jié)束,我上初一。報到那天,剛進班,我就突然看見他在走廊上,沖著我們班一個男同學(xué)招手。他的目光跟隨那個男同學(xué)出去,路過我的位置時,他沖我笑了一下,我手里的笤帚差點掉在地上。我胡亂在腳下掃了幾下,幾把就掃到了后門,掃進了走廊。我慢慢掃著腳下每一寸土地,耳朵聳著,余光瞄著。他摟住那男同學(xué),我清晰地聽見他說:“轉(zhuǎn)學(xué),找了教育局長才辦成。”
我在三班,他在一班。他上學(xué)放學(xué)都會路過我們班。他好像有些多動,每節(jié)課都要出來溜達或者去廁所。而我總要瞟到他過去了,起身走在他后面,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那里。如果我們在上廁所的狹窄過道里偶爾碰上,雙方就會扭過臉,異常尷尬,為自己要上廁所這樣低級的事感到害臊。課間操,他站在他班第八排,伸長脖子看我。我在我們班最前面,面向隊伍喊隊、領(lǐng)操、瞄他。
他開學(xué)那天喊出去的那個男同學(xué),叫江波濤。我們仨數(shù)學(xué)都好,數(shù)學(xué)競賽總是他第一,江波濤第二,我第三。他倆的爸是部隊的戰(zhàn)友,他倆是發(fā)小。我們仨有一樣的蓋著紅章的作業(yè)本、日記本。
2
體操比賽,總有班借我去喊隊。每次出去比賽,我都得去一班找胡芳借球衣。胡芳和我小學(xué)同桌,和我一樣不長個。她爸胡老師是我們數(shù)學(xué)老師兼班主任,也教一班。胡老師上課,在我們班最喜歡提問我和江波濤,在一班最喜歡提問任為華和胡芳。每次想起胡老師一本正經(jīng)點“胡芳”時,我總想笑。胡芳數(shù)學(xué)并不好,還很差,把她和任為華一起提問,想必胡老師和她一樣得硬著頭皮。
后來他們說,我?;?,還說我這么能,我媽一定特寵我。這一點其實我知道我就像個笑話,我在學(xué)校出風(fēng)頭,后來還是家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可我媽罵我的口頭禪是“囚犯臉”。結(jié)果我長大后卻當(dāng)了警察,挺好笑的。我媽打我時拿起啥就是啥,做衣服的木尺子、笤帚疙瘩、包餃子的搟面杖、炒菜的鐵勺。我哥很少挨打,他可是我家五世單傳的男丁。我妹妹挨打比我少,她比我乖。我媽一打我,我就懷疑我六個月大差點夭折時,她是不是真的一夜不睡救過我。
我倔,愛犟嘴,自尊心強。小學(xué)時挨打,我只會哭,上了初中就不一樣了,我反抗,我奪過我媽劈頭蓋臉從不管落在哪里打過來的家伙,我拽散笤帚,把尺子扔到院子里,把鋁水壺踢扁,把洋瓷臉盆摔掉瓷……我知道我媽心疼東西,我就摔壞她的東西。成年以后,我曾經(jīng)控訴過我媽對我青少年時期的暴力摧殘,把我媽氣得直哭。我小姨就數(shù)落我,說誰小時候不挨爹媽打罵,只不過別人都忘了,就你記仇,你見過哪棵樹不修能成材???
我家住郵電局大院。我小時候挨打,鄰居們還來勸。他們說:心情不好別拿娃撒氣。后來他們就司空見慣了。我媽遭過大難,總心情不好。說起來話長,我妹妹那年還不到一歲,我媽從鄉(xiāng)郵電所來縣城開會,晚上睡覺中了煤氣,被子燒著失了火,在西京醫(yī)院搶救了一個月才保住命。她的右手燒成了一團。郵電局給我媽算工傷,把她調(diào)到縣局工作,我們也跟著進了城。開始我媽當(dāng)接線員,后來局長說,我媽手不方便拔插線,影響工作,把她調(diào)到收發(fā)室,后來又調(diào)到大門口。我媽就成了一個看大門的。
我媽每一次換崗我都會挨打。后來她看了若干年大門沒再換崗,打我卻成了習(xí)慣。我爸那會在鄉(xiāng)農(nóng)電站,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一次。他一回來我媽就告我狀,我爸就逮著我罵一頓,連我不吃芹菜聞不了芹菜味,也是想起來就罵一回。
這樣,我好像總?cè)秉c啥,學(xué)校里的風(fēng)頭代替不了缺少的東西。我心里就慢慢地有個什么芽兒冒出來。
這芽兒在教室窗口閃過側(cè)影,在跟著身后看著背影,在做操時飄過來眼神時,就會呼地竄出來。我?guī)缀鯖]有真正和他說過一句話,卻又在心里和他說過一萬句話。他也一樣,我知道,從他看過來的眼神里,我看見過一萬句話。
我的蝴蝶結(jié)是我姑去北京旅游結(jié)婚買回來的,有三種顏色,我可以一天換一種??晌矣植坏貌淮┲竽粗钙贫吹陌啄z鞋。我本來就這一雙囫圇鞋,可我妹個子長得快,腳也長得快。我剛洗了刷好粉筆灰的白膠鞋,她偷著穿了一個下午就給頂破了,把我氣得直哭。我穿的肥褲子,褲襠有很多褶兒。我把褲子翻過來,從一個膝蓋到襠部再到另一個膝蓋縫了一圈,褲子是瘦了,可穿著扭,又拆了。我媽右手雖然殘疾,但我媽勤快,給我們買的雖然都是減價布,做出來卻也有《大眾電影》封面上最時髦的樣子。我自己剪了齊劉海,又被我爸罵了一頓,說我弄得像個二流子。這是他第二次罵我像二流子了,上一次他這么罵我,是我連著幾天晚上去一個女同學(xué)家,讓她學(xué)畫畫的哥哥給我畫肖像,那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肖像呢!素描,這名字真好聽!
任為華也總是穿著洗得干干凈凈、折痕很顯的他爸的藍法官制服。江波濤家在武裝部,同學(xué)們也只有他冬天有軍大衣。胡芳也比我時髦,她家雖然姐弟五個,比我多,可她媽是物資局的局長,她從來沒穿過破洞的鞋子。除了他,初中的男同學(xué)們可真煩人,他們把濕抹布卷成長條,放進女生抽斗里假裝蚯蚓,把剛孵化的小蛇放進香脂盒送給女同學(xué),往女同學(xué)背上撒墨水。
我們一年洗一回澡,秋衣秋褲一冬天也只換一回。這一年,從省城分來倆小老師,他們一周都要去縣里唯一的大澡堂洗澡。我媽說,一周洗一回!皮都搓壞了。我媽罵我不學(xué)好,浪得歡,一星期洗兩回頭,浪費洗頭膏……
學(xué)校農(nóng)場的水稻熟了,那個年代學(xué)校有自己的土地。我們排著隊唱著歌,全校出動去幫學(xué)校收外快。那塊稻田在澗河邊上。下午時分,交了自己的收成,老師們讓我們自由回家,就拉著架子車走了。我們開始坐在河邊吃面包。
大橋上嘻嘻哈哈聚齊了一幫男同學(xué),他們正在為脫衣服的任為華和江波濤喝彩。他倆扒了欄桿站上去,大家喊著一二三,他倆就撲通撲通地跳了下去。江波濤是豎直站著插進水潭的,任為華雙手朝上,帶著弧度跳進去的。說實話,他的姿勢更好看,可女同學(xué)嘰嘰喳喳地說,這會拍疼的。
他倆鉆出水面,和陸續(xù)跳進來的幾個男同學(xué)打起了水仗,水花不時濺在我們身上。女生們笑著罵著,有幾個坐在了河邊,有幾個站到了水里,打水回擊。女生們明顯戰(zhàn)斗力不足,我靠近,又退遠,沒有加入這支自衛(wèi)反擊隊伍,我怕水。
任為華站在男生后面打著水,他的眼睛卻一直瞄著我,他向我招招手,似在鼓勵我。慢慢地,我也站到了河里,大笑著拍起水來。不知不覺,水沒過了我的小腿,膝蓋,大腿,我身邊的胡芳身子一歪,一腳踩進了深水里,她一把拉住我的衣襟,把我也扯進了水里。我的頭又嗡的一下,鼻子一酸,嗆水了!我在水里亂打亂拉,心里狂喊:救我啊,我不想死!掙扎中,我被沖過來的一個人拽了起來,拖回到岸上。
拽我的是江波濤。他把我丟到岸上,又跑回去幫兩個正拉著胡芳的男同學(xué)。我倆被并排放在一塊大石頭上,男的女的同學(xué)在江波濤指揮下,七手八腳地拍著我們的后背,抱著我們的腰,讓我們吐水。任為華剛剛游上岸,臉色蒼白,盯著我走過來。
等我倆緩過神,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太危險了,不玩水了!于是,我們坐下來,繼續(xù)分著吃面包。那個傍晚,大概是我們初中時唯一一次男女生最溫馨的場景了。大家安安靜靜地看著夕陽,有人哼著小曲。我心有余悸,可我不想回家。知道我落水,沒準(zhǔn)我媽會大罵我一頓。
我對胡芳說,其實我還有一次更懸的大難不死!你聽不聽?我特想給別人說起我那回的大難不死,可大人們都不聽,我剛開個頭,他們就打斷我,這讓我又羞怯又慚愧,我希望他們關(guān)注我的話,我是大人了,可他們不這么想。
坐在我身邊的他,點了點頭。他當(dāng)然感興趣。我早就想告訴他了,我一定要給他講,讓他知道,我活下來是多么的不容易。
我說,我六個月大時,吃了一顆圖釘。他們都說我活不成了,可我沒讓他們得逞。
我六個月,看我的三姨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小丫頭。胡芳插話:“我吃過別針?!彼龥_著右邊微微笑,江波濤坐在那里。我說,他們還有說他們小時候吃過回形針、吃過一分錢的,我說我吃過圖釘他們都不信,這是真事兒。任為華露出他一排整齊的白牙,笑了。他笑表示他信。
我三姨把一個圖釘放進一個裝膠布的圓紙筒里,嘩啦呼啦搖著逗我笑,六個月的小孩會不會咯咯笑?我現(xiàn)在也想不起來了。我媽說我當(dāng)時咯咯笑著,突然筒蓋掉了,圖釘就掉進了我張大的嘴里,我就吞進去了。
三姨正抱著我在院子里玩,我媽去上班了,我吃了圖釘?shù)氖氯绻徽f,除了我四歲半的哥,誰也沒看見。三姨本來打算誰也不說的,她嚇唬我哥,誰也不許告訴,她卻嚇得晚飯都沒吃。一九六七年,吃飯還是件大事,她從多子多餓肚子的我外奶家來我家當(dāng)“小保姆”,就是為了吃飽肚子。
我哥晚上睡覺在我媽腳頭,他一會趴過來看看玩耍的我,一會趴過來看看吃奶的我,一會趴過來看看睡著的我。我媽叫他去睡。他問我媽,咱娃能活不?我媽說,說這是啥話,呸呸呸!
我哥折騰了一夜,一大早起來又趴過來看咿咿呀呀的我,又問我媽,咱娃能活不?這回我媽當(dāng)回事了,問他,咋了?我哥說,咱娃吃圖釘了。媽喊來三姨,問了不到三句,劈頭蓋臉給了她一巴掌。她抱著我,帶了錢就準(zhǔn)備坐車去縣醫(yī)院。
去縣城的車每天只有一趟。天色尚早,我媽身邊聚攏了三三兩兩聽說了的人。她們有的摸摸我的臉,嘆息說,臉長得親親的。有的摸我的肚子,好像想找到圖釘?shù)姆轿弧N覌岄W開我的肚子,后來我媽氣憤地說,明知道娃肚里有圖釘,還按,萬一扎在腸子上……她們給我媽出主意,有讓喝香油的,有的真跑回去取來香油瓶,讓我媽給我抹在嘴唇上;有讓吃韭菜的,我媽說,半歲的娃只會吃奶咋吃韭菜?她們安慰我媽,沒事,沒成人,不可惜。
黃昏的時候,我媽走進了縣醫(yī)院。照過X光后,醫(yī)生說圖釘?shù)侥c子里了,好在頭朝后,如果明天還排不出來,就做手術(shù)。我媽說,我娃才半歲,咋做手術(shù)?醫(yī)生沒理她。我媽一夜不睡,又給我嘴上抹了幾回香油。早上起來,我媽說,她用樹枝劃拉著地上的嬰兒粑粑,沒劃拉兩下就劃拉出一枚亮閃閃的圖釘。
我媽抱著我,英雄一樣地出了院,英雄一樣地出現(xiàn)在鄉(xiāng)汽車站,英雄一樣地在各家各戶巡回展覽我。
胡芳還在傻笑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倆身邊,江波濤不知什么時候坐過來了,挨著任為華。
3
初一快完的時候,任為華突然要轉(zhuǎn)學(xué)了,他爸調(diào)到臨近的一個縣去當(dāng)法院副院長了。
不知道是江波濤告訴胡芳的,還是胡芳直接知道的,反正我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事。我媽那幾天總罵我,說我丟魂似的,毛手毛腳,打了碗摔了碟還把自己絆了一跤。
課間,早操,放學(xué)路上,我更和那個影子形影不離了。我們的目光似乎要粘在一起,一輩子也不分開。那些天,我不用我媽總吼我起床了,我上學(xué)特早,放學(xué)特遲。那些天,過得那么慢,又過得那么快。
我想把他永遠記住,他的眼珠黑黑的,眼睛圓圓的,睫毛很長,雙眼皮很顯,這讓他的眼神很迷人,他的眼窩有些陷,這讓他有點像少數(shù)民族,他的兩個臉蛋圓鼓鼓的,他的膚色很白,他的雙腿又壯又直,屁股渾圓。我偷偷想,按他的身材,如果他成年了,很可能是個小胖子。想到這里,我哧地樂出了聲,把自己嚇了一跳。
上晚自習(xí)時,胡芳神神秘秘塞給我一本書,趴在我耳朵上說,是任為華讓江波濤給她,再讓她轉(zhuǎn)交我的。這是一本《初中數(shù)學(xué)解密》。我把它塞進書包,呼吸艱難。直到下自習(xí)的路上,遠遠看著他回頭看了看我,消失在岔路口,我才在路燈下打開那本書,只見扉頁上寫著:“贈情友:雁”,落款:“你的華”,書里夾著一封信、一張他的一寸照片、一張紙條。信是用法院的公函紙寫的:“我們以后用書信的方式保持聯(lián)系……”倒數(shù)第二行,他還用更粗的筆跡寫了:“我愛你!親你,親你的嘴,親你的奶!”天哪!信在我手里燃燒得像個火球,我把信和那本書的扉頁幾下揉成了一團。
紙條上寫著:明晚八點,河邊大石頭見。
夜里,當(dāng)我依然和老習(xí)慣一樣,用他的樣子催眠時,突然無比厭惡??墒?,當(dāng)我第二天再次看到他閃閃的眼睛時,又怎么也不相信寫信的人就是眼前的這個人。一忽兒要見,一忽兒不見,好容易捱到晚上,我把那本塑料皮筆記本用過的一頁撕掉,我沒有錢買新禮物,也不想問我媽要錢,也不想花錢買。想了半天,我在扉頁上寫了:“贈同學(xué)任為華,分別留念”,落款:“同學(xué):王紅雁。”又找了張信紙,簡單寫了幾句話,大意是我們要把精力用在學(xué)習(xí)上,為建設(shè)四化而努力奮斗……
繞了幾個圈子,溜到河邊。我四下看了幾遍,四周都沒有他的影子。原本我是想,如果路上能碰見他,我就把筆記本和我的信交給他,把他的信還給他,我就回家。
周圍太黑了,黑得有些恐怖。我的心怦怦亂蹦,萬一我因為“談戀愛”被開除了,我就死定了。那些處分學(xué)生的通知總是在全校大會上要被校長用高音喇叭播出去的,我家和學(xué)校就一墻之隔。那些處分學(xué)生的大紅布告總是我們幾個學(xué)生干部貼上去的,萬一這回處分的是我……
我呼地起身,像被蛇攆著似的一口氣跑回了大院。我在院子中間的蘋果園里坐了很久很久。那是個陰天,天上不見月亮,更看不見一顆星星,漆黑的天空,漆黑的蘋果園,漆黑卻撲通撲通隨時要蹦出來的心。
新的一天,任為華沒有再來學(xué)校。我把我的信、他的信、他的書、他的照片都交給了胡芳,讓她轉(zhuǎn)給江波濤,讓江波濤給他寄去,我對胡芳說,叫江波濤跟他說,以后別給我寫信。
胡芳回來時說,昨晚上,江波濤是陪他一起去的,他們看見我了,看見我轉(zhuǎn)了一圈就跑了,他追過,可沒追上。胡芳說的時候,我心口一疼。我初一時就知道了,人的心口會疼。胡芳又說,奇怪,江波濤剛才好像特別高興。
轉(zhuǎn)眼到了周日,我媽買菜回來,厲聲把我喊到跟前,她把手里的兩封信抖得劈里啪啦,紙都快抖爛了,她高一聲低一聲地罵我:不學(xué)好,談戀愛,二流子,囚犯臉!我知道,不出半天,大院的鄰居們都會知道,嗬!王家老二女子小不點就會談戀愛了!
從她的罵聲里,我簡單聽出了事情的經(jīng)過。江波濤找老師去問題,在胡老師嚴厲問他和胡芳是怎么回事時,他向胡老師交代了任為華和我的事兒。胡老師在街上遇見我媽,我媽問他我最近的表現(xiàn),胡老師憂心忡忡把我媽帶回學(xué)校,把兩封信交給了我媽。
我媽罵得渾身哆嗦,卻破天荒沒有打我,但我爸下午就從鄉(xiāng)下趕回來了。我爸把哭了一天、午飯晚飯都沒吃的我叫進我們家的小廚房,反鎖了門,抽出我們家的大搟面杖,足有胳膊粗的搟面杖,狠狠打在我屁股上、背上、腿上。我爸打的三下并不重,可我內(nèi)傷了,皮肉沒覺出多疼,自尊心疼徹心扉。我抱住頭滾到了地上。
我無比恨那個人,你多情了,把爛攤子扔給我。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過來,有的人來到你的生命里,就是為了讓你爸揍你一頓。
我一言不發(fā),從我媽罵我,一整天我都一言不發(fā),我為什么要辯解,是不是我的錯用我說嗎?!我不記得我怎么回的小屋,怎么躺在床上,也不記得我睡了多久,直到我哥進來搖醒我。我哥說他批評爸媽了,這件事父母沒處理好,女子大了怎么還能打呢,何況弄不清青紅皂白就打。哥說,兩封信我都看了,我就知道你能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哥那年剛畢業(yè)分進物資局,當(dāng)局長秘書,備受胡芳她媽器重,他平時是住在單位的,那天定是被爸媽喊了回去。
哥說,我懂你,你是好學(xué)生,你起來洗洗!我哥走過來拉我。我起身時,我倆卻猛然發(fā)現(xiàn),床單上我坐過的位置,洇了一大片鮮紅的血漬——我的初潮!我剛挨了頓打,卻在這時候成人了。
從我身體里流出的血讓我覺得無比羞恥。我妹走進來,說我媽不給,說我媽不但不給,還把衛(wèi)生紙鎖起來了。我照直躺下,我根本就不想用月經(jīng)帶、衛(wèi)生紙,說出來那幾個字我都覺得羞恥。
第二天起來,我妹拿來了換洗衣服和我媽的月經(jīng)帶,還有一包衛(wèi)生紙。我笨拙地仿照廁所里偷看到婆娘們用這些東西的方法,勉強用上,心生厭惡。我不吃飯,也不和我媽說話。床上那一大片血漬就像一團憤怒的火苗。我爸沒跟我見面,早早回鄉(xiāng)下了。我背上書包,搖搖晃晃走出門,我媽奪過我的書包,哐哐當(dāng)當(dāng)進去,鎖進她的箱子里,她說,不上了,上啥,白交學(xué)費,丟人現(xiàn)眼!
我回屋,躺到我掛了彩的小床上,不上就不上,不上?將來沒工作你們還得養(yǎng)我。
過了一會,我妹拿著我的書包和一個夾著肉的熱饅頭進來,她把東西遞給我,小心翼翼地說,姐,上學(xué)吧?
挨打以后,我一夜成人,我目光冷漠,內(nèi)心狂傲,對誰都防備,我有一年沒有再叫過一聲爸媽。我不笑,也少說話,到學(xué)校和同學(xué)也不來往,也不理胡芳。我拼命學(xué)習(xí),我憋足了勁兒要爭一口氣,這口氣到底要爭給誰看,我也不知道。我數(shù)學(xué)課不聽講了,數(shù)學(xué)課上我寫作文我寫物理我寫歷史,我就是不看數(shù)學(xué)。胡老師再沒提問過我,從我一臉的敵視里,他讀出了冒火的仇恨。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一落千丈,險些因為它沒考上一高。
任為華從我生活里消失了,就像他從來沒出現(xiàn)過一樣,就像他真的是個鬼一樣。
高二分科,在我們縣最好的一高里,我和江波濤又成了同學(xué),他坐在了我的后面。
那天,我們上完了高中最后一個晚自習(xí),放學(xué)后走到上橋時,特別靜,身后,他跟著我。他跟我說,我和胡芳,一直是她單相思。我扭頭瞟他,看見他望著天上的月亮,他說,那晚上,是我非要陪任為華去的,只有我知道,他剛看過黃色錄像……
他說,我愿意和你重續(xù)前緣。
我冷笑一聲,啪的把腳下一塊小石頭踢進河里,我的腳背踢到了欄桿上,疼得我齜牙咧嘴,我竭力不顯出瘸,跑了。
我考上了東北一所工學(xué)院,江波濤考上了云南的工學(xué)院,畢業(yè)后,我留在了東北,他留在了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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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我爸六十歲大壽。我爸從櫥柜上面抽出一根大搟面杖,對我嫂子說,雁兒好容易回來一趟,在東北也吃不上手工面,今兒咱用大搟面杖。我拿過那根搟面杖,記憶的大門轟然崩塌過來,不堪的往事加上離婚的戰(zhàn)爭、人在他鄉(xiāng)的無助、單獨撫養(yǎng)孩子的艱難……五味雜陳一起涌上心頭,幾乎把我撞倒,我哽咽著說,爸,就是這根搟面杖吧?您還記得嗎?您三棍子下去,生生把我的青春給打殘了。
我爸也突然老淚縱橫,他說,雁兒,這幾年,看著你婚姻不幸,爸一直在后悔??!爸不該在青春期打你那么狠,打得你不知道怎么去愛,不知道怎么被愛??!如果道歉管用的話……他說不下去了,頓了頓,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求救似的說,你嫂子,她有話要告訴你。
我望向我嫂子胡芳,自打她成了我的嫂子,我一直拒絕和她搭話。胡芳小心翼翼地說,任為華要來了,他一直在找你。
時隔十五年,我和任為華終于又見面了。他已經(jīng)成了省里一個優(yōu)秀的法官,一直單身。相比年少時,他瘦削高大了,皮膚也曬黑了許多,沒有變的,是他那雙依然閃爍著星光的深陷的眼睛。他終于說,你也太狠了,不讓我寫信就罷了,還罵我是流氓,讓我撒泡尿照照自己,還要告家長告學(xué)?!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寫那么流氓的話,還不讓人罵你??!可我除了說你流氓,別的并沒說過??!他瞪大了眼睛,他問,我寫什么流氓話了?他是忘記了,還是并不覺得那些話對于一個13歲的女孩而言,意味著什么?我生起氣來。
十分鐘后,他弄清了一切。他因為劇烈激動岔了氣,捂著肚子低吼,好你個江波濤,竟然私自改我的信!我不禁目瞪口呆,我猛地也想起了那些筆跡的不同,我又問,他后來還說你,那天剛看過黃色錄像。他啞然而笑,他答,看黃色錄像的,是他!
我們見面后一個月,任為華不在了,肝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