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陳 謙/著
冰葵被飛機(jī)的顛簸震醒。廣播里傳出機(jī)長的聲音,提醒乘客們不要走動,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帶。“這會是一段刺激但安全的飛行”,機(jī)長的口氣帶著調(diào)侃,試圖寬慰他的乘客們。意識到自己一路睡得那么深,冰葵有些吃驚:難道自己將過去都忘了?她皺起眉頭,將滑落的毛毯扯上,坐直了身子。雖然知道設(shè)置成飛行模式的手機(jī)已無法收到新信息,她還是摸出iPhone,再次點(diǎn)開敏玲留在上面的短信息——
“天時已至肺癌晚期。想了好久,還是應(yīng)該告訴你一聲。敏玲”——寥寥幾句。短信到時,冰葵正在開會,她立刻起身走回辦公室,盯著短信反復(fù)確認(rèn),直看得那些字從黑變紅,火苗一樣躥升,最后被一撥冰水澆熄,淌出一團(tuán)墨色。她扒拉那團(tuán)墨,確認(rèn)只有敏玲和天時。敏玲沒有稱呼她。這絕不是疏忽。他們?nèi)俗罱K先后腳來到美國,各自成家立業(yè),開花結(jié)果,轉(zhuǎn)眼已在新大陸過了半輩子,之前從不聯(lián)系。冰葵輾轉(zhuǎn)聽說,敏玲如今在波士頓當(dāng)醫(yī)生,天時在紐約做教授。她不想知道得更多。冰葵相信他們應(yīng)該也會從不同渠道聽說過她如今是硅谷高科技公司的高管,主管公司的亞太及歐洲市場開發(fā),長年累月地滿世界飛。在這個時代,失聯(lián)與互聯(lián)不過一鍵之距,取決的只是態(tài)度。當(dāng)年敏玲一刀砍斷了三人間的關(guān)聯(lián),現(xiàn)在又是敏玲領(lǐng)頭跨過彼此間的隔離帶,可惜已經(jīng)太晚。
這是從硅谷中心城市圣荷西飛往紐約的紅眼航班。憑多年空中飛人的經(jīng)驗(yàn),冰葵不用看表也能估出,飛機(jī)再有不到兩小時就該飛抵肯尼迪機(jī)場。早春清晨六點(diǎn)半的紐約,將仍在黑暗中。落地后,她會叫Uber的車子接上她,一路去往長島。
冰葵接到敏玲的短信后,點(diǎn)開上面的地址鏈接,經(jīng)由“谷歌地球”一下就看到了天時在長島的家園外景。那是坐落在一個河汊轉(zhuǎn)彎處的灰藍(lán)色維多利亞式老屋,在做夢也想著創(chuàng)新的硅谷住得太久了,面對那樣的老派,冰葵有點(diǎn)回不過神來。她想象不出天時每日在這樣的房子出入的樣子。四周光禿禿的樹干間距很密,能想象春夏間屋前屋后那濃得化不開的綠。天時那么溫暖的人,應(yīng)該會有幾個長大成人的孩子了,這個想法讓冰葵有些安慰。他的太太會是個什么樣的人?不知是更像一團(tuán)火,還是更似一塊冰,冰葵忍不住想。
她去網(wǎng)上搜天時的信息。在第一張?zhí)鰜淼恼掌?,穿著淺灰藍(lán)色襯衣、系條深藍(lán)斜紋領(lǐng)帶的天時靠在講臺邊,一只手在空中作比畫狀,神情專注,帶著威嚴(yán)。這形象已很難跟當(dāng)年一笑就露出滿口四環(huán)素牙的年輕天時聯(lián)系起來。二十多年過去,天時壯實(shí)了一圈,身型挺拔厚重,從照片上都能感到襯衣下漂亮的肌肉線條,一看就是經(jīng)常出入健身房的人。他已脫盡青澀,又還沒見老,正在男人的最好時光里。天時的另一重大改變是戴上了眼鏡,那鏡片完全擋不住他雙眼炯炯的目光。這樣的人會得絕癥?冰葵一個哆嗦,打消了去網(wǎng)上搜看敏玲的想法。她關(guān)上頁面,點(diǎn)開自己的日程表,看來看去,決定一周后的周五夜里坐紅眼航班去紐約,周日早晨飛回,這樣還不耽誤接下去的周三飛耶路撒冷出差。
“我要去長島看一個患絕癥的老朋友,剛接到的消息”,訂好票和酒店后,她一邊跟丈夫麥克說取消下個周末到海邊旅行的計劃,一邊解釋?!霸陂L島的老朋友?好像從沒聽你說過呢?!丙溈梭@訝地看著她。蘋果公司的老員工麥克是在紐約出生長大的意大利人后裔,他父母和家族里好些長輩都葬在長島。他們婚后每次去紐約都會到長島看望仍住在那兒的麥克的親戚們?!拔乙膊怕犝f。一個年輕時代的朋友,失去聯(lián)系很久了。肺癌晚期,越早去看他越好——”,她沒說自己想搶在天時還住在家里的時候去看望他,而不要等到他最后住進(jìn)臨終關(guān)懷機(jī)構(gòu)的時候。她不要在那樣的地方跟他道別。麥克過來摟住她的肩膀,輕聲說:“那一定是個很特別的朋友,真令人難過。我會為他禱告?!北c(diǎn)頭,輕輕地拍了拍麥克搭在她肩上的手。
行程確定后,冰葵給敏玲回了短信:“謝謝知會。震驚難過中。我會盡快去看天時。請保重。冰葵”。她也沒稱呼敏玲,她想這是敏玲要的。
敏玲沒有回應(yīng)。
又一波旋流來襲,飛機(jī)強(qiáng)烈的顛簸令冰葵反胃,感覺是坐在一艘航行在暴風(fēng)雨中的輪船上。四周傳出人們的驚叫聲。冰葵甚至聽到了行李艙上物件碰撞的響聲。她捂住雙眼。天時的臉從指間穿入,青白,消瘦,下眼瞼有睫毛投下的隱隱暗影,就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天時瘦削的影子在晃動,迎面而來。冰葵看到自己在前世赤白的天光里,緩緩地在天時身邊落座。她沒跟人說起過,自己也已忘了很久,敏玲被天時端出的那個遙遠(yuǎn)的午后,是隔開她前世的光標(biāo)。
那天雷暴雨剛剛過去,空氣里有股清新的甜濕。天時穿件半舊的白色短袖襯衫,跟冰葵身上月白色的無袖連衣裙很搭。他們在前世里總是這樣出場,好像從不曾換過衣衫。天時笑得很由衷,卻總帶著些許的憂傷,讓她想到一匹馱著神秘重物在山道上行進(jìn)的駿馬。
冰葵支起下巴,在等天時看她最后一次的模擬試卷。天時那時已通過篩選考核,正在等辦去美國公派留學(xué)的手續(xù)。他在春末接了被臨時外派的外辦同事的手尾,給在備考TOEFL、GRE的冰葵當(dāng)英文家教。冰葵已停薪留職,打算赴美自費(fèi)留學(xué)。
第一次見面,天時就看出冰葵的弱項是聽力。那年頭外語音像資料很少,外國人也罕見,一般人只憑聽“靈格風(fēng)”“英語九百句”這類的磁帶,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將聽力大幅提高到能對付TOEFL的程度。天時將冰葵掏出的一堆《托福滿分捷徑》之類的書拍了拍,笑笑說:“學(xué)習(xí)語言只能靠死功夫,沒有捷徑可走。”他約冰葵一周三次到城中心廣場旁的市第二圖書館碰頭,每回先讓冰葵做套模擬試卷,再當(dāng)場答疑,然后掏出一堆他在上海外語學(xué)院念書時收集的英語磁帶,讓冰葵拿回家聽。
冰葵在那個悶熱的夏天,每天戴著耳機(jī)吹著電扇,愣在桌前牢牢坐上兩小時,將天時給的語音帶子反復(fù)聽,再做練習(xí),幾周下來果真聽力大增。天時高興得不時帶雪糕來給她吃。她愿意讓天時開心,再回到家里,戴耳機(jī)的時間越來越長,聽力成績終于穩(wěn)定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天時興奮地說,原來只是幫個同事的忙,沒想到遇到個這么聰慧的學(xué)生,中了彩一般呢。冰葵搖頭,笑說這哪里說得上聰慧,下的是苦功夫呢。天時馬上說:“當(dāng)然,勤奮是重要的才華。但要沖過一個閾值,比如落到鐘形曲線的右端去,那單靠刻苦就幫不上忙的,天分非得要起作用了。就說聽力,一個非母語的人要聽懂外語對話中的言外之意,她的知識積累、舉一反三的能力、想象力這類跟智商密切相關(guān)的因素就都要起作用了?!彼謥砹司溆⑽模骸癐 am so proud of you!(我真為你自豪)”冰葵不知說什么好,“騰”地起身沖出去,到街邊的小冰室里買來雪糕,兩人說笑著一起吃了。
他們花在功課上的時間越來越短,可都沒主動說這補(bǔ)習(xí)可告一段落了。兩人總是按時到來,伴著頭頂?shù)跎取斑旬?dāng)哐當(dāng)”的輕聲,東一搭西一搭地閑聊,只為享受那午后經(jīng)常無人的小閱覽室。天時身上馱著的重物好像忽然少了,腳步輕快起來。冰葵開始提議一起去看個展覽,或看場電影,沒想到天時推得很快。冰葵想不出他一個家在外地的單身漢怎么連周末也沒空,但她從不追問,只不想印證自己的直覺。
天時跟冰葵同齡,卻比她高一屆。聽冰葵說要去美國讀MBA,天時有些不屑,說自己只想去美國做海明威研究。海明威是天時最喜愛的作家。“活得勇敢,死得干脆”,他又強(qiáng)調(diào)。冰葵便說自己喜歡勃朗特姐妹的《簡·愛》和《呼嘯山莊》。天時笑起來,也不評論,只說將來你得空了,去讀讀簡·奧斯汀再說。最好讀原著 。他又加一句。他還跟她聊??思{,又講 《了不起的蓋茨比》。冰葵后來上考場,一眼看到“閱讀理解”部分里有海明威的小說節(jié)選,幾乎要流淚。她跳過文字,直接答對了下面的所有問題。
在那個雷暴雨過后的下午,天時“啪”地合上冰葵的作業(yè)本,忽然說:“你完全可以單飛了?!苯又f已接到外辦的通知,要去廣州美領(lǐng)館作簽證面談了。冰葵瞪大眼睛:“沒聽你說過學(xué)校的錄取書到了呀。”“密執(zhí)安和哥大的都來了?!北胝f句客氣話,沒想到自己一個轉(zhuǎn)身,將月白的背影對向天時。
“我一直想告訴你的,可是——”天時猶豫的輕聲從身后傳來。冰葵沒想到自己的眼淚掉了下來。她伏到桌上,不敢動彈。背后的天時沒有任何聲響,冰葵不知要如何下這臺階,只顧輕聲啜泣。突然,天時捏住她的右臂,細(xì)瘦的他能有這么大的手勁兒,讓她一驚,眼淚止住了,左臂又被天時攬住。冰葵轉(zhuǎn)過頭,看到天時微紅的雙眼。她一把環(huán)住天時。
“我和敏玲已經(jīng)在一起兩年了?!碧鞎r很輕地說,這是冰葵第一次聽到敏玲這個名字。果然是這樣的,冰葵想,竟松了口氣。
“第一次見到敏玲,她也在哭。那是在秋天?!碧鞎r的敘述這樣開始。
天時結(jié)束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次公差,登上北京至南寧的五次特快,好不容易擠到自己的硬臥車廂,列車就開動了。
敏玲躺在天時對面的下鋪上,向過道來往的人流丟出個玲瓏有致的鮮紅背影。待天時坐定,注意到對面那橫躺的身影在哆嗦,時快時慢。她在哭,天時反應(yīng)過來,心下一驚。臥鋪間的其他人也屏了聲,輕手輕腳地出入。天時躺下看書,不想很快就睡過去了。醒來已過下午兩點(diǎn),肚子在叫。待快餐推車過來,趕緊買了盒飯。轉(zhuǎn)眼看到對面敏玲的肩還在抽動,天時想這也哭得太久了,趕緊追去又買了盒鹵肉飯,回來就朝那紅背影喚:“該吃飯了。”連喚幾聲,敏玲才坐起來。她雙眼紅腫,長發(fā)散亂,有種說不出的嫵媚。她后來從沒告訴過天時,自己那天為什么有如此漫長的哭泣。
敏玲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時已將頭發(fā)在腦后松松盤起,鮮紅的薄絨連衣裙也拉平整了。吃完天時遞上的盒飯,敏玲的情緒平靜下來,和氣地跟四鄰打起招呼,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敏玲有著南國女子典型的淺棕膚色,不大的眼睛很圓,厚厚的雙唇是天然的淺瑰紅色,很誘人。
敏玲跟天時閑聊起來,說自己念的是廣州中山醫(yī)學(xué)院七七級,現(xiàn)在人民醫(yī)院當(dāng)眼科大夫,剛完成在北醫(yī)的進(jìn)修。天時聽得吃驚,猜不出她的年齡。車廂里的人們見敏玲沒事了,也熱絡(luò)起來,吆喝要打牌,敏玲應(yīng)得很快。牌局開在敏玲的鋪位上,幾圈過后,敏玲招呼天時坐過來,自己退到邊上陪他打。牌局很長,到天暗時,敏玲靠得越來越近,手臂不時繞過天時肩頭去幫他出牌,天時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香,竟不想那牌局散了。
夜里熄燈后,天時的眼睛睜著,在火車與鐵軌有節(jié)奏的摩擦聲里盼著天亮,那就又會有牌局,他急切地想,一夜都沒安穩(wěn)地睡著。
第二天的牌局開了又開。敏玲不再幫天時出牌,只挽住他的手臂,不時將頭靠到他肩上,很安靜。牌局一直打到黃昏才散。敏玲喚天時去餐車?yán)锍酝盹垺?/p>
飯點(diǎn)時的餐車外,人們擠著等位。天時感到敏玲靠到他的背上,正不知如何反應(yīng),敏玲很輕、卻肯定地將他攔腰抱住。他們的身體貼在一起,隨著車廂一起晃動,天時為自己越來越急的喘氣聲感到羞愧。
吃飯的時候,敏玲就著酒菜問天時的年齡,然后笑了說:“喔,我比你大六歲。”“我不在乎的……”天時酒酣耳熱,眼睛花起來。敏玲握住天時的手搖:“你醉了嗎?你是不是醉了?”天時聽到自己的笑聲:“沒醉!我當(dāng)然沒有醉。”敏玲不再吱聲。從餐廳出來時,天時已站不穩(wěn)。他從來沒喝過那么多酒,只得由敏玲攙著回到鋪位上放倒。
天時在那天夜里一直喊熱,滿腦子都是敏玲抽泣時起伏的身影,越來越紅,血一般攤開。他張開雙臂在空中比畫,喃喃地叫:“我不在乎,不要難過,你不要哭!”大家亂哄哄地圍過來出主意,只有敏玲不說話,直往他嘴里灌糖茶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時有點(diǎn)醒了。車廂已熄燈,轟隆隆的車輪聲里夾著鼾聲。借著微弱的地?zé)艄?,天時瞥見敏玲的鋪位空著。他的腦袋又亂了,眼皮重得張不開,忽然感到臉很涼,意識到是敏玲在給他擦臉。他用力去撥敏玲的手。敏玲一下伏到他身上,先是靜靜的,好像在聆聽他的心跳,慢慢地,開始移上來吻他的脖子。敏玲的舌尖溫?zé)岫鴿駶?,移動的速度很慢,那?qiáng)烈的刺激讓天時想要躍起。敏玲用雙臂固定住他。她的舌尖移到天時右耳,先是吻他的耳郭,再慢慢地伸進(jìn)他耳朵里,接著高速蠕動。天時大張著嘴,意識已完全恢復(fù)。他強(qiáng)抑著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響。敏玲最后吻牢天時的嘴唇。天時沒想到自己的反應(yīng)比敏玲更強(qiáng)烈,他們在黑暗的車廂里緊緊相擁,伴著車輪的響聲一直接吻著,直到困了,敏玲才躡手躡腳地退回自己的鋪位。
列車在早晨抵達(dá)南寧。南方初秋的氣溫仍很高,一出車門,熱浪撲面而來。人們從四方推擠著往閘口涌去。敏玲安靜地走在天時身邊,表情有些冷。接近閘口時,天時忽然抓起敏玲的手,心里感到很安穩(wěn)。
出了車站,敏玲揮手喚來一輛“柔姿車”——那是早年市民對人力三輪車的俗稱。敏玲報了街名,比天時在城東的住所離火車站近,他就打算先送敏玲回去,再回自己單位。
敏玲住在江邊僻靜的小街上。從“柔姿車”下來,她指向樓東邊四層上一個花木繁茂的陽臺說:“那是我家,要不要上去坐坐,喝口水?”天時不回答,她又輕聲告訴天時,自己離婚后獨(dú)居,家里沒有別人。
天時說累了,改天再來拜訪。兩人便在樓下交換了電話和地址。天時坐上“柔姿車”,見敏玲并沒回頭,一路往樓里走去。天時后來總是想,如果他也堅持住,前夜里那些泛起在車廂里的小小浪花也就過去了。
“柔姿車”將他載出敏玲家樓前的長坡時,天時再也沒能忍住。他扔下車資,一路小跑折回,沖上四樓敲開了敏玲的門。
“出來的時候,華燈初上”,天時說到這里,雙手劃開,像在形容著煙花在夜空里的盛放。他在暮色里走走停停,看到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最后來到江堤上,坐在檳榔樹下哭起來。
“你哭什么?”冰葵小聲問。天時沉默著?!耙?yàn)槟阒雷约旱玫降牟皇菒邸!北终f。天時捂住臉,很久都沒說話。冰葵去推他。他用力搖頭,嗚嗚地說:“一切都太晚了。不要再說了?!?/p>
他們從圖書館出來,都沒再說話。冰葵目送天時穿過人行道,消失在街對面的拐彎處。熱氣從地面蒸騰而起,喧囂街市里的人物和景致在變色。她突然反應(yīng)過來,從此再沒有對重聚的盼望了。她被四合的白霧包裹,撥也撥不開。冰葵第一次有了要去找敏玲的想法。之后的一連幾天,這個想法占滿了她的腦袋。可她又找不出去見敏玲的理由,直到接到天時的電話。
天時在電話里告訴她,自己過兩天就要到廣州辦簽證了,會將最后一批改好的作業(yè)郵寄還她?!澳憧隙]問題了”,天時又說。冰葵拿著話筒,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難過,說不出話?!澳氵€好吧?”天時在那頭問。冰葵的眼淚上來了,還是不說話?!跋肽懵犃艘矔吲d,才給你打電話的”,天時的口氣猶豫起來,輕聲說。冰葵抹著鼻子,問:“你簽證不會有問題吧?”天時在那頭笑起來:“我是公費(fèi)留學(xué),不會有問題的,這你放心。你好好準(zhǔn)備,盡快報名考試,我們在美國見了。”冰葵開始啜泣,輕輕地掛上電話。
熱浪一股股地翻來卷去,令人窒息。冰葵漫無目標(biāo)地在大街上走,終于走累了,靠到行道樹下喘起大氣,眼前閃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白光,開始不停地嘔吐,直吐到膽汁都出來了似的,一下卻輕松了。她走到街邊的小冰室里,買來一支雪糕慢慢吃著,又想到了敏玲——對,去找敏玲,去找敏玲,只能去找敏玲。
冰葵將去找敏玲的時間選在一個傍晚。她之前仔細(xì)確認(rèn)了敏玲的住處,找到那里沒費(fèi)一點(diǎn)周折。她給自己鼓著勁兒,敲了幾下門,沒聽到應(yīng)聲,正要轉(zhuǎn)身離開,門一下開了。敏玲探頭出來,眼睛圓圓地一睜,靈活地眨起來,將疑惑表現(xiàn)得很生動。
“我是冰葵——”冰葵將兩只手握在一起,緊張地報上名字。敏玲一愣,馬上又說:“噢,想起來了,天時的學(xué)生。你的字寫得特別好看,我們天時總夸你的?!泵袅嵋贿呎f著,一邊打開大門,熱情地催著:“請進(jìn),快請進(jìn)?!?/p>
冰葵沒了退路,跟著敏玲走進(jìn)門里,就聽敏玲說:“你跟我想象的一樣,真斯文,很好看。”冰葵趕忙說:“哪里哪里,太不好意思了?!泵袅嶙灶欀终f:“隨便坐。天這么熱,你是喝涼茶,還是吃西瓜?”“那就涼茶吧?!北?,由著敏玲的示意,坐到木沙發(fā)上。敏玲給冰葵端來涼茶,又捧出個小馬鈴瓜切開,動作非常麻利,果然像個大夫。
客廳里擺著大小不一的盆栽植物,各處收拾得清爽整潔。冰葵轉(zhuǎn)眼看到陽臺上晾著天時的衣裳,還有雪白的床單。她感到了不自在,臉微微有點(diǎn)發(fā)熱。
敏玲穿件非常家常的淡藍(lán)泡泡紗無袖直身裙,大概是剛洗過澡,頭發(fā)有些凌亂地扎在腦后,發(fā)梢有些濕,腳上趿雙火紅色泡沫拖鞋,配著她幾近完美的腿形,很迷人。這真是男人很難拒絕的女人啊,冰葵想,向自己點(diǎn)點(diǎn)頭。
“你和天時認(rèn)識蠻久了?”敏玲先開了腔?!安荒苷f很久,有兩個來月吧?!北q豫地說。
“你很誠實(shí)?!泵袅嵝π?。冰葵不能確定敏玲的意思,沒接話。敏玲和氣地一笑,晃晃手里的杯子,說:“我比你和天時都大。和天時在一起久了,很多事情憑直覺就能猜個八九分?!泵袅嵴f到自己“和天時在一起久了”時,加重了語氣。
“當(dāng)然,兩個來月也不能算很短的了,足夠發(fā)生很多的事情了。你看,都弄到了你要來找我的地步了?!泵袅嵊终f。
冰葵見敏玲將話說到這份上,趕忙擺擺手:“你可能誤會了。我跟天時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再說了,如果真想發(fā)生點(diǎn)什么,哪里用得到兩個月,一兩天就夠了,對吧?”敏玲一愣,轉(zhuǎn)而笑出聲來:“你能知道我想象了什么?姑娘你太可愛了。好吧,我們別繞圈子了。憑我對天時的了解,我哪里用想象。就算你們做了什么,根本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犯了一個錯誤,以為彼此之間有了特別的感情?!?/p>
冰葵放下手里的杯子,迎著敏玲的目光,口齒清楚起來:“你是大姐。你肯定知道那不是個錯誤?!泵袅岬哪樕怀粒骸疤鞎r這樣的男孩子,太容易招人喜歡了,對吧?你覺得我應(yīng)當(dāng)對所有喜歡上天時的女孩子負(fù)責(zé)嗎?”冰葵感到了自己背脊上的汗。沒有退路了,只能迎上去:“你只要對天時負(fù)責(zé)。如果你真愛他的話?!泵袅峤o噎著了,不接她的話?!澳銜缘梦以谡f什么,敏玲姐。”冰葵又追上一句。
敏玲站起來,走到墻腳的落地電扇邊,將電扇的轉(zhuǎn)速調(diào)高了,回頭冷笑著說:“讓我告訴你,你錯在哪里。如果你和天時有了相愛的男女該有的關(guān)系,你今天是有立場來找我的。你經(jīng)常聽到人們祝福一對新人時會說‘永浴愛河’這樣的陳詞濫調(diào)。那可能嗎?愛河的歸宿就是欲海。這是人類生物性宿命,千萬不要搞倒了。我總是告訴身邊的年輕人,要趁青春大好時多談幾場戀愛,好好享受自己健康美好的身體。等有了足夠的社會能力時,再去擔(dān)起繁衍的責(zé)任。你真是個孩子,讓人心疼?!?/p>
冰葵的鼻子一酸:“沒有愛河涌動的波濤,欲海的歸宿就是死水。當(dāng)然,如果你認(rèn)為男女之間最重要的是本能的生物關(guān)系,我就沒有更多的話了?!?/p>
敏玲“哈”了一聲,停在那兒。她們安靜地坐著,沒再說話。天暗下來,戶外街市的聲音顯得特別真切,冰葵起身告別。敏玲將她送到門口,沉吟片刻,輕聲說:“我還是應(yīng)當(dāng)謝謝你來找我??上覀冊谟^念上相差太遠(yuǎn),我?guī)筒簧夏愕拿ΑM艘蝗f步講,凡事還該講個先來后到,對吧,靚女?”聽敏玲說到這里,冰葵再也接不上話。
敏玲留給冰葵的最后印象,是一張嬌好的笑臉。她輕抿雙唇,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讓冰葵感到羞愧。冰葵哪里能想到竟會那么快就傳來了敏玲出事的消息。
敏玲割腕自殺未遂。情變的故事長了腳似的在天時的朋友圈里流傳,很快就傳到了冰葵的耳里——神秘而兇狠的第三者;即將遠(yuǎn)渡重洋的負(fù)心郎;人民醫(yī)院風(fēng)情萬種的女醫(yī)師為情所困,以利刃割腕。敏玲割腕自殺?!冰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磥硖鞎r已從廣州回來了,要不敏玲怎么會自殺?她提著心滿城找天時,到終于約到天時,已經(jīng)是事發(fā)后一周了。
冰葵坐在圖書館的小閱覽室里,看著滿臉烏云的天時一路走進(jìn)來。他整個人小了一號,腰好像也彎了。冰葵起身迎上:“敏玲沒危險了吧?我太抱歉了,真是對不起?!彼牭阶约旱目耷?。
“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碧鞎r搖著頭,聲音沙啞。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是這樣?”冰葵揩著淚,喃喃地問。
天時目光發(fā)直,緩緩地應(yīng)著,像在給自己梳理還原那個過程。
天時在廣州辦好簽證,坐了夜班飛機(jī)回來。一下飛機(jī)就直接去敏玲那里。敏玲那天夜里的氣色其實(shí)不錯,對冰葵上門找過自己的事先是只字未提。她捧出剛燉好的海帶冬瓜排骨湯,催天時喝,又端來西瓜,殷勤得讓天時有些意外。待聽他說完簽證的事,敏玲就問天時有什么打算。天時說打算八月初就走,主要想提前點(diǎn)到紐約,爭取開學(xué)前將生活安頓好。敏玲打斷他的話,問:“那我們應(yīng)該在你走前先登記結(jié)婚,你覺得呢?”天時完全沒想到敏玲會提出結(jié)婚的問題,一下愣在那兒,直直地看著她。
結(jié)婚曾是天時想要而敏玲不愿意給予的承諾。他最初覺得兩人走到這步,不娶敏玲簡直就是自己的道德污點(diǎn)。他和敏玲反復(fù)討論過結(jié)婚的問題。敏玲說自己是蔑視婚書的人,對那紙婚書沒有信心:“那張紅皮證書是最恐怖的東西。人拿了它,就得了護(hù)身符似的,知道對方要走,總是加倍刁難。等那結(jié)婚證一拿,雙方關(guān)系的質(zhì)量就直線下降,我可不要再吃那苦頭?!边@樣的話聽得天時心驚,就問敏玲:“難道我們就一輩子這樣下去?”敏玲便笑了說:“離婚要早,結(jié)婚要晚。千萬不能急。”后來大概看天時生起悶氣,她就說:“好吧好吧,到我想要結(jié)婚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到天時獲得公派留學(xué)資格時,敏玲高興地說會等他學(xué)成回來。天時就承諾說自己會盡快讀下學(xué)位回國。他們之間關(guān)于婚姻的討論,到此停了下來。
敏玲那天晚上的一百八十度急轉(zhuǎn)彎,讓天時回不過神來,追著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敏玲苦笑說:“我改主意了唄,想要結(jié)婚了,馬上就結(jié)。”天時覺得蹊蹺,就說:“給我點(diǎn)時間想想?!?/p>
在敏玲決意前行的時候,天時作出了后退的決定。他不愿承認(rèn),這是因?yàn)檎J(rèn)識了冰葵。他也不愿面對這樣的事實(shí):如果將敏玲和冰葵擱到天平上,還是敏玲這端的分量應(yīng)該重些,因?yàn)樽约簝?nèi)心對敏玲有虧負(fù)感。敏玲卻不肯再等下去?!暗纫粋€學(xué)期?”天時猶豫著建議?!盎蛟S一年?兩年?再就是遙遙無期了!這些話我可不是沒聽過,少來!”敏玲接了天時的話,夸張地往下說,情緒一次比一次激動。天時完全無法理解,敏玲那樣一個自信而瀟灑的人,怎么突然鉆了牛角尖,一定要去撿那張她不知噴過多少唾沫的婚書。
天時沒有多說他們爭吵的細(xì)節(jié),停在那里,喘了一口大氣,說:“后來就出事了?!?/p>
冰葵小心地問:“她就自殺了?”
天時的臉色白得嚇人,囁嚅著,說不出話。冰葵輕輕地握住了天時的手腕。
“她不是自殺。她第一次提到了你?!碧鞎r的口氣變得溫和起來。“敏玲說了你找她的事,后來局面就失控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么情緒化,完全變了一個人。一定是她內(nèi)心最深層的地方,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和挫敗。事情說到那分上,我也不隱瞞了,我說我要的僅僅是一點(diǎn)時間,讓我理理頭緒,請你成全我。敏玲叫起來,叫得很響。后來就沖去抓餐桌上那把切西瓜的刀,她揮著那把尖刀,在屋里哭喊,情緒完全失控。我到現(xiàn)在還不能相信,敏玲那樣一個我行我素、簡直可說是驚世駭俗的人,遇上這種事,怎么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我去搶她的刀,她就更激烈了,爭搶之間,刀戳到了她的左手掌上,幾乎戳穿了那手掌的。那血呀——,太恐怖了!”
冰葵一把松開手,倒吸了一口長長的涼氣,靠到椅背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敏玲受傷之后,向我說了句什么?”天時輕聲問。冰葵直直地看向天時,搖頭?!八f,也好,就讓我成全冰葵那丫頭吧?!?/p>
冰葵含著淚,握緊天時的手:“你和敏玲準(zhǔn)備怎么辦呢?”天時苦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有種預(yù)感,用俗氣的說法講,我想敏玲是不會轉(zhuǎn)過頭來捧一個黏合的花瓶的。她不是那種人?!碧鞎r說到這里,看著冰葵,表情怪異地一笑,說:“我一直覺得敏玲是一把火,我是火邊的一個舞者。我圍著那把火不停地跳,自己也變成了一把火似的。那一切開始得太突然了。其實(shí)我很想要一塊冰。你就給了我那種清涼透心的感覺。謝謝你?!北浀媚翘煺f到冰時,天時眼里閃過的光芒。
冰葵和天時從此別過。她聽說最后是敏玲出面,到教育廳做了說明,天時才得到一路的綠燈,如期去了美國。沒人知道他們之間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叫冰葵的姑娘。冰葵后來又聽說,敏玲在幾年后也到了美國,卻沒和天時在一起。他們?nèi)硕紝⒆约呵啻簳r代的故事留在了故鄉(xiāng)。今夜之前,冰葵已很少去想那些舊事,她高興自己終于做成了江河里的一道水波。
機(jī)身的顛簸終于停止了。飛機(jī)穿過厚厚的云層,緩緩下降。
紐約就在腳下。冰葵閉上眼睛,吁出一口長氣,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直到飛機(jī)“嘭”的一聲在跑道上落下,急速滑行后慢慢停穩(wěn)。
冰葵取下行李,隨著人流往外走。從到達(dá)廳的落地窗看出去,云層很厚,只在天邊有微微的幾道光亮。她看到前方不遠(yuǎn)處有家燈火通明的咖啡店,打算去買杯咖啡,再上Uber找車。她一邊走著,一邊掏出iPhone,就聽到新信息“咚咚咚”地跳響。她急速地在各種App界面間撥劃著,忽然看到有條新短信里閃過“天時”的字樣。她馬上轉(zhuǎn)過去翻看,是一條天時在近五小時前發(fā)來的信息。她當(dāng)時剛剛飛出加州。
“冰葵:太久不見。敏玲說你要來長島看我。想了好久,還是不來為好。愿你記得我另外的樣子。我說過自己是一把火,你是帶給我清涼的冰?,F(xiàn)在這把火已萎,讓它安靜地熄滅吧。天時”。
冰葵慢慢地挪到長椅上坐下,想起那個遙遠(yuǎn)的夏天,年輕的天時穿著白色襯衣,鼻梁上沒有眼鏡。他在他們故鄉(xiāng)圖書館那小閱覽室里來回踱著步,微塵在午后的斜陽里飄浮,星星點(diǎn)點(diǎn),像他們年輕的前程里那無限的可能。天時朝向窗外的一片蒼翠,給她念過這樣的詩句: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It sinks,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火萎了,我也準(zhǔn)備走了。)
“唉,連海明威都沒做到啊?!薄贻p的天時一聲長嘆。他們哪里想過,終于有一天,他們也走到了這里。
冰葵的眼睛盈滿淚水。她在心里說:天時,我這次來,就是想做你身邊的那一盆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