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阮紅松/著
一
“企管部不管的事,工會全管?!?/p>
這話是頭兒在九樓的小會議室說的,那意思是將企管部與工會的職能相提并論了。
我認為頭兒犯了一個錯誤,企管部是公司的管理部門,有行管權力。而工會只是公司的群團組織,是沒有行管權力的。如果硬說工會是一個管理部門,又好像說得通。本應該由工人民主選舉的工會主席,歷來是任命主席。比如說頭兒,就是公司黨委任命的常務副書記,公司董事會任命的副總經(jīng)理,工會主席是他的第三個職務,也是任命的。在九樓,所有員工都叫他李主席,實際上,他這個工會主席,是公司的“總級”高管。
公司行管大樓,是以樓層分部門的。一樓是銷售部,二樓是生產(chǎn)部,三樓是質(zhì)量部,四樓是企管部……工會在九樓,是個混雜的大部門,黨、工、團、宣傳、保衛(wèi)都在九樓,統(tǒng)稱工會,由工會主席分管。我是企業(yè)文秘之一,跟哪個分管副總,就坐在幾樓。我跟著工會主席,當然就在九樓。
有一種說法,九樓是公司最重要又最不重要的部門。說重要,辦公室地在行管大樓的最高層,下面各部門成天鬧哄哄的,九樓最安靜,安靜里透著一種威嚴。說不重要,公司把清閑的部門才放在最高層,公司老總都懶得上九樓,太高了,難得爬。工人也是,沒事跑九樓干什么?
我們的頭兒,是公司資格最老、年齡最大的“總級”高管。國營時,公司叫廠,他就是黨委副書記、副廠長、工會主席,廠改制成股份制公司后,他留任公司,職務全部保留,只有一個職務叫法變了,副廠長改叫副總了。
我是工廠改制后跟著頭兒的。改制前,我是車間的工人,操作工,干了八年,班長也不是。改制后,九樓招文秘,要考試,機會就來了。報名參加考試的有一百多人,我考了個第三名。最終的錄用權在工會李主席手里,考試成績只是一個重要參考,還要試用。結果考試的前三名,都被九樓試用了。
試用期是三個月,期滿后,我這個第三名被錄用了。被錄用的原因,一直有各種說法,傳得最神的,說我的性格像極了李主席,都是棺材板臉,不愛說笑,脾氣犟,愛認死理。還有一種說法,三人中,我的工作能力雖說不是最強的,但是李主席使用最順手的。那兩個哥輸在太聰明了,而且是小聰明。沒哪個頭兒喜歡小聰明多的下屬,李主席也是。你再能干,還是到車間去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吧。
就這樣,我坐到了九樓,跟中管待遇一樣,一人獨享一間小辦公室,而且是離頭兒最近的一間辦公室。平日工作時,不用敲門,可以隨時進出分管副總的辦公室。日子久了,還有點特權,可以在自己的辦公室抽煙,偶爾可以遲到早退。在九樓,這兩項是禁止的,抽煙可以,偷偷到衛(wèi)生間抽,還不能被發(fā)現(xiàn)。遲到早退如果不是因公,每月有一次會被警告……有三次就得下崗,滾出行管大樓,到車間當操作工。
我在九樓坐穩(wěn)后,得了個外號,叫小三。這也有兩層意思,一是我考試成績第三被留用,就成小三了。二是說我是九樓的三號人物(這有點夸張了),九樓的中管有七八人,我雖說享受中管的待遇,卻沒有任職。在九樓小會議室開會,我盡管坐在頭兒身邊,但頭兒對面的中管座次,我是排不上號的。一般文秘混得好,人稱小二,我竟然成小三了。私下里一尋思, 在頭兒和我之間,估計中間夾了個保衛(wèi)科長。這人在公司有點背景,又深得頭兒信任,跟頭兒走得最近的, 是他,他把我小二的位置給占了。
在九樓當小三,我很知足。如果說心里有那么一點不平衡的話,就是面子上有的我都有了,實惠真的談不上,跟中管比,我的工資羞于啟齒。
公司的分配,呈倒三角形。公司老總的年薪最高,副總次之、中管次之、基管和技術人員次之、機關工作人員次之,工人最低。我現(xiàn)在算機關工作人員,實行的是點數(shù)工資。我以前在車間當工人,實行的是計件工資,也就是多勞多得。機關的點數(shù)工資是死的,比如說機關工作人員起點工資是三千,如果不升職,干一輩子也是三千。升到基管,工資長半個點,加一千五,升到中管,加一個點,加三千。也就是說,科長的點數(shù)工資是六千,副科長的點數(shù)工資是四千五,一般機關工作人員點數(shù)工資是三千。工作人員與中管的收入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點數(shù)。中管與高管的收入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獎勵,那差距更驚人。
機關工作人員的起點工資,也讓車間一線操作工羨慕。因為他們累死累活,也只有極少數(shù)人的月收入能突破這個數(shù)。
這就是為什么我削尖腦袋要考到九樓的原因。
到九樓后,我干的還是苦活。過去是勞力,現(xiàn)在是勞神。企業(yè)文秘的主要工作, 是整材料。很多人認為企業(yè)材料是務實的,是用效益和數(shù)據(jù)說話的。你錯了,數(shù)據(jù)說話的是報表,不是材料。材料注定是務虛的東西, 黨、政、局、鄉(xiāng)、企業(yè)都一樣。四分干貨,六分注水。文秘的技術,就是如何把水分恰到好處地糅到干貨里去。技術難度,跟水分與干貨的比例成正比。干貨越少,水分越重,糅起來難度越大。
九樓的工作,是公司務虛的部分,企業(yè)的軟實力,也從九樓的工作中體現(xiàn)。市里各主管部門對公司的掌控和檢查,有大半要看九樓的材料。公司的工會建設, 那是市里特別重視的,至少在會議上和文件上特別重視。市總工會檢查公司工會的運作情況,主要看材料。公司團組織工作,基本是擺設,因為青工流動性強,組織工作很難開展。但團市委要看到基層的活動,有活動沒活動要看材料。宣傳工作擔負著企業(yè)文化建設的重任,有文化沒文化,也要有材料。保衛(wèi)工作,不只是防火防盜,還是企業(yè)的“維穩(wěn)”部門,材料總結,要有高度。最傷神的是黨務工作,材料多,要求高。除了這些,還有頭兒參加各種會議的發(fā)言稿,職代會會務材料……
我到九樓三年,就患了職業(yè)病——神經(jīng)衰弱,晚上不吃點安眠藥,很難入睡。
頭兒是個好頭兒,他最清楚我的辛苦,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能給我的虛東西,都給了,卻沒權力給我加薪。前面說過,薪水跟職務是捆綁在一起的。不升職,加薪就是個玩笑。公司中管的提拔是嚴控的,各部門都沒權力提拔中管。各部門分管副總只有推薦權,那得由公司人事部審核, 然后提交總經(jīng)理辦公會討論,最后由總經(jīng)理批準。
九樓的小三,就一直拿九樓的最低薪,燦爛地工作著。
二
升職的機會終于來了。
工會辦公室負責女工工作的老大姐退休了。老大姐是中管, 空出了工會副主席這個缺。
為了補這個缺,頭兒動了腦筋。他拒絕從九樓外面調(diào)中管進來,他要給部門內(nèi)的員工機會。將手下的兵排了隊琢磨,最后認定我接手這項工作最合適。
“我成嗎?”當頭兒跟我談話的時候,我站在他面前眨巴著眼問。
“你成?!鳖^兒說,“先把工作接下來,干好了,升職就順理成章了?!?/p>
女工工作是干什么的?計劃生育、家庭矛盾調(diào)解、女工維權……都是女人婆婆媽媽的事。前任基本都是老大姐,而且是德高望重的老大姐。女工工作的日常事務,主要是家庭矛盾調(diào)解。這活,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好的。
如此陰錯陽差的安排,讓我直冒冷汗。
但頭兒的良苦用心,我懂的。
在九樓這塊地,頭兒是能一手遮天的,他這樣安排了,別人盡管瞧著別扭,覺得荒唐,也不好說什么了。
從此,我成了九樓最忙碌的人。我的本職工作還是文秘,兼任著工會的女工工作。我尋思,一人干著倆人的活,頭兒推薦我升中管就有充足的理由。盡管感覺這幾乎是無法完成的工作,士為知己者死,說的就是我。
我把這事回家跟老婆一說,老婆凝重地瞧著我,只說了兩字:“拼了?!辈黄床恍?,家里欠著房貸,兒子在上初中,老婆在城郊一所小學當“孩子王”,每月的收入還不如我這個在企業(yè)打醬油的。那日子,過得不只是清貧,是寒苦。
我兼任女工工作后,接的第一手活兒就極傷腦筋,公司兩口子鬧離婚。
按常理,這事兒可以直接上法院。但鬧離婚跟離婚是兩碼事,鬧,就是沒走到離婚那一步,屬于家庭矛盾。職工遇上這種事,需要找個說理評理的地方,就找單位。再說,就是鬧上法院,法院還是要到公司調(diào)查情況。當事人的飯碗和工資都在公司,要公司協(xié)助。對公司來說,這不是小事,搞不好影響公司的形象和穩(wěn)定。因此,當九樓一直是公司人員精簡的重點部門時,女工工作一直是專職,而且是高配,一直由中管擔任這份工作。
企業(yè)有一種說法,兩個男人打架,找派出所,一男一女打架,找工會。
那天早上剛上班,一對殺紅眼的男女就從內(nèi)戰(zhàn)公然升級到在行管樓開戰(zhàn)。兩人到九樓的時候,我和兩個保衛(wèi)人員已經(jīng)等在電梯口了。我仔細一瞅,男的不像男的,女的不像女的,頭發(fā)扯得像雞窩,衣服扯得像乞丐。好在都玩的是虛招,沒有造成流血事件,我心稍安。
事情的經(jīng)過有點無聊,男當事人是二車間的一名操作工,女當事人是財務部的一名會計。小兩口都懷疑對方有外遇,相當長一段時間沒過夫妻生活。頭天晚上,操作工想跟女會計和解,溫習一下功課,被女會計嚴詞拒絕了。拒絕也就算了,還跑到另一間房分床睡。操作工郁悶得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讓女會計交代“問題”,兩人就打起來了。女會計說是操作工先動的手,給了她一拳。操作工說沒打,只將女會計推了一下。因為沒有傷,不好判斷是真打還是假打。一拳也好,推了一下也罷,總之操作工動手了,女會計很受傷,也傷不起。發(fā)誓要跟操作工離婚,就把操作工扯到了九樓。
先核實外遇這種事。如果讓一方交代,打死也不會承認。相互揭發(fā),就好辦了。這事要證據(jù),就是鬧到法院,更要證據(jù)。操作工先說,他沒人也沒證據(jù),但感覺妻子有外遇了。感覺的依據(jù)就是,妻子好長時間不跟他過夫妻生活了。結婚還不到兩年啊,孩子也沒有,不過夫妻生活天理難容。
“你養(yǎng)得活孩子嗎?”女會計插話說,鄙夷地白了操作工一眼。
我這才注意到小兩口的差距,操作工和女會計,這在公司是很難湊一塊的。行管樓的女人,個個眼睛幾乎都長在額頭上,找男人是向上看的,女會計有幾分姿色,怎么選擇了一個操作工?再瞧操作工,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出眾的地方,也就一人堆里的貨。瞧言談舉止,也屬于忠厚老實型。
后來才搞明白,操作工的愛情在過去是個才子佳人故事,在當代則是個傳奇。操作工出身寒微,父母都是小市民。父親是個下苦力的搬運工,母親則是販魚賣蝦的流。女會計的家庭則比較優(yōu)越,父親是市委宣傳部的干部,母親在銀行里收金納銀。讓女會計“瞎了眼睛”的原因,是操作工能寫一手好文章,據(jù)說在幾個不知名的雜志還發(fā)表過小說。女會計從小不缺吃不缺穿,生活就缺那么一點詩意。兩人經(jīng)常在公司閱覽室找新雜志看,一來二去,認識了。當時,女會計已有男友,是部隊的一名軍官。操作工的文學攻勢比較猛,總拿徐志摩說事,女會計就把操作工想象成徐志摩了,把自己想象成林徽因了。扔了軍官,跟操作工到城郊尋找“康橋”去了。
自愛上女會計起,操作工就有一種自卑感和不安全感?;楹?,女會計保持她在娘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本色,愈來愈認為自己對操作工的感情是一種恩賜。操作工沉淪在車間和柴米油鹽之間, 完全淪為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丈夫。這樣的婚姻,顯然就潛伏著一種危機。一般來說,最后鬧出一點什么事兒的應該是女會計,她更有鬧點事的本錢和優(yōu)越性。但出人意料的是,操作工陰溝里翻泥浪,竟然搞上一個漂亮的“歌吧女”當?shù)谌?,并將這個不大夠檔次的第三者當成反抗和炫耀的資本,將女會計氣得吐血三斗。
女會計說操作工的外遇,是有根有據(jù)的。
但操作工卻大喊冤枉,他說,他跟那“歌吧女”完全沒事兒,是鬧著玩的,兩人既無感情也沒有性關系。只不過是花錢蓄意利用這個美艷驚人的風塵女,來氣氣女會計,讓她知道他的本事和厲害,證明自己也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只是戲做得太逼真,結果弄巧成拙把事情鬧大了。
我相信操作工說的是實情,他當著我和他妻子申辯時,羞愧得瀑布汗都出來了,幾次瞄著窗外,那表情,是想從九樓跳下去。
開始調(diào)解。
退休的老大姐以前調(diào)解時,總把鬧事的男女帶到九樓的小會議室。我閑暇時,從辦公室的窗戶里親眼看見老大姐的調(diào)解招數(shù)。 “一聽二說三教育”是婚姻調(diào)解絕招。所謂“一聽”,就是進入是非之地后,先裝聾作啞,讓鬧事的男女火藥筒子放盡。當事人啞火的當口,進入“二說”階段,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般不知好歹的男女控制不住情緒, 還會鬧上一陣子,那就進入“三教育”階段。調(diào)解教育有章法,一條一條,軟硬兼施,恩威并舉。
但我的調(diào)解沒有效果,雞子嘴說成鴨子嘴,女會計的態(tài)度仍然強硬,要離。操作工則哭喪著臉,不離。
三
離婚這種事,在社會上雖說像上衛(wèi)生間似的,但在我們這是件極嚴肅的事。公司的職工家庭,婚姻相對比較穩(wěn)定,離婚率一直不高。有婦聯(lián)干部到公司調(diào)研后,得出如下結論:一是職工相對比較單一的生活,讓他們少了許多欲望。二是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讓他們的生活少了許多波折。三是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讓夫妻長期廝守,很少給雙方外遇留空間。
操作工的外遇故事,聽起來像一個玩笑,也的確是一個玩笑。
從那次調(diào)解以后,操作工成了我辦公室和家里的??汀K盐耶斁仁乐髁?,什么話都跟我掏心窩子。他說自己發(fā)瘋般地愛著妻子,妻子在他眼里就是神。只是這神太冷漠了,太不把他當菜了。他愚蠢地搞出一點動靜,想讓妻子吃點味道, 刺激一下妻子。結果弄巧成拙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更嚴重的是,他的工作也不順,他被停崗了。
我到二車間了解情況,車間主任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操作工是誰。
“你連車間的職工也認不清嗎?”我不滿地瞪著眼前的黑胖子說。
車間主任迷糊了一下,嘀咕道:“車間一百多號人,我哪能都認得全、記得清?”又吃驚地瞧著我說,“請問,你貴姓?在工會是干什么的?”
我懶得搭理他,問操作工犯了什么事被停崗了。 主任也沒工夫跟我啰唆,很忙的樣子,說:“我真的想不起這個人。這樣吧,我把班長叫來,你問問?!?/p>
班長很快就來了。
“是的, 是我停了他的崗?!卑嚅L快言快語,“他上班時老看書,說好多次了,就是不聽?!?/p>
我吃了一驚,吃驚的不是操作工看書,是一個小小的班長就能停職工的崗。
“誰給你的權力?你停職工的崗報告車間、報告公司人事部了沒?”
班長一愣。車間主任回答說:“用人權在班組,不用報告車間,更不用報人事部?!?/p>
我離開一線才三年,這種說法聞所未聞。
我較真了,去了人事部。
人事部給了我說法。車間的確有用人權,至于用人權下放到班組的事, 那是車間的管理,人事部不過問。一線工人流動性強,這年月青工都是尖屁股,蹲不熱地方。人事權下放到車間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車間負責招人,試用期半年,試用期滿后,把用工名單報到人事部,人事部跟職工簽勞動合同。半年內(nèi),車間用工名單不必上報人事部,只需報試用工總?cè)藬?shù)核算工資就行了。至于職工違反勞動紀律的處罰,權力完全在車間。停崗也好,開除也罷,人事部不過問,車間也只需上報名單就可以了。
這么說,車間班長停職工的崗就不奇怪了。
為什么停崗?操作工另有說法。當個工人,現(xiàn)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進公司,要托人,要送禮,給車間主任送禮。上崗后,命運又交給了班長。每月發(fā)了工資,得請班長吃飯,得給班長買煙。工作再努力,如果得罪了班長,一天也待不下去。操作工一次也沒請班長吃過飯,也沒買過煙。他想,當個工人,也得孝敬人,說不過去。因此,班長對他也公事公辦。工間休息,聊個天,到車間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這很正常??磿?,也正常。但班長偏不讓他看書,說是違反勞動紀律。這事兒是不是犯紀律,公司也沒有明文規(guī)定,班長說犯紀律,那就是犯紀律了。就為這點事,班長讓操作工第二天不用來上班了。
“我跟公司是簽了勞動合同的,憑什么班長讓我停崗就停崗?”操作工委屈地說。
到車間去理論,車間主任說,你跟班長去解釋,我沒有另外的崗位安排給你。就這樣,操作工被一個班長停崗達半個月。
“這事,以后找工會。”我對操作工說。
“找工會有用嗎?”操作工疑惑地說。
這種疑惑,很有代表性。
我將這事跟頭兒匯報了。這是我進行婚姻調(diào)解過程中出現(xiàn)的小插曲,這個小插曲不能忽略。
“你做好你該做的事?!鳖^兒很嚴肅地說。這種嚴肅不多見,嚇我一跳。潛臺詞好像是說,你以為你是誰?
我想起當年試用期那兩個跟我一塊試用的哥,頭兒經(jīng)常對兩個哥說這句話。我猛然醒悟自己犯忌了,什么法則也斗不過人的法則。放大了說,頭兒停我的崗跟班長停操作工的崗一樣,沒道理可講。
法則和道理,只有你有話語權時,才成立。
頭兒意識到他的態(tài)度嚇著我了,安慰我說:“你的升職報告,我已經(jīng)提交人事部了,好好干!”
我老老實實把工作重心轉(zhuǎn)移到了操作工的婚姻調(diào)解上。
這當口,我后院起火了。
四
生活的惡作劇在于,我在調(diào)解別人婚姻糾紛時,自己家冒出了跟操作工類似的麻煩。
禍起一次網(wǎng)友聚會,那是半年前的事。在一線當工人時,電腦是個什么玩意我都沒興趣,更別說在網(wǎng)上惹事了。有陣子我在辦公室閑得蛋疼,就在一家網(wǎng)站玩,認為自己是個人物,實名注冊。網(wǎng)站也認為我是個人物,名牌公司的白領?。ê梗【脱埼覅⒓泳W(wǎng)友聚會,在鳳凰古城玩了一轉(zhuǎn)。
參加聚會的有很多美女,基本都有商業(yè)動機和背景。我只記得人家的網(wǎng)名,人家都認得我,人肉過我的公司。于是,都跟我合影。從鳳凰回家后,紛紛寄真照片過來了,我沒當回事,扔家里電腦桌抽屜了。前不久妻子打掃衛(wèi)生,翻出了照片。她隨便一瞧,就瞧出了麻煩,認定我在鳳凰出問題了。
“喏,這是你哪個妹妹?”妻子點著其中的一張照片說。
我一瞧,三魂走了兩魂。那是我跟一個女網(wǎng)友的合影,她望著我笑,笑得很嫵媚很曖昧。我呢,當時肯定也有不健康的想法,把人家的腰摟著。
這沒法解釋,盡管我連女網(wǎng)友的網(wǎng)名都記不全。
我笑了一下,妻子后來說我當時笑得很下流。她也不說什么了,當晚就把家里的門反鎖了,我被莫名其妙攆出家門了。
聯(lián)想到自己的工作,這事相當丟人,如果被公司知道,后果更嚴重。如果還干著文秘,頭兒最多打趣我一下,但現(xiàn)在我是女工工作委員,還眼巴巴盼著在這個崗位上升職!
我被攆出來的那晚, 操作工也被攆出來了,我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不期而遇。
在夜市小攤,倆難兄難弟喝上了。
操作工的情緒近乎絕望,小哥瘦了一大圈,胡子都蓋住嘴了。他說沒希望了,準備離婚。我知道,操作工離婚對我意味著什么,我上任后的第一次調(diào)解失敗,我不是干女工工作的料。盡管離婚這種事不是盡人力能夠控制的,但頭兒向來只認結果。他曾板著棺材臉對我說:“一家公司,如果職工離婚率高,公司對外形象是有影響的!”那意思,把要離婚的職工都按住,誰按得?。?/p>
我指著路燈讓操作工發(fā)誓,跟那鳥歌吧女上過床沒有?操作工哭了。
他邊哭邊說:“小二小三不是我這種人想玩就能玩的,那得有錢。我就請那歌吧女吃了幾次飯,溜馬路喝了幾次冷風,就指望人家跟我睡?我妻子太單純了,良家婦女總是把別的女人想成婊子,以為是個男人就上,這可能么?我就他媽的地溝油蒙了心, 想試試自己的魅力,讓妻子重視我……我都快混得不是人了,活得沒尊嚴了??!”
操作工嘴笨,這事還真解釋不清楚了。想到自己能說會道的,那點昏事,不也說不清楚?
喝到半醉, 我把自己那點事跟操作工說了。訴苦說:“這年月信任危機是最致命的,誰也不信誰,這日子怎么過?”
我正說生活哲理, 操作工“啪”地一拍胸脯,睜圓眼說:“老大,跟我的冤案比,你這事不叫個事。交給我了,你家我去過,也見過嫂子,分分鐘搞定?!?/p>
我差點被一口酒悶死,把眼睛擦干凈,瞧小哥那樣,是不是喝醉了。
確定都沒醉,就開始發(fā)誓,為了美好的明天,拼了。操作工擺平我的事,我擺平操作工的事。都沒把握,如果失敗,公司也就多了兩單身漢,沒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晚上,兩個無家可歸的人分頭走,我去了操作工家,操作工去了我家。
操作工的家,住在公司老宿舍樓里。老宿舍樓是國營時期的產(chǎn)物,宿舍商品化后,嚴格地說, 這里已不叫職工宿舍樓了。許多老職工,出于各種原因,把住房廉價賣給了進城的小商小販。有的當了房奴,有的投靠子女,有的進了廉租房。
陳舊的職工宿舍,成了企業(yè)國營時期唯一的紀念。
在一處重新裝修過的房子里,我找到了操作工的家。
女會計正在家里看電視,對我的來訪,有點吃驚。平日都在行管大樓上班,我在九樓,她在八樓,也算臉熟。我進門后,她馬上想起前幾天的調(diào)解。
“我馬上就搬到娘家去了, 這破屋留給他?!迸畷嬚f。在房間四處找煙、找茶葉,結果什么也沒有找到。
操作工曾經(jīng)說過,他和女會計結婚后,家務活他全干了,女會計繼續(xù)過著在娘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菜放哪里、拖把放哪里、茶葉放哪里……女會計從來不必留心的。在客廳茶幾上,放著一堆方便面和零食, 操作工不在家的日子,女會計的生活狀況一目了然。
這個女人,在日常生活中是離不開丈夫的。
我坐下后,也不轉(zhuǎn)彎抹角,直接說操作工。一個成家的男人,感情不只是生活的全部,太多的苦和累,只能在心里裝著。
“我已經(jīng)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你丈夫的行為,實際上是一個男人為了在妻子面前找回失落的尊嚴和被愛的感覺,選擇了一種極其幼稚而愚蠢的方式。你應該信得過自己丈夫,他對你沒有實質(zhì)性的背叛?!蔽艺\懇地說。
操作工被停崗的事,一直沒有告訴妻子。我也說了,我覺得這事不丟人,告訴他妻子是必要的。如果家丑再張揚出去,被人利用,操作工重返崗位就困難了。
女會計激動了,跳了起來?!盀槭裁匆K麔??他是個老實人,得罪誰了?要這么欺負他!”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對,操作工是個老實人。盡管老實人有時害死人,但老實人還是老實人??膳碌氖锹斆魅耍斆鞣幢宦斆髡`,有時是致命的。
我給女會計講了個故事。不久前,小城發(fā)生了一起盜竊案。女主人回到家時,女賊還沒來得及逃走。面對突然歸來的女主人,女賊靈機一動,風騷地躺在沙發(fā)上,反問女主人是誰。女主人大吃一驚,面對漂亮的女賊,竟然狐疑得張口結舌。女賊得寸進尺地蕩笑道:“你難道是這家男人的另一個相好?”女主人肺都氣炸了,認定女賊是自己丈夫勾引的野女人,怒不可遏地將女賊趕了出去。女賊輕易逃脫后,打電話回來奚落女主人,說自己用這招多次脫險,想不到有那么多女人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女主人懊悔不已,想到丈夫一貫的君子作風,自己咋在關鍵時候懷疑起丈夫了呢?
女會計深思著。
我順便說了一下自己那點事,我妻子不理解的事,女會計反而有客觀判斷,馬上給結論說:“這里面有誤會?!?/p>
“是啊,你丈夫此時此刻正在為保衛(wèi)另一個家庭在努力。”我說了操作工到我家的事。
“他?”女會計突然笑了,“還不如我去?!?/p>
我知道我應該告辭了。
回家路上,我正哼著小曲,迎面碰上垂頭喪氣站在我家小區(qū)門口的操作工。操作工說:“兄弟,我沒搞定嫂子。我說什么,她就是笑,不肯原諒你。”
操作工不了解女人。
我拍拍他的肩說:“我搞定弟妹了。”操作工一聽,喜得跑掉一只鞋。
回到家,妻子還在笑。我知道她笑什么,假裝不明白地說:“有什么好笑的?”妻子笑道:“你到哪找的一個說客?說一句話流一腦殼汗。就不能找個嘴巴皮利落的?”說著,白了我一眼。
“你還別說,我就服這號老實人。你的話,我不信,他的話,我信?!逼拮诱f。
我苦笑了。
“這次就算了。不過, 今后骨頭長緊些。去,飯在鍋里。吃了洗個澡。”
我開心地笑了。
操作工和女會計和好后,請我撮了一頓,我妻子也去了。兩個女人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討論了當前的婚姻形勢,肯定了對丈夫嚴管的必要性,分別對各自的丈夫進行了必要的批評。
那天上班, 我把調(diào)解報告交給頭兒的時候,頭兒一臉壞笑地望著我問:“都和解啦?”我點頭如雞啄米:“和解了?!绷ⅠR感覺頭兒這話問得有問題,我家那點事莫非……
“你的升職報告,人事部已經(jīng)核準,總經(jīng)理辦公室會下周討論?!鳖^兒不緊不慢地說。
我喜得什么也沒說,沖上去將頭兒擁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