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優(yōu)
(復(fù)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082)
斜陽處·眼前語·舊香色——論民國女性詞人的詞藝拓展和詞學思想
付 優(yōu)
(復(fù)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082)
民國時期,由于學詞渠道的新變、交游方式的新變和傳播途徑的新變,女性詞人的作品出現(xiàn)了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拓展、詞作用語的拓展及詞序功能的拓展,詞藝整體上達到了新的高度。同時,從散見于各處的序跋、書信和日記等材料中可以發(fā)現(xiàn),女性詞人的詞學思想也出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主旨的差異化、取法對象的多樣化和批評理論的風格化,值得進一步研究。
民國時期;女性詞;詞學思想
近年來,對民國女性詞的關(guān)注和研究日漸興盛。以徐自華、徐蘊華、呂碧城、沈祖棻、丁寧、陳小翠為代表的民國女詞人的生平和作品得到了較為細致的梳理和分析,以壽香社、梅社為代表的民國女性詞社也在近代舊體詩詞結(jié)社研究中占據(jù)了頗為重要的位置。然而,民國短短三十八年間,涌現(xiàn)過數(shù)百位有作品傳世的女詞人,相較于詞作創(chuàng)作的繁榮狀態(tài),目前學界對該領(lǐng)域的研究仍然有待深入。與此同時,學界對民國女性詞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詞學思想的關(guān)注較為零落,乃至部分研究者認為,“民國女詞人在詞學見解和創(chuàng)作主張方面處于‘失聲’狀態(tài)”。筆者重新檢視文獻發(fā)現(xiàn),民國女性詞人的詞學思想散見于各種序跋、書信和日記里,其中不乏較有價值的觀點。整體上看,甲午、庚子之后,隨著時代的新變,晚清民國女性詞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創(chuàng)作歷程、創(chuàng)作成果、詞學觀念無疑也展現(xiàn)出新氣象、新主張,值得研究者予以更多關(guān)注。
相較于不斷承擔“肆意落筆”“無顧忌”等激烈批評的歷代女詞人,晚清民國以來,由于國勢的衰落、社會危機的加深,女性創(chuàng)作者不斷超越閨閣的空間限制,逐漸經(jīng)營出新的婦女文化。以此為背景,民國女性詞人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概而言之,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一)學詞渠道的新變
民國時期,女性學詞的渠道,既延續(xù)了傳統(tǒng)的“家教”“私淑”,又發(fā)展出新式的學校教育。幼承家學者如何振岱愛女何曦,其兄為其《晴賞樓詩詞》作序時曾言“予幼與怡妹讀書于家中之忍冬齋……先君講學,妹常侍側(cè),庭闈訓誨,所得獨多”。又如《晦珠館詞稿》作者馬汝鄴,其自敘求學經(jīng)歷云“余少好讀書而遇多嗇,初侍先君子游學京師,授以《女四書》《列女傳》,略能領(lǐng)悟。歲己亥隨先伯父于順慶,日授余與仲兄課,是為求學之始”。
師從名家詞人者如著名女詞人丁寧。她在《還軒詞·自序》中追憶道:“余幼嗜韻語,九歲誦唐詩,至月落烏啼、煙籠寒水等句,輒悄然似有所會。乃學為小詩,年十二,積稿盈寸,顧咿嘎稚俗,幾類盲詞?!敝钡桨輷P州名儒陳含光、南社名宿程善之為師學習詩詞,又同龍榆生、夏承燾等人唱和切磋,丁寧才有機會以詞名垂世?;蛉鐒⒑?、陳瑾冠等41位武進蘭社女弟子,師從周葆貽學習詩詞格律,以結(jié)社的形式吟詠酬唱,也創(chuàng)作出不少清新可誦的詞作。
與此同時,在二十世紀初國故運動的影響下,國學研究日益繁榮。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增設(shè)專業(yè)課程,將“唐五代詞”“北宋人詞”“南宋人詞”設(shè)置為國文學門第三年課程。在北大的帶動下,“向時所薄為小道之詞,乃一躍而為國文系主要課程”。一批享有盛譽的詞學家成為了南北詞學講筵負責人,“南京中央大學為吳瞿安(梅)、汪旭初(東)、王簡庵(易)三先生;廣州中山大學為陳述叔(洵)先生;湖北武漢大學為劉永濟先生;北平北京大學趙飛云(萬里)先生,杭州浙江大學為儲皖峰先生,開封河南大學為邵次公(瑞彭)、蔡嵩云(楨)、盧冀野(前)三先生,四川重慶大學為周癸叔(岸登)先生,上海暨南大學為龍榆生(沐勛)、易大廠(韋齋)兩先生”。數(shù)年間,各校培養(yǎng)出大批精于倚聲填詞的知識女性。例如,女詞人沈祖棻先后求學于南京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跟隨吳梅、汪東兩位先生學詞,造詣頗高。沈祖棻的成名作《浣溪沙》就是大學詞學課的一篇作業(yè)。其詞云:
芳草年年記勝游,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里思悠悠。 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沈祖棻之夫程千帆為該詞作箋曰:“此篇一九三二年春作,末句喻日寇進迫,國難日深。世人服其工妙,或遂戲稱為沈斜陽,蓋前世王桐花、崔黃葉之比也。祖棻由是受知汪先生,始專力倚聲,故編集時列之卷首,以明淵源所自?!?/p>
(二)交游方式的新變
時至民國,女性詞人的社會身份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賢女”“烈婦”“名妓”“女冠”的分類,涌現(xiàn)出一大批超越家庭性別角色,成功承擔社會責任的女教師、女報人、女革命家、女教育家。如《懺慧詞》作者徐自華,出身仕宦,嫁入南潯巨室,本立志“在閨為淑女,出閣為順?gòu)D,為令妻,他日則為賢母”,家道轉(zhuǎn)頹后到潯溪女學主持校務(wù),結(jié)識了“鑒湖女俠”秋瑾,日夕欷歔、縱論家國,遂發(fā)出“亡國恨,終當雪。奴隸性,行看滅……愿吾儕、煉石效媧皇,補天闕”的沉痛吶喊。徐自華后來加入南社、主張女權(quán)、捐資《女報》、收葬秋瑾,成長為浙江著名的革命者。又如《紅樹白玉山館詞草》作者張默君,早年加入同盟會,后赴美留學,回國后曾創(chuàng)辦《大漢報》,主持《神州日報》《上海時報》,亦為享譽一時之女杰,詞中有“中年豪氣恁難收”之語,頗見其平生志向。邵瑞彭為其詞集作序云:“世有善知識,慎勿以古來閨秀相提并論,方可以讀默君之詞矣?!泵駠栽~人群體社會身份的變化、生活范圍的拓展,為民國女性詞詞境的拓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社會身份既變,女詞人的交游方式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首先,民國女性詞人能夠打破傳統(tǒng)社會性別角色限制,平等地與文人學士交流唱和。例如,呂碧城幼年喪父,依舅父而居,求學不得,于1904年憤然出走天津,幸得《大公報》總理英斂之仗義幫扶,謀得《大公報》一席位,開始了自己以文字自立的職業(yè)生涯,隨后還曾出北洋女子公學教習,一時名流樊增祥、易順鼎等人對之推崇備至。
其次,女性詞人廣泛地參與到詩詞結(jié)社活動中,構(gòu)成了詞人群體互動的有生力量。例如,1932年秋,南京中央大學學生組織詞社“梅社”,成員主要就是女詞人沈祖棻、胡元度、徐品玉、龍沅、曾昭燏、杭淑娟等人,“梅社每兩周聚會一次,輪流作東道主,指定地點,決定題目,下一次作品交卷,互相研究觀摩,然后抄錄起來,呈吳師批改”。再如,1936年,何振岱從北京返回福州主持壽香社,女弟子葉可羲、王德愔、劉蘅等十余人從之入社,先后以燈魂、新寒、煙江、漢雙魚洗、酒醒見月等題目命題填詞,后社課詞作362闕結(jié)集為《壽香社詞鈔》。
再次,女性詞人積極主動傳播詞學,或主講席,或事研究,或結(jié)新社。民國女詞人中,馮沅君、李祁、冼玉清、盛靜霞等數(shù)十人都曾經(jīng)擔任過教員,為詞學培養(yǎng)了新生力量。在教學之余,她們還堅持從事詞學研究,為學術(shù)界貢獻了一批影響深遠的成果。如沈祖棻著有《宋詞賞析》《唐人七絕淺釋》;馮沅君著有《宋詞概論》《張玉田年譜》,與其夫陸侃如合著有《中國詩史》等。此外,1942年,沈祖棻在成都金陵大學主講“詞選”課時,還曾經(jīng)組織盧兆顯、楊國權(quán)等喜愛詩詞的青年人成立正聲詩詞社,刊有《風雨同聲集》,在當時很有影響。
(3)傳播途徑的新變
傳統(tǒng)的女性詩詞作品的傳播方式,或是由其家族在其晚年或去世后以“焚余”“繡余”的名義刊刻出版,或是以斷篇零什的形式被收入文人士子所編輯的詩話詞話,或是在地方志、地方詩詞集中占據(jù)一點“驥尾”的位置。時至民國,一方面,傳統(tǒng)的詞集傳播方式仍然廣泛存在。既有女性詞選集、總集的大量刊行,如吳灝選《歷代名媛詞選》(上海吳氏木石居1913年石印本)、周銘輯《林下詞選》(上海中華書局1915年石印本)、徐珂選《歷代閨秀詞選集評》(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6年出版)、張友鶴選《歷代女子白話詞選》(上海文明書局1926年出版)等十余種女性詞集的刻印;又有女詞人個人詞集的長期風行,以呂碧城作品為例,自1905年英斂之在天津刊行《呂氏三姊妹集》之后,碧城之《信芳集》先后于1918年、1925年、1929年、1930年分別由南社友人王鈍根、門人黃盛頤在上海、北京等地刊行,碧城之《曉珠詞》亦先后于1932年、1937年出版三次;還有女性詞社詞集流行南北,如周葆貽選《武進蘭社弟子詩詞集》、何振岱輯《壽香社詞鈔》、吳梅輯《潛社詞刊》、柳亞子輯《南社詞集》等;另有為紀念重要事件而刊行的女性詞集出版,如為慶賀陳小翠于歸,其父陳蝶仙為其刊刻了詞集《翠樓吟草》。
另一方面,由于報紙期刊爆炸式的發(fā)展,詞作的傳播方式從“創(chuàng)作—收集—刊刻”轉(zhuǎn)換為“即寫即印”,大大提高了詞作傳播的范圍和效率,“行銷所至,遠及檀香山,僻至甘肅的邊地”。民國期間刊載舊體詩詞的期刊不下數(shù)百種。從1914年創(chuàng)刊的《女子世界》、1915年創(chuàng)刊的《小說新報》一直到1940年創(chuàng)刊的《同聲月刊》、1944年創(chuàng)刊的《中國文學》等各時期較有代表性的刊物都曾經(jīng)刊發(fā)過女性詞人的作品。尤其是龍榆生主編的著名詞學刊物《詞學季刊》,還辟有“現(xiàn)代女子詞錄”專欄,共收錄了二十余位女詞人的作品,占所收詞人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龍氏四十年代創(chuàng)刊的《同聲月刊》也設(shè)有“今詞林”專欄,收錄了呂碧城、羅莊、丁寧女弟子黃璧如、汪精衛(wèi)女汪彥斌等女詞人之詞作。
民國時期,由于女性詞人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出現(xiàn)了上述學詞渠道的新變、交游方式的新變、傳播途徑的新變,為女性詞作內(nèi)涵和境界之豐富性的拓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也就逐漸孕育出了新的詞境和詞學觀念。
不同于歷代以來風格上傾向于纖婉、情感上傾向于傷怨、美感上傾向于清慧的女性詞人,民國時期,當內(nèi)亂外患的慘禍遍及神州各地,被視為“愛國救難的俠者和斗士角色”的女詞人群體逐漸擴大,與同時存在的“順從于深閨制度但又不免幽苦感的傳統(tǒng)女性角色”交相映照,在身世的畸零、社會的壓抑、時代的紛亂中共同探索,拓展了詞的表現(xiàn)內(nèi)容、表現(xiàn)方式和表現(xiàn)效果。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拓展
民國時期,由于社會身份的新變,生活范圍的擴大,知識技能的積累,女詞人群體所能夠取材的內(nèi)容逐漸豐富,觀察的力度愈加深刻,從而也就大幅度拓展了詞作的創(chuàng)作范圍。
一方面,女性詞人開始書寫新生活、新見聞、新機遇。如陳小翠用三闕《沁園春》分詠“新美人發(fā)”“新美人手”“新美人裙”,一洗劉過、朱彝尊等人同題材作品對女性的賞玩感,用嬌憨纖麗的筆調(diào)書寫新潮女郎的風情神態(tài),尤其詠“新美人手”一闕中“掬月無痕,掐花留恨,剪盡年前鳳爪紅。難防備,慣掩人身后,遮住雙瞳”,對青春少女活潑情態(tài)的表達頗見趣味。
更多的新材料來源于一批走出國門、游學海外的女詞人。如單士厘就曾以外交使節(jié)夫人身份,隨同丈夫錢恂出國長達十年之久,遍游日本和歐洲各國。又如南社張默君也曾游學美國,寫下《浪淘沙·歐戰(zhàn)后過法梵薩依宮》等詞作。最典型的代表當屬被錢仲聯(lián)譽為“近代女詞人第一”的呂碧城。碧城從1920年起開始出國訪學和游歷,長期旅居海外,足跡遍布歐美,其《海外新詞》將歐美火山、冰川、湖海、花木、宮殿一例納入吟詠,對于所游各國的神話傳說、歷史人物、名勝古鎮(zhèn)亦屢加感賦,發(fā)前代所無,開風氣之先。如《解連環(huán)·巴黎鐵塔》《絳都春·拿坡里火山》《金縷曲·紐約港口自由神銅像》諸首詞作切實地豐富了詞的表現(xiàn)形式,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范圍,在詞史上擁有特殊的地位。
另一方面,在晚清民國遍地狼煙的大背景之下,女詞人群體“憂世情懷”日益深重。首先以舊詞體為戰(zhàn)斗武器展開創(chuàng)作的當屬集才、慧、俠、烈于一身的秋瑾。其《如此江山》(“蕭齋謝女”)下半闕云:“曰‘歸也’,歸何處?猛回頭,祖國鼾眠如故。外侮侵陵,內(nèi)容腐敗,沒個英雄作主。天乎太瞽!看如此江山,忍歸胡虜?豆剖瓜分,都為吾故土。”詞句高亢朗麗,令人凜然心折。激勵之下,女詞人紛紛效仿,創(chuàng)作了大量時事詞以記錄山河破碎之慘況,鼓蕩愛國捐身之節(jié)義。僅《影觀詞》作者湯國梨一人,就先后寫有《浣溪沙·“一二·八”之亂避地杭州,余君邀登樓外樓》《臨江仙·時上海已淪陷》等數(shù)十首“史詞”。就連少年得意,“殊少凄涼幽咽之音”的女詞人陳家慶亦不免熱血奔涌,寫下《滿江紅·聞日人陳兵南翔感賦》《如此江山·遼吉失陷,和澄宇》《揚州慢·過閘北》等悲壯激昂的詞作,斑斑血淚,頗能警頑啟愚。
這一時期,在創(chuàng)作“史詞”方面用力最勤的,還要屬“常自恨未能執(zhí)干戈,衛(wèi)社稷”的沈祖棻。施議對曾統(tǒng)計,在《涉江詞》中,用賦體直敘或者比興寄托寫“當前之大小政事”的篇章接近七十闕,約占全集的七分之一。祖棻的聯(lián)章組詞既聚焦杏壇之贓墨,如《鷓鴣天·華西壩春感》(“百尺高樓數(shù)仞墻”)四首詠金陵大學當局吞沒職工食米之公案;又關(guān)注社會之腐敗,如《虞美人·成都秋詞》(“沉沉銀幕新歌起”)五首,前三首寫抗戰(zhàn)期間達官巨宦在成都聽歌、跳舞、投機交易諸事,后兩首婉譏美援空軍兵士麇集成都生活奢靡,教會女生以習西俗和外語為榮兩事;還直刺當局之黑暗,例如《鷓鴣天》(“驚見戈茅逼講筵”)四首記載六一慘案、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條約之簽訂等要聞,諸首詞作皆文情交至,令讀者或目眥欲裂、須發(fā)畢張,或悱惻悲惋、愴然涕下,誠為垂世之作。
(二)詞作用語的拓展
除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拓展以外,民國女詞人在詞作用語的選擇方面也進行了不少的新嘗試,比較突出地展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大量使用語典、事典,在有限的語言載體中寄寓復(fù)雜多層的內(nèi)涵和情緒。用語典者如冼玉清《高陽臺》(“錦水魂飛”),中云“青山忍道非吾土,也凄然一片啼紅”?!扒嗌饺痰婪俏嵬痢背鲎酝豸印兜菢琴x》“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后歷代文人如虞集、元好問都曾在詩詞中使用過這個語典。用事典者又分為用古典和用今典。用古典者如丁寧《驀山溪》(“迷漫煙柳”)之下半闕:“沉沉兵氣,恍見星如雨。往事念干城,悄西風、神鴉社鼓。莼鱸秋老,何日是歸期,烽北舉。江東注。一息愁千縷?!贝嗽~作于1936年秋作者重返故鄉(xiāng)登平山堂隔江望遠之際。其時中華之形勢早已是外割內(nèi)消、危機四伏,因此丁寧有意使用了兩個特殊的典故。一是語典“神鴉社鼓”,出自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的成句;二是事典“莼鱸秋老”,出自《世說新語·識鑒篇》所載張季鷹見秋風而思吳中秋季之菰菜、莼羹、鱸魚膾,因而辭官歸故鄉(xiāng)之事,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同樣使用了這個事典。有了“語典”與“事典”所鋪墊的歷史“底色”,作者憂思綿渺的心情也就畢肖紙上了。用今典者如沈祖棻《浣溪沙》十首之八,有句云“一夕驚雷海變田,群龍何處駕瑤軿?素云黃鶴擁飛仙。周穆蟲沙空歷劫,淮南雞犬亦升天。忍傳消息到人間”。除“雞犬升天”的語典外,此詞還使用了一樁“今典”,即“香港淪陷時,孔令偉攜犬乘飛機逃離”之事。此事發(fā)生后,舉國輿論大嘩,胡適、夏承燾等名家文人都曾在日記和書信中提及學生游行抗議之聲浪。祖棻師汪東亦有詩句諷刺其事云“寄謝飛鴻翼,徒勞汝往返。人命若蜉蝣,仙家有雞犬”。祖棻詞譏刺之意與汪東相類,但表達更為曲婉幽微。
其二,采用“陌生化”的手法,大量吸納新名詞,增強詞體的表現(xiàn)力。其所用新名詞皆“眼前語”,似乎不假思索、毫不費力,實則幽深綿邈,令人探繹無窮。例如,武進蘭社女弟子劉雁秋、周浣倩等人曾將無線電、飛機等現(xiàn)代科技產(chǎn)物納入社課詩詞的吟詠范圍。又如,呂小薇的詞作《菩薩蠻》(“勸君休問今何夕”),下半闕云“霓虹燈似霧,歌媚‘毛毛雨’。誰唱大刀環(huán),長城山外山”。此詞作于1934年中秋作者與同學游淞滬抗戰(zhàn)遺跡之時,除引入“霓虹燈”這一新名詞外,更關(guān)鍵的是用兩種歌曲巧妙形成了對比。《毛毛雨》是1927年由黎錦暉填詞作曲的一首流行歌曲,歌詞大意是詠男女相思。而“大刀環(huán)”則是一個語典,出自徐錫麟《出塞》詩前兩句“軍歌應(yīng)唱大刀環(huán),誓滅胡奴出玉關(guān)”。在呂小薇的視野中,柔媚的情歌時時耳聞,高昂的戰(zhàn)曲卻不知歌者何處,國事蒼茫的唏噓情緒也就在這種對比中傳達出來了。沈祖棻也同樣喜愛用新名詞寫舊體詞,如小令《浣溪沙》:
碧檻瓊廊月影中,一杯香雪凍檸檬。新歌爭播電流空。 風扇涼翻鬟浪綠,霓燈光閃酒波紅。當時真悔太匆匆。
用當時新流行之風扇、紅酒、播音等新名物入詞,音節(jié)瀏亮,意象清新,故汪東贊之為“如此用新名詞,何礙?”“善以新名入詞,自然熨帖”。
其三,引禪語、方言入詞,或自然高妙,或新奇警人,豐富了舊體詞的語言源泉。前者如王闿運女弟子楊莊于1928年春寄其兄楊度的《百字令·和伯兄虎禪師答天畸居士江亭懷舊之作兼呈畸公》。該詞下半闕云:“自笑漆室衿期,班昭意志,妄擾虛明照。頓覺妙圓清凈性,即是六根煩惱。無色無空,即空即色,冷暖憑誰道。人間游戲,榮枯哀樂都好?!痹~句騰挪跌宕中大量引用佛經(jīng)語,而只限頓悟蒼涼,無艱澀詰屈之感,殊為難得。后者如丁寧的兩闕《南歌子》,均用揚州方言填詞。茲舉第一首為例:
小艇偏生穩(wěn), 雙鬟滴溜光。 幾回兜搭隔簾張, 卻道鳧莊那塊頂風涼。 楊柳耶些綠, 荷花實在香。清溪雖說沒多長, 可是緊干排遣也難忘。(《南歌子·索居無俚,綴揚州土語, 憶湖上舊游,兼懷船娃小四》)
詞中白描揚州風土人物,場景清新動人,土語與書面語連綴無痕,似俗而雅,可見女詞人才華之富,用力之深。
(3)詞序功能的拓展
自北宋張先、蘇東坡等士大夫倡導(dǎo)在詞牌下添加小序后,原本無序或者僅加“秋愁”“贈別”等短題的小詞就開拓出新的導(dǎo)讀、紀實和審美功能。民國女性詞人沐傳統(tǒng)之溉澤,值時代之新變,在創(chuàng)作中大量使用詞序,擴展了詞作的社交功能和抒情功能,為我們豐富了文學史料、社會史料和音樂史料。
其一,通過詞序定義寫作語境。這是詞序最常見的功能,也就是在詞牌下“交代寫作緣起,補充與詞有關(guān)的線索,為讀者提供理解欣賞的基礎(chǔ)”。交代寫作時間和緣由者如陳家慶《滿江紅》(“云鬢風鬟”),詞序云:“甲戌三月與澄宇同游小姑山,冒雨偕行,舟泊絕壁下,因填此解。”補充與詞有關(guān)的線索,定義詞的風格基調(diào)、情感色彩者如劉麟生女弟子李祁《浣溪沙》(“盛夏生寒亦一奇”),詞序云:“觀音誕日,夜雨。其后數(shù)日小雨,時行涼可衣夾里。西湖一帶日隱云青,冷風吹綠,風景氣候,非夏非秋,頗疑仙境,暫現(xiàn)人寰?!痹~序描繪傳神,流暢類小品,為詞作鋪墊了清新雋永的底色。為讀者提供理解欣賞的基礎(chǔ)者如呂碧城長姊呂惠如所作《踏莎行》(“廊閃晶燈”)有小序云:“末句櫽括杜工部詩意?!眲t是由于此詞末句“冰壺休涴九秋心,天寒珍重姮娥寡”化用了杜甫《月》詩“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之句。想來詞人頗為自矜于佳詞警句,因此特用小序點明來處,使讀者不至輕易略過。
其二,通過詞序補充寫作背景。民國女詞人常通過拓展詞序作為實用文體的功能,補充說明寫作的背景,調(diào)和新語境與舊詞體的矛盾,融新材料入舊格律。如呂碧城《海外新詞》對詞序的使用,將外語詞匯寫入詞序,剪輯巧妙,如《摸魚兒》(“望凄迷寒漪銜苑”)序曰“倫敦堡吊建格來公主Lady Jane Grey”。更突出的例子是呂碧城所作《金縷曲》(“孰肯黃金幣”)一闕,詞序中說:“《倫敦快報》稱銀幕明星R.Valentino之死,世界億萬婦女贈以涕淚及香花,而無黃金之賻,迄今借厝他塋,不克遷葬。其理事人發(fā)乞助之函千封于范氏富友,答者僅六函,予為莞爾。曩予舟渡大西洋,曾夢范氏乞耒(事見《鴻雪因緣》),今賦此闋寄慨,兼償夙諾焉?!痹~序中以較為簡短的語言交代清楚了所見之新聞、作者之感想、宿昔之因緣,創(chuàng)作之動機,這樣的情境下,脫離詞序準確理解原詞的內(nèi)容和情感是難以想象的。
另一種比較典型的情況是作者通過詞序說明個人的交游、蹤跡和經(jīng)歷等情況,讀之如觀作者之簡歷,為文學史料學保存了豐富的文獻資料。如女詞人薛紹徽所作《滿江紅》(“莽莽江天”)一闕詞前長序就記載了1890年其跟隨丈夫陳壽彭前往馬江(馬尾軍港)祭奠中法海戰(zhàn)死難將士時,所聽聞的中法海戰(zhàn)細節(jié)以及林獅獅等漁民英勇作戰(zhàn)、捐軀國難的感人事跡。另以沈祖棻為例,《涉江詞》之詞序有對女詞人個人生活重大時刻的定格白描,如結(jié)婚,“丁五之秋,倭禍既作,南京震動。避地屯溪,遂與千帆結(jié)縭逆旅。適印唐先在,讓舍以居。驚魂少定,賦茲四闋”;如病中歷火災(zāi),“庚辰四月,余以腹中生瘤,自雅州移成都割治。未痊而醫(yī)院午夜忽告失慎。奔命瀕危,僅乃獲免。千帆方由旅館馳赴火場,四覓不獲,迨曉始知余尚在。相見持泣,經(jīng)過似夢,不可無詞”;如分娩,“丁亥之冬,余在武昌分娩,庸醫(yī)陳某誤診為難產(chǎn),勸令剖腹取胎;乃奏刀之際,復(fù)遺手術(shù)巾一方于余腹中,遂致臥疾經(jīng)年,迄今不愈。淹纏歲月,黮暗河山,聊賦此篇,以申幽憤。己丑二月,記于滬濱”,前后編綴連讀,豈不是一部抗戰(zhàn)時期普通知識分子生活史?
總體上看,民國女詞人對詞藝的拓展用力頗多,既有新意識的訴求,又有新材料的引納,既有新語言的編綴,又有新感情的激發(fā),呈現(xiàn)出或壯浪幽奇,或清雋秀逸,或沉雄慷慨,或妍妙澄澈等不同的美感特質(zhì),達到了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
兩宋以來,女性創(chuàng)作者留下詞作傳世者史不絕書,但自李清照《詞論》“詞別是一家”說后,歷代真正能提出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詞學觀念的女詞人實數(shù)鳳毛麟角。民國時期,盡管詞學研究范疇中,傳統(tǒng)派、新變派、現(xiàn)代派競相登臺,況周頤“重拙大”說、蔣兆蘭“詞貴體潔”說、龍榆生“意格說”、夏承燾“清剛說”、王國維“境界說”、吳梅“詞心”說等種種新論爭奇斗艷,但女性詞人的詞學創(chuàng)獲卻較為失色。但這并不意味著近四十年間,數(shù)百位女性詞人對詞體、詞人、詞史、詞藝毫無思考,對詞集的整理毫無貢獻,只是女性詞人群體的諸多觀點散見于各種序跋、書信、日記之中,需要仔細加以整理,詳細剖析,才能夠還原民國女詞人在詞學思想方面真實的思考、探索和總結(jié)。以下試就民國女性詞論中幾個關(guān)鍵問題加以剖析:
(一)創(chuàng)作主旨的差異化
由于身世境遇的千差萬別,民國女性詞人的創(chuàng)作主旨呈現(xiàn)出巨大的差異性。一部分作者的創(chuàng)作主旨與傳統(tǒng)才媛“繡黹之余不廢吟詠”相仿?;虺鲇凇敖逡宰詩省敝康?,如汪靜芬編輯《蕓香閣懷舊瑣語》。自序云雖“生長舜湖,少耽吟詠”,但“顧自于歸后,料量米鹽,往來井臼,嗣以鞠育兒女,保抱提攜,終日僬僬無寧晷,筆硯書籍,屏棄不親”,直到“今者兒女漸長,外子亦不事遠游”,方得“稍親書史,藉以自娛”。或出于“排遣時日”之目的,如楊云史之女、畢倚虹之妻楊芬若曾著有《綰春樓詞話》《綰春樓詩話》,選有清代女子詞集《綠窗紅淚詞》。芬若曾坦言,其創(chuàng)作詞話的目的是在“昔日所讀諸閨秀詩集,清辭麗句,深印腦海,每不能去”的基礎(chǔ)上,“際此多睱,一一寫出,編為詞話,藉以排遣時日”。或出于“吟詠夫婦唱隨之樂”的目的。民國詞壇中頗多“同隸詞籍”的知己夫妻,如合著《中國詩史》的馮沅君與陸侃如,“想見其風流勝賞,如天外劉樊矣”的陳家慶與徐英,被沈尹默譽為“昔時趙李今程沈,總與吳興結(jié)勝緣”的沈祖棻與程千帆,“合歸來堂、鷗波館、寒山千尺雪為一冶”的潘靜淑與吳湖帆,都留下了“彩筆共題襟”的佳句。
另一部分作者的創(chuàng)作主旨則是書寫身世之凄苦、命運之流離。此類最典型的代表當屬《還軒詞》作者丁寧。丁寧庶出,降生后十三天,生母去世,十余歲時父親去世。在嫡母的安排下,丁寧十七歲時嫁到了黃姓人家,婚后發(fā)現(xiàn)丈夫乃一吃喝嫖賭之浪蕩子。二十二歲時,丁寧唯一的孩子文兒夭折,痛不欲生,遂與丈夫離婚,從此一葉飄零,終身獨居。由于屢遭家難,處境日蹙,丁寧的詞作多半為感時傷逝之作,尤其是諸首懷念女兒、懷念朋友的作品,哀深怨極,令人淚下。如其1939年至1952年間的《懷楓集》開卷之作《謁金門》三首,分別以“留不得”“歸不得”“行不得”起句,慘淡悱惻,格外真摯。丁寧在《還軒詞·自序》中說:“第以一生遭遇之酷,凡平日不愿言不忍言者,均寄之于詞。紙上呻吟,即當時血淚?!庇纱丝芍~人的創(chuàng)作旨向。夏承燾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給予丁寧詞作極高評價,稱“吾溫數(shù)百年來女流,無此才也”,并指出丁寧之才來自于“以百兇成就一詞人”,誠為中的之論。
與此同時,還有一部分女詞人在“寇難旋夷,杼軸益匱,政治日壞,民生日艱”的逆旅中,選擇了以如椽藝筆關(guān)照現(xiàn)實,執(zhí)著地創(chuàng)作出新舊變革時期之一代“史詞”。如沈祖棻之《臨江仙》(“昨夜西風波乍急”)八首,“作于一九三八年秋初入川后不久,歷敘自南京經(jīng)屯溪、安慶、武漢、長沙、益陽終抵重慶諸事,極征行離別之情”。同集《浣溪沙》(“蘭絮三生證果因”)十首,亦皆詠時事,從1984年中日戰(zhàn)爭到1942年華盛頓宣言之間半個多世紀里的重大事件,舉凡日本侵華、汪精衛(wèi)叛變、香港淪陷、國共矛盾、國際局勢等等無不囊括在內(nèi),旨隱辭微,極得風人之深致。值得注意的是,民國女詞人的創(chuàng)作里對于性別壓力的苦悶逃離,對于社稷危殆的痛心疾首,雖然是承接從兩宋之交的李清照到明末清初女性創(chuàng)作群體一脈薪傳的“舊話語”,但其中所顯示的情感和理性的深度與強度已經(jīng)隨時代而變。仍以沈祖棻為例,其《上汪方湖、汪寄庵先生書》曾言:“受業(yè)向愛文學,甚于生命。曩在界石避警,每挾詞稿與俱。一日,偶自問,設(shè)人與詞稿分在二地,而二處必有一處遭劫,則寧愿人亡乎?詞亡乎?初猶不能決,繼則毅然愿人亡而詞留也?!边@表明,一部分女詞人已經(jīng)具有清晰的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其創(chuàng)作主旨中增添了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新動機”,為推動民國女性詞向著多樣化和深刻化發(fā)展打下了基礎(chǔ)。
(2)取法對象的多樣化
晚清的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表示,學詞之路徑在于“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此論經(jīng)常州詞派諸人前后發(fā)揚,于晚清民國詞壇影響極為深遠。但民國畢竟是個“大變局”的時代,國勢削弱,士氣消沉,人心思變,傳統(tǒng)的學詞門徑難以契合大時代中不同境遇詞人的需要。因此,除胡適倡導(dǎo)“白話詞”取得了一定影響外,龍榆生也在《今日學詞應(yīng)到之途徑》一文中提出“不務(wù)僻澀以鳴高,不嚴四聲以競巧,發(fā)我至大至剛之氣,導(dǎo)學者以易知易入之途”的主張。受此影響,民國女詞人的詞藝取法對象逐漸呈現(xiàn)多樣化的趨勢。
有專法一家的,如趙尊岳之女趙文漪主張取法《花間》,另如《綰春樓詞話》作者楊芬若表示“余于詞嗜花間,每有仿制,殊痛未似”。也有諸家并法的,如女詞人薛紹徽,其弟薛裕昆為其《黛韻樓詞集》作序時曾言:“秀妹于詞初學《花間》、《草堂》,繼則模擬《漱玉》,或步趨于清真、白石,后則參入秦柳蘇辛,由是大言小言無不宛轉(zhuǎn)入拍?!敝档米⒁獾氖巧蜃鏃薄E~人作有《望江南·題樂府補亡》:“情不盡,愁緒繭抽絲。別有傷心人未會,一生低首小山詞。惆悵不同時?!背糖Х珵樵撛~作箋曰:“祖棻嘗戲云:情愿給晏叔原當丫頭。即此詞意也?!比欢?,盡管祖棻對晏叔原詞青眼相加,然而其學詞的門徑乃是“問途碧山,歷經(jīng)易安、少游以及柳、周之輩”,方達“小山醇真之境”,汪東曾在《涉江詞稿序》中指出,子苾詞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的發(fā)展變化,從“窈然以舒”到“沉咽而多風”再到“淡而彌哀”,也是其不同階段取法對象逐漸變化的反映。有趣的是,沈祖棻和陳家慶都認為,學詞不可從蘇辛入手。前者殷殷囑咐學生:“初學為詞,千萬莫學三李(璟、煜、清照)和蘇辛,因沒有三李的身世和遭際,學了會刻鵠類鶩;沒有蘇辛的襟抱和氣魄,學了會畫虎不成。”后者則認為,除了身世和遭際的區(qū)別之外,蘇辛仍有不可學處,何也?陳家慶認為,“蘇以曠代高賢,襟懷坦蕩,然苦不經(jīng)意,每少完璧,千古之下,猶有微言。辛則瑰瑋莽蒼,郁樸雄奇,究亦不免粗率之病”。那么蘇辛就完全不可取法了嗎?家慶補充道:“吾意以為,當有東坡、稼軒之心胸,而加以人工之研求,庶使無往不佳,無懈可擊,否則寧止鐵綽板、銅將軍之誚也哉!”可見民國女詞人對于學詞如何取則已經(jīng)有較豐富和深入的理解與認識。
(三)批評理論的風格化
民國女詞人群體對于詞學理論有一部分關(guān)注度較高的核心命題,試為之概括如下:
其一,論詞之地位與女性詞之本色。呂碧城在《曉珠詞自跋》中提出詞體對感情的興發(fā)有特殊的作用,即所謂“移情奪境,以詞為最……至若感懷身世,發(fā)為心志,微辭寫忠愛之忱,小雅抒怨悱之旨,弦歌變徵,振作士氣,詞雖末藝,亦未嘗無補焉”。更著名的一段論述出自她的《女界近況雜談》:“茲就詞章論,世多訾女子之作,大抵裁紅刻翠,寫怨言情,千篇一律,不脫閨人口吻者。予以為抒寫性情,本應(yīng)各如其分,惟須推陳出新,不襲窠臼,尤貴格律雋雅,情性真切,即為佳作。詩中之溫李,詞中之周柳,皆以柔艷擅長,男子且然,況于女子,寫其本色,亦復(fù)何妨?若言語必系蒼生,思想不離廊廟,出于男子,且病矯揉,詎轉(zhuǎn)于閨人,為得體乎?女子愛美而富情感,性秉坤靈,亦何羨乎陽德?若深自諱匿,是自卑抑而恥辱女性也?!逼渲忻鞔_提出女性詞應(yīng)“各如其分”,以“推陳出新,不襲窠臼”為目標,只要“格律雋雅,情性真切”就是好作品,實在不必屢屢模擬男子聲口,否則反而會給女性性別帶來羞辱。這一段議論從女性立場出發(fā)思考詞體的“本色論”,在當時頗具新民智之價值。
其二,論歷代詞集編選之得失。梁令嫻曾在其父梁啟超與其師麥孟華的指導(dǎo)下編輯《藝蘅館詞選》,分五卷選錄了從唐五代到晚清民初的名家詞作676首。該書仿照周濟編《宋四家詞選》體例,上為頁眉,下為正文,眉批中輯錄有前人或時人對該詞的評論,尤以梁啟超的評論居多。1908年,梁令嫻為此書作序時,曾談到:“顧詞之為道,自唐迄今千余年,在本國文學界中,幾于以附庸蔚為大國。作家無慮數(shù)千家,專集固不可得悉讀,選本則自《花間詞》《樂府雅詞》《陽春白雪》《絕妙好詞》《草堂詩余》等皆斷代取材,未由盡正變之軌。近世朱竹垞氏網(wǎng)絡(luò)百氏,泐為《詞綜》,王德甫氏繼之,可謂極茲事之偉觀。然苦于浩瀚,使學子有望洋之嘆。若張皋文氏之《詞選》,周止庵氏之《宋四家詞選》,精粹蓋前無古人。然引繩批跟,或病太嚴,主奴之見,諒所不免?!睔v數(shù)歷代重要詞集選本,并指出其弊病,展現(xiàn)出了較為精嚴的批評意識和選詞理念。
其三,論詞與樂之關(guān)系。詞樂關(guān)系歷代以來論者甚夥,然而爭論迭出。女詞人薛紹徽認為:“歌音長、樂音促,歌音緩、樂音急,歌有一字之音,而樂需數(shù)板度之。故詞曲中同一調(diào)也,有添字減字之異。此非體之變,視字音之長短為然耳。善歌者能知樂之變化,長音使短,短音使長,則無詞不可唱,無詞不合樂矣。又言近來詞家有強分平仄者,亦有按樂注以工尺者,皆謂得詞之秘,實于歌詞之法無當,譬如一詞韻腳有仄者,忽用平,此乃樂之變調(diào)。大抵同一詞各家填之恒不同,則樂調(diào)恒變……世人填詞不知歌詞,故詞譜詞律越言越紛亂矣?!毖B徽提出詞樂可以相和,已經(jīng)涉及到“四聲論”的問題,雖非獨創(chuàng)之論,但亦可見出女詞人在創(chuàng)作中對詞學理論問題的思考。
其四,論詞風應(yīng)雅正沉郁。如沈祖棻論詞一方面標舉詞品如人品,認為“古今第一流詩人(廣義的)無不具有至崇高之人格,至偉大之胸襟,至純潔之靈魂,至深摯之感情……其作品即其人格、心靈、情感之反映及表現(xiàn),是為文學之本,本植自然枝茂。舍本逐末,無益也”;另一方面倡導(dǎo)填詞以雅正沉郁為宗,重比興寄托,作有《清代詞論家的比興說》一文。在為《風雨同聲集》作序時,她直言自己“病近世佻言傀說之盛,欲少進之于清明之域,乃本夙所聞于本師汪寄庵、吳霜厓兩先生者,標雅正沉郁之旨為宗,纖巧妥溜之藩,所弗敢涉也”。由此可見沈祖棻論詞受常州詞派影響甚深。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民國女詞人在巨變的時代中經(jīng)歷了學詞方式、交游方式和詞作傳播方式的革新,于詞藝上頗多創(chuàng)新拓展之處,于詞學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方面也有一定的貢獻,值得研究者進行更深入的關(guān)注。然而,比較遺憾的是,目前,還有大量的民國女性詞作和詞論散佚于各種報紙、期刊之中,有待于學界進一步整理和分析,以還原出更完整、更全面的民國女性詞與詞學思想的“舊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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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建國
2016-09-15
付優(yōu)(1987— ),女,四川達州人,博士生。研究方向為明清近世文學。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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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7)03-009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