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山
自由的精靈——舒吾印象
張石山
年前,暢建康主編幾次給我打電話,一則約稿,一則說要辟出版面,給我一個發(fā)表書法作品的機會。中國書法深不可測,我學習寫字不過兩年,明白自己的那點水準,推讓了兩番。卻不過朋友的美意,今年《都市》第四期封二,到底刊出了我的幾張涂鴉之作。同期,還有我一篇記事的散文。暢建康先生與市文聯(lián)的眾多文友,一向十分抬愛,我心中長存了一點由衷的謝忱。
離開編輯崗位多年,我不怎么閱讀文學期刊。要看的書很多,可看的書很多。但出于常情,某本期刊發(fā)表了自己的文章,本期刊物上的作品往往會瀏覽一下。以了解當下創(chuàng)作趨勢,多少關注一點文友同行的創(chuàng)作動態(tài)。編輯出身,文字中人,仿佛一切都是題中應有。自上世紀與改革開放同步的文學熱逐漸降溫之后,中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狀況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或曰,文學從過熱回歸到它本來應有的狀態(tài)吧。而喜歡文學的愛好者層出不窮,堅持創(chuàng)作的習作者不斷涌現(xiàn)??傮w態(tài)勢不那么樂觀,但也不那么悲觀。
《都市》第四期,先讀了趙樹義的散文。趙樹義寫作有年,是成熟的作家了。本期見刊的這篇《暗疾》更加見出其成熟。語言老道,意態(tài)從容,敘述得當而潤物無聲。我的感覺,完全應該放置在散文欄目頭條。
幾篇小說也大致瀏覽了一下。特別引起我閱讀興趣的,是《微風吹起黑色帷幕》這則短篇。
見到刊物,給暢建康先生去電話致意,順便講及看到幾篇作品的讀后感。暢主編在其位而謀其政,立即抓住不放,要我給這則短篇這位作者寫幾句感言。當場,我便應承下來。
這則短篇小說的作者,筆名舒吾,本名郭玉瑞,是山大在校學生。小說所寫,正是青春期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和她們因應外部世界的若干個性化經(jīng)歷。
“寫什么”與“怎么寫”,原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問題,所謂一體兩面。但評論家評說作品,往往會剖析臠割,搞出一套又一套理論來。我在這兒姑且借用過來一說。
一個在校大學生,有多少生活經(jīng)歷可供提煉成為寫作素材呢?一般說來,多半會主要依賴屬于自己親歷的生活。是為書寫自我或曰自我書寫。有些功底歷練之后,或者兼及可以去寫一點家庭家族朋友圈子周邊生活等等。天縱英才,一出手就可以寫出《紅樓夢》,那是神話。
這位作者,寫的正是自身熟悉乃至幾分親歷的生活。處在青春期的女性大學生,來寫青春期女性,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可謂得其所哉。我以為這要比身在其外硬要去寫女大學生生活的作家更值得信賴。
但是,具有了什么樣的生活就一定能夠?qū)懗鱿駱拥淖髌穪韱??卻又不然。這需要一點內(nèi)省的自覺。入乎其內(nèi),而有生趣;但又必須出乎其外,方才能有高致。
通過《微風吹起黑色帷幕》這則短篇,我們能夠看出,作者不惟熟悉青春期女性的生活以及心理,抑且對之有所反省反思,具備了某種認識的自覺,有了相當?shù)睦硇园芽亍?/p>
于是,她才“敢寫什么”,進而做到了“能寫什么”。
根據(jù)自身把握生活的廣度,以及認識這些生活的深度,這時方才能夠確定自己本篇作品“要寫什么”。這便是所謂選材了。
有經(jīng)驗之談說:選材準確精當,作家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
僅僅有這一半當然不夠。往下必然到了“怎么寫”這個話題。
如何布局謀篇,如何結構故事?怎樣敘述,怎樣描寫?如何刻畫人物、凸顯人物性格?怎樣體察身處特定情境下的人物心理、并且予以準確描???敘述的節(jié)奏是怎樣的?行文的情緒又是怎樣的?說來頭緒多多,寫作者卻往往并不那么理性清醒。你到底是怎么寫出來的?作者自身多半說不來所以然。
原來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原來在落筆之初,仿佛一切都具備了,就那么一氣呵成。
又有經(jīng)驗之談說:心地光明,即有創(chuàng)作靈感;穿越自身,方能抵達彼岸。
聽著非??辗?,不得要領。而有所感悟者,已然有所感悟。
好像迦葉拈花微笑,已是醍醐灌頂通體徹悟。
作者舒吾,不著意營造外在的故事,故事性自在其間;著意描摹青春期女性的心理,這點訴求并無直露之處,倒是在情節(jié)進展中自然凸顯出來。對于“人的欲望”這一不易抓攫難以描摹的對象,通過女主角的故事以及父親和那位教師的若干行狀,共同進行了復調(diào)式的書寫展現(xiàn)。讀這則短篇,感覺作者頗是具備了寫作一篇小說應有的諸多能力。
作品的缺點自然也有。比如,開始一段道白似的話語便顯得略有冗余。其實在行文中,那位教師大言煌煌教科書,已經(jīng)足夠。
我猜測,作者不惟喜好文學,一定讀過不少作品,并且有過相當?shù)木毠P經(jīng)歷。
否則,誰能教給她怎么寫呢?
許多大學,眼下都教寫作課,有的知名大學比如北大北師大,甚至開辦了專門創(chuàng)作的研究生班。我曾經(jīng)讀過這樣的研究生寫出的若干作品。創(chuàng)作一定是先于任何理論的,然而研究生們學了不少導師們掮來的高妙理論,其作品只為反轉(zhuǎn)來曲意去證明什么理論,恰是本末倒置。理論得以證明,導師慨然給予高分,允其愉快畢業(yè)。這樣的研究生班,我認為只是適足敗壞創(chuàng)作罷了。
作家都是自我成才的。我堅信這一點。澆灌栽培,容或有之,先決條件它必須是那樣的種子。
詛咒小說誨淫誨盜,古已有之。好像燒掉《金瓶梅》,就能閹割了所有國人。恨不能皇權在手,即刻大肆焚書坑儒。其實,古人定名異常精當。“小說”者,只是小說而已?;蛴性⒔逃跇肥┬薪袒囊稽c功能,但愉悅讀者是其本色當行。它哪里能夠經(jīng)邦濟國淳化風俗,又哪里能夠顛覆政權腐化社會。
法無禁止即可為,這話不錯,但自由是有邊界的。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也一樣。這一點,出版者與創(chuàng)作者心照不宣,大家共同嚴守了那條看不見的邊界。
《微風吹起黑色帷幕》,有兩段描寫很典型。解開白色帶子,欣賞“鋼琴”是一段;女學生投懷送抱,和老師“耕地喲”是另一段。作者這樣描寫,應該是對的。自己設定了邊界,不去招惹保安,這是一點規(guī)避文網(wǎng)的智慧。作者這樣描寫,更是美的。那種美,能意會者自能意會。
年輕作者,懂得節(jié)制,能夠做到張弛有度,應該贊賞。
搞創(chuàng)作,當作家,我認為最重要的一條,在于有沒有一點搞創(chuàng)作的天賦。
比方,我自幼喜好各項體育運動,最擅長的不過是游泳和中國式摔跤。但充其量只能算相當業(yè)余的水準。我要去練110米欄,八輩子也成不了劉翔。
先天一點稟賦,加上后天的學習,讀書思考體悟揣摩,漸漸整體打造培植了自身的文學素質(zhì)。這點素質(zhì),在創(chuàng)作中將體現(xiàn)為作品的內(nèi)在品質(zhì)。
舒吾的文字,具備若干個性化的品質(zhì),有著某種別致的細膩與輕柔的銳利,這足以令人欣喜。敏感細膩,許是多數(shù)女兒家的天賦;而這點天賦能夠外化為文字的特質(zhì)者,或者正是“多乎哉不多也”。
這點品質(zhì),希望不要遭到無心的戕害或好心的改造。作者本身也應對之建立自信,小心持護。清純少女,天生麗質(zhì),容顏無法常駐,恒有某種素質(zhì)氣質(zhì)品質(zhì)則是可能的。
舒吾是1995年生人,和我的小女兒張溥同年。張溥喜好寫作,從初中開始,發(fā)表過不少文章。后來她讀了復旦生命科學專業(yè),但寫文章的能力并未丟失。葆有一點閱讀喜好、文學素養(yǎng),有些人文關懷,內(nèi)在格局建構應稱相對均衡。
郭玉瑞同學這個年歲,同樣本科在讀,能夠?qū)懗鱿喈敳诲e的小說,引起我發(fā)乎本心相當?shù)恼J可與欣賞。所謂生出了同情的理解或曰理解的同情。比起曾經(jīng)的歷代沉默的大多數(shù),現(xiàn)在的年輕人拒絕失語。他們生在多少能夠出聲的時代,并且具備能力自我表述,這是一種幸運。
本科畢業(yè)之后,或深造或求職,舒吾還會堅持創(chuàng)作嗎?這倒不必苛求。
如果她繼續(xù)堅持創(chuàng)作,我相信她會進一步成熟,寫出更好的作品來。
如果寫作不能安身立命、養(yǎng)家糊口,另求更好的開飯途徑有何不可。但我相信,一個文字中人曾有的文學素養(yǎng)不會遺失。
文學本是人學。文學將伴隨文字中人終身,是為“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早在1988年,也是應約寫稿,《山西青年》某期在扉頁上發(fā)表了我的《解放欲望》一則短文。當年,該刊發(fā)行量巨大,影響廣泛,“解放欲望”又是那樣一個敏感話題,頓成輿論焦點,一時洛陽紙貴。衛(wèi)道士如喪考妣,團中央省政府大員發(fā)聲批評;廣大讀者爭相傳閱,以為說出了大家的心里話。
整個80年代,改革開放帶來了持續(xù)的文學熱,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閱讀幾乎成為全民最重要的表達與訴求。改革開放,最偉大的成果之一,正是人的自我發(fā)現(xiàn)與精神解放。
《微風吹起黑色帷幕》這則短篇,其著眼點依然是關于“解放欲望”的話題。時代在進步,話題卻常在,令人感慨系之。
食色性也,中國古圣賢從來也沒有否定眾生的正當欲望。
對人性的壓抑壓制,對欲望不加分析地扼殺誅滅,在古代,是帝王極權專制統(tǒng)治,在當代,恰是對于文學的思考與反思。
思想解放,任重道遠。
改革開放,我一向認為,它不應該僅僅專指打開國門擁抱全世界,還應該包括對于廣闊的民間社會的開放,更應該包括針對于每一個體生命的精神解放。
《微風吹起黑色帷幕》這則短篇,也許份量輕微,但它提出了一個值得廣大讀者深思的重大問題。
誠如這位小作者所言,微風只是多少掀動了黑色帷幕,露出的僅是冰山一角。
對于人的正當欲望的壓抑壓制,沉重如山。
但我們感到幾分沉重的同時,卻也不無幾分欣慰。冰山下,并非一派死寂。
向往自由的精靈,仿佛嘶聲吶喊,又仿佛天籟自鳴。自由的呼聲,從地心從遠古從太極從基因,正雅歌般唱響。
實習編輯 閆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