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平
嘁嘁嘁,喳喳喳,懶睡蟲,起床啦,喜鵲的歡叫聲把我從睡夢中吵醒。窗前,一線淡淡的陽光透過玻璃照了進(jìn)來,我急忙穿衣起來,來到了廣場。淡淡的梨香味突然闖進(jìn)了我的鼻翼,嗅著四處張望。蹲在路旁的老大爺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桿自制的秤,一筐梨,嘴里含著旱煙袋,熱情地招呼;“姑娘,嘗嘗。自家樹上摘的”。這親切的笑容,這熟悉的場景,這溫馨的畫面……一下子把我的思緒帶回到遙遠(yuǎn)的往事中……
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園子,里面栽種著梨樹、葡萄樹。殘冬走后,在清冷的初春人們退下棉衣的時候,姥爺就一頭扎進(jìn)了園子。給梨樹松土、剪枝、鋤草,施肥,精心地打理起來。在修剪枝葉的過程中,有許多瑣碎的活兒,姥爺總是踩上高凳,有時要爬到樹上騎在樹杈上,上去下來,那咔嚓咔嚓的聲音隨著變幻的動作,在我的眼里,是那樣的迷人動聽。
葡萄樹則要蹲著、有時需跪在地下從土里輕輕地刨開,慢慢地用小鏟一根一根仔細(xì)梳理。一旁觀看的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去幫忙,也學(xué)著姥爺?shù)臉幼?,拽著一根枝條拉、使勁拉,叭,一根藤蔓讓我一分為二分了家。姥爺說:“你看,干不了吧。等長大了,再幫姥爺干活,去,找你的伙伴玩去吧。”
當(dāng)綠意一點點地從漫天的塵沙中艱苦透出來的時候,蜷伏了一冬的枝枝舒展開來的時候,姥爺?shù)哪樕嫌致冻隽嗣匀说男σ狻1持衷趫@子里走來走去,摸摸這棵樹,瞅瞅那棵樹,累了,就坐在那棵心愛的樹下,枝葉繁茂、樹干粗大總讓姥爺驕傲。拿出那桿長煙袋,裝進(jìn)自種的煙草叭叭的吸起來,嘴里還念叨著:老伙計,和你一樣老了,老了,呵呵,這幾年你可是出了大力的!謝謝你呀!滿眼的深情。
園子離姥爺?shù)募也贿h(yuǎn),記得我們這群頑童總是趁姥爺不在的時候,溜進(jìn)園子來玩耍,這里或許更宜于作為我們這群頑童的世界。我們繞樹捉迷藏,抓石子,丟包,尤其是在春天,嗅著淡淡的梨花香味,想象著成熟后香甜的黃梨,有時竟會忘記了一切。往往是在大人們扯破嗓門兒的叫喊下才急匆匆往家跑。當(dāng)盛夏來臨時又鉆進(jìn)巨大如傘似蓋的樹蔭下,置身在綠的世界,螞蟻、蚱蜢、毛毛蟲突然爬在了身上。小芬的尖叫聲,小雨的壞笑聲,那甜美的景象,總讓我們樂此不疲,無限神往。日漸長大的黃梨更是讓他們饞涎欲滴,急不可待。
那天,我們又悄悄溜進(jìn)了園子。雖然此前姥爺對我有禁令,不許帶伙伴們進(jìn)園子更不許上樹,然而我總是置若罔聞,“全等秋風(fēng)進(jìn)耳邊”。小雨在“向前向前向前”的歌聲中三下兩下又騎在樹杈上,手伸向了黃梨,“生梨不能吃,我姥爺說的”?!拔衣劼?,”小雨狡辯道。鬼相信你,一會兒就聞到肚里了。我在樹下喊叫。我們唱啊,笑啊,連空氣里都彌漫著歡樂。正在瘋玩時,咳咳咳…利爺來了——姥爺?shù)男∶?,大家紛紛四處逃散,慌亂中,哎喲……一轉(zhuǎn)眼全不見了蹤影。只有姥爺:小兔崽子們,慢點,慢點,聲音在園子里回蕩。
姥爺?shù)耐蝗欢粒屛意Р患胺馈褷敳皇侨コ抢飭??我強作?zhèn)靜地說,他并不答話,而是反問道:“又上樹了?”我矢口否認(rèn),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姥爺盯視著我說,“雞煮熟了,就剩嘴——還硬的”。爾后漫不經(jīng)心的又飄出一句:“小雨衣襟吊著露著后背,那是好看涼快”我終于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來。在迷離恍惚中透過衣服的洞,看見小雨媽氣喘吁吁一只腳穿著鞋,另一只鞋高高地舉在手里,母子二人正在院子里上演“貓追老鼠的游戲”。光著屁股的小雨,驀地看見我倆,嗖,像箭一樣竄回屋里,不敢出來。趴在窗戶前向我倆做著鬼臉,嬸子則生氣地對我倆說:“這個該打的東西,瞧瞧,指著褲襠;隔山差五讓人伺候?!崩褷斦f:“漏湯了吧”。笑得岔了氣的我,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姥爺疑惑地問:“那傻笑甚哩?!蔽覍褷斦f了那天的景象。姥爺一改往日笑容,嚴(yán)肅地對我說:“你們風(fēng)風(fēng)火火,毛手毛腳,一會兒爬上又跳下,前幾天狗蛋的事你忘了。再說青皮梨又不能吃,拉稀肚子疼,該怨誰呀。白白地糟蹋了”。怎會忘記呢?那天狗蛋掛破了衣裳崴了腳,縮在樹下疼的動彈不了,全然沒有了往日英雄勁,可憐巴巴的還是姥爺抹了自配的藥背著送回去的。遂又想起了小芬曾說過,她偷吃了青梨、綠葡萄半夜肚子疼跑茅廁,折騰了一晚,讓她媽罵的情景。我恍然若有所悟,不再嬉笑,而是記在心里。
姥爺與我們家只隔著一條公路,自懂事起,常一個人跑到姥爺家,一天有時兩次。進(jìn)門,直奔廚房,灶臺上的那個小瓷碗,永遠(yuǎn)扣著甜絲絲谷面窩頭或是咸咸麻麻的菜餅子。困了,枕上姥姥做的雙耳枕,抱著布老虎迷迷糊糊地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兒時的記憶里,河邊樓旁邊有成片的河灘,河水清澈透明。隨小腳姥姥洗衣服,河里的小魚圪抖子自由游動,姥爺總是想法撈一些回來,供我玩耍。
清晰地記得,暑假一個早晨里,母親在房后磨面,讓我?guī)兔ψ鲈顼?。照著母親的樣子手伸進(jìn)盆里舀米,夠不著,踮起腳尖時,上面的鐵鍋蓋順勢滑落到地下,頓成兩瓣。事與愿違,遭到母親的責(zé)罰,在高高的拳頭下無助的我頭發(fā)凌亂,兩眼紅腫逃跑似的跑到姥爺家。姥姥擦拭我的淚痕時,發(fā)現(xiàn)了身上的傷痕?!鞍?,下手總是那么不知輕重!”姥姥的埋怨聲,又讓我臉上掛上了兩道粗粗的淚痕,心底的那份依戀和痛楚是無法言語的。那年,我10歲。過了一會兒,姥姥說“不用回去了,明天跟你姥爺?shù)礁G溝村你姥舅家趕廟會去,怎樣?”聽罷,破涕為笑,甚為高興,自在意中。
就這樣,次日清晨,在姥姥無數(shù)遍的叮囑聲中踏上了去往天子廟的路程。晴空朗朗,放眼望去,綠油油的莊稼,濕潤的空氣,大手牽著小手,感覺腳下隨處有生命的萌動,仿佛要飄浮起來。想著廟攤上的冰糖葫蘆、彩色氣球、小泥人的景象,我掙脫了姥爺?shù)氖?,舉著姥姥糊的風(fēng)咕嚕嬉戲追逐著。路上不時有三三兩兩與我們一樣急匆匆往一個方向的人,看,趕毛驢車的那個大伯,手握鞭桿,鞭子系著紅繩隨風(fēng)飄動,毛驢在他的吆喝下,得,架,達(dá)達(dá)達(dá),歡快地跑著,一家人坐在上面?zhèn)€個笑逐顏開是多么溫馨,真讓人羨慕!拐彎,突突突,一輛笨重冒著黑煙的拖拉機搖搖晃晃迎面而來,揚起了漫天的灰塵,本不寬敞的土路仿佛要被擠下山坡。姥爺疾步來到我面前,一把拽住摟在了懷里。
八里路雖不算太遠(yuǎn),于十歲而言的我還是缺乏這個耐力的,加之強烈的陽光直曬,口干舌燥,雙腿酸困。走了一半的路程時就對姥爺說,“咱回吧,不去了?!薄鞍ィ哂H戚那有半路返回的。到前面那個樹下歇會兒,拐個彎就到了?!崩褷敯参康?。頭晚姥姥說:“路遠(yuǎn),你們起個早,趁涼快好走”?,F(xiàn)在后悔沒聽勸。順著姥爺手指的方向“望眼欲穿”卻未看見村莊。我的焦躁、我的任性、我的倔強一下展露無遺。手中的風(fēng)咕嚕,此時也成了累贅,狠狠地擲在路邊。姥爺則風(fēng)趣地說“瞧瞧,那嘴噘得能拴頭小毛驢,昨晚是誰保證的,那背一下”。歲月不饒人,已過花甲之年的姥爺頭發(fā)變白,常年勞碌致使后背突出,我不忍心,但仍噘著嘴,杵在一旁,懶洋洋不愿再挪半步。正在尷尬之時,一輛自行車戛然而至,姥爺喜出望外急忙從懷里掏出那個紅布包一層一層的剝落開;并高興地說:“小伙子,你真是救星?。】炜炜?,買一根?!蔽壹崔D(zhuǎn)為喜,舉著冰棍給姥爺吃?!安豢?。”姥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道。時近中午的太陽“暴熱”落在身上灼痛,姥爺?shù)暮蟊骋驯缓顾窳耍崃藟K石頭坐在樹下又點燃了那桿長煙袋,撩起衣襟扇著風(fēng)……
經(jīng)過春風(fēng)的吹拂,夏季的生長,秋天的暴曬,園子的梨、葡萄已逐漸成熟了,而在這個時候,姥爺也就該看園了。
此前,曾聽姥爺在家講過園子的事情,浮想聯(lián)翩的我出于好奇央求姥爺,可他總是以秋夜寒氣重女孩兒不適合來阻擋,無數(shù)次的軟磨硬纏終于答應(yīng)了。
梨花院落溶溶月,月色如水,梨香陣陣。在一個晈潔月光的晚上,姥爺拉著我的手來到園子。眱,柵欄怎開著,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遠(yuǎn)處的蛙聲劃破黑夜的沉寂,黑暗仿佛凝結(jié)了起來,能摸得著,捉得住。剛才心里還樂顛顛的。此刻,莫不是剛才那個戴草帽挎背包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他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趁我們吃飯之際我說,姥爺卻說“哎,鄰里鄉(xiāng)親,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吃個解解渴解解饞,不礙事?!?/p>
姥爺?shù)囊环?,讓我的心里翻騰起來,是呀,吃幾個解渴解饞,不算啥,可這樣的鄰人常常光顧,誰受得了?轉(zhuǎn)身來到姥爺?shù)拟治萸?,爬進(jìn)去,躺在里面不熱不冷,很是神奇喲!是姥爺用席子做成的,為防蚊蟲叮咬,屋口還燃著艾蒿草。此時,月亮已爬上了樹梢,閃爍的星輝,皎潔的月光,樹影婆娑。幾只螢火蟲忽明忽暗忽隱忽現(xiàn)嬉戲追逐著,各種秋蟲兒吱吱嗚嗚悠長的呢喃,此起彼伏,黃梨的清香彌漫著醉人的氣息。周圍的空氣里充滿了生氣歡樂,在這富有詩情畫意的夜晚,我陶醉了。是我從未見過的情景,像一場夢幻。正要朦朧睡去的時候,恍惚聽到,咚、咚,聳耳一聽,伴隨著咔嚓、咔嚓的聲音從另一邊方向忽然傳了過來,雖然很輕,我們還是聽見了?!袄褷?,出去看看是誰?”我對姥爺說。我按捺不住,起身要看個究竟。姥爺卻摁住我笑瞇瞇地說:“不能,躺著不要出來?!辈换挪幻Φ睦褷斉莱鲡治菡驹诹藰涞紫拢c燃了那桿長煙袋,叭叭吸起來。一閃一閃的星光里是那樣平靜祥和??瓤瓤?,停頓一會兒,咳咳咳,如此反復(fù)。我也悄悄地來到姥爺身旁,姥爺指指前面:“你看!”我瞪眼瞅著那兩個不速之客,透過稀疏的樹枝葉,在暗黑的角隅里,兩個黑影磨磨蹭蹭漸漸地淡出了我們視線。
次日,當(dāng)與那個常常不守規(guī)矩且又饞嘴的鄰人相遇時,姥爺若無其事背著手,悠閑地走著,臉上依然掛著平和的笑容。
中秋節(jié)的前一個禮拜,全家總動員,把姥爺一年辛勤耕耘的果實,黃梨、葡萄收摘回了家。當(dāng)晚,左鄰右舍都會收到一盆。他的厚道讓他們難為情,常不好意思地說:“哎呀,年年如此?!笨衫褷斂傉f:“吃個鮮,解個饞?!币贿呎f著,一邊放下梨果走了。
園子里,樹葉在地下厚厚鋪了一層,踩下去發(fā)出嚓嚓的響聲,殘留在枝干上的幾片葉子在凜冽的風(fēng)吹下后,澹遠(yuǎn)的秋天已有轉(zhuǎn)入陰冬的樣子了。一場大雪,白茫茫的一片,看到的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屋檐樹枝都桂了冰凌。盡管窗外千里冰封,屋里卻暖氣融融的。玻璃上好看的冰凌花已被爐子上的茶壺咕嘟咕嘟冒出來的熱氣,沖刷成了淚道道。閑適的姥爺坐在爐火邊,鄰居來串門兒,他總是端出梨、葡萄熱情地說“快,嘗嘗,出過水的與剛下架的有何不同?!边€得意地考問人家?!笆前。瑒傁聵涞睦嫣暨x沒有損傷完整的裝簍子,簍子內(nèi)鋪上紙小心地放進(jìn)去,上面用紙蓋嚴(yán)加蓋用布條栓緊,移放置地窖。元旦前取出,蓋子揭開,濃郁的香味沁入心脾。已變金黃的梨上面有一層油脂,咬一口又甜又脆。冬天吃梨清熱瀉火,是農(nóng)家的良藥秘方?!编従訕泛呛屈c頭如是說。他的樂觀豁達(dá)感染著他身邊的親人朋友。
姥爺去世多年了,那片梨園卻總是浮現(xiàn)在眼前。當(dāng)春風(fēng)吹來的時節(jié),梨花在微風(fēng)中搖曳,心中總會泛起一陣陣難以平靜的漣漪,兒時諸多的記憶因歲月淡忘得一干二凈,唯獨姥爺?shù)摹袄鎴@”卻總是那般清晰、完整,無法忘懷。透過稀疏斑駁的樹葉,嗅著淡淡的幽香,聽咔嚓咔嚓的剪刀聲和微微的喘息聲,昆蟲的鳴叫聲,被樹枝掛鉤了衣服的嘆息聲。兔崽子們,慢點,慢點……熟悉的聲音,溫柔的眼神,親切的笑容,所有這些像一股股熱流涌在心頭,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