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 笛
詩有詩的能量、氣度和命運。
拜讀《娘子關(guān)》古陶詩歌專欄之后,他悲憫而靜寂、自由而篤實、溫存卻堅韌的寫作格調(diào),讓人如入空山,感覺通透明凈,心中升起無限的歡欣。
我與古陶的相識,是在多年前的龍巖大峽谷的采風(fēng)中。我們一行人走進臥佛寺的山洞里,一個男子盤腿與洞中的石佛并肩而坐,滿臉安靜和滿足,他把手中的礦泉水,緩緩送到嘴邊,石佛于他,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與周圍聒噪的人群迥然相異,他們的磁場如此的和諧安靜,于是我深深記住了他。
這個男子,就是魏小光老師——詩人古陶。
古陶的詩歌專欄分為六期刊出。分別是藥嶺詩章、在寺院、磧口短歌、相遇、小東西、親人帖六組詩歌。這也是我第一次系統(tǒng)地讀到他的詩歌。這些詩歌,在我面前揭開了一個謎題,又制造了一個謎題。一首詩,如何從悵惘走向圓融,一個人,如何從追尋走向意念“空空”?
他的詩,就是他的不斷追索的人生。
這些詩,歷經(jīng)詩人“他們饋贈路徑又收回/像童年的樣子/干脆放下羅盤吧”的無知童稚;“明日蹤跡被枯葉覆蓋/若我無心與你相遇/幼芽一般的日子,你不會說出/珍重且待春風(fēng),我也不會再提起”、“我寫下的都是偏見之詩”的倉皇青春;以及披著“冰霜之衣/你穿著如同萬頃松濤/前后皆茫茫/你不能如古人在松樹下習(xí)靜、吐納、意念空空”的追索的中年。
追索的道路就像是一場漫漫的長夜。期間,有的人積習(xí)漸重、耽溺日深;有的人順應(yīng)萬物、時時自省。在“一種對于光明和新鮮的忍耐”里,詩人常常逃離鬧市、回歸林泉,將自己進入虛空的狀態(tài),在草木山林間養(yǎng)靜穆之氣。在他的“藥嶺”中,在無數(shù)次的“路徑熄滅/又明亮了起來”、“我從來沒有思想/一如我低頭走在山中不盡悠然”,后期,詩人涅槃一般幻化而出——“反正我已盲目/我們澡其精神吧”、“但別指望把我吹跑/大風(fēng),我只是晃了晃身子”“四只鴨子不需要夜晚/你說,四只鴨子是全部的白晝”詩人從最初在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層面的糾纏和對決,到人入深山的虔誠靜修,發(fā)掘出詩歌最后的指向——“無”。以至于“我并不介意反復(fù)的迷路/我也忘了十八歲時初入山的模樣/松花開滿骨骼/我知道你終將回到畫中/等待后人卷起”,讓自己悄然走入《千里江山那圖》,就像對待一件不相干的別人的作品,贊譽還是抵損,靜等后人評說。后期的詩,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風(fēng)骨和氣度。
他的詩,就是他對詩歌景仰的深情。
在《相遇》組詩中,古陶與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作品偶遇,他覺得像在黑夜“急速地誦念真言/夢見菩薩走路/有時低眉暗淡/有時看見幽谷”;給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的詩篇寫道:“薩福,你不知道自己的美/荒涼的城市誰是我的最愛/如果現(xiàn)在就后退,薩福呀”;給法國女詩人《杜拉斯》的詩篇寫道:“陳年的疾患/唯有靠寫作解決/像杜拉斯的身體一樣/臆想中的愛情飽滿/卻倍受摧殘”;給荷爾德林寫道:“他是痛苦中的帝王/他退到神的肩頭/開始寫下不朽的詩篇/清澈、穆遠、掀起風(fēng)暴”……誦讀這些世界名家的作品,他惶恐而欣喜的心情,不亞于一場驚心動魄的驚艷之遇。也許對古老詩篇的膜拜和虔誠地心意,是他多年來不斷地創(chuàng)作的動力之一吧。
他的詩,就是他的信仰。
古陶虔敬佛教。通過《在寺院》組詩,我第一次了解到人的悲憫之心與佛法深義和寺院情境相互觸碰的那一瞬間,所產(chǎn)生的心碎和喜悅的奇妙之感。佛緣的牽引讓他產(chǎn)生無盡的詰問:“為什么我一次次來到趙州”、“一種悲愴正在擴散/春天義無反顧地迫近/玉蘭花開放了吧/參加萬燈法會的居士們走泥走水”、“如果時間能夠凝結(jié)/空蕩的日子令人心碎而喜悅”、“我愛上了疏闊/卻說不出理由”,詩人看見“有人在描摹經(jīng)書/她篤實的氣味令人著迷”、寺院里“花池正在修葺/陽光暖融融地照著/蓮蕊是紫銅的/佛像是金黃的/回廊處老法師走過來/他寂靜的樣子是櫻花的樣子/我心動的樣子沒人看見/春天正在他的體內(nèi)團結(jié)/明晃晃的”、“居士三三五五淺笑/我怎么努力都描述不出這寧靜”他覺得“有一種神秘導(dǎo)引/蒲團上跪拜但沒有要求/”、“我如此絕對/只有草木洞悉”,最后,他深信“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樣子/菩薩/也住在有缺憾的人間”。詩是神性的,也是干凈澄明的,古陶說:“作詩,就是對著神明說話,是件莊嚴的事兒”。詩人對佛法和諸神的敬畏,以及研習(xí)佛法帶來的安靜寧謐的心境,也是其創(chuàng)作的不竭源泉。
他的詩,就是他的親人、他的黃河。
在《磧口短歌》中,他寫道:“他們是來白云觀朝圣的/我像一根針插在他們中間”“星星落入河中就藏了起來/我一走入群山就消失了/這二者必有關(guān)聯(lián)”;“從源頭到???沿著黃河走下去/這是我的想法,但不切實際”詩中從最初流露的與母親河、磧口關(guān)系的驚悸和緊張,到后來寫出“一條大河/從我的身體帶走什么”;“我坐在水邊/帶著疲倦也帶著滿足”“他是第一次見黃河/小聲嘀咕著:不是想象中的樣子/我說,是這樣啊/它本來是這樣啊”與母親河水乳交融、血脈相連的赤子情懷;在《親人帖》中,詩人寫到“死亡是件莊嚴的真事情/你在無聲地教導(dǎo)嗎”、“以前和母親拌嘴、爭吵、相濡以沫的日子/都是明亮的日子”、“要枯萎著進入真理”。
古陶的詩有一種魔力,像一只飛奔的野兔,徑直地闖進你的視線,觸動、融入并證悟你的生命歷程;也可以像冬日寥落的枯樹頭上那束溫暖的陽光,讓你感受那溫存的靜寂。他的詩,有一種看似恬淡的巨大能量,讓人舒適,并感覺到生命的明亮。
古陶的詩歌是不斷前進且趨向虛空的圓滿的。就像他說的,隨著閱歷的增長,他的詩歌觀念和寫作方式也在紛紛破碎中艱難重建。這是一個詩人一生的工程,是他幾十年沒有寫完也不會寫完的那一首詩,這,“是宿命,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