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煜涵
(中國海洋大學(xué),山東青島 266100)
藝術(shù) ART
在“此側(cè)”與孤獨和解——從《斯普特尼克戀人》到《出租車的男人》
劉煜涵
(中國海洋大學(xué),山東青島 266100)
村上春樹的很多作品中都有丟失——尋找這樣的模式,而這些都可以解讀為村上對孤獨的獨特體驗以及試圖為孤獨尋找一個出口。本論文以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斯普特尼克戀人》及短篇小說《出租車上的男人》為文本分析對象,著重分析了村上春樹作品中“此側(cè)與彼側(cè)”這一特征性元素的體現(xiàn),以及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在丟失了一半的自己之后,如何自我救贖,也提示了村上對抗孤獨的解藥——“人不能消除什么,只能等待其自行消失”。
此側(cè)與彼側(cè);孤獨;和解
1957年11月3日,蘇聯(lián)成功發(fā)射了載有萊卡狗的斯普特尼克2號衛(wèi)星。衛(wèi)星未能收回,萊卡狗成為了遨游太空的第一個生命體,同時也成了宇宙生物研究的犧牲品。一顆小衛(wèi)星,載著一只小萊卡狗,在自己的軌道上周而復(fù)始地運行,在茫無邊際的宇宙式孤獨中,萊卡狗那雙黑亮的眸子究竟在看什么呢?
如孤獨的斯普特尼克衛(wèi)星一樣,我們生活在這個星球上,我們的本源是孤獨。村上的話總是那么扎人心扉:“為什么人們都必須孤獨到如此地步呢?我思忖著,為什么非如此孤獨不可呢?這個世界上生息的蕓蕓眾生無不在他人身上尋求什么,結(jié)果我們卻又如此孤立無助,這是為什么?這顆行星莫非是以人們的寂寥為養(yǎng)料來維持其運轉(zhuǎn)的不成?”
“丟失——尋找”一直是村上作品的主題之一,小說中的主人公們總有一種自我在日常中被消耗、部分缺失之感,故而被動或主動地尋找什么,以期獲得救贖,而最終發(fā)現(xiàn)所尋求的東西已經(jīng)消失或是受到致命性的損壞。正如岑朗天在《村上春樹與后虛無年代》中所說,“村上的孤獨不是熱鬧的闕如,不是群體的反義詞。那孤獨是一種空虛,不能找東西來填補得了的空虛,因為即使暫時塞得住,也會很快回到起點,甚至更加空虛。那孤獨是一種存在方式,是一種發(fā)覺不再和四周的人和事發(fā)生關(guān)系的狀態(tài)?!?/p>
林少華曾說:作者(村上)又喜歡用兩條平行線推進故事,且往往一動一靜,一實一虛,一陽一陰,一個“此側(cè)世界”,一個“彼側(cè)世界”。在《斯普特尼克戀人》這部作品中,“此側(cè)與彼側(cè)”這一特征性元素也有很明顯的體現(xiàn)。這部作品的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堇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戀情,但對象卻是名為“敏”的年長十七歲的女性,雖然身為男性的“我”愛戀堇,和其無所不談,但卻無法和她身心合一。堇在和敏去希臘的旅行中,傾聽了敏的一段丟失了真正自我的經(jīng)歷后,寫下兩段文字,也不知所蹤,“我”對此有了堇是去了另一側(cè)的想法。小說結(jié)尾是“我”在深夜恍惚中接到了堇的電話,稱自己已經(jīng)從另一側(cè)的世界回來了,然而電話卻在堇還沒有告知具體地點的時候戛然掛斷,再也沒有響起。
筆者認為,堇并沒有真的回來。小說的一大主題,不乏對孤獨的探討,無論是“我”還是堇,還是“女朋友”,甚至小小的胡蘿卜,都難逃被剖析到心中孤獨的那一層?!拔摇睕]有堇,是不完全的人?!拔倚睦锩靼?,堇這一存在一旦失去,我身上很多東西便將迷失,恰如若干事物從退潮后的海岸消失不見?!薄拔铱峙略俨豢赡芊祷剡^去的自己了……我身上已有什么化為灰燼,化為零。哪里在流血,有人、有什么人從我身上撤離了?!碑?dāng)我離開海島,在雅典城的那個黃昏意識到,“今天對我是最后一天,今日黃昏是最后的黃昏。天一亮,現(xiàn)在的我便已不在這里,這個軀體將由他人進入?!?/p>
然而,“但有一次電話鈴響起來了,當(dāng)真在我眼前響起,震動了現(xiàn)實世界的空氣?!?,“電話突然掛斷”,“電話鈴執(zhí)意不響。沒有承諾的沉默無休無止地涌滿空間。但我不急,無急的必要。我已準(zhǔn)備就緒,可以奔赴任何點?!?/p>
沒有堇的“我”,是不完整的。在雅典的那個黃昏,舊時的“我”便已死去,新時的“我”何時才進入這個軀體? 這個時間正是此時。簡單地說,堇沒有真的回來,然而我卻在沒有堇的瑣碎日常中的某一夜,感到準(zhǔn)備就緒可以奔赴任何地方,這全在于我已經(jīng)可以在沒有堇真實存在的世界里擁有自己,“血大概已經(jīng)靜靜滲入到什么地方去了?!?這個地方,或許就是之前那一半個敏和全部的堇以及堇的母親所去的那一側(cè)。我曾經(jīng)在雅典的黃昏摸著硬邦邦的巖面說過,“但我不知道如何去那個世界,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我這個人都已被封閉在這時間性的持續(xù)過程中,無法從中脫身。不不,不是的,說到底,是我并不真想從中脫身?!?然而,回到日本的我,告別了需要“女朋友”聊以慰藉的舊生活,可以說這本來就已是一個新我的體現(xiàn),亦或者說,這是我真想從這封閉性的時間性的持續(xù)過程中脫身去到那個地方,去那一側(cè)去和堇去和敏去和自己交會。
所以筆者認為,堇并沒有回來,最終“堇的回歸”是我終于可以開始沒有堇的現(xiàn)實生活的開端,也是我得以說服自己從封閉的時間性的持續(xù)過程中脫身,直視自己的絕對孤獨,從而打破之前的幻象,走向一個全新的生活。也可以說,這正是由他人進入的軀體的開始,因我已準(zhǔn)備就緒,隨時可以奔赴任何地方。在腦補出堇的回歸,我想這也是我開始新的生活的預(yù)告,雖然是以舊模式的方式展開的,但實際上我已無需真的堇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因為“那里的確懸浮著顏色像在發(fā)霉的彎月。足矣。我們在看同一世界的同一月亮。我們確實以一條線同現(xiàn)實相連,我只消將其悄然拉近即可。”
村上春樹被問及孤獨和溝通的關(guān)系時,曾以一段頗為獨特的表述作了如下回答:
是的,我是認為人生基本是孤獨的。人們總是進入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進得很深很深。而在進得最深的地方就會產(chǎn)生“連帶感”。就是說,在人人都是孤獨的這一層面上產(chǎn)生人人相連的“連帶感”。只要明確認識到自己是孤獨的,那么就能與別人分享這一認識。也就是說,只要我把它作為故事完整地寫出來,就能在自己和讀者之間產(chǎn)生“連帶感”。其實這也就是創(chuàng)作欲。不錯,人人都是孤獨的。但不能因為孤獨切斷同眾人的聯(lián)系,徹底把自己孤立起來,而應(yīng)該深深挖洞。只要一個勁兒往下深挖,就會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一味沉浸于孤獨之中用墻把自己圍起來是不行的。這是我的基本想法。
在村上的短篇小說《出租車上的男人》就體現(xiàn)了這一基本想法。同樣的,有著“此側(cè)與彼側(cè)”,也有著《斯普特尼克戀人》中,跟“我”一樣,在失去了部分的自己之后,又找到“新我”的“畫廊女主人”。
《出租車上的男人》的主人公是一家小畫廊的女主人,一九六八年,她為了自己的畫家夢去到美國,卻因?qū)ψ陨聿湃A無望,憑借對畫敏銳的鑒賞力轉(zhuǎn)而成了一名畫品收購商。經(jīng)她手的好多作品現(xiàn)在都已價值不菲,但只有一幅畫是她破例為自己買下的——“出租車上的男人”。這是在德國朋友的介紹下,從捷克斯洛伐克一個無名的流亡作家那里買下的?!八囆g(shù)上并不出色,手法也一般,而又找不到粗糙中蘊含著才華的萌芽”。別人是永遠理解不了她買那副畫的真實意圖的。
“與別的畫不同,這幅畫里有什么在喘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實在微弱得很,盯視之間很怕它萎縮消失”這微弱的喘息就像是微弱的心跳,也像是求救的信號,稍一疏忽,便不會被發(fā)現(xiàn)。可即使那般微乎其微,終究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之所以當(dāng)初為自己買下那副畫,是因為畫中的男子與她本人在境遇上或者心底產(chǎn)生了某種契合或相通。“那畫上的男子,我總覺得他就像是我自身失卻的人生的一部分”?!澳凶颖话诔鲎廛囘@一有限的形式中。出租車則被包含在移動這一天經(jīng)地義的原則中。車在移動,去哪里也好,怎么都無所謂,哪里都無所謂?!避囎硬恢傁蚝畏?,也正如她沒有明確的人生方向。懷揣著畫家夢去到美國,卻迫于生計不得不做起倒賣畫品的生意。買這幅畫時她正懷著身孕,丈夫失業(yè),一百二十美元固然不多,還是“被剜了一刀”,即便如此,她還是買下了這幅畫。因為她對畫中男子懷有的情感,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共鳴,而是“兩人一起品味的某種無奈”。就如她所說:“由于看出租車上的男子看得太久了,不覺之間他竟成了另一個我自己。他理解我的心情,我理解他的心情。我懂得他的無奈:他被禁錮在名叫平庸的出租車中,無法掙脫出來,永遠,真正的永遠。平庸讓他在那里棲身,把他囚在以平庸為背景的牢籠里?!北唤d在名叫平庸的出租車里的,不僅僅是男子,也是她的“另一個自己”。那個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卻丟失了夢想支撐的自己。那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連傾訴內(nèi)心無奈心情的對象都沒有,只能借助這幅畫來得到慰藉的自己。
男子注視著“既為入口,又是出口”的“黑洞”。雙重世界即“這邊”與“那邊”的描寫,是村上多為運用的寫作技巧?!澳沁叀睍r常以“黑洞”的形式呈現(xiàn),而這種黑暗正是存在于我們的內(nèi)部,可以理解為我們內(nèi)心意識的地下世界。村上曾在游記中記下這樣的片段,“那震動或黑暗或恐怖和氣息,或許不是突然從外部來的東西,而是我這個人本來就存在的東西。只是那什么,抓住了類似契機般的東西,把我身上我心中的‘那個’強烈地撬開了而已吧?” “那個”來自于“那邊”,存在與“那邊”的“那個”以生活中的某事為契機出現(xiàn),將“這邊”的記憶、美好的事物拖住“那邊”,使得人們的一部分甚至大部分失落在“那邊”。若是想要防止或減少人生的失卻,便不得不徘徊在“那邊”的“入口”或“出口”,同其斗爭。男子雖被束縛在車中,卻沒有停止思考,停止個人內(nèi)部同“那邊”的斗爭,他的下顎“那里有一道傷痕般細弱的陰翳,那是看不見的世界里一場無聲的戰(zhàn)斗所留下的陰翳”,孤獨彌漫在他周圍。被禁錮在名叫平庸的出租車里的,不僅僅是男子,也是她的“另一個自己”。那個期望在這紛繁喧囂的世界施展才華的自己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不得不一次次敗下陣來,偃旗息鼓,傷痕累累。畫中的男子提醒著她,關(guān)于她所失去的青春,那早已被現(xiàn)實揉碎的夢想,是何等慘重又是何等輕微。
后來,各種接踵而至的麻煩事,使她決心放棄一切,包括丈夫、孩子,以及所有俘虜過她的理想、希望、愛,通通都不要了。她在空地上將房間里的所有東西付之一炬,也包括“出租車上的男人”?!盁嬑也⒉豢上?。因為燒在使我本身獲得解放的同時也解放了她。他通過燒而得以從平庸的牢籠中解放出來。我燒了他,燒了我的一部分?!本拖瘛端蛊仗啬峥藨偃恕分蟹磸?fù)提到的“用鮮血澆鑄的法術(shù)一樣”,在這里,畫廊女主人通過“燒掉一切”讓自己涅槃重生。燒掉“出租車上的男人”,也是燒掉自己的一部分,寓意著同過去的自己訣別,燒了畫,其實是燒了自己平庸、無奈的過去。她通過這樣的方式使自己從孤獨無奈中,抽離出來。
在故事的結(jié)尾,作者描述了一種人內(nèi)在心智的超驗性及其強大力量。在畫中對其產(chǎn)生巨大吸引力和靈魂置換作用的模特最終在世界的另一端坐在了她的身邊,在雅典的出租車后座。是的,和畫中一模一樣的男子。只是畫中的男子“臉歪向一邊,但他什么也沒看??v使玻璃窗外有什么景致出現(xiàn),也絕不會在他心頭留下任何刮痕”,而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向她問好,介紹自己是希臘國立劇院的演員,將要奔赴盛大的晚會。男子不再是什么也不看,他“眼望窗外,傍晚愜意的和風(fēng)吹拂他的軟發(fā)”。下車時,男子用希臘語向她道了聲“祝你旅途愉快”,她感覺自身的一部分忘在了出租車里,同男子一起奔赴晚會了。“那是一種殘存感,一種和下得搖搖晃晃的船而站在堅固的地面時的感覺完全相同的殘存感?!薄爱?dāng)心中的搖擺結(jié)束時,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永遠地消失了?!蹦凶訉λf的最后一句話仍然真切地回響在耳畔,“祝你旅途愉快”,既是男子說的,也是失卻的那部分自己說的,那永遠消失的,既是失去的青春,被現(xiàn)實揉碎的夢想,也是她的平庸和無奈。
回到日本的她,經(jīng)營畫廊,生意一帆風(fēng)水,“現(xiàn)在獨身,沒什么難受的,也過得挺舒服”和孤獨相處得不錯。正如《斯普特尼克戀人》中的“我”,慢慢接受堇不會回來這件事情,開始直視自己的絕對孤獨,在一個不確定的時間點,開始新的生活。在我們體味著孤獨,不為之所苦時,某個偶然可能帶來收獲理解的契機,讓我們的孤獨得到填補。我們只能接受不斷在失去人生的很多部分的自己,并且努力地從失去中抓住些什么。就像畫廊女主人,經(jīng)營小畫廊,過著看似悠然自得的快意人生,許多不經(jīng)意的時刻會想起“出租車上的男人”,以另一種平庸在無奈中等到傷痛“自行消失”。這也是村上春樹給出的對抗孤獨的解藥——“人不能消除什么,只能等待其自行消失”。
[1] 林少華.村上春樹的藝術(shù)魅力[J].解放軍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1999,22(02):39.
[2]岑朗天.村上春樹與后虛無年代[M].新星出版社,2006,45-47.
[3]林少華.村上春樹的中國之旅[J].讀書,2009,13-14.
[4]村上春樹.邊境·近境[M]新潮社,1998,28.
1222.7
A
1003-2177(2017)10-0001-03
劉煜涵(19 93—),女,湖北恩施人,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日語教育與二語習(xí)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