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毅
曉雪印象:擁抱詩神與愛神
蔡 毅
一想起曉雪,我的腦子不由自主就蹦出“高富帥”三個字,用它來概括曉雪先生,是頗能傳神的?!案摺笔敲鋵嵉?,曉雪一米八幾的個子,走到哪都出類拔萃高人一等。他與人合影時,往往要朝對方側(cè)傾身子,將就一下,這樣才能降低落差,保持相對的平衡。“富”不是說他錢多,而主要是指精神才華的富有,這暫放后邊慢慢講。“帥”也是不折不扣的,文學(xué)界朋友相聚,常會講起曉雪的風(fēng)度翩翩、俊逸瀟灑,有直呼“大帥哥”“老帥哥”的,有戲稱“帥呆了”“酷斃了”的,女士們更是常愛猜測,說曉雪年輕時,不知曾迷倒過幾多少女。著名詩評家謝冕則在自己的回憶文章中說:曉雪是“令整個白族都為之驕傲的年輕英俊的美男子”。這都是閑話了,如今已年近八旬的他,經(jīng)常得到的評價就是高大挺拔,“玉樹臨風(fēng)”。
外觀外在的得天獨厚,其實抵不過內(nèi)心內(nèi)在的優(yōu)越。曉雪令人稱奇的是,天生一肚子的詩情畫意,生來超群出眾的非凡記憶。他作詩仿佛說話般毫不費力,走到哪一首首詩就隨之飄出。每次采風(fēng)游覽,你讓他發(fā)言,那幾乎就是用詩說話,用詩總結(jié)。若再提供紙筆,立時一幅龍飛鳳舞的書法、繪畫作品就誕生于世了,那都是可以參展、賣錢或留存升值的,誰不想要?倘詢問歷史或某人某事,凡他經(jīng)歷過的,幾乎就滔滔不絕地給你復(fù)述、講解,像背誦似地告訴你時間地點,尤其是年月日,隔了幾十年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告訴你,包括別、車、杜的生卒年月,魯、郭、茅、巴、老、曹的年歲差異,其數(shù)字記憶之清晰準(zhǔn)確,堪稱一絕。與創(chuàng)作并駕齊驅(qū)的是評論,曉雪的評論與詩名一直是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從大學(xué)時代寫出享譽文壇的艾青詩評《生活的牧歌》,他就頻繁地活躍于詩壇、評壇,寫出了大量情真意切、明麗曉暢的理論評論文章,積極參與時代文壇的建構(gòu),且有大量文辭華美的散文問世。
撇開才華本領(lǐng)不說,曉雪讓人難以復(fù)制的是他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夫人趙履珠是著名歌唱家,電影《五朵金花》中《蝴蝶泉邊》《繡圍裙》等歌曲的演唱者,其甜美潤心、抒情美妙的演唱,早已隨電影飛遍神州大地,傳向全世界。曉雪與趙履珠的情愛,歷經(jīng)“八年抗戰(zhàn)”,鴻雁傳情兩地書,最終完成了“詩”與“歌”、詩人與歌唱家的完美結(jié)合,那是可歌可泣頗有浪漫色彩的動人故事。其后他們孕育的兩子,一彪一炯,也都成為青年才俊、社會棟梁。
羨慕曉雪才華橫溢,事業(yè)、愛情、家庭美滿的人看到了他成功光鮮的一面,常忽略了他經(jīng)歷的坎坷磨難。其實一個人成功的另一面,必然就是遭嫉恨、挨冷箭,甚至背時倒運?!渡畹哪粮琛方o曉雪帶來多少文名,隨即就給他惹來了多大的麻煩,批判、斗爭、下放五七干校,哪怕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也還有人盯著他寫黑信告黑狀。曉雪對待各種加諸自己身上的污蔑、誹謗,從來不加置辯,常常一笑了之。他說:“那么多人嫉妒你,這不奇怪,誰讓你那么才華出眾呢?有人攻擊、誹謗,說明了你的強大;有人嫉妒眼紅,說明你很優(yōu)秀;有人愛你,說明你可愛?!倍以趯以鉃?zāi)厄后,他不光安之若素,寫下“謝謝造謠中傷者,促我百倍奮發(fā);謝謝妒火中燒者,使我感到自豪?!倍宜€會同情這些人,說“總是嫉妒別人的人,實際活得很累、很苦,很可悲也很可憐,他除了自我折磨之外,還能得到什么呢?”這不光把壞事變成了好事,將敵意化為了動力,且讓人感覺一種大度能容的高姿態(tài),難得??!
有人將此和曉雪總是微笑著面對一切,包括其評論也是多說別人的好處,極少批評視為老好人之舉,似乎曉雪缺少鋒芒斗志,缺乏勇敢,事實卻并非如此。比如有一次我在給青年寫作者講課時,因自視甚高,講完后還沉浸在一種自得的情緒之中,曉雪下來即提醒我:“理論要徹底,才能征服人。自己沒弄懂的,不能信口開河。”我當(dāng)時便聽出了批評的深意,為自己的失態(tài)而警醒與臉紅。此外,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的是,十年浩劫的“斗、批、改”運動中,省五七干校突然揪出一個“最兇惡的敵人”,當(dāng)調(diào)查組年輕畫家孫景波反對捕風(fēng)捉影將一個干部宣判為現(xiàn)行反革命時,會場一片沉默靜寂,唯有曉雪一個人勇敢站起,表態(tài)支持他實事求是的調(diào)查,令畫家感動得淚水滾落,從此結(jié)為摯友。還有武斗時文聯(lián)一位同事的妻子臨產(chǎn),曉雪二話不說,冒著流彈橫飛的生命危險,將產(chǎn)婦送往醫(yī)院,使其能在醫(yī)院順利生下孩子。臨危不懼,涉險助人,并不是為自己最離不開的親友,僅是為普通同事、鄰居,為堅持真理,從這類特殊之事,便能看出曉雪善心之下有骨氣,溫和微笑后面存?zhèn)b肝義膽。
“與人為善,助人為樂,揚人之長,成人之美”是曉雪做人和為文的原則。他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卻從無架子;他待人以誠,熱情地推介過許多年輕作者及其作品,從不吝惜贊美和鼓勵的詞語,體現(xiàn)出一種慈愛的長者風(fēng)范。在曉雪看來,“愛是火焰,愛是力量,愛是生命。如果沒有愛,花朵會失去色彩,星星會失去光輝,太陽也不再溫暖?!彼麑?、詩與美的贊頌是一往情深,是終生不渝的擁抱。1988年曉雪因與幾個青年詩人談詩論道,那些自恃年輕的詩人表示,寫詩,寫愛情詩是青年人的事,激起曉雪的反擊,他表示,愛情不單年輕人有,我們也有。你們能寫,我就不能寫么?于是他很快寫出十二首用熾熱情感、滾燙句子寫成的愛情詩,證明“愛依然在燃燒,心還是那么赤誠和年輕”。此后像積蓄多年的水庫,一旦開閘,就流瀉出一百二十多首記載初戀與癡情、思念與夢境、歡樂和痛苦的愛情詩。讓人驚嘆,一個年過半百的人,怎么還會有那么澎湃的激情,那么年輕的心態(tài)。
曉雪說他寫過成百上千的詩篇,全部可濃縮成一個字——“愛”。 愛人、愛情、愛美、愛自然、愛詩歌,愛生活?!霸娦木褪菒坌摹S腥?,有愛,就有詩。”二者是完全一致的。詩人的任務(wù)就在于:以自己詩意的力量、智慧和創(chuàng)造,使愛廣被世界。“即使身上口袋里一無所有,/即使家里的財產(chǎn)全被洗劫,/我仍然是世上最富有的人,/因為我有你豐富深沉的愛?!睉驯н@種信念的人,青春永在,詩思不竭,歲月于他就有些莫可奈何了。
曉雪一向以詩名世,但其實他寫的評論也是數(shù)量最多,質(zhì)量頗高的。從1956年寫作《生活的牧歌——論艾青的詩》開始,那是他早年登上文壇的成名作。一直到近年出版的《晚晴集》,大約有200萬字,光數(shù)量在云南就占居第一位,在全國來看,也屬高產(chǎn)。他對評論有一看法,認為評論是能夠發(fā)現(xiàn)和挖掘許多作家自己意識不到問題的,因此寫評論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思想的創(chuàng)造。因為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無比復(fù)雜的。他服膺馬克思說的:人類精神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是歡樂和光明,因此他無論在創(chuàng)作和評論中都非常重視用文藝給人們帶去歡樂與光明。他的評論有種一以貫之的精神,那就是從始至終充溢著一種樂觀、透明、昂揚的情緒,敏銳地發(fā)現(xiàn)和揭示美,熱烈地歌頌與贊揚藝術(shù)與人間生活中的光明與美好,激勵人們奮發(fā)向上。如果說“生活的牧歌”是他評論的起點、基質(zhì)和基調(diào),他一直在不倦地追隨著時代生活,謳歌文學(xué)和生活中的真善美,那么《一種崇高的精神境界》恰好可說是他畢生的追求目標(biāo)、努力方向,他一生都在為之奔走呼號,大力倡揚。
2008年2月,六卷本《曉雪選集》問世,378萬字的作品分為詩歌卷兩集,評論卷兩集,散文和序跋各一集,排列在一塊,厚重堅實,形成一種洋洋壯闊之景。書里蘊含著半個世紀(jì)歷史風(fēng)煙滾動的回聲,社會變遷形象的記載,文學(xué)藝術(shù)發(fā)展躍遷的腳步,以及一個詩人、作家、評論家畢生的心血和智慧,它來之不易,頗為珍貴。
曉雪是個詩人,常常從詩的角度探求別人的創(chuàng)作之美、文本之美。他是個散文家,常常用散文筆調(diào)、散文語言來書寫嚴肅的評論。他眼光好,特別能看到生活之美、作品之美;他心地善良,特別能用溫和、寬容的態(tài)度,包容世間一切之事和一切之人。深深地沉浸于自己的評論對象之中,抓住作品的本質(zhì)特征,揭示作家之心和作品之魂,以喚起人們對美的熱愛,對光明的追求和對理想的渴慕。
曉雪精力充沛,一直生氣勃勃地活躍在我國的文藝和社會人生舞臺上。他忠實地履行著艾青提出的主張:“盡可能地用口語寫,盡可能地做到‘深入淺出’?!薄吧詈癫┐蟮乃枷?,通過最淺顯的語言表達出來,才是最理想的詩”,無論寫詩寫散文寫評論,他都大力倡導(dǎo)“詩給予人們的是力量和鼓舞,是清新的愉快的充滿了爽氣的藝術(shù)感受,它喚起人們心靈里最崇高、最美好的感情,它使人精神振作,朝氣蓬勃,熱愛生活,愿意為使生活變得幸福美滿而英勇斗爭?!?/p>
多年來,曉雪總是以微笑看待人事與世界、文壇與生活,以敏銳觀察、勤奮寫作和為時代和人民而歌著稱文壇。一方面用自己整個靈魂擁抱自然,用全部情感感受著變幻莫測的社會生活,把豐富多彩的生活化為詩,化為散文;另一方面,他把自己對文壇的觀察,對作品的感悟化為評論,給思想以翅膀,使感性變理性。他的評論快速及時,既緊跟時代的步伐,密切關(guān)注文壇動態(tài),又特別留意詩壇現(xiàn)狀、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和少數(shù)民族詩歌。他把文藝評論當(dāng)作自己的一種職責(zé),提倡讓創(chuàng)作與評論比翼雙飛。因此在扶持文藝創(chuàng)作和倡導(dǎo)文藝評論方面做出很大的,別人無法取代的成績。
2007年4月,時已72歲的曉雪被聘為云南省文史館員。會上,曉雪把這個日子戲稱為“旭日東升”的早晨,是生活、事業(yè)的一個新起點。此后他仍“每時每刻都生機勃勃,一年四季都在開花結(jié)果”,2008年向讀者奉獻了六卷本的《曉雪選集》,隨后又陸續(xù)出版了《晚晴集》《茶花之歌》兩本書及大量文章。筆耕不輟的他,還在四處奔波地參與各種社會活動。
當(dāng)我看到他年逾八旬,依然騎輛舊單車滿街跑,聽他講世事趣聞時間準(zhǔn)確,記憶清晰,看到他與我到太行山大峽谷旅游時攀山石爬陡坡過峽壁毫不吃力,看到他采風(fēng)過后,一首一首詩隨即飄出,我就驚嘆他哪些來那么好的身體,那么棒的記憶和永不衰竭的創(chuàng)造力?
一個人若是一棵樹,這棵樹能長多大?一個人若是一朵花,這朵花能開多久?一個人的才華究竟能綻放出什么光彩?這光彩能保持多久,能讓多少人看見并享用?我突然就想到這一類相關(guān)問題,且充滿好奇,覺得它太有價值,值得好好探究一番。
多年來關(guān)注文壇,我曾看到許多作家詩人年紀(jì)稍大,才思衰退;高峰一過,便跌落得稀里嘩啦。有的落伍改行,有的退隱江湖,有的慣性沿襲,仍寫點不痛不癢的文字……但創(chuàng)作激情減退,大不如前的狀況卻是再明顯不過的。尤其是寫詩者年輕時大多意氣飛揚,吞云吐霧,可激情噴濺不了幾年,就悄聲斂息改換門庭。
在《故鄉(xiāng)組詩》中的《雞足山》一詩里,曉雪寫下:由于看見“一種全身翠綠的鳥兒,/用它美麗的紅嘴在歌唱:/‘洗手燒香!洗手燒香!’/”就引發(fā)出詩人“這是雞足山精靈的呼喚,/要你洗去手上的污濁,/蕩滌盡心靈的骯臟,/以純潔高尚的境界向金頂?shù)桥?。”雞足山乃佛教圣地,無數(shù)人登臨玩賞過,但何曾有人發(fā)出過這種呼吁,眼耳不靈敏、內(nèi)心不善感,怎么可能聽到精靈的呼喚?而且聽到呼喚后,不是叫人去燒香拜佛,是叫人洗去手上的污濁,蕩滌心靈的骯臟,“以純潔高尚的境界向金頂?shù)桥省?,這詩思和境界就不同凡響,極高極美,讓人景仰嘆服。因為詩中傳達的不是對某種宗教的信仰,不是對神靈的膜拜,而是擴及做人、處事、道德、倫理和一切身心領(lǐng)域,它的蘊含就變得無限豐富廣闊。“向金頂?shù)桥省边@是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國度的人都必然要奔赴的目標(biāo),它是世間每一個人必須努力奮斗,一輩子去做的事,但做這事的前提是“以純潔高尚的境界”去做,而不是懷揣齷齪心思、卑鄙欲念、陰謀詭計去追名逐利,撈錢斂財。前者能引導(dǎo)人類走向永世的光明幸福,后者則會讓人類陷入萬劫不復(fù)的禍害災(zāi)難。我所以會讀到這里突然就心有靈犀,產(chǎn)生震蕩共鳴,一是認為這立意、詩境宏大美好,雖高可攀,值得大大提倡;二是覺得它讓我再次觸摸到了曉雪之所以用一生跋涉,一生追求,斗志不衰,愈老愈堅的深刻原因,那就是只要懷抱著“以純潔高尚的境界向金頂?shù)桥省钡娜耍趺纯赡苄乃ブ緩U,止步不前,怎么可能嘆老嗟卑,放棄奮進?有此境界的詩人作家,不用說,他們已將薩特說的:“寫作即存在”,“寫作就是給詩神的綬帶錦上添花,為后人樹立榜樣”,“唯一的希望和欲望是能寫完我的書,確信我的心臟最后一次跳動剛好落在我著作最后一卷的最后一頁上……”當(dāng)作了自己的心愿和理想,孜孜不倦無休無止,讓寫作陪伴終生,便是他們的快樂幸福。
曉雪認為:“最大的幸福是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詩,創(chuàng)造美,用自己的心靈和智慧,創(chuàng)造一個時代和人民所需要的獨放異彩的藝術(shù)世界。這也是我終身的追求?!彼鲝垼骸叭松虝?,詩意無窮。要以短暫、有限的人生,開掘出無窮無盡的詩意?!薄澳闶菬簦拍苷樟羷e人。你認識路,才能為別人引路?!薄爸挥杏脤徝赖难酃饪创澜绾腿松拍懿粩喟l(fā)現(xiàn)詩意,產(chǎn)生靈感和詩;世界和人生也只有被看成是一種審美現(xiàn)象,才顯得有意義。”這些既是曉雪一輩子獻身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真切心語,是他寶貴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也是他追求的方向,倡導(dǎo)的宗旨。人品與文品、創(chuàng)作與評論水乳交融,相生相促,互為映襯,使生活與創(chuàng)作超越狹窄僵硬,變得更加寬廣靈活,體現(xiàn)出一種清醒透亮的人文立場和生命價值觀。
(作者系云南省社科院哲學(xué)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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