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鄂鳴
孬貨
※ 鐘鄂鳴
一
村子里有個孬貨叫桌子,這名字是他爹板子給起的,板子做出了桌子,真沒說的,全村人都服氣。板子有個搭檔見這名字好,搶著給他兒子取名叫椅子。桌子和椅子是好朋友,這也沒啥可說的。好就好在,兩個孬貨一起整天無所事事,平白里給村里增添了不少熱鬧。最突出的是,一起偷雞摸狗,每次得手后從不帶回家,而是溜到后山窩里,烤雞烤鴨烤狗肉,有時還烤些野味。桌子對椅子說,爹娘既然把咱們帶到世上,活著就不能對不起自己的嘴。尤其是桌子,一張嘴鳥一樣會叫得很,能說會道,別看他人瘦如枯柴,卻慮事縝密,精明得很。
桌子就這么一個孬貨子,卻朋友眾多,三流九教,無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被他概稱朋友。是朋友就得請客,既然請客就得有雞鴨魚肉,別人請他樂得直顫,他自己請也從不計較,說聲走,到后山里跟我吃烤雞去!于是乎,一干子人跟他進了山。平日里,村子里也會隔三岔四地丟個雞鴨失個狗的,村里人習以為常,誰也不敢說個什么,都知道被誰吃了。
其實桌子腦子挺活,只要什么搞錢就搞什么。興電打魚那會兒,他每晚搞到凌晨三四點才回來,排水溝里,堰塘里,哪兒有魚他就往哪打。聽說黃鼠狼一只賣一百多塊,他又削起小木樁樁,在田里插上,搭上電絲,每夜一聽到響聲,趕緊向外跑,結果不是打到人就是打麻一個老鼠。
村子里女孩不少,不過大人們都喜歡把女兒往外嫁。和桌子同齡的女孩十好幾個,十七八歲,正是青春泛濫的時候。柳灣閑時每到夜里,總能看到二三十個小伙子大姑娘們繞村轉(zhuǎn)。那時晚上沒電視,就集體娛樂,唱山歌,打情罵俏。
有一個叫玲美的姑娘,修長的身子,柳葉眉,櫻桃嘴,是柳灣村典型的美女,深得年青小伙子的青睞,小伙子都想和她親近,唯獨桌子不然,什么美女,簡直就是個騷狐貍,我有工夫看她,不如我到后山去炸幾只山雞。說得眾人一陣起哄亂笑。鈴美氣得柳眉橫豎,銀齒亂咬。人們都很欣慰,說,還好,桌子唯一好處就是不貪色,就憑這,省了多少事兒啊!
桌子也看不起村子里的那些在姑娘們屁股后面屁顛屁顛跟著聞香香的小伙子們,尤其是體態(tài)稍胖的鄧柳。
柳堪稱柳灣村的情圣,對鈴美敬若神明,每次鈴美唱歌他都在旁拍掌喝彩助興,即使別人不湊哄,他也興高采烈,顯得鈴美跟他的關系更加非同一般。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鄧柳喜歡鈴美,經(jīng)??吹剿鋈脞徝兰业拈T檻。但鈴美心大,雖然心知鄧柳的一片真心,有時雖得他格外呵護,關鍵時刻她還會讓他難堪,明里暗里叫他別做春夢。
鈴美的父母都是錐子似的人,哪兒好往哪兒鉆,哪兒靠。他們做父母的,知道自己的閨女是家里的搖錢樹,將來還指望她多送些煙酒錢呢。
桌子對村上的唱山歌沒興趣,于是就叫起伙伴,被稱作椅子的到后山里轉(zhuǎn)悠。山里月亮就是好。桌子爬到一顆松樹頂上蹺起二郎腿對椅子說,你說鈴美有什么好,我看不如一堆牛屎。椅子說,我看鈴美就好,長相好,又溫柔善解人意。鄧柳如娶了她,倒也算他的福氣。椅子最喜歡望月興嘆了,悲風憐月的。桌子忒喜歡椅子的那股似乎死了爹娘似的悲愴。
柳灣一年四季景色如畫,尤其是到了春上,山坡上映山紅開得遍地都是,惹得眾人都愛往山里跑.
柳灣牛多,如果每家放一頭牛太浪費人了,于是有人說不如把大小灣的牛匯聚起來,八九十頭的牛就是八九十家,每天只出四五家放這些牛,那得省出多少人搓麻將?主意一出,村民響應.柳灣開始放起群牛來,水牛黃牛大牛小牛,長長的牛隊伍布滿了山道,在映山紅云里哞哞亂叫。
桌子從小就喜歡放牛,每次他總是把牛群趕到最遠處的山坳里,那里的山草新鮮肥美,八十頭牛每次回來都是個個肚子溜圓。桌子騎在領頭的大黃牛背上,領著長長的隊伍,后邊的三四個人揚鞭驅(qū)趕,山里響著皮鞭,揚著塵土。夕陽跟著搖搖欲墜。由大大小小的牛組成的牛隊伍,浩浩蕩蕩地回來了。
每次天擦黑,村口的接牛處,有人等得不耐煩了,待一看到自家的牛吃得身上的窩兒都填起來,并且仰起頭向主人哞哞大叫,人們就樂,都覺桌子是塊放牛的料,哪里還敢說個“不”字?對柳灣村的這個出了名的吊兒郎當?shù)男』旎?,沒有一家敢惹他,一句話,一個眼神不好得罪了他,自家的雞狗怕是又不得安生了。
二
冬天白雪漫漫地下,山深處的積雪深及腰。桌子叫聲好日子,今天又有野味吃了。一大早就和椅子穿戴好,摸進山里去了。
帽石山在柳灣村的南邊。傳說里有個仙人在山頂上的一塊大平石上歇涼,走時忘了一頂帽子,就成了如今帽石山的形狀。此山離柳灣村有十幾里,需要越好幾座大大小小的山峰,直到野兔嶺山頂才能看到見濃霧迷漫的帽石山整個外形。以前這里常有野豬、狼出沒。但桌子一年不知爬過多少回這里的山,不知打死過多少野物。此時大雪封了山,帽石山越發(fā)顯得神秘起來。
山里到處是雪,樹埋在雪里,小灌木都看不見了,連天也在雪里埋著似的,天地混蒙,望不著頭。山坳里的雪,可想而知有多厚了。桌子走得耳朵發(fā)熱,一眼看到一處山坡上有一個雪印。并且向深處延伸去。他順著印子往里追,終于將一只凍住的兔子活擒。天黑時,桌子和椅子拎著好多只野物,吭吭哧哧地往山外走,除了吃的,另外全部賣到了街上的飯店里。
回到屋里后,桌子抖抖身上的雪,叫嚷道,杯子,喊咱媽去,我給家里逮了野味回來了。杯子是桌子的弟弟,挺秀氣的,還在鎮(zhèn)里上初中。父親是個木匠,如今專門解木板,用大隊的電鋸給村里需要解木板的人家解木板。做父親的一臉威嚴,尤其對膝下的兒子,盡管都已長大,他還是經(jīng)常叫他們下跪。但桌子不知挨了父親多少頓打和罵,還是狗改不了吃屎,他挨完打后就向父親身后的弟弟做鬼臉,伸舌頭。等到父親出去攬生意去了,桌子又開始肆無忌憚?,F(xiàn)在他從山里帶回了野味,就叫媽做了一大鍋的火鍋肉,香噴噴的,直叫弟弟杯子聞了流口水。
桌子的媽媽叫梅子,父親叫板子。板子偏心小兒子杯子,有點兒嫌棄長子桌子,做媽媽的卻是不偏不倚,對哪個孩子都護短。每次桌子挨打,她都在一旁長呼短叫,就像打在她身上似的,一看到桌子擠眉弄眼,不爭氣的模樣,她又恨得牙根兒癢癢。
梅子看見桌子整天吊兒郎當沒個正經(jīng)事兒干,心里就發(fā)愁。晚上睡覺時她跟當?shù)陌遄由塘?,要不就早點給桌子找個媳婦算了。板子瞪眼說,誰會嫁給他這么個流氓混混?梅子嘟囔道,不管咋說,他終是咱的兒子。
哪知桌子耳尖,黑暗中倔倔地說,爹媽都別吵了,媳婦不用你操心,我已有了。
爹媽都驚異,便朝黑暗中問,是誰?
王八蛋的閨女。桌子說。
哪個王王八蛋的閨女?
就是臭水溝旁邊的王麻子的小女子。
她?
是她,就是她。這事兒我早搞定了。爹媽你們都別管,到時自會有人向你兒子提親。板子氣得渾身發(fā)顫,你這王八羔子,你又想使什么壞?我可告訴你,別給我大話不慚,惹出禍來,你可小心你那兩條狗腿兒了!
三
王艷平就是那個桌子所說的住在臭水溝旁的王麻子家的小女子,長得白白凈凈的,圓臉大眼,雖沒鈴美那么苗條卻也自有風韻。她的父親王麻子是村里有名的能人,精于盤算,心里的鬼東西比誰都多,處世又小氣。他的幾個女子除了未嫁的艷平,個個嫁得了個好人家。大女子嫁的是銀行上的,二女子嫁的是修彩電的。兒子才結婚,媳婦是教師的女子。如今王麻子雖不再當家了,但可以斷定,再怎么著他也不會讓老幺閨女嫁給臭名遠揚的桌子。
桌子開始也沒對艷平有多大注意,經(jīng)過幾次集體娛樂,漸漸發(fā)現(xiàn)有一雙眼睛火辣辣盯著他看,他見是艷平,起初也沒給予多大注意。
這一次輪班放群牛,艷平正好和他一伙,放水牛。桌子一見艷平就來氣,刻薄地說,你們家男人死光了,咋派這么個女蛇妖來放牛?艷平氣嘟嘟地反擊,說,你們男人才死光了,不,你們家女人才死光了,咋派了你這么個猴兒精!
桌子這人邪門,遇到對手便覺遇到知音,他一揚鞭子牛群就飛奔起來,一路上只顧揚鞭驅(qū)牛。艷平氣喘吁吁,說,你往哪兒趕?桌子說往帽石山。艷平說,哦呀,那么遠,我可沒帶口糧呀。桌子說,沒事兒,到了那兒有東西吃。
八九十頭的牛隊伍浩浩蕩蕩開往向深山,桌子嘴上雖說是要去帽石山,其實他也嫌那兒太遠,心里想的只是就近去六里多遠的麻雀山而已。麻雀山有個水庫,周圍水草鮮嫩,桌子早打聽好的。
路上桌子對艷平說,你怎么會唱歌的,是跟鈴美那一路學的?
艷平說,才不是的,我是跟申娟學的,她的歌可多。
桌子說,我才不聽歌,我喜歡聽雀叫牛哞鞭響。
艷平說,所以人們都說你就是個流氓混混。你別問是誰說的,我爹就經(jīng)常說。
桌子聽了有點兒泄氣,好一陣子不言語。末了又說,就這,你爹還放心讓你跟我來? 咋,你還能吃了我?
夏天,水邊的草青油油的,長得快又嫩,可就是離農(nóng)田近,許多人不敢在此放群牛。桌子說,我會游泳,那五十頭歸我。說罷,鞭子一揚,當頭的水牛便順勢哧呼躥到水庫里,接著有瘋似的一群水牛濺起水花向水庫沖來。
麻雀山水庫的水面估計有二三十公頃,庫里面還有魚,是有心人放養(yǎng)的。閑時,這里倒是釣魚的好去處。邊邊上水淺草茂,可水蛇螞蟥多。 桌子脫光了衣服,只留下短褲穿在身上,一聲口哨,便閉氣游到了水庫中心。水庫的最深處有好幾米,據(jù)說淹死過幾個小孩。有人迷信說,水庫當中有水妖,只要你一下水,便會被水妖按住從此再爬不出來。因此有好多游泳愛好者都遠離這個山中水庫。即便是雨水充足的時候,水庫的儲水量也只到大堤的四分之三上一點,它管著好幾百畝水地的灌溉。水庫東邊有個抽水機站。
桌子天不怕地不怕,不怕鬼不信邪。別人見到蛇,害怕得什么似的,可他卻捏住吐芯子的蛇頭四處亂晃,直把周邊人嚇得四處躲。由于水性好,夏天放牛最合桌子的胃口,見水不暢游一番就像犯了一場大罪。深山里有蛇,蜈蚣,還有好吃的野果,如山菱果,手指頭那么大的小果果,青的酸,紅的甜,還有野桃,總之山里在他眼里到處都是寶。桌子放牛,除了上山就是下水,似乎他的一生注定要生活在山山水水中。
半個小時過去了,岸上的艷平突然看不到桌子,便叫道,桌子,桌子,你還在嗎?放黃牛的小王說,他在逗你呢,他在鉆水猛子,水性好的,能在水中閉半個小時,他才十幾分鐘,沒事。
只見水中心,桌子一晃頭,身子上升出半截說,好舒服!
下午三點時分,桌子便拍打著水把最后一頭貪水的牛趕出水庫,接著揚起鞭子,一群牛又向深山靠去。小王說,就到花果山吧,那里地勢平,樹少草肥,適宜放群牛,加上又沒旱地,容易管理。桌子說,就到那兒吧。
中午。水牛跑到水中。黃牛卻跑到山里啃草,有的怕熱跑到水淺處打個滾又走到?jīng)]水的青草叢里悠閑躺下。
牛近人性。所以只要一過了熱,就開始聽話吃草。這個下午牛安靜地異常。五個人開始分方向守。艷平說,我和桌子守岔口大的西邊,不遠處有農(nóng)田嘛。
艷平似乎追定了桌子。桌子不近女色,并不代表不喜歡女人,他喜歡健壯不裝腔作勢的女人,黃花苗兒一樣蔥綠的艷平,正是他最中意的女人。
孬貨就是孬貨,就是在這天下午,在大山深處的懷抱里,精明的桌子把艷平掀翻在茂密的草叢里,把生米做成了熟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