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雷
演戲(外二題)
◎地 雷
王虎高大神武,粗獷豪邁,俠肝義膽。王虎戲院畢業(yè),擅長演武生。永州人問:誰扮張飛最像?
自然會有人答:王虎唄。
王虎站在戲臺子上,頭戴盔身披甲,穿厚底靴子,手持長矛,工架端莊,一派大將風范。鑼鼓響起,王虎展身,劈腿,擺手,亮眼,吼嗓,動作靈活矯捷,一板一眼,跟頭又高又飄,聲音清脆宏亮。臺下無人不鼓掌。在小小的永州城里,王虎名頭響亮,幾乎人人皆知。
李圓圓,在永州人們眼中,姿色不輸西施和貂蟬。李圓圓也極喜歡看王虎演戲,卻被一群地痞流氓盯上。當他們對李圓圓攔道劫色時,正巧被王虎撞上。王虎施展無敵流星拳,絕情無影腳,打得他們屁滾尿流,踢得他們滿地找牙。
地痞流氓知道明的不行,就來喑的,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王虎中了埋伏,被他們挑斷一只腳筋。從此,王虎成了跛子,再也不能登臺演戲了。
王虎就一跛一跛走到河灘,用手挖沙石,手指流血,也不知痛。沙洞越挖越深,見到水了,王虎從傷腿上割下一砣爛肉,連同一套戲服,放在洞里,埋了。
李圓圓不顧家人反對,嫁了王虎。結婚后,王虎天天盯著李圓圓的肚子看,希望妻子的肚子一天一天長大,和他生一個兒子,繼續(xù)自己沒有完成的事業(yè)。李圓圓的肚子很爭氣,很快就懷上,很快就鼓起來,不負眾望地為王虎生了一個兒子。
妻子懷上時,王虎就省吃儉用地一塊一角地積累"干爹"錢。王虎找到一棵大樹,當孩子的“干爹”。王虎天天虔誠地跪在樹下,求 “樹爹爹”保佑他生個兒子。王虎如意得到兒子,把“干爹”錢點燃,燒給大樹,希望樹保佑兒子一生平安。王虎在樹下又跪又拜,嘴里呢呢喃喃,感天謝地。
兒子很快就長到三歲。王虎開始教他練童子功。兒子一板一眼地學。兒子漸漸長大。兒子的身架,動作,跟斗,唱腔,有王虎當年的模樣。
王虎心情特別好。
兒子的嘴邊,慢慢長出毛茸茸的嫩胡子,也慢慢不聽話,不愿學戲,卻喜歡文學,他的理想要當作家,天天捧著劉西鴻的小說《你不能改變我》,讀了一遍又一遍。王虎很傷心,天天晚上去拜樹“干爹”,也起不了作用。
隨著電影電視的普及,看戲的人越來越少,縣劇團也解散了,學戲又苦又累又不受歡迎,兒子徹底死心不學戲了。但王虎死腦筋,一時轉不過彎來。兒子初中一畢業(yè),王虎沒和兒子商量,就把兒子送進戲校。卻沒想到,兒子既不上戲校,也不回家,而且天天在社會上鬼混,氣得王虎吐血。
王虎幾次把兒子從街上抓回,關在家里,而一不留神,兒子就偷愉跑了。李圓圓見到父子倆就跺腳跟,有話說不出。
兒子很快就在街上混出名堂,兒子手腳功夫了得,打架又不怕死,手下很快就有了一幫小兄弟。兒子快成為地痞流氓了,王虎非常著急。于是,叫來人,把兒子從街上綁回,關在家里。王虎不解開繩索,怕兒子又跑。兒子成天不吃不喝,不哭不笑,不鬧不睡,李圓圓很心痛,偷偷解開繩索。
兒子背著斧頭,找到了樹,一斧頭又一斧頭,把"干爹"劈倒了。王虎無奈地望著,嘴不停地嘀咕:反了反了……
從此以后,兒子性情大變,一不開心,就拿起石頭砸別人家的玻璃。見到雞狗,就滿院子追打。見到姑娘,就跟在后面,傻笑,流口水。有時候,還去摸姑娘的奶子和屁股。兒子誰的話都不聽,誰惹他,他就打誰。而且,人不惹他,他卻惹人,隨便打人。兒子長得像年輕時的王虎,高大神武,力大無窮,沒人奈何他。兒子成了禍害,使大家生活在恐懼中。于是,王虎不得不叫上幾個力大的后生,趁兒子熟睡時,綁了兒子,并且親自動手,挑斷了兒子一條腿的腳筋,使兒子和自己一樣成為跛子。
從此以后,兒子變老實了,不愛說話,見人就怕,急忙躲開。兒子天天坐在陰暗的墻角落,玩泥巴,看螞蟻搬家。
有一天,王虎頭戴盔身披甲,穿厚底靴子,手持長矛,工架端莊地佇立在兒子面前。然后,王虎打開錄音機,鑼鼓聲立即飄出來。王虎展身,劈腿,擺手,亮眼,吼嗓,動作雖然不靈活矯捷,但還是一板一眼,聲音依然清脆宏亮。兒子看見了,很是高興,也跟著王虎,一板一眼跳起來,一口一腔唱起來……
唯一的觀眾李圓圓,一邊看,一邊吧嗒吧嗒掉眼淚。歲月不饒人,李圓圓蒼老許多,眼角布滿深深淺淺的皺紋。
在文物隊,很少人見過宗老頭睡過覺。他像一顆釘子,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釘在傳達室,把門守得滴水不漏。
先前,文物隊是大地主家屈永福的一個莊子。十六歲那年,宗老頭被買來,守大門。解放后,勞苦人們翻了身,宗老頭當了守門的工人。
宗老頭,喝茶抽煙都有癮,且極講究。茶必須是永州茶林鎮(zhèn)產的土茶。茶葉黑黑的,碎碎的,看不出是好茶。宗老頭喝一杯濃茶,就精神百倍,幾天幾夜可以不睡覺。黃水生趁宗老頭上廁所之際,偷喝一口茶,苦得吐膽水,大病一場似的。宗老頭喑自在心里嘿嘿地笑。宗老頭抽煙,不抽紙煙和旱煙,只抽水煙。宗老頭一天到晚抱著水煙壺咕咕咕地吸吐,活像一個吐水泡泡的烏龜。
水煙壺從不離開宗老頭的手。
文物隊領導是掛職的,幾乎不來上班。上下班的鈴聲由宗老頭拉響。宗老頭儼然成為領導,不管有沒有人上班,雨天雪天,天天都準時拉響鈴聲。鈴聲響了,黃水生還在傳達室門口呆坐,宗老頭很氣,拿起掃把趕黃水生去辦公室。黃水生搶過掃把,丟在地上,踩了又踩,氣得宗老頭搖頭擺尾地嘆氣。
宗老頭的水煙壺是有秘密的,如果被揭穿,會掉腦殼的。水煙壺是大地主屈永福送的。而黃水生天天在傳達室轉來轉去,宗老頭很是當心。黃水生從部隊轉業(yè)分到文物隊的,宗老頭不得不提防他。黃水生在文物隊的工作就是炸古墓。農村都傳說,挖人祖墳,會斷子絕孫的。宗老頭的婆娘一生沒生養(yǎng),他很忌諱黃水生。
宗老頭剛來守門時,見屈永福抽水煙,很有氣派,兩個丫頭立在兩邊,一個點火,一個擂背掐腰。屈永福吸一口煙,慢悠悠吐出,舒服得眼睛睜不開,像做夢。屈永福逃跑去臺灣時,見宗老頭孤苦零仃一人,不知什么原因,動了惻隱之心,想打發(fā)一點東西給他。宗老頭跪在屈永福腳跟前,乞求要一架水煙壺。屈永福同意了。當了工人老大哥的宗老頭,不愿意和城里姑娘結婚,而從老家娶來一個鄉(xiāng)下婆娘。在深夜,人們入睡后,鄉(xiāng)下婆娘就給宗老頭點火,端煙壺,擂背掐腰。宗老頭換上屈永福的舊衣服,學著屈永福的樣子抽水煙,也瞇起眼睛,像做夢。很多日子,宗老頭把婆娘當丫環(huán),不開心時,就隨便打罵。
黃水生多次叫宗老頭到家吃飯,宗老頭從不肯賞光。黃水生一天到晚像特務一樣在大門前游蕩,宗老頭感覺黃水生在打探他的秘密,或者打烏龜?shù)闹饕狻K?,宗老頭討厭黃水生。而黃水生是個大老粗,也沒發(fā)覺,也不計較。黃水生老喊:宗老頭,把煙壺給我吸兩口。
宗老頭趕緊把煙壺藏在身后。不肯給。
院子里的衛(wèi)生是宗老頭負責的。黃水生在部隊當?shù)氖枪こ瘫?,擅長爆破,挖掘炮眼,黃水生就愛往掌心吐口水。久而久之,成了習慣,黃水生改不了。黃水生吐一泡口水,就會被宗老頭抓住。
宗老頭嚴肅地說:罰款二分。
并且記下,從工資里扣除。黃水生也不怒也不怨。
有一次,掛職的頭頭,偶爾來辦公室,他感冒了,隨口吐了一泡口水,也被宗老頭抓往。宗老頭嚴肅地說:罰款二分。
頭頭一臉尷尬,哭笑不得。
宗老頭的日子過得很不順心。鄉(xiāng)下婆娘一直不生養(yǎng),在一次挨打后,跳井自殺了。宗老頭深深內疚,時常到井邊走走,看看,坐坐。卻有一天夜里,宗老頭在井邊撿到一個烏龜。在永州,人們不分烏龜和腳魚的,一律統(tǒng)稱叫 “王八”。乃大補之物。宗老頭舍不得殺,把烏龜撿回家,養(yǎng)起來。宗老頭把烏龜當伙伴。
看著烏龜,宗老頭就想起老婆,心就痛。宗老頭就把烏龜放回井邊。在外玩幾天,烏龜又會回來。烏龜也把宗老頭當伙伴。
老婆死后,宗老頭變成了一個怪老頭,不和人交住,也不愛講話。但是,宗老頭破例一回。單位頭頭挨批斗,被關在文物隊。過去是屈永福關長工的牢房。宗老頭被關過。于是,宗老頭偷偷送給頭頭一根木棒打老鼠,一把扇子趕蚊子。頭頭很感激宗老頭。
很長一段時間,烏龜沒回來了,宗老頭心里很失落。而黃水生告訴宗老頭:夜里,撿到一個“王八”,熬湯喝了,很補身體。
宗老頭一聽,嚇得臉鐵青,壯起膽子對黃水生說:我知道你私藏火藥,我要揭發(fā)你。
黃水生炸開一個墳墓,就私藏一些火藥。黃水生有私藏火藥這個嗜好。這與宗老頭嗜好喝茶抽煙一樣。在那個年代,私藏火藥,就是反動派。從此以后,黃水生見到宗老頭就低頭哈腰,過著捉心吊膽的日子。宗老頭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很是得意。
而一天清晨,宗老頭卻發(fā)現(xiàn),烏龜伏在缸底一動不動。宗老頭流了幾顆老淚,就偷偷把烏龜殺了,悄悄地送給被關的頭頭吃,讓他補羸弱的身體。
男孩看見老人趕著羊群走向空蕩蕩的河灘。河灘上,全是光禿禿的石頭,沒有草。羊又不能吃石頭,男孩有一些迷惑。
天空像個反轉的大鐵鍋。鍋底下的太陽熊熊地燃起一團透明的火焰。男孩、老人、羊群和世上的一切,都在鐵鍋中烤著。男孩嗅到了鐵的腥味。男孩心悶,喘不過氣來,又想吐,但一直吐不出來。男孩是一個跛子,走路一腳高一腳低的,路仿佛永遠不平坦。老頭是一個啞巴,不會說話,但手中的鞭子,是他的舌頭,鞭子在空中舞動,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音,他的羊能聽懂鞭子的語言。鞭子是陳年的老棕樹皮做成的,長時間經過桐油的浸泡,扎實又韌勁十足,抽在人和動物身上的那種痛無法形容,但絕不會留傷口,絕不會出血。
老人的羊,都聽鞭子的指揮。老人的鞭聲,像炸雷,能傳過好幾座山頭,過了一陣子后,還傳來經久不息的回音。所以,跑得再遠的羊都能聽到老人的召喚。
近段時間,老人趕著羊來過這里幾次。老人的雙眼空空的,眼里除了他的羊群,別的東西視而不見。而男孩很喜歡羊群。男孩孤獨很久了。男孩知道老人是個啞巴。男孩反反復復數(shù)過,羊群只有十二只羊。在羊中,男孩發(fā)現(xiàn)一只羊像自已。那只羊也是跛子。不同的是,男孩是兩條腿而羊是四條腿。跛子羊也發(fā)現(xiàn)了跛子男孩,它對男孩眨了眨眼睛,表示友好。男孩在那一瞬間被感動了。
男孩不敢靠近羊群。男孩也怕老人的鞭子。其實男孩多么想成為羊群中的一只。如果這樣,男孩就不再孤獨了,他有了十二個伙伴,十二個親人。
跛子羊放慢了腳步,等男孩。
老人的鞭子是專門打落伍的羊。老人毫不客氣地抽了跛子羊一鞭子。跛子羊不呻吟,也不掙扎,它揚起蹄子,追上隊伍。而男孩感到深深的痛,那一鞭子仿佛落到自已身上。從此,男孩記恨老人。男孩手中握住彈弓,隨時準備襲擊老人。
羊都跳進河里。河水,有一絲絲涼意。但跛子羊不愿意下水。老人的鞭子在它頭頂上呼呼炸響也不管用。河水淺淺的,快被太陽烤干了,決不可能淹死它。它天生怕水。男孩也天生怕水,見到水就頭暈。暈水也是一種病。河里的水黑黑,有一股臭臭的腥味。男孩口渴了,也不喝河水。喝了河水,男孩就拉肚子,而且渾身發(fā)癢。
河水成了毒水。男孩快渴死了。
跛子羊偷偷脫離隊伍,來到男孩面前。它是一只剛生產了的母羊。它敞開懷抱,看著男孩,又看著自己枯萎的乳房,乳頭上有點點奶跡。男孩似乎明白了什么,鉆進母羊的懷抱,吮吸著母羊干涸的乳頭。
整整一個夏天,都沒下雨,太陽也反常,天天生氣,天天發(fā)火,把大地烤得焦黃焦黃,遼闊的原野,連草也不長一根,比堆滿石頭的河灘還要荒涼。但老人知道,因為有水,河灘邊還能生長一些殘留的野草。
倔強的羊,總能找到吃的糧食。跛腳母羊,在岸上吃石頭,吃泥巴,吃光禿禿的樹枝。羊群隨著河水往下走,不知走到哪天才返回?一直沉默的老人和十二只羊消失在男孩的視線之外。
男孩還在想跛腳母羊。
日頭跌進河水里,天黑下來,男孩一跛一跛地朝一座空房子走去??辗孔硬豢?,還住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