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曼凝
我是一枚勛章,一枚屬于老兵的勛章。
老兵原姓丁,以往街坊們總喚他“老丁”“老丁”的,又因為他年少時當過兵,這“老丁”喚著喚著也變成了“老兵”。至于他姓甚名誰,便無從得知了——與他同一代的老人所剩寥寥,而現(xiàn)在的鄰居大多是年輕人,恐怕連老兵參加過的戰(zhàn)役都聞所未聞,更何況一個普通的老兵呢?比起這些,他們更愿牢記電視節(jié)目中珠光寶氣的女郎的名字,而不是一個戰(zhàn)績平平,快與戰(zhàn)爭的硝煙一同消逝殆盡的老兵。
不怪人們不感激老兵,說他是軍人,還真難以置信。他深邃的眼眸幾年前變得渾濁,總是敷著一層混沌;松垮的眼皮無力地耷拉下來,與縱橫的皺紋一同擠占眼睛的空間;瘦骨嶙峋的身子活像布包著的被支架強撐著的一把干骨頭,仿佛來一拳便會散落在地。這哪有一點軍人的風姿?若不是憑著七十多年前一點殘存的記憶,我也會懷疑他是否當過兵。
只可惜,我日復一日地待在柜子頂層的最顯眼處,幾十年來檀木的氣息、塵埃如鈍刀一般,消磨著我那逐漸模糊的記憶。即使每天清晨老兵總會將我擦拭干凈,我也如鄰居們一樣,忘了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忘了擦身而過的彈殼,甚至忘了老兵當過兵——戰(zhàn)爭早結(jié)束了,誰會記得呢?瞥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人們十年前還會淡淡道一句:“老兵,出來啦?”如今留給老兵的除了岑寂,還是岑寂。打麻將的頭也不抬,買菜歸來的專心算著價錢,一個眼神也不肯施舍。
與其說是熟視無睹,不如說是視而不見。
老兵雙手將我從柜中輕輕捧出,攏在手心,呵了呵氣,對待嬰孩般用指頭摩挲著我,用甲縫中殘留著污漬的指甲蹭去我邊緣的銹跡,又像往常一樣換了棉布輕拭,生怕碰疼了我。電話另一端傳來余音:“爸,您腿上的舊病還沒好……”“真拿您沒法子,您一個人怎么去?”“別去看了爸,您這渾身是病的……”幾個子女輪番來電,我知道老兵要出門了。
老兵出門總會將我別在胸前的口袋上,其實他只是個炊事班長,只獲過我這一枚勛章,可我被他當成了寶貝,出門沒一次不掛在胸口。老兵性子倔強而寡淡,不常出門,唯一愛好就是去公園和戰(zhàn)友們唱紅歌,那時他揮舞著手臂,活像個孩子般激動。過年了,就和戰(zhàn)友們圍一桌,吃著餃子唱紅歌,除夕便不寂寞。我隨著曲子節(jié)奏被他揮動的手帶得直晃,看著他最開心的笑容。
今天老兵竟拿出了壓在箱底的軍裝,他甚少穿軍裝,只是前幾年他接到一個個邀請,一次次穿上軍裝帶著我,站在了一個個戰(zhàn)友的黑白照片前。再后來,邀請愈來愈少,最后,再也沒有邀請了,老兵也再沒去過公園。過年時就獨自對著我,整夜整夜唱一個人的紅歌。
當我注視著戰(zhàn)友們那過年從未出現(xiàn)過的子女痛哭流涕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兵與他的戰(zhàn)友都一樣。
穿好軍裝的老兵刻意挺了挺背,對鏡半晌,瘦削的肩已撐不起昨夜便熨好的軍裝了。他清了清嗓子,攥住胸前的我,再如隱形人般走出了胡同。
從宣武門到天安門,地鐵幾分鐘就到,腿腳有舊病的老兵執(zhí)意要徒步前去。
汗水逐漸從軍裝口袋浸出來,潤濕了我,老兵一步喘兩口氣,還伴著不時劇烈的咳嗽,好似鋸木般的聲音,走得東倒西斜,引來路人一陣騷亂:“哎呦,老人家怎么一個人出來了?”“這是腿腳不方便?”“別是‘碰瓷的吧……”灼目的陽光扎在我身上,記憶翻江倒海地涌出來。
幾十多年前的陽光,也是如此灼目。烽火啃噬著寸寸土地,血水吞沒了遍地的尸首,后備隊、后勤隊員、文書,甚至是老兵這個炊事班長,都抄起大鐵鍋殺了上去。穹窿被煙蒙得嚴實,最終染成了殷紅色。我對那天的記憶,也是殷紅色,老兵從戰(zhàn)友顫抖的手中接過了我……我驀地感到鋪天蓋地的痛,回憶總是痛的,老兵從那天起腿便落下病根。死亡對于老兵說太平常,他明白,為什么今天能到天安門的老兵們大多是后勤部隊、炊事班長、醫(yī)務隊員……
“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不知過了多久,老兵終于挪到了天安門,憑著一根不堪重負的拐杖。他扯了扯干涸的嘴角,伴著國歌與沉重的喘息,竟嘶啞地跟著唱起來。果然半句不到,嗓子便再也發(fā)不出聲,他仍張著口,嘶磨著沙礫般的嗓音,我隨著他的胸口不停地起伏,唱著一首無聲的歌。
歌畢,他端著方形的腭,雙唇微啟,凝然地仰望嵌在天幕的紅旗。
須臾,他開始劇烈地戰(zhàn)栗,身子大幅度晃著,仿佛搖搖欲墜、開始落瓦片的房屋。
但他沒有倒下,反而丟下拐杖,眼中不再渾濁,蓄滿了清澈的淚水,緊緊攥住我不放。我從未見過無法自控地顫抖的老兵,也從未見過站得如此挺拔、筆直、英姿颯爽的老兵。
他顫巍巍地抬起右手,我可以聽到他幾十年來不曾如此激昂的心跳與急促的呼吸。他虔誠、肅穆,不亞于閱兵式上任何一個士兵,忽然,向翻卷的紅旗,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我不知道,周身洶涌澎湃的,是他的熱血還是我的熱血。
我只知道,我這枚勛章,當之無愧地屬于一個快被忘卻的無冕的英雄。
(指導老師:李國鋒)
標題是勛章,作者居然選用勛章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而用勛章作為第一人稱,講述的卻是老兵的故事,這樣的手法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中學生能夠使用,是非常可貴的。如賈平凹的《秦腔》中,用瘋子引生的視角,展現(xiàn)的卻是夏氏家族及整個清風街的故事。對于老兵身份交代,轉(zhuǎn)折可以更陡峭一些,會更有力量,鋪墊更充足一些,陡然道出老兵其實是炊事班長,今天到天安門的老兵也大多是后勤部隊、炊事班長、醫(yī)務人員,更能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殘酷。
老兵曾經(jīng)為保衛(wèi)國家奮戰(zhàn)前線,一枚勛章記錄了他曾經(jīng)的功勛。然而戰(zhàn)爭是殘酷的,千千萬萬的士兵,他們無緣活下來領到屬于他們的那一枚勛章,甚至許多人連一塊墓碑都沒有,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老兵們不該被遺忘,戰(zhàn)爭的殘酷更不該被遺忘。老兵是光榮的,然而,最光榮的,是一個沒有戰(zhàn)爭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