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華
(河南林業(yè)職業(yè)學院,河南 洛陽 471002)
電影《鬼子來了》是姜文繼《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后執(zhí)導的第二部電影。影片自1999年完成至今經(jīng)歷了許多坎坷曲折,一直話題不斷。因其非常規(guī)地展現(xiàn)了日軍侵華的暴虐和中國農(nóng)民迂善麻木的人性弊病,影片在國內(nèi)禁播,招致束之高閣的窘境。然而2000年,該片卻獲得包括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在內(nèi)的多項國際榮譽。
作為一部顛覆主旋律的抗戰(zhàn)影片,《鬼子來了》在普通民眾中也引起了極大波瀾。看過本片的觀眾常常表現(xiàn)出異常尖銳的情緒對立,一些具有較強民族情緒的觀眾對影片中愚昧麻木的中國農(nóng)民形象異常反感,稱影片片面、小眾、沒有溫情;而一些持贊賞意見的觀眾卻對影片如利刃般直刺黑暗的人性鞭撻感到興奮,認為影片思想深刻,能帶給國民一種及時有效的、充滿警示意義的刺痛感。
一部老百姓視角的抗戰(zhàn)影片卻掀起了如此大的波瀾,其原因不僅在于它犀利深刻的人性批判和深重的警世作用,還在于其獨具一格的黑白影像,以及姜文獨特的笑中帶淚、荒誕幽默的鏡頭表現(xiàn)手法。本文將從影片敘事、批判意義和表現(xiàn)手法三個方面來分析影片的悲劇效果。
故事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末期河北山海關附近一座名為掛甲臺的偏僻山村里。一天夜晚,村民馬大三(姜文飾)正與寡婦魚兒在炕上偷情,一個神秘人物將兩個裝有日軍俘虜?shù)穆榇咏o他,聲稱不日來取,此后卻音訊全無。這兩名俘虜就是日本鬼子花屋小三郎和漢奸翻譯董漢臣。忠厚老實的馬大三小心翼翼地侍奉并看守了兩人大半年,其間,兩人一直尋找各種機會向巡村的日本兵求救,屢次未遂后,村民們害怕招來麻煩便決定處死兩人。然而在由誰來執(zhí)行的這一問題上村民們卻犯難了:馬大三畏懼遭報應藏起了兩人;四表姐夫說他是使槍的,須找使刀的才能殺人;前清老劊子手一刀劉以自己老眼昏花拿不穩(wěn)刀為由刀下留人。在多次試圖處死兩人未果后,村民們認定他們命不該絕,便只能繼續(xù)關押兩人。巧舌如簧的董漢臣為了自救,設法促使村民與花屋小三郎達成“以糧易人”的約定。為了換得兩大車糧食,村民們將兩人安全送回了日軍憲兵隊。
盡管憲兵隊長酒塚豬吉感到此約定有辱日本武士道精神,但本著顯示“日本人比支那人講信用”的原則,還是同意履行約定,給了村民兩車糧食。歡欣鼓舞的村民們與日本人一起舉辦聯(lián)歡會以表慶祝,馬大三也為自己未傷人命,還讓鄉(xiāng)親們拿到糧食而感到欣喜。然而,在歡聲笑語中滅頂之災也隨即而至。當歡慶進行到一半時,日軍忽然開始瘋狂屠殺村民,很快,掛甲臺被血洗,村落被燒成灰燼。在殘暴揮舞戰(zhàn)刀的日軍中,花屋小三郎亦赫然在列。最終,已經(jīng)接獲天皇投降詔書、淪為戰(zhàn)敗方的日軍殘暴地屠盡了一村老幼,只有馬大三因為送魚兒回娘家而逃過一劫。從此愧疚和仇恨充斥著馬大三的心,讓他日夜難安。
不久后,國民黨軍隊接管了這片村落,控制了日軍俘虜。一個大雨天,喬裝改扮的馬大三手持利斧沖進日軍俘虜營,見人就砍。在殺死幾名鬼子后,馬大三被國民黨士兵生擒,最終以違反波茨坦公告為名,被判處死刑。行刑當天,馬大三仰天長嘯,圍觀民眾一片木然,而執(zhí)行死刑的正是那個被馬大三小心侍奉的戰(zhàn)俘——花屋小三郎。
影片的悲劇性是深重的,這種悲劇不僅體現(xiàn)在片尾屠村和處決馬大三這兩個血腥事件,更重要的還體現(xiàn)在前半截村民與日軍的平靜相處中。影片的時間和空間是一對頗有意思的矛盾設定:故事雖然發(fā)生在戰(zhàn)火紛飛的動蕩年代,地點卻是長城腳下一個既封閉又貧瘠的小村落里。這里信息閉塞,相對安穩(wěn),村民們也顯得淳樸、懵懂、良善又愚昧。再加上常年與駐守日軍相處,在夾縫中求生存,人們顯得更加懦弱和順從。在最后屠殺一幕到來之前,影片的節(jié)奏一直是詼諧而歡快的,村民們甚至是以一種相當奇特的方式與日軍“和平共處”:日軍每天高奏軍歌,氣昂昂地走村巡邏,一路上給孩子們發(fā)糖、變魔術玩;在花屋和漢奸董漢臣被拘禁期間,兩名俘虜甚至享受著被人伺候的待遇,在董漢臣說花屋如果吃不上餃子就絕食時,馬大三立馬挨家挨戶地借白面包餃子;八嬸子還理直氣壯地口吐狂言:“日本子來咱村兒八年了,八年,八年他咋著了,他敢動我一根汗毛了,我行得端走得正,到哪兒他都得高看我一眼!”當村民們收到日軍送的糧食時,大家開心地奔走相告,并與日軍協(xié)同聯(lián)歡。其間甚至有人還提議弄幾個孩子來“鬧騰鬧騰”,于是便出現(xiàn)了男孩穿著日本軍裝,女孩坐在日本兵懷里一起慶祝的歡騰景象。所有的這些平靜和歡騰既像是悲劇到來之前的伏筆和鋪墊,又像是滿腔悲憤的無言訴說,始終帶著一股子荒謬、緊張與沉重之感。
在屠殺來臨時,仿佛有種塵埃落定之感——忘恩負義舉著刺刀的鬼子才是中國觀眾熟悉的鬼子,蒙昧無知的村民們只有經(jīng)過血的洗禮才會成為民族的斗士!所以,當影片最后馬大三手持利斧沖進戰(zhàn)俘營時,觀眾終于在一派歡騰后看到了覺醒和希望。然而這個希望很快便被一種更具諷刺意味的結(jié)局抹殺了。幸免于難的馬大三沒有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卻最終死在自己同胞的審判里。最后登場的國民黨高少校依據(jù)一份遲來的國際公約,借戰(zhàn)俘之手斬殺了“民族敗類”馬大三。而由被追殺者來斬殺自己同胞的荒謬行徑竟只引得老百姓爭相圍看,他們漠視這個一心想報仇雪恨的漢子,他們只想為自己麻木無趣的生活增添一點調(diào)料。
所以影片并沒有先抑后揚,姜文選擇的是一判到底的悲劇敘事,這是一種讓人窒息的痛苦。而姜文沒有給觀眾一點喘息的機會。
《鬼子來了》最獨特的悲劇表現(xiàn)手法便是喜劇元素的運用。姜文在本片中調(diào)動了所有的審美元素,將喜劇運用于悲劇中,別有一番諷刺的悲喜劇意味。
影片前一個多小時就像一個抖笑料的方言情景劇,姜文飾演的馬大三用夸張的唐山話配上懵懂的表情反復念叨著“知不道”,三舅姥爺和四表姐夫更是用半文不文的方言拽文,讓人忍俊不禁。黑白畫面配上土得掉渣的臺詞和人物形象,將落拓小山村的貧乏落后生活展露無遺,由語言引發(fā)的笑料不僅帶來了詼諧有趣的觀影感受,還推動了劇情的發(fā)展。比如,花屋為了讓馬大三殺了他而讓翻譯教他幾句罵人的中國話,沒料到翻譯為了自保性命教了幾句奉承話,結(jié)果就變成花屋滿臉仇怒地沖著馬大三哼哼:“大哥大嫂過年好,你是我的爺,我是你的兒?!痹捳Z產(chǎn)生的喜劇荒謬之感由此可見一斑。
這種詼諧荒唐之處還反映在鏡頭里,其中設置得最具特色的當數(shù)各種搶鏡的牲口了。當村民們帶著俘虜?shù)綉棻爴Q糧時,彪悍陰狠的憲兵小隊長一出現(xiàn),便掃空了影片累積的輕松氣氛。這時村民們用來拉車的驢突然發(fā)情,一躍而起當眾糟蹋了憲兵小隊長的戰(zhàn)馬,瞬間打亂了剛剛凝起的嚴肅氣氛。在馬大三行刑這場戲中,高將軍在臺上義正詞嚴地細數(shù)自己“雙親被日軍炸死,腿被炸斷”的慘痛經(jīng)歷,馬大三跪伏在地,圍觀的老百姓一片沉寂與麻木。這時一頭豬突然跑進場來在士兵腳下穿行,場面頓時失控。在一片混沌中,高將軍的波茨坦公告四散開來,圍觀群眾開始哈哈大笑,高將軍冠冕堂皇的民族大義也消解在一片混亂中。在標榜民主有序的審判場面中糅合滑稽錯亂的一幕,這正是對現(xiàn)實秩序的一種反抗與嘲笑。
荒誕的細節(jié)一點一點疊加起來,推動最后荒誕審判一刻的到來?;蛘哒f,整部影片的設定原本就是荒謬可笑的。國弱被欺辱的年代,愚善的中國老百姓以己度人,期盼殘暴的日軍真情以待,這本就是一廂情愿的無稽想象。在日軍屠刀下險中逃生的中國人最終被自己的同胞凜然正派地處決了,執(zhí)刑的還是罪惡的日軍俘虜。老百姓被屠戮時不見蹤影的國民黨將軍在斬殺自己同胞時卻冠冕堂皇、義正詞嚴。憤而無語的馬大三臨死前一陣仰天長嘯卻被嘲諷為學驢叫……將詼諧荒唐的元素摻進悲傷嚴肅的主題中,將人性的錯亂與對立糅合在一起,帶來更加強勁的悲劇沖擊。
為了最大限度還原那個年代的味道,影片使用黑白膠片拍攝,這也是本片的一大妙筆。整部影片除了最后一分鐘回歸彩色畫面,其余全部采用黑白色調(diào)。這一幕中,當馬大三高昂的頭被砍下,頭顱連轉(zhuǎn)幾圈落在地上,鮮血垂下他的眼簾,影片顏色突然由黑白變?yōu)橐黄t,這突如其來的驚人色彩與黑白色形成強烈的反差。在這片讓人目瞪口呆的色彩中,觀眾早已習慣的黑白色突然顯得格外冷漠陰冷,這一變,就像完成了黑暗向明亮、蒙昧向醒悟的轉(zhuǎn)化一樣。對于最后這一變,業(yè)界人士大多給予了極大的肯定,姜文自己也說:“就為了最后這個畫面,值得將整部電影拍成黑白片?!边@股刺眼的紅色就像凝固在觀眾眼前一樣,帶來沉重的憋悶感受。
本片的光影運用和鏡頭角度也處理得頗具特色。在燈光的使用上,最有寓意的一幕當數(shù)村民與花屋、董漢臣二人簽字訂約的那場戲。圍聚在一起的村民跟兩名俘虜一樣,使用了面部底光,燈影幢幢的昏暗夜晚,人面仿佛鬼魅,隱匿著災禍降臨的前兆。在其他鏡頭中,光影的運用也巧妙地搭配了人物的心理和劇情的需要。此外,大量的跟拍與特寫鏡頭將人物夸張的表情和動作很好地呈現(xiàn)出來,快速切換的面部特寫與紀實鏡頭一起很好地反映了人物內(nèi)心的矛盾沖突與無奈。在日軍屠村的這一幕中,從頭到尾采用搖晃鏡頭,不遺余力地表現(xiàn)出日軍的兇殘暴虐和老百姓的可憐無助。
《鬼子來了》蘊含了多重悲劇主題,其中最深層的在于展示了人性的弱點。姜文舍棄了傳統(tǒng)抗日影片中英雄大義凜然、智慧勇猛的高大形象,轉(zhuǎn)而將視角對準一群小人物的命運。這群人身上擁有那個時代中國農(nóng)民最典型的特點:本分善良、愚昧迷信、明哲保身、生存至上、不敢承擔責任,民族意識淡薄,他們詮釋著典型的中國老百姓的生存哲學。影片中特寫的幾個人物與鏡頭更犀利地批判了我們民族性中的一些劣性。如影片著力刻畫的漢奸翻譯董漢臣這個形象。這個腦子轉(zhuǎn)得飛快的“狗腿翻譯”幾乎沒有一句話在“直譯”,他深諳挑撥離間、欺瞞自保的那一套。作為一個有些文化的中國人,他內(nèi)心瞧不起花屋這樣農(nóng)民出身的日本下層士兵,而他自己也被日本人瞧不起。在最后受刑的時候,他面露笑容,這個笑既像是對時局的嘲笑,也像是對自己的嘲笑。
影片中更廣而深的一點是,不僅涵蓋了中日民族恩怨與對那個時代中國老百姓人性的鞭撻,還將日軍放到人性的角度下進行分析。影片的主要人物花屋小三郎最初因恪守日本武士道精神而一心求死,但在村民的優(yōu)待下表現(xiàn)出普通人的情感需求。只是最后一刻在憲兵小隊長的威脅下回歸了武士道精神,將刺刀對準了朝夕相處的村民。這種心理轉(zhuǎn)變的刻畫立體而具有人性色彩,這是姜文站在人性的角度看待戰(zhàn)爭,是對這種秉性的人類群體發(fā)出的尖銳的質(zh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