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慧

(洛陽理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3)

一、文化隔閡引發(fā)“家庭空間”危機

電影的主要場景以室內的“家”為中心?！锻剖帧芬婚_始就呈現(xiàn)出一種緊張氛圍：老朱在房間里氣定神閑地打著太極拳，瑪莎卻在客廳臺式電腦前飛快地敲擊鍵盤，景深雙表演區(qū)內的兩個主要人物形成鮮明反差，兩人一墻之隔而“打太極”和“敲鍵盤”兩組意象一靜一動，導演讓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同時暴露在觀眾眼前，形成感官上的沖突。很明顯這是導演刻意為之，室內戲、近景鏡頭，緊接著午餐時，老朱吃著傳統(tǒng)的米飯和炒菜，瑪莎選擇水果沙拉，老朱興致盎然地寫毛筆字，瑪莎氣急敗壞地坐在電腦前發(fā)呆、對兒子是否放養(yǎng)的爭執(zhí)……這一系列對立的場景都在暗示，兩人雖同在一個家庭，但因為“東方人”與“西方人”的身份差異和家庭文化觀念沖撞，導致這個中西合璧的家庭有著嚴重隔閡，“家庭空間”將成為矛盾起因。

事實上，東西文化沖突中，家庭空間是一個重要議題，存在對于家庭空間(西方)與家族空間(東方)的理解差異。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家族空間”被泛化理解為“家庭空間”，講求血緣、地緣關系，以及尊卑有別、長幼有序，四世同堂是家庭理想之一。中式文化中，“家庭”意味著安定和歸宿，是融合的公共空間，每一個家庭成員的個人生活與這個空間緊密相連，它完全開放共享。以“家庭”為基本單元，凝聚家庭的價值觀是上下禮儀和恪守孝道，個人利益要服從以長輩為代表的家庭整體利益。老朱從中國來到美國，渴望在西方文化背景里構建三代同堂的理想生活家庭，但他面臨的是洋媳婦兒、語言交流障礙以及空間狹小等現(xiàn)實問題。作為過來人老朱忽略這些社會因素，試圖以自己在家庭中的權威地位去改變現(xiàn)存的家庭關系。但在面對美式價值觀和當代西方的生活方式時，這種淳樸的家庭理想很快破滅。

首先，瑪莎在電影中的身份是一個自由作家，這意味她在尋求生活上和精神上的自由，在家庭中有個人意志和私人空間。在她的觀念中，家庭空間是借助于夫妻婚姻、子女教育和日常生活管理來實現(xiàn)的，它有很強的隱私屬性。公公的到來打破了原有三口之家的格局和隱私性，還帶來了家長制的權威制度，因此瑪莎感覺自己的寫作受到影響、生活被侵犯。電影開場中，鏡頭多次聚焦在她面對電腦，中間還穿插她與來訪好友的對話，刻畫出瑪莎在面對現(xiàn)存家庭空間的焦慮和不滿。其次，瑪莎是一個并不了解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西方女性，她的家庭觀念代表主流的西方家庭價值觀：一夫一妻及未成年子女是典型的家庭模式，老人和已成年子女是不在此家庭結構中的，在自己獨立的小家庭空間中，個體間不分等級，互相平等相處。在電影中，她與兒子的相處方式最能體現(xiàn)這種觀念，而這與老朱和兒子曉生的相處方式形成明顯反差。

處于“中西合璧”這種家庭關系中的曉生，在電影開篇介紹并不多，但這一角色很快成為電影中的沖突點。曉生成長在中國內地的傳統(tǒng)家庭背景下，后來在美國擔任電腦工程師，娶了美國太太瑪莎。他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將東方的家庭空間移植到美國，所以他恪守孝道不遠千里接來父親，同時又對妻子的行為態(tài)度循循善誘。當瑪莎一再跟他強調“房子太小”的空間問題時，他的反駁理由是，“在中國，這樣的房子可以住一大家人”。不難看出，在家庭觀念上，剛開始他和老朱一樣有著三代同堂的家庭理想。而白天忙于工作的他，并沒有意識到父親與妻子間因為空間壓迫引發(fā)的激烈沖撞，也沒能體察到瑪莎當時的心理感受，直到最后父親的出走引發(fā)了一場家庭空間的危機和反思。

二、對“父子關系”的重新定位

李安曾經(jīng)在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中坦言，自己是一個“逆子”，但又無法擺脫父親的影響，父親的細微舉動都會給自己造成壓力。出身于書香門第，父親是中學校長，李安是家中長子(父親也是長子)，對他的期許本應是“讀書做官”，而自己又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電影，想做電影導演。父親是極力反對兒子的導演理想的，不過關鍵時刻，又給他買了16毫米攝影機。懷才不遇時，父親一直接濟鼓勵他。正因為父子間不斷存在著沖突與調解，父親對李安構成“影響的焦慮”，所以“父子關系”后來成為他作品中最執(zhí)著的話題，他用男性視角反復刻畫著“父親”既剛強又柔軟的形象。

作為李安“家庭三部曲”其中之一，《推手》最先對傳統(tǒng)父子關系進行了解構，探討他國文化背景下，父子關系的重新定位。父親老朱愛書法、打太極、聽京劇，一身武藝，來到美國卻又無法施展。面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父親傳統(tǒng)思想的根深蒂固和食古不化的性格，成為家庭矛盾的焦點。因為與兒子、兒媳的關系難以處理，最后干脆選擇離家出走。從老朱留給曉生的那封信我們得知，因為在“文革”時期救了曉生而犧牲了母親，之后老朱對兒子全力培養(yǎng)，他希望兒子長大后能盡孝道，成為家庭的依靠。老朱和曉生的關系，是中國典型式的傳統(tǒng)父子關系：父慈子孝。但導演把這一關系放置到一個不同的文化背景下重新進行了審視。在現(xiàn)代美國的氛圍和語境下，身為家庭成員的中國父親怎樣表現(xiàn)才算慈愛？兒子何種行為又能算盡孝？

自古以來，中國的家庭結構呈現(xiàn)出一種垂直關系，以父權為中心，以父子關系為主軸，恪守孝道構成家庭結構主干，因此父傳子、子傳孫世代沿襲，并認為孝具有超過性和普遍性，是一切道德的根本(孔子在《孝經(jīng)》中曾提出：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生也)。而在《推手》這部電影的中西文化沖撞中，孝道不再具有完全的道德約束力，成為一種隱形因素。父子關系在面對全新的外部環(huán)境時，西方家庭觀念里尊重各成員的平等地位和個體價值成為信奉準則，孝道退居第二位。即使曉生想實現(xiàn)“盡孝”這一行為，也有實際困難：除了上文中提到的家庭空間束縛，還有作為妻子的瑪莎根本無法理解這一道德行為。父親與兒子都在為對方的幸福犧牲自己：曉生把父親接到美國的行為，映射出一種樸實的道德責任感和文化傳承，但沒有意料之后的困難進而產(chǎn)生家庭負罪感；老朱深感委屈和無奈，但也不想干擾兒子、兒媳的生活，寧愿搬到中國城獨自居住。

因為導演李安獨特的個人經(jīng)驗和中西視角，《推手》中的父子關系被細膩地刻畫出來，導演借曉生這一人物形象，表露出自己在面對“傳統(tǒng)父親”的家庭角色和權利意識時的焦慮與壓力。但最終，導演為父權選擇了一個尊嚴的下臺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通過父子關系的鏡頭語言和行為描寫，《推手》也闡述了在西方語境下，中國式父親的尷尬。在這部電影中，曉生與老朱不再是“父為子綱”的傳統(tǒng)倫理關系，他們更加平等甚至以朋友姿態(tài)相處，這讓老朱感到十分不自然。影片中多次表明老朱對陳太太有好感，卻又不敢直白表達，為了撮合父親與陳太太在一起，曉生特意安排野外聚餐，并制造了兩位老人單獨相處的機會，不料陳太太察覺此事后反應劇烈，讓老朱備感尷尬。雖然兩人始終處于一種朦朧關系，但對待兒子給自己制造的“黃昏戀”機會，老朱持否定態(tài)度，畢竟以他正統(tǒng)的倫理觀來看待，這是超越道德的禁忌話題，兒子不應該為此過多操心和引導。不過導演在影片最后，用一個開放結局化解了這種尷尬，二老在夕陽余暉中喃喃自語“沒事，沒事”，體現(xiàn)出李安對于傳統(tǒng)父親這一角色的復雜心態(tài)：他們肩負家庭責任感和道德感，但也有兒女情長和私人感情，當二者出現(xiàn)沖撞時，兒子是完全能包容的。因為父子關系的家庭身份，父親未必能意識到兒子的善意和苦心。這大概也體現(xiàn)出李安導演個人對父親的一些情感心聲：大多時候，父親是威嚴在上又不善言辭的，始終跟我們保持距離感，多希望在某些時刻我們能跟他們像朋友一樣相處，走到他們的內心幫他們排解煩惱??！——在此，導演用影像傳遞給觀眾的，是一種去傳統(tǒng)價值取向，構建起更加現(xiàn)代開明的父子關系。

三、沖突之后東西文化的和解

“推手”是太極拳法里約定俗成的一種叫法，講究以柔克剛、以靜制動、舍己從人，它是一門哲學武術。導演選取這一武術名稱作為電影片名，首先賦予影片一種文化意象。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儒家信奉中庸精神和道家的推手之道是契合的，它們都追求柔和應對和陰陽平衡，“打太極”也經(jīng)常會拿來形容某人的處世之道。如果以此為理念來處理家庭關系的話，講的是以和為貴——內在和諧，相互融合，這種關系在上下相隨中能屈能伸。顯然，這部電影的主題最終也回到了“推手”這一符號象征上，家庭矛盾得以化解，成員關系最終緩和。作為個體的家庭單元，在面對中西文化沖撞時，包容與貫通才是解決之道。

在電影中，“推手”場面一直貫穿其中。開場時，老朱剛剛搬至美國開始新的生活，就在房間悠然打太極；離家出走后，在中餐館打工遭遇暴力事件時被逼出招；在公園聚餐時，運用推手發(fā)功為愛慕已久的陳太太治療……你來我往的招式動作中，鏡頭都透露出一種淡定平和的氛圍，這也刻畫出老朱的豁達心態(tài)——在西方文化背景下，即使面臨傳統(tǒng)家庭關系的破碎，他也在追求內心的平衡，運用推手排除內心的雜念和憤懣，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身為漂泊者卻又隨遇而安，泰然處之。電影的結局，老朱搬移中國城，這是父親面對傳統(tǒng)家庭解體時的無奈與默許。曉生與父親的對話把這種心理表現(xiàn)得非常徹底：

“爸，我們買了新房子，比現(xiàn)在大很多?！?/p>

“干什么？”

“請你回家?！?/p>

“回家？回誰的家？”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算了，我想開了，只要你們生活得幸福，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你有孝心的話，就在中國城租一間公寓，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存神養(yǎng)性。如果有空的話，帶著孩子來看看我，這樣大家見面還有三分情?！?/p>

老朱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語句非常平淡自若，對曉生不帶任何怨氣和諷刺。這一角色透露出的隱忍、達觀心態(tài)，本身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內核，是父輩身上最堅韌的一種品質。當不同的文化產(chǎn)生分歧時，質疑與接納是相互并存的，東方文化追求中立，強調包容和妥協(xié)，想必這也是導演想借力《推手》傳遞出東方文化品格和開闊的處世寓意。

而東方文化的對立面——瑪莎，在結尾處個人價值得到實現(xiàn)(新書獲得出版)，生活上的現(xiàn)實壓力(以房子為代表的家庭空間、三口之家的成員關系)得到解決，并對老朱充滿歉意，也意味著中西文化的相互妥協(xié)與融合。從瑪莎與琳達甚至共用中國茶具能看出，東方文化也對她產(chǎn)生了影響，逐漸融入生活方式中。另外，老朱在太極拳班任教，輔導美國學生,這也表達了一種文化間相互學習和融合的希望。

當全球化的語境和生活方式來臨時，家庭成員和家庭結構究竟處于什么樣的位置，如何去化解家庭單元中個體的沖突和矛盾，解決因文化觀、價值觀差異引發(fā)的矛盾，這是每個現(xiàn)代家庭都會面臨的日常難題，而“推手”這樣一個充滿哲學意味的太極拳運動，給出了解決思路和答案。導演讓“推手”成功地成為一種推手，雖然現(xiàn)實中的中西差異無法用一記推手就解決，但我們在面對沖擊時，保持包容開放心態(tài)的同時去反思傳統(tǒng)可能是最好的解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