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二大爺?shù)亩?/p>
◎于心亮
二大爺個頭不高,是個普通的老農民,要說有什么特點,就是比較樂呵。
我愛朝二大爺跟前湊,聽他拉閑篇兒。比如玉米棒,二大爺說玉米粒長得都是雙行,因此也叫“傍兒”。我找一堆玉米棒挨個去數(shù),果真全是雙,沒有單行。
從這一點上,我一直覺得二大爺挺有文化的。
二大爺話不多。有時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放聲,感覺是耳朵不好使。也的確是這樣,到了飯口上,去地里喊他,第一聲他應著,再喊,他就聽不見了,直到把手頭活干完。
二媽常罵二大爺耳朵聾!
我爸在外頭教學。農忙的季節(jié),地里只有我媽忙活。趁歇晌的工夫,二大爺就來幫著干會兒,有時候幫我媽推小車,走到疃頭上就不推了,放下讓給我媽去推。我媽喊:“二哥,家去喝水?!倍鬆敶藭r又聽不見了,轉身顧自擦著汗水走了。
我也說二大爺耳聾。我媽就把巴掌抽到我屁股上。
我媽常念叨,將來忘了誰,也不能忘記你二大爺!我知道,我不會忘記。我們全家都惦記著二大爺?shù)暮脙?。我爸放假回來,請二大爺來家里喝酒。我爸喝白的,二大爺喝紅的。二大爺喝了一口說:“咦?”又喝了一口說:“咦?”第三口咕咚干了說:“怎么齁咸?”
我爸找我媽。我媽罵我爸:“醬油瓶子你分不清???”
事后我爸媽想起來就笑:這個二哥啊,真太實在了。
再后來我家農轉非,我爸把我們的戶口都帶出來了,搬到所在學校的公房去住。臨走時,二大爺來我家里,坐炕沿上啷當著腿,看電視。還是話不多,我跟他說,他應著。我爸跟他說,他應著。我媽跟他說,他也應著。再問,他恍然說:“說啥了?”
二大爺?shù)亩溆植缓檬沽?。走出胡同,我爸喊:“二哥,回去吧。”二大爺沒聽見。走到疃頭上,我媽喊:“二哥,別送了?!倍鬆斶€是沒聽見。走過疃前那條小石橋了,我大聲喊:“二大爺,我以后還會回來看你的!”二大爺聽見了,他哎哎答應著,朝我們揮手……
以后回來看你,說著容易,其實做起來,也不那么容易。除非是逢年過節(jié)。
逢年過節(jié)回去,總是去二大爺家轉轉。一年一年的,總覺得二大爺沒變樣兒。
可一年一年的,二大爺還是變老了,上了歲數(shù)了。
變老了、上了歲數(shù)的二大爺,還是不閑著,今兒幫著大兒子去種地,明兒幫著小兒子去擺弄大棚。兒子們不讓他動手,不讓他干活。二大爺就去撿破爛兒賣點閑錢。
我的堂哥們說:“爸,我們又不缺你錢花,你干啥這是?”
二大爺就說:“我一不偷二不搶,難道給你們丟臉了嗎?”
我的堂哥們說不是這個理兒。
我二大爺就不言聲,回頭該撿破爛還是撿破爛賣。
堂哥們生氣地跟我說:你以為你二大爺聾嗎?其實一點也不聾,他是裝聾!
我聽了,只能笑。我能說什么呢?
前段時間堂哥來電話,說二大爺走路不太靈便,說話也吐字不清,成天迷迷瞪瞪的。
我聽了急忙讓二大爺來醫(yī)院檢查。
二大爺看樣子是真聾了,醫(yī)生問診的時候,二大爺嘴里急得直嗚嚕,就是說不成句,瞪著眼睛看上去像個委屈的孩子。檢查結果是 “硬膜下血腫”,當下就辦手續(xù)進了手術室。
手術很順利,從手術室一出來,二大爺說話就清楚了:“哎喲,挺疼的?!?/p>
我們聽了又心疼又覺得高興。
我告訴了我爸我媽好消息,老兩口急忙來醫(yī)院探望,我媽見著就哭了。我二大爺說:“哭什么呢,我又沒死。”然后掉開臉跟我爸說話,話一吐口二大爺先掉了淚兒……
過了幾天,二大爺撤掉頭上的引流管,就能下地自由活動了。
問他當初怎么受的傷,他說在家里曬豆子,不小心滑了一跤,當時沒覺得有事……
正說著話兒,鄰床也住來個老頭,二大爺問人家:“你是哪的?”
老頭說:“我屬虎??!”
二大爺聽了點頭說:“哦,別上火??!”
轉過頭,二大爺嘆口氣說:“這老頭耳朵聾得不輕,我問他是哪的,他說不清楚??!唉,搞不好也跟我一樣,不小心跌了一跤,把腦袋給跌糊涂了……”
回家的路上,我爸嘆息說,想當年,你二大爺要是不回農村……
我問怎么回事?我爸說:兩千多人的國營鹽場,你二大爺管著……
我爸又說,過去的人,誰身上沒有個傳奇?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