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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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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馬前是那天夜里得的怪病。
那天的 《山城早報》三版發(fā)表了馬前寫的文章《好好做人 做個好人》,四版發(fā)了記者采寫的一篇社會新聞《死不瞑目》,同時配發(fā)了一張照片:河邊草叢里仰臥一具年輕女尸,赤裸裸一絲不掛,一雙恐怖的眼睛瞪得圓圓地看著天上。
馬前很享受地欣賞完自己的大作,順手翻到四版,目光刷地被那雙恐怖的眼睛吸了過去,如同著了魔法,連連打了兩個冷戰(zhàn)。
《死不瞑目》四個大字十分醒目,配上那幅赤裸女尸照片,夠驚悚,夠奪人眼球。其實案情并不復(fù)雜:死者是臨縣農(nóng)村女孩,二十二歲,在山城一家美容院打工,案發(fā)那天晚上,被人騙到市郊河邊強奸后掐死,可能受到驚嚇,兇犯沒來得及處理尸體倉惶逃跑。死者圓睜的眼睛提供了兇犯的有關(guān)信息,警方正在全力追捕。
死者圓睜的眼睛把馬前的目光黏住了,這雙眼睛不是那雙眼睛,但這雙眼晴把馬前的心弄亂了。
那天夜里,馬前尿床了。
馬前一泡熱尿把甜甜澆醒了,甜甜瞪著一雙好看的眼睛說,開什么玩笑呀?當(dāng)上處長高興的?。狂R前尷尬地打個哈哈說,一時閘門失控。甜甜笑著說,我還以為你顯雞巴能耐呢!聰明的甜甜用玩笑化解了馬前的尷尬。
甜甜很會開點小玩笑,有時還帶點葷氣兒。帶點葷味兒的玩笑從又秀氣又文靜的甜甜嘴里柔聲細氣地說出來,就別有一種情味兒。有一次馬前外出學(xué)習(xí)半年,甜甜的一位閨密逗甜甜說,馬前這么長時間不回來,你下邊還不得長死?。√鹛鹫f,長不死,我肉皮不合。一句話說得閨蜜笑噴了。馬前學(xué)習(xí)回來,甜甜學(xué)給馬前聽,聽得馬前熱血噴涌。甜甜軟聲軟語地說,沒長死吧?馬前說,沒長死,好像長小了,小了一圈兒。兩人一邊玩著一邊說著葷笑話,就玩得格外有滋有味兒。一連瘋了兩回,馬前依然興致勃勃,斗志昂揚,緊緊摟著柔軟的甜甜不肯放手。馬前說,上輩子積德了,讓我馬前娶你這么個好媳婦兒。甜甜說,不是上輩子積德,是你自己積德,誰不夸你有才有德呀!
一個娶了媳婦生了兒子的大男人尿床,洶涌澎湃氣勢磅礴,那氣勢那氣味都是嬰幼兒望塵莫及的。馬前雖然打著哈哈說閘門一時失控,臉上還是臊熱得很。甜甜說他顯雞巴能耐,兩句笑話過去,馬前就不那么尷尬了,兩口子嘻嘻哈哈中一起動手,該拆的拆,該洗的洗,并沒有把馬前尿床當(dāng)成一個問題。偶爾閘門失控并不是個問題。
還挺好玩呢。
奇怪的是,馬前尿床不僅成了問題,而且成了一個十分撓頭十分特殊的問題。以后的日子,馬前的閘門竟然屢屢失控。馬前常常夢見那雙眼睛,每每夢見那雙眼睛都要尿床。馬前弄不明白那雙眼睛和尿床之間有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夢見那雙眼睛就要尿床。偷偷查閱了一些醫(yī)學(xué)心理學(xué)還有哲學(xué)方面的圖書和資料,也沒有弄明白這個奇怪的問題。馬前很糾結(jié)很痛苦,說不出口的糾結(jié)說不出口的痛苦。尿床雖然不會影響馬前的升遷,馬前還是很痛苦,每尿一次床,痛苦就增加一分。
馬前幾次想把那雙眼睛的故事說給甜甜,都沒有勇氣說出口。甜甜善解人意,溫柔體貼,一次次被熱尿澆醒,一次次拆洗尿濕的被褥,從沒有半句責(zé)備半句埋怨,有的是加倍的關(guān)愛加倍的體貼。馬前就更加愧疚和不忍。
馬前說,咱倆分床睡吧。甜甜說,你不摟著我,我睡不著。馬前說,那你穿上睡衣睡吧。甜甜說,我們從結(jié)婚那天起就一直是光著睡的,穿上睡衣我睡不著。馬前說,穿上睡衣隔上一層,比直接澆到你身上好。甜甜說,直接澆到我身上好啊,我會及時反應(yīng)及時制止,把損失減少到最小呀。馬前說,你給我鋪塊塑料布吧。甜甜說,塑料布傷身體,不好。不過馬前的提議倒提醒了甜甜,甜甜說,塑料布不好,我可以給你買些尿不濕墊上啊。甜甜還有些自責(zé),責(zé)怪自己腦瓜兒不靈活,怎么就沒想到尿不濕呢?甜甜就去買了許多尿不濕,專挑電視里天天宣傳的大品牌買。但是實踐證明,大品牌高科技含量的尿不濕,還是經(jīng)受不住一個大男人的大流量和超強沖擊力。
甜甜幾次勸馬前去醫(yī)院看醫(yī)生,馬前不去,馬前是個把臉面看得很重的人。甜甜就背著馬前偷偷去拜訪一位老中醫(yī)。老中醫(yī)給開了個偏方,弄六條小手指大小的太子河小河魚,用清水煮熟了,一條一條吞下去。老中醫(yī)特別強調(diào),小河魚一定不要弄爛,要整條吞進肚。老中醫(yī)還說,如果將鮮活的小河魚一條一條生吞進肚效果更佳。甜甜很信服老中醫(yī),但甜甜很為難。甜甜說,馬前不吃魚,從不吃魚,讓他一次吃六條小河魚……老中醫(yī)打斷甜甜說,這叫以毒攻毒。
甜甜調(diào)動起全部的溫柔細膩說服馬前。甜甜說,老中醫(yī)很有名氣的。甜甜說,你就當(dāng)是為了我,試試這個偏方好嗎?甜甜說,我知道你不吃魚,為了治病,你就咬牙忍受一次好嗎?甜甜說,我把你的眼睛用黑布蒙上,不讓你看見魚好嗎?甜甜說,到時候你就蒙上眼睛想好事,想你升任處長的好事,想我們在床上的好事,我悄悄一條一條送進你嘴里,你就像吞下一根根面條一樣吞進肚里好嗎?馬前被感動了。馬前同意蒙上眼睛試試,眼不見心不煩,也許可以吞進去。
但是不行。
當(dāng)甜甜悄悄把煮好的小河魚端到馬前面前,正要喂他,那一條條小河魚忽然在馬前眼前活蹦亂跳起來。馬前痛苦地呻吟道,這些小河魚鬧得正歡,千萬不要送到我嘴里。甜甜訝然,說,你的眼睛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能看見什么呀?馬前說,我看見小河魚游來游去。甜甜說,小河魚已經(jīng)煮熟了,哪里還會游來游去?馬前說,我看見了,六條小河魚,在餐桌上游來游去。甜甜說,你不要嚇我了,好嗎?你蒙著眼睛什么也看不見,聽話,張開嘴,吃……馬前猛然啊啊怪叫兩聲,低下頭哇哇嘔吐起來,驚天動地,翻江倒海,把肚里的湯湯水水全吐了出來,吐得一塌糊涂。甜甜嚇壞了,忙把小河魚倒進馬桶,使勁放水沖,沖了一遍又一遍。
打開蒙在馬前眼睛上的黑布,甜甜說,你看,哪里有什么小河魚呀?
馬前兩眼呆呆地看著窗外說,小河魚一直在我腦子里。
2
這天馬前又尿床了,一如既往地洶涌澎湃。
甜甜嬌嗔著把馬前弄下地,用手拍拍自己光滑的小腹逗趣說,你看看我的皮膚是不是一天比一天光滑了?馬前沒看,也沒吭聲。甜甜說,我發(fā)現(xiàn)你的尿有潤膚功效。馬前還是沒吭聲,低頭走進衛(wèi)生間,打開淋浴嘩嘩地沖起來。水聲很響,像在渲泄著什么。甜甜也跟進去,從后邊抱著馬前的腰,一起沖洗。甜甜還調(diào)皮地碰了碰馬前襠下的東西,說,真是好樣的,連尿尿都那么勇猛有力。
甜甜變著法兒逗馬前開心。
甜甜的溫柔體貼和開心玩笑畢竟解決不了馬前的根本問題。馬前的精神壓力很重,人一天天消瘦下去,架在鼻梁上的寬邊眼鏡一再下滑,言語少了,一次次往上推眼鏡的動作卻一天比一天頻了。
甜甜下決心勸馬前去看醫(yī)生。今天就去。
馬前這一次雖然沉默,并沒有拒絕。馬前已經(jīng)意識到問題的操蛋性和嚴(yán)重性。這讓甜甜喜出望外。
甜甜陪著馬前來到市內(nèi)最大一家醫(yī)院,掛了泌尿科。給馬前看病的是位女醫(yī)生,很年輕,看上去比甜甜大不了幾歲。女醫(yī)生臉上寫滿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和全心全意的熱情,一雙眼睛又美麗又善良。馬前低著頭坐在女醫(yī)生面前。甜甜貼身站在馬前后邊,一只手扶著馬前的肩頭,像媽媽帶兒子看病。
女醫(yī)生問馬前,你哪里不舒服?。?/p>
馬前臉漲得發(fā)紫,說,我……我……
甜甜把頭探向女醫(yī)生,小聲說,尿床。
女醫(yī)生微微一笑說,這有什么羞口的呀?患者在醫(yī)生面前沒有什么好羞口的。女醫(yī)生長得好看,說話也好聽。
馬前生硬地點了點頭,甜甜還給女醫(yī)生一個甜甜的微笑。
女醫(yī)生說,我醫(yī)治過許多稀奇古怪的病,尿床不是什么疑難大病,只要你配合得好,可以治好。
甜甜心里托了底兒,搶著回答說,配合,我們一定好好配合。
女醫(yī)生問馬前,從小一直尿床嗎?
馬前搖搖頭。甜甜說,不是的,他從來不尿床,是今年五月份才開始尿床的。
女醫(yī)生問馬前,你的父輩有尿床史嗎?
馬前搖搖頭。甜甜說,沒有,他父母身體健康,一切都好著呢。
女醫(yī)生問馬前,你吃過保健壯陽之類的藥物嗎?
馬前搖搖頭。甜甜說,沒有,他身體棒著呢,從不吃壯陽藥。
女醫(yī)生問馬前,尿床之前,你身體的哪個部位,比如說腰部,受過硬傷嗎?
馬前搖搖頭。甜甜說,沒有,他是坐機關(guān)的干部,磕不著碰不著。
女醫(yī)生問馬前,你精神上受到過強烈刺激嗎?
馬前搖搖頭。甜甜說,沒有,在單位他人緣很好,在家里,我們夫妻關(guān)系也很好。
女醫(yī)生一直和風(fēng)細雨,甜甜一直軟聲軟語,兩位漂亮女人一問一答,馬前只是搖頭,一直沒有開口。
女醫(yī)生略微沉思一下,對甜甜說,我想單獨問你丈夫幾個問題,你可以回避一下嗎?
甜甜懂事地點頭說,可以可以。又拍拍馬前的肩膀說,好好配合,醫(yī)生問什么就說什么,實話實說。
女醫(yī)生看甜甜退了出去,輕聲對馬前說,下邊我說一種情況,你聽后不須回答,只要點點頭或者搖搖頭就可以,好嗎?
馬前點點頭。
女醫(yī)生開始說情況——
比如說,你有婚外情,某一次,你和情人幽會,正在做愛的時候,你的妻子或者你情人的丈夫突然闖了進來……
沒等女醫(yī)生把情況說完,馬前一邊拼命地?fù)u著頭一邊開了口,沒有沒有,你說的情況在我身上絕對沒有發(fā)生過。
女醫(yī)生聽了,也輕輕搖了搖頭,自語著說,這就奇怪了,奇怪了。
最后女醫(yī)生站起身,請馬前在身后的床上躺下,并伸手把白布簾拉上。女醫(yī)生仁至義盡全心全意做著最后的努力,她要檢查一下馬前的器官,希望能找到病因,對癥下藥。馬前紅著臉,但還是很配合地解開褲帶,把褲子褪下。女醫(yī)生認(rèn)真地用手在馬前小腹上輕輕壓了幾下,問,有尿感嗎?馬前搖搖頭。女醫(yī)生伸手在馬前后腰眼上用力掐了掐,問,有酸痛感嗎?馬前搖搖頭。女醫(yī)生把美麗善良的眼睛投向那個尿床的罪魁禍?zhǔn)祝軐W⒌乜戳似?,然后掏出細紗白手套戴上,碰了碰那個尿床的東西。那東西立即做出反應(yīng),蠢蠢欲動。
女醫(yī)生最后的努力也失敗了,不由失望地?fù)u搖頭,說,提上褲子出來吧!
女醫(yī)生很無奈很抱歉地對馬前說,對不起,實在查不出病因。又說,我當(dāng)醫(yī)生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遇到你這么奇怪的情況。
這時候馬前忽然下決心把那雙眼睛說出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正要開口,甜甜進來了。甜甜問女醫(yī)生,怎么樣?他的病好治嗎?
女醫(yī)生說,很抱歉,沒有查出病因。
甜甜說,那怎么辦呢?
女醫(yī)生看著甜甜失望的眼神,又說,不要著急,凡是病,總是有病因的,我治不了,并不等于這病就沒治了。
甜甜說,那我們該去找誰治啊?
女醫(yī)生忽然眼睛一亮說,你們?nèi)<议T診掛王飛專家吧,他是著名的神經(jīng)科專家,還是心理學(xué)專家。
3
就又去掛王專家。
王專家是個帥氣的小老頭兒,金絲眼鏡,一頭白發(fā)白得一絲不茍白得干凈白得高雅,一看就是個專家的范兒。
還是甜甜替馬前訴說了病情,詳細介紹了在女醫(yī)生那里看病的全過程。王專家耐心地聽著甜甜訴說,眼睛卻一直看著馬前。
甜甜說,他怎么就毫無緣由地突然得了這種怪病呢?甜甜看著王專家,眼神充滿疑惑。
王專家說,凡病皆有病因,人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得病的。
甜甜說,那位女醫(yī)生認(rèn)真查了半天也沒查出病因來呀。
王專家說,沒查出病因不等于沒有病因啊。
甜甜說,求求王專家給查查病因吧。甜甜眼睛和語氣里充滿對王專家的崇拜和期望。王專家笑微微點點頭,一副善解人意的專家范兒。
請你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王專家對馬前說,請你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的問題好嗎?
馬前抬起眼睛看向王專家。王專家的眼睛不大,目光也不那么犀利,卻有一種直入靈魂的穿透力。
王專家問馬前,你每次尿床,有什么癥兆嗎?比如說,有人尿床是在夢中尿急,卻又找不到廁所,就急慌慌地找啊找啊,好不容易找到個方便處就尿開了。你有類似的現(xiàn)象嗎?
馬前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垂下眼睛。
王專家說,請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好嗎?
馬前說,我……也做夢。
王專家說,也是夢中尿急找?guī)鶈幔?/p>
馬前看一眼甜甜,甜甜鼓勵說,說吧,有啥說啥。馬前咬了咬下唇,低下頭說,我夢見一雙眼睛。
甜甜臉上露出一絲驚訝。
王專家說,夢見眼睛怎么就尿床了呢?
馬前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夢見那雙眼睛我就……
王專家說,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呢?
馬前說,那是一雙女孩的眼睛。
王專家說,請你講講那雙眼睛的故事,好嗎?
馬前又看一眼甜甜。懂事的甜甜又鼓勵說,講講吧,有什么故事就給王專家講講吧,為了治病,都講出來吧,我相信你。
馬前問王專家,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講嗎?
王專家說,是的,不要漏掉每一個細節(jié)。
馬前就講了——
那年夏天。
那是個狂躁的夏天。那個夏天的太陽很狂躁,馬前讀大學(xué)的那個大都市很狂躁,即將走出大學(xué)校門的馬前們也很狂躁。
那時的馬前們正是朝氣勃發(fā)活力四射臉上長滿青春美麗痘天天靠手淫打發(fā)過剩精力喜歡沖動喜歡惡搞做事不計后果做錯事也容易贏得諒解的年齡。滿臉青春痘的馬前結(jié)伴同樣滿臉青春痘的兩男兩女一行五人隨性登上一列火車隨性在一個小站下了火車又隨性登上一輛公共汽車最后很隨性地來到一個大山深處的小鎮(zhèn)。
小鎮(zhèn)很散漫。那房子那街道那人那狗那風(fēng)那空氣都漫不經(jīng)心悠閑懶散的樣子,是畫家攝影家旅行家們所喜歡所追逐的情調(diào)。走進漫不經(jīng)心的小鎮(zhèn),狂躁的馬前們也變得漫不經(jīng)心起來,那兩男兩女邊走邊吻,馬前則在一旁吹著口哨給伴奏。
小鎮(zhèn)東邊有條小河,小河上有座小橋,小橋那邊有家紅磚青瓦的小酒店,很風(fēng)景。
小橋是用幾根圓木并排架在小河上的,馬前們走上小橋,一位大眼睛女生忽然冒出一句“小橋流水人家”,另一位大嘴女生接著噴出一句“枯藤老樹昏鴉”。這兩姐們兒一定是觸景生情想起老祖宗馬致遠那首著名的 《秋思》來了。馬前哈哈笑著說,這是哪和哪呀!抬手一指小橋邊的小酒店說,明明是綠樹紅磚青瓦,哪來的枯藤老樹昏鴉呀!馬前的話音剛落,幾個同伴同聲叫好,詩興大發(fā)。于是站在小木橋上,學(xué)著老宗祖馬致遠的《秋思》,照葫蘆畫瓢,你一句我一句,湊出一首小令來——
綠樹紅磚青瓦
小橋流水人家
莫道西風(fēng)瘦馬
驕陽高掛
只是沒有烤鴨馬前說,最后一句不好,特俗,怎么還把烤鴨弄上了?弄烤鴨的大嘴女生說,烤鴨怎么了?我看烤鴨比昏鴉好多了,那姓馬的能把昏鴉弄進去,還能千古流傳,我這烤鴨差哪兒了?馬前堅持說,不行,不行,烤鴨和昏鴉不是一回事兒,烤鴨只能進口不能入詩,我們?nèi)绻芽绝喤M去,那幫學(xué)文的家伙非指著鼻子笑話我們。一位小眼睛男生想了想說,最后一句改成“青春放飛天涯”怎么樣?另一位麻桿男生立即說,好,改得好!大家也都說好,鼓掌通過。接著,五個人一人一句,站在小橋上朗誦了一遍。那位最先冒出“小橋流水人家”的大眼睛女生提議說,回去我們就送《詩刊》發(fā)表,沒準(zhǔn)兒我們的大名也能和老馬一樣,流傳千古呢。大家都說好,好!
既然要讓大名流傳千古,就涉及到署名問題。怎么署名呢?這是五個人的集體創(chuàng)作,把五個人的名字都署上,太長,何況五個人中只有馬前一個人的名字是兩個字,其余都是三個字,麻桿那家伙還復(fù)姓端木,四個字。五句詩,署上五個人的名字,實在太長了些。集體起個筆名署上吧,顯然有悖我們的初衷。弄個筆名,我們的子孫后代知道誰是誰???弄不好爭名分還不得爭個頭破血流啊!五個人的名字全署上,長就長。署名的順序,就按所出詩句的順序。
最后由馬前提議,這五個滿臉青春美麗痘的家伙做出了一個感天動地的決定:這首詞所得稿費,全部捐給希望工程。
……
馬前講得很生動,馬前的口才本來就是很好的,要不怎么當(dāng)上處長呢。馬前只是在尿床問題上顯得口拙。
王專家一直看著馬前的眼睛認(rèn)真地聽著,聽得很有興味兒。甜甜卻打斷馬前說,你跑題了吧?講那雙眼睛,王專家讓你講那雙眼睛。
王專家說,請不要打斷他,他講得很好,就這樣講下去,我想,那雙眼睛很快就會出現(xiàn)的。
馬前就又繼續(xù)講下去——
馬前們興奮異常,走下小橋流水,走進紅磚青瓦的小酒家,選了一個靠后院的小包間,點了六個山村野味菜,要了一箱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山泉啤酒。
就吃,就喝,就海闊天空。
有盤菜叫清蒸河魚,一條一條手指大小的小河魚,整齊地擺在一只青花粗瓷魚盤里,十分可愛。端盤子的是位小姑娘,端上這盤清蒸河魚的時候,小姑娘介紹說,這小魚就是門前小河里的魚。小姑娘還說,這小魚叫柳根子。小姑娘還說,這小魚老也長不大,就能長這么大,好吃著呢。小姑娘還說,你們快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小河魚果然味道鮮美,鮮味里夾雜一點兒山野的土腥味兒,吃起來更有一種特別的滋味兒。夾起一條送進嘴里,輕輕吧嗒吧嗒嘴,整條小魚從頭到尾便滑進肚里,連魚刺都酥軟如泥。
好吃!把烤鴨入詩的大嘴女生說,真好吃,比北京烤鴨還好吃!麻桿男生說,剛才你拿烤鴨和昏鴉作比,這次又拿烤鴨和河魚相比,烤鴨怎么能和河魚作比呢?要我說,這清蒸河魚比西子湖畔的糖醋桂魚味道鮮美。
幾個滿臉青春痘的男女,說說笑笑,風(fēng)卷殘云,一盤小河魚轉(zhuǎn)眼間吃得精光。大嘴女生嘖嘖嘴,用筷子敲著盤底說,再有一盤就好了。
馬前眨巴眨巴眼睛,陡然間熱血上涌,計上心頭。
馬前說,我們再要一盤清蒸河魚好不好?大家都說,好啊,再點一盤。馬前用眼睛在各位臉上逐個掃了一遍,鬼鬼地一笑說,不用點,我讓店家再賞我們一盤。幾雙眼睛同時畫了問號,怎么,你想讓店家白賞一盤?馬前胸有成竹地說,看我的。大嘴女生說,你想空手套白狼?馬前說,對,現(xiàn)在我就上演一出空手套白狼。幾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熱血青年興奮起來,瞪大眼睛等著看馬前如何表演。馬前說,你們誰也不要多嘴??!
馬前向窗外看了一眼,后院種著架豆,架豆長得很好。馬前拿起魚盤扔進窗外的架豆叢里,然后坐好,喊了一聲,服務(wù)員!
端盤子的小姑娘進來了。
馬前說,我們的清蒸河魚怎么還不上呀?
小姑娘說,上了呀!
馬前說,上了?上了我們怎么沒看見呀,你看看這桌上哪有啊?
小姑娘往桌上看去,一個一個數(shù)了菜盤,真的沒有那個青花粗瓷魚盤。小姑娘眼睛里滿是疑問,魚呢?不知是問自已還是問馬前。
魚呢?我上了呀!
馬前說,把你們老板叫來。
小姑娘怯怯地又說,我上了呀!
馬前說,把你們老板叫來!
老板聞聲走了過來。老板是個矮矮胖胖的女人,滿臉堆笑地問,這位客人,什么事呀?
馬前說,我們點的清蒸河魚怎么還不給上???
女老板看一眼小姑娘,小姑娘說,我上了呀!
馬前說,我們怎么沒看見呀?馬前裝出不耐煩的樣子對女老板說,你看看這桌上,哪里有河魚的影子?
我上了呀!小姑娘說,我還說小河魚叫柳根子。小姑娘說,我還說小河魚是門前小河里撈的。小姑娘說,我還說快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女老板狠狠瞪了小姑娘一眼,說,你別說了。又堆下笑臉對馬前說,對不起,我們馬上給您上。
看來,大山深處的鄉(xiāng)村小店,也懂得把顧客奉為上帝。
女老板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氣洶洶叫了一聲,小勺子,別在那傻站著了!
很快,女老板親自將一盤清蒸河魚端上來了。
馬前的惡作劇完美結(jié)局,卻啞場了。同伴們并沒有歡呼雀躍,一個個變得沉默起來,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眼前,誰也沒有看馬前。
馬前臉上的得意也頓時消失。
面對那一盤鮮美的清蒸河魚,誰也沒有再動筷。那盤清蒸河魚完整地留在了餐桌上。
離開小酒店,走上小橋的時候,落在后邊的馬前停下來,站在小橋上回頭看去——那個叫小勺子的小姑娘正站在酒店門口看著他。小勺子一雙眼睛如小河水一樣純凈明亮無邪,眼睛里沒有一絲怨恨仇視,連一點點蔑視也沒有,只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那雙畫著大問號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馬前,眨都不眨一下。馬前膽怯地垂下眼睛,轉(zhuǎn)身回避了。馬前沒有勇氣和小勺子對視。
第二年夏天,馬前獨自一人再次走進那個散漫的小鎮(zhèn),再次踏上那個圓木小橋,再次走進那個紅磚青瓦的小酒店。馬前想補上那盤清蒸河魚的錢,十八元八角;再對那個叫小勺子的小姑娘說上一句,對不起。
馬前特意戴了一副大墨鏡,他不想讓人認(rèn)出來。其實山里人沒有那么復(fù)雜。那位矮矮胖胖的女老板滿臉堆笑地迎接了馬前。
馬前問,那位叫小勺子的小姑娘在嗎?
女老板說,辭了,早就辭了。
馬前問,怎么辭了呢?
女老板說,去年有客人點了一盤清蒸河魚,她也不知偷吃了還是弄哪去了,害得我又白搭了一盤。
馬前猶豫了一下,還想問什么,女老板忽然收了笑容,警惕地看住馬前說,你是來吃飯的還是來找小勺子的?你是小勺子的什么人?
馬前連忙說,吃飯,當(dāng)然是吃飯了。
女老板變戲法似的立即變出滿臉笑容,引馬前坐下來,說,吃什么?來盤清蒸河魚吧,你們城里來的人最愛吃這一口了。
馬前說,不不不,我不吃魚,從不吃魚。
女老板說,那就來盤蘑菇炒山芹,再來盤青椒炒豆角,都是山上采的自家種的,綠色,我知道你們城里來的人最講究吃綠色。
馬前說,好好好,就吃這綠色吧。
馬前一邊慢慢地吃著綠色,一邊從一位端盤子大嫂嘴里打聽出小勺子的情況。小勺子被辭退那天,爹媽把她好一頓臭罵,罵她不中用,端個盤子都端不好,還逼著問她,那盤清蒸河魚到底弄哪去了?自己偷吃了還是送給哪個野男人吃了?爹媽都是山里人,嗓門粗,話也難聽。小勺子心里憋屈,有嘴說不出,就含著眼淚跑出來了。一個人跑到鎮(zhèn)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半夜也沒回家。后來就失蹤了。有人說是被外地人拐走了,也有人說是跟人跑到南方做小姐去了。端盤子大嫂還深深嘆息一聲說,可惜了小勺子,才十七歲的孩子??!
從小鎮(zhèn)回來后,馬前發(fā)瘋似的給各地的同學(xué)打電話,廣州的深圳的珠海的上海的南京的,總之是能聯(lián)系上的,都打了,求他們幫助尋找一個眼睛里畫著問號的叫小勺子的姑娘。接到電話的同學(xué)幾乎無一例外地驚訝道,馬前你小子開什么玩笑呀?這么大個城市去找小勺子,不是太平洋里撈針嗎?有位女同學(xué)還逗馬前,小勺子是你的戀人還是情人?
馬前很認(rèn)真,同學(xué)們并沒有人認(rèn)真地幫他去找小勺子。同學(xué)們或者以為他開玩笑或者以為他惡作劇或者以為他神經(jīng)出了什么問題,總之沒人太當(dāng)真,也實在是沒法當(dāng)真。太平洋里撈針,即便認(rèn)真也難以撈到呀!
小勺子當(dāng)然沒有找到。
馬前在心里安慰自已,或許小勺子已經(jīng)回家了呢,或許小勺子已經(jīng)嫁人了呢……漸漸的小勺子就淡化了。
馬前說,那天在報上看到女尸那雙眼睛,不知怎么夜里就夢到小勺子那雙眼睛,就……
講到這里,馬前停住了。王專家點點頭說,講得很好。
甜甜問,您找到病根了嗎?
王專家說,找到了。
甜甜問,他的病能治好?
王專家說,病因找到了,就好對癥施治了。
甜甜說,請王專家快給開個處方吧!
王專家提筆在處方箋上寫下四個字:尋找眼睛。
甜甜看了說,王專家您是開玩笑吧?
王專家很認(rèn)真地看著馬前說,找到那雙眼睛,你的怪病就有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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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專家說得對,找到那雙眼睛我的病就有治了。馬前對甜甜說。
馬前決定再次造訪那個大山里的小鎮(zhèn)。馬前說,但愿小勺子已經(jīng)回家了,如果小勺子還沒回來,我也要找到她家。甜甜說,對對對,找到她家,她爹媽一定會有她的消息。
在一個陽光明亮的周末,甜甜陪著馬前來到那個小鎮(zhèn)。
小鎮(zhèn)依然那樣散漫,小河依然那樣漫不經(jīng)心,小橋依然那樣悠閑,小橋那邊的綠樹紅磚青瓦依然那樣風(fēng)景。
馬前拉著甜甜的小手走上木橋的時候,指指眼前的紅磚青瓦說,就是那家小酒店,我們先去吃點東西,順便打聽一下小勺子的家。
走到紅磚青瓦門前,馬前陡然愣住了,怎么……正愣神兒,門里走出一位白胡子老頭,嘴里叼著一個旱煙袋,身后跟著一條老黃狗。
馬前禮貌地向老人打個招呼,問,老大爺,這里不開酒店了?
老人說,什么?你說酒店?
馬前說,是啊,這里不是一家酒店嗎?
老人像看怪物一樣上上下下看著馬前,抖一抖白胡子說,我在這里住了七十八年了,從沒開過什么酒店!
馬前睜大眼睛看著老人,老人黝黑的臉上刻滿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像極了那幅著名的油畫《父親》。老人狠勁地吸了一口,把煙袋拿在手里,然后噴出一股清煙,老人身邊的老黃狗晃著尾巴,警惕地看著馬前。一切都那樣真實。
馬前滿腹狐疑,不知進退。
門里又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酒店女老板?馬前有點喜出望外,弄出個挺巴結(jié)的笑臉問,你不開酒店了嗎大嫂?
胖女人說,開酒店?開玩笑吧你?我只會養(yǎng)雞種菜。
馬前說,小勺子,小勺子你知道嗎?
胖女人說,什么小勺子?我們家都是大勺子大水瓢,沒有小勺子。
馬前還要說什么,胖女人說,城里人,該去哪玩兒去哪玩兒吧,別拿我們山里人尋開心了!
甜甜搖搖馬前的手,一臉迷惘地問,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馬前沒有吭聲兒,仰起頭看天。太陽胸懷坦蕩熱情明亮,熱得燙人,亮得刺眼。陽光下,散漫的小鎮(zhèn),悠閑的小橋流水,綠樹紅磚青瓦,白胡子老人,老黃狗,胖女人……一切都那樣真實而生動。
馬前拉起甜甜默然轉(zhuǎn)身離去。走上小橋的時候,馬前又停下來,回頭望去。
紅磚青瓦下,小勺子站著的地方站著胖女人,胖女人正看著馬前,像看一個精神病人。
黃開中,新聞記者出身,業(yè)余寫點小說。在《長城》《鴨綠江》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有小說入選選本或選刊,著有長篇小說《老街》和長篇報告文學(xué)《50年守望》《追夢軍旅》等。NBA是最愛,快樂是最好朋友。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