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1
小鎮(zhèn)極其乏味,什么特產也沒有。周邊的小鎮(zhèn)可不是這樣,有的盛產小酥糖,有的盛產豬婆肉。這是離縣城最遠的鎮(zhèn),往西再走三四里地,就是鄰縣了。因為挨得近,連說話都和鄰縣有幾分相像。比如,把吃午飯叫吃點心,把吃晚飯叫吃夜飯,把吃夜宵叫吃夜半餐。地處偏僻自然就容易被人遺忘,直到我十歲之前,鎮(zhèn)上連一條公路都不通,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輪船,一天一班。早上,天還沒亮透,汽笛聲就在小鎮(zhèn)上空嗚嗚地回響,聲音聽起來像哭一樣。傍晚時分,船回來了,它走得很慢,像個孕婦,如果不是浪花在翻騰,你幾乎覺察不到它的前進。
輪船碼頭很熱鬧,碼頭旁邊有一家雜貨店,在我眼中,是小鎮(zhèn)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在生命最初的歲月里,我就透過這扇門,想象著小鎮(zhèn)之外那遙遠、遼闊而又絢爛的世界。
雜貨店沒有招牌,但鎮(zhèn)上的人,都叫它老邱店,因為店老板姓邱。他長得白凈而又斯文,穿著藍色的中山裝,臉一天到晚紅通通的。絕大部分的時間,他都站在柜臺邊,用竹節(jié)般瘦長的手指打著算盤,有節(jié)奏的噼啪聲在幽暗的房間里回蕩,不緊不慢,悠然自得,帶著一種秘密的歡樂。打累了,他就拿一塊濕抹布,這里抹兩下,那里抹兩下,像個家庭主婦一樣,把每一只瓶瓶罐罐都擦得锃亮如新,連貨架縫隙里的一點灰塵也不放過。在我的記憶中,開始的時候,店里只有他一個人,后來,生意太好,他忙不過來,又找了兩個女人來當營業(yè)員。這兩個人一個又高又瘦,一個又矮又胖,不過,她們卻很和善,見誰都是笑瞇瞇的。她們的口音很特別,說起話來,軟綿綿的,像一陣輕柔的風。
雜貨店是氣味的迷宮。店里的東西很多,但卻收拾得井井有條,一點也不會令人覺得雜亂。角落里的大肚罐,像彌勒佛的肚子一樣,里面盛放著散裝醬油,它的顏色像店里的光線,它的氣味最濃烈,又咸又鮮。農具堆在角落里,散著暗藍的微光,走上去,會有一股類似于血的鐵腥味。此外,還有燒酒的辣味、洋油的膻味、光榮牌肥皂的香味、的確良布的酸味、小人書的油墨香味、回力鞋的橡膠味、火柴的硫磺味……被各種各樣美好的氣味所包圍,這就是我最早體會到的幸福。
夏日與冬日,雜貨店的味道又是迥然不同的。夏日的清早,是雜貨店最忙碌的時分,買完菜的人,提著新鮮的魚走進來,買一包鹽,或者打一瓶醬油,魚腥味就留在了房子里,經(jīng)久不散。午后,雜貨店相對冷清,一走進店里,就會有一股陰濕的涼意,這是幽暗的老房子特有的氣味。而到了傍晚,在陽光下曬了一天的雜貨店,充滿烤韭菜餅的香味。冬日的清晨,店里生出了煤爐子,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煤煙味,還有女人們身上好聞的雪花膏味道,到了中午,則是午餐大蒜炒咸肉的味道,下午總有人在店里打紙牌,留下嗆人的煙草味。
祖母活著的時候,我是她的小尾巴,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每次跟她上街,我就特別開心,像小鹿一樣在祖母前面一跳一跳,可只要走到老邱店門口,我的腿就邁不動了,小嘴翹起,眼睛不住地朝店里張望,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眩白的陽光,也像我一樣,巴在窗戶上,往幽暗的房間張望,不住地吮吸著店里的芳香。如果祖母不理我,我就抱住她的腿,就像溺水者死死地抱著木樁一樣。如果,她還不停下腳步,我就會使出殺手锏——在地上打起滾。一般來說,祖母總會向我妥協(xié),只要見到她的手往口袋里一伸,我的表演會立刻停止。
老邱店里最吸引我的是柜臺上幾個玻璃瓶。有的放著水果硬糖,有水蜜桃味的、哈蜜瓜味的,還有菠蘿味的;有的放著五顏六色的小圓糖,一分錢可以買上五顆;有的放著桃酥,用鮮紅紙包裹的,油已經(jīng)將紙沁透,并且仍不遺余力地沁透著,只要一打開玻璃的瓶蓋,那芳香就鉆進了我的鼻子。不過,在所有的美食中,最吸引我的是一種“牛鼻頭”的食物,這是一種用面粉做成的油炸,形狀很像牛鼻頭,吃起來,香甜酥脆。為此,我做了一次小偷。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終于在一本《毛主席語錄》里,找到了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那時的我對鈔票還沒有什么概念,從中間找了一張最大最漂亮的,便從家里偷跑出來。
我一口氣跑到了老邱店,踮高腳尖,把錢往柜臺上一塞,老氣橫秋地說:“給我拿牛鼻頭?!崩锨胥读艘幌?,笑瞇瞇地問:“你要買幾個?”我想也沒想說:“全買了。”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便打開放牛鼻頭的玻璃器皿。等他把“牛鼻頭”遞給我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我只要一個,他卻給我一大堆,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百個。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想出一個好辦法,把衣服脫下來包好,像搶劫犯一樣,背在肩上。一路上,我都愁眉苦臉,這么多“牛鼻頭”我能藏在哪里呢?如果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肯定又要挨揍了。剛走到村口,嬸嬸見到我,吃驚地問:“你買那么多牛鼻頭干嗎?”我用袖子抹了抹鼻涕,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我家來客人了?!被氐郊遥揖烷_始吃,一直吃到肚子滾圓,站都站不起來了。那天晚上,父親回到家,我才知道我拿的那張錢是五元,而那個時候,父親從山上挑一擔一百五十斤的柴,走幾公里山路,才能掙幾毛錢。那天晚上,他把我吊在梁上,打得皮開肉綻。
2
母親在服裝廠工作,廠里有幾百號女工。下班的時候,站在廠門口,我就覺得眼睛不夠用。廠門口總會站著幾個穿喇叭褲、叼著香煙的年輕人。女工們一出來,他們就吹口哨,好像吹幾聲口哨,最漂亮的那個女工就會跟著他們走一樣。我也想吹口哨,可是我老是學不會,一點出息都沒有。
年輕的女工總要結婚的,就像樹上的果子成熟了,就要被人摘掉。母親是縫制組長,大小也算個官吧,只要有女工結婚,就會派喜糖給她,不多不少,每次八顆。母親從來舍不得吃,總將糖藏起來。這些糖要放到過年。母親很節(jié)約,只要能長期保存的東西,都要放到過年,好像只有過年那幾天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日子,是人過的日子,其他的日子都是用來應付的。
母親的做法,并沒有什么大驚小怪,鎮(zhèn)上的人,大多和她一樣節(jié)約。比如,在其他地方下館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這里卻和敗家子劃上了等號。如果有一個人突然不想做飯,去小吃店里吃碗客飯,那他立刻就名譽掃地了。他還沒回到家,就會被人扣上敗家子的帽子,下輩子才能摘掉。小鎮(zhèn)上的人,大多喜歡存錢,只有存折上不斷增加的數(shù)字才能讓他們感到踏實。如果掙到了九十九元,他們就會想辦法借一元錢,存到銀行里去吃利息。我小時候常常聽大人說吃利息,一直以為利息真是什么好吃的東西。
母親知道我和哥哥嘴饞,所以每次藏糖都神神秘秘的,像是藏什么金銀珠寶似的??墒?,家里本身不大,能藏東西的地方十分有限。母親想盡了法子,也終究逃不過我們的法眼。
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我和哥哥就開始翻箱倒柜,把所有被褥啊,衣服啊全翻了出來,連縫紉機的肚子都沒放過,最后,終于在一件舊棉襖的袖子里找到了。
那一天,我們吃糖都吃飽了,我覺得最好吃的是大白兔奶糖和水蜜桃硬糖。糖吃多了,一說話,嘴里全是奶油味。我們刷了三遍牙,那味道還沒有散去,很擔心被母親發(fā)現(xiàn)。幸好那天晚上,母親廠里要加夜班,回來的時候,我們早已睡到蘇州去了。
母親積累了幾個月的糖很快被吃了一半,我們開始擔心被母親發(fā)現(xiàn)。哥哥靈機一動,叫我找了一堆小石子來,用糖紙一塊塊地包好。到了年底那幾天,我變得特別緊張起來,擔心母親責罵,但是,母親好像壓根就不記得這回事,竟然什么也沒說。
3
孩子最盼望過節(jié),而在所有的節(jié)日中,跟孩子們最貼近的除了過年,就是端午了,因為這兩個節(jié)日,都有東西吃。端午的前幾天,我們就開始準備工具了,我們要準備的工具有兩個,一個是頭繩織的小網(wǎng)袋,可以放三到四個咸蛋。另一個是劃鉤,一般是取一寸長的鐵絲,將其一頭,敲扁,敲成鴨嘴的形狀,這個工具是用來挖蛋的。我們在吃蛋的時候,只敲半個指甲蓋大小的口子,然后用劃鉤來掏,這感覺有點像掏耳屎。端午節(jié)前天晚上,家家都在包粽子,沒有包完的粽葉,就掛在門楣下,一天天風干,雨打在上面,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端午那天早上,家里會煮一盆粽子,一盆咸蛋。去上學的時候,我們就將它們裝在小網(wǎng)袋里。吃完的蛋,我們不會輕易扔掉,而是裝滿了泥,用一張白紙將破口粘起,藏在路邊的草叢里,然后躲在旁邊看著,只要有人去撿,我們就特別有成就感,笑得前翻后仰。
對鄉(xiāng)村的孩子來說,暑假是最快樂的。在村口的大樹下,老人們睡完午覺開始打麻將了,斑駁的陽光,從葉子上面撒下來,形成一個又一個圓點,老人們看上去,有一些不真實??墒?,噼啪的麻將聲,還有談話的聲音,卻又時時提醒著你,這一切是真實的。在他們的旁邊,一個老太太在賣涼粉,她頭上蓋著一個藍白條子的毛巾,把眼睛瞇成一條線。有人來的時候,她就吆喝幾聲,沒人來的時候,就在旁邊看老人們打麻將,她對麻將一竅不通,但別人笑的時候,她也會跟著笑。
孩子們在河里游水,又在小橋上跳水,玩累了,就在河灘上烤魚。大家分頭行動,有的從家里偷了油,有的偷了鹽,有的偷了醬油,有的偷來了火柴。我當時年紀小,負責撿樹枝。幾個水性好的大孩子,在河里摸魚,一條條地扔到了岸上。岸上的孩子開始生火,大家圍著火堆坐成了一個圈。不一會兒,空氣里漸漸飄浮著芳香,孩子們都在咽著口水。魚終于烤好了,雖然有一些地方燒焦了,但吃起來非常的香。吃著吃著,大家的臉都像花面老虎了。
鄉(xiāng)村除了魚多,蛇也很多。夏夜乘涼的時候,大人們總喜歡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比如,一戶人家里都有一條蛇,這蛇是家蛇,是看家護院的,不能打。一座墳堆里也有一條蛇看護,也不能打。據(jù)說打了這些蛇,家里就會有災難降臨。父親干活時經(jīng)常遇到蛇,他曾親眼見過一條曬太陽的巨蛇,頭在小河這邊的樹上,尾巴在小河那邊的樹上,遠遠望去,好像一張黑色的吊床。
我第一次吃蛇,是在外婆家。我記得那年暑假,我是在外婆家度過的,那簡直是天堂般的日子。每天傍晚,我都要和兩個表姐去田里釣田雞。那個時候,我覺得兩個表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
村子里有兩個大男孩,喜歡摸魚和河蚌。有一天他們竟然捉到一條蛇,有扁擔那么長,掛在樹枝上,用破碗的瓷片剝了皮。老人們說,不能在家里煮蛇,只好在村東邊的大樹下支一口鍋來燉,家家戶戶都從家里拿了雞蛋,放在里面煮。我和大表姐也從家里拿了一碗雞蛋,一路上,我好奇地問,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里煮呢?大表姐說,蛇也有家人的,到時它們會來報仇,鉆到被窩里咬人。我一聽,汗毛都豎了起來,將信將疑地說,真有這樣的事嗎?大表姐說,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村東邊的小樹林里圍了一圈人,手里拿著一只空碗,都在等待著,鍋里的湯汁鮮白,香味一陣陣地飄過來。大家一邊等待,一邊吞著口水。蛇終于煮爛了,大家都去搶,大表姐好不容易搶到一塊肉,她舍不得吃,給我吃了??蓱z那兩個捉蛇的男孩,最后一塊都沒吃到。肉很快吃完了,便開始喝湯,他們都說鮮得眉毛都掉下來了,我卻聞到一股土腥味,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
回家的時候,我又問大表姐,蛇是怎么找上門的?大表姐說,它們能聞到氣味吧。我嚇壞了,心想,那吃過蛇的人,會不會都被盯上?我怕大表姐說我膽小,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傍晚的時候,去釣田雞的時候,我的心懸在空中,我讓大表姐走在最前面,小表姐走在最后面。只要草叢里發(fā)出響動,我的頭皮就會一陣發(fā)麻,雞皮疙瘩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4
外公在鄰縣的一所鄉(xiāng)村小學教書,平時住在學校,星期六晚上回來。他任何時候都笑瞇瞇,有時候我實在調皮,他生氣了,也會說:“信不信我打你”。我一點也不怕他,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他就輕輕拍一下我的屁股,好像幫我拍褲子上的灰塵似的。
父母不給零花錢,我就跟外公要,他有時給,有時不給。他不給的時候,我就趁他不注意,搶了他口袋里的鋼筆,來到井邊,要挾說:“不給錢,我就把鋼筆扔到井里?!彼磺樵?,但又沒辦法,只好摸出兩毛錢給我。我便跑到雜貨店,換上一塊杏仁餅,或者幾顆小圓糖。
外公退休后,去了鄰縣的縣城,在菜市場上收稅。他的工資很低,每月七十元,后來,外婆也跟去了,幫人帶小孩子,每月有一百元。他們租住的房子,一個月三十元。房子很小,不足十平方米,原本是房東家的廚房,里面只能放一張小床,一個桌子。房子雖小,畢竟是城里,讓我很向往。只要一放暑假,我就會去過幾天城里人的生活。
夏日里,外婆做的早餐,幾乎是一成不變的,總是泡飯和炒西瓜皮。前一天晚上吃完西瓜,她就開始忙碌,刨皮、切絲、腌制、擠水、晾曬,到了早上用油爆炒,吃在嘴里,會發(fā)出一陣陣脆響,用老家的話說叫“嘎了嘣脆”。
中午是最值得期待的。外公下班回來,總會買一樣鹵菜回來,有時是鹽水鵝、有時是鹽水鴨,有時是燒雞,有時是豬耳朵。外公吃得很少,吃一口肉喝一口酒,一塊肉夾起又放下,要七八次才吃完。天天有肉吃,我實在想不出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
如果不下雨,我們就搬了桌椅到場院上吃夜飯,等到路燈亮起來,天空變成了淡紫色,風開始有了些許的涼意,我們便洗澡乘涼。這時,在水桶里泡了一下午的西瓜準備上場了。每次切瓜,我都站在旁邊,西瓜中間有一塊是沒有籽的,我們老家叫“葡萄肉”,外婆總會先挖出來給我吃。至于為什么叫“葡萄肉”,我至今都沒搞明白。
屋子烤了一天,連窗戶都烤得愁眉苦臉,每一樣東西摸上去都是滾燙的,好像剛燒完飯的灶膛。到了后半夜,乘涼的人才陸續(xù)散去,房子依然很熱,但因為明天還要上班,只好硬著頭皮進了屋。落地電風扇發(fā)出格格格的聲響,好像咬緊了牙,可吹出來的風,總是熱乎乎的。睡眠像一條虛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外婆是個基督徒,我睡覺的時候,她在禱告,半夜醒來,她仍然在禱告。
縣城里最吸引我的地方是新華書店。我在里面一呆就是半天,但是,我只買很薄的書,比如臺灣作家羅蘭、新加坡作家尤今的書,我知道外公收入不多,我不能買太貴的書。外公就一直在門口等著,等著給我付錢。外公是個很節(jié)約的人,三塊小小的豆腐干,就能下半斤燒酒。他雖然節(jié)約,但是買書的時候,從來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縣城的時光,大多是快樂的,偶爾也會有不愉快的插曲。我記得一天下午,房東家的孩子看完電影回來,手上拿了一聽易拉罐,得意地向鄰居家的小孩炫耀。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得知這叫“健力寶”,很貴,一聽要賣三塊五呢。鄰居家的小孩百般乞求,終于喝上了一口,一喝,就開始打起了嗝。我也想喝,但又不敢開口,情緒低落。外公外婆跟我說話,我也愛理不理。吃飯時,我吃得很慢,一顆一顆地吃。外婆摸了摸我的額頭說:“病了嗎?”我搖了搖頭說:“口渴?!蓖馄耪f:“我給你倒杯水?!蔽艺f:“不要?!蓖馄庞终f:“吃完飯,去買酸梅湯!”我很委屈,心想他們怎么不知道我的心思呢!外婆又說:“那買桔子水吧!”我吼道:“不要,我要健力寶!”他們一聽,迷糊了。正在喝酒的外公笑著問:“健力寶是什么東西,我從來沒聽說過?!蔽覛鈶嵉卣f:“反正……反正就是世界最好喝的飲料?!蓖夤穯柕溃骸暗降啄睦锖煤饶??”我沒喝過,答不上來,憋了半晌說:“喝了它能不停地——打嗝。”外公一聽,咧開嘴笑了。他繼續(xù)喝酒,不再理我。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生氣,嘟起的嘴上可以掛一只醬油瓶。我暗暗發(fā)誓,這輩子都不喝“健力寶”。
外公家門口的巷子叫永新巷,巷口有一家面包店,每天早上八點,我會準時出現(xiàn)在那里。我不是去買面包,而是聞面包的香味。這是縣城才有的芳香,只要聞一聞,我就覺得很愉快、很滿足,就會覺得世界如此美好??久姘呐ⅲR尾辮,包著暗紅色的頭帕。她長得并不漂亮,但很白,她將金黃的面包放到玻璃柜時,動作溫柔,充滿憐愛,好像放的不是面包,而是一個個可愛的小寶寶一樣。暑假結束時,我要回家了,經(jīng)過面包店時,心中竟有一種莫名的傷感。
過了幾年,外婆年紀大了,不再帶孩子了。她開始撿紙皮。她家旁邊開了一家大型的服裝批發(fā)市場,她每天上午去一次,下午去一次,每一次都滿載而歸。那幾年,外公和外婆經(jīng)常絆嘴,外公是極愛干凈的,可是家里卻堆滿了垃圾,連床底下都是。
過年前,外婆會讓我和哥哥去挑一身新衣服,這是最難堪的時刻。我們總是遠遠地跟在她身后,裝作不認識她。買完衣服,她舍不得走,總要跟店主自豪地介紹我們,我們卻覺得很沒面子,總是低著頭,不停地催促她。
5
外公和外婆在縣城住了十年,過了七十歲,就搬回了鄉(xiāng)下。舅舅修新房,外婆拿出了一大筆錢。那都是她從縣城里“撿”來的,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具成就感的時刻。
外公和外婆在鄉(xiāng)下住了十來年,又搬了一次家,這一次,搬去了青草底下。
每當想起他們,我想到的竟然不是那些悲痛欲絕的生離死別,而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具體是哪一年,我已經(jīng)記不住了,只記得那是大年初一的傍晚,從窗戶里往外看,雪己經(jīng)鋪了厚厚的一層了,走在上面,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通往鎮(zhèn)上的道路也被覆蓋了,鄰近的村莊,都藏在灰暗的光線里。天地之間,一片蒼茫,村莊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個村莊,我們像村莊里唯一一戶人家。
我和兩個表姐在看電視劇《紅樓夢》,電視機是黑白的,上面貼了一張彩色的塑料紙。電視里也正下著大雪,一幫人正圍著爐子,吃著烤肉。我的口水開了河,邊看邊咽。外婆推門進來,帶來一陣凜冽的風和細細的雪末。不知何時,雪又下了起來。她叫我們吃飯,我們卻賴著不肯走。過年是不能罵小孩,更不能打小孩的,我們一點也不怕她。外婆叫不動我們,只好去叫外公。外公答應多給我們一份壓歲錢,我們卻得寸進尺,要外公背我們。外公沒辦法,便背著大表姐,左手抱著我,右手抱著小表姐,像一只大熊背著三只小熊,搖搖晃晃來到堂前。
桌子上放了滿滿的一桌菜,看一眼,肚子就飽了。涼絆海蜇、風雞、咸鴨、白切羊肉、鹵牛肉、鹵豬舌、紅燒草魚、紅燒獅子頭、紅燒團魚、肉皮凍、白芹炒肉絲、雪菜炒豆芽,中間的大海碗里是咸肉煨筍。
這其中,最值得一說的是咸肉煨筍。咸肉是臘月做的,品嘗過白雪的氣息,吸收了陽光的氣味,像是清瘦的修道高人,肉質結實緊致,充滿干香。筍是冬筍,又白又嫩,像少女的足。冬筍是有小脾氣的,如果清炒,剛進嘴的時候,舌頭會有些發(fā)麻, 但如果和咸肉放在一起燉,它的那點小脾氣就蕩然無存了。
我剛坐下來,外婆就往我碗里夾了一塊風雞腿。每個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燒酒,我們喝的則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樣。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著問:“長大了,你會不會買酒給我吃?”我抹了抹嘴說:“到時候,我給你開個酒廠,你隨便喝?!北娙硕夹α?。
吃過夜飯,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著瓜子、花生、金棗、酥糖、寸金糖、玉帶糕。因為是過年,大家說的都是開心的事情。外婆問我說:“你長大了會不會養(yǎng)我?”“當然養(yǎng),”我頓了頓又說,“每一個都養(yǎng),我每天給你們發(fā)壓歲錢?!?/p>
喝了一會茶,小表姐拿出撲克,提議打牌。我們玩得很開心。外面還在下著雪,天很冷,我們的腳都凍僵了,仍然不肯收檔。外婆給我點了一只腳爐,兩個表姐都說她偏心。一直到十一點半,眼皮打起了架,我們才肯回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外婆叫我起床,一連叫了三遍,我仍舍不得離開熱乎乎的被窩。外婆只好將綠苧頭的團子焐熱,一口一口地喂我。她笑著說:“你昨夜在夢中打牌了吧!”我吃驚不已,外婆怎么連我做什么夢都知道?!斑@不算好笑,好笑的是,你和小阿姐兩個一起打,”她又接著說,“你在夢里說紅桃五,她馬上就說黑桃七。”兩個人在夢里還會打牌,這樣的事情,我聞所未聞,笑得嘴都歪了……
時光如塵,日夜堆積。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經(jīng)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寂靜的一部分。他們消失于時間深處,就像風消失于街道的拐角。那間充滿歡樂的房子,蓄滿了回憶與憂傷。一把生銹的鐵鎖綁架了房子,昏暗的光線,像叢生的雜草。
而那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在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竟然如此美好、溫暖,讓人眼角濕潤。那時,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可以盡情地撒嬌。時間的流逝如此緩慢,幾近停滯,讓我以為一切都是永恒不變的,我們永遠不會長大,他們也永遠不會老去……或許,那就是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