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染
我一點點目睹了自己是如何被現(xiàn)實改造的。
有時,當(dāng)我回頭閱讀自己從前的書時,便驚詫地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女孩——敏捷、激動、叛逆、憂郁、才思涌動、心高氣傲,她與現(xiàn)在的我已是那樣的遙遠(yuǎn)。
那個女孩是何等幸福啊——她敢孤獨無助特立獨行,她敢與眾不同棱棱角角,她還敢不喜歡錢,敢不要職業(yè),敢要死要活地執(zhí)著于自己的方式,她居然還敢身體不健康不愛惜自己,敢抑郁厭世,她甚至敢設(shè)想自殺一走了之……一株枯草,一片青瓦,一截幽徑,一聲凄清的吆喝,都使她感懷神傷。
而現(xiàn)在呢,我已經(jīng)慢慢地一天又一天地失去了這些權(quán)力。說“失去了這些權(quán)力”實在是美化自己。
心里的滋味難以言說。
就說每周上班的路上,原來走在那條喧嘩涌動的早晨的街上,在我的視野里仿佛是靜寂無人的,能夠進(jìn)入眼簾的都是那些從庸常的平凡的景物人流中“升華”到形而上層面的事物——我看到冷冬里一株沉郁枯索的禿樹,四季的輪回更迭命運(yùn)一般罩在它頭上,這株禿樹似乎與人、與我就有了某種糾纏不去的關(guān)聯(lián)——冬天來了,它的盛勢已去,往日的濃郁茂密以及它那在暖風(fēng)中目中無人的歡叫聲,都已成為回憶,來年的再綠也不再是逝去的那個綠了,一切是那樣的無可奈何一逝不返……這時,對于這株皸裂凋敗的禿樹的一帶而過的凝視,便不由自主地進(jìn)入了人生的問題。
有時,我會看到身邊的一輛嬰兒車上的小孩兒,豁著牙朝著與他交錯而過的另一輛嬰兒車上的小孩兒會心地笑,兩個小孩都揮動起小手咿咿呀呀叫。兩輛車已經(jīng)交錯而過了,他們便都扭過小腦袋相互不舍地張望、伸手,顯然他們是格外想發(fā)展一下這路遇的友情的,但是年輕的爸爸媽媽卻堅毅地把他們向著相反的方向推走了,其中一個孩子一邊哭著一邊使勁回身向遠(yuǎn)去的另一個孩子眺望,大人扭過寶寶的頭,說,我們玩去嘍。顯然,大人們是相互戒備不信任的。我看著這個小孩兒腮邊大顆清純的淚珠和失望的神情,就想起“成長”這個語詞,年輕的爸爸媽媽們肯定是“成長”了,可是“成長”意味著什么呢?
那時候,其實也就是幾年前,一點小事我就會想一路,而且是決不用什么自我“提升”或者自我“煽動”的,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聯(lián)想。往往是走出去很遠(yuǎn),眼睛里依然是那一株處于悲觀季節(jié)里的禿樹,或者是那個小孩子被成年的父母輕易“扼殺”了童貞情誼的悲傷。這種專注而密集的聯(lián)想往往伴隨我整整一路。直 到走進(jìn)單位大樓,遇到迎面而來的打招呼的同事,這種“沉浸”方才忽然中斷、猛醒,知道腦子里的線路該切換頻道了。那時,我在辦公室這一真實的人際空間中,總是呆頭呆腦,看不出任何潛藏在人們風(fēng)平浪靜的臉孔之下微妙而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更不懂得現(xiàn)實的很多問題其實只是人際的問題。所以,我在單位的處境是可以想象的。
這暫且擱下,還是回到那條喧嘩涌動的早晨的街上?,F(xiàn)在,我依然在這條街上走,腦子里也依然堆滿密集的思維,但想的卻是另外的事情了:到辦公室后要做的一二三四五……抽空得去趟醫(yī)院,胃藥馬上吃完了,還是首先得把身體弄好……要和那個老X談一談,真是太黑暗了,否則怎么生活呢……一個人沒有足夠的錢就不要想“自由”,也不要腰桿挺直地想要“尊嚴(yán)”,沒有這個前提而奢望“自由”和“尊嚴(yán)”,是要為此付出生活的代價的(這里的自由和尊嚴(yán)當(dāng)然是相對而言的)……
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提醒自己的一句話是:生活本身才是最為重要的。這是多么堂而皇之的自我安慰??!給“茍且”的日子找到一條最結(jié)實最合理的依據(jù)。細(xì)想這句話,“生活”指什么?無非是把日子填滿的那些瑣事,上班、下班、家務(wù)、買菜、燒飯、逛街、看電視、盡家庭角色之義務(wù)、保持良好社會關(guān)系的拉拉扯扯等等。這些事已經(jīng)足以把一個人一天的時間占得很滿很滿,倘若把這些都做好,那么整個人無疑是要被這龐大的現(xiàn)實徹底吞噬掉了。
總是掙扎著要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從繁忙的生活浮面進(jìn)入一種“精神深度”。我是那樣地懷念過去的那個走在喧嘩涌動的早晨的街上旁若無人、浮想聯(lián)翩、沒有現(xiàn)實感的女孩。
這樣一想,焦慮的情緒便覆蓋了我的日常生活,這是多么糟糕的局面啊。
其實,我是知道自己適宜的位置的,也知道要為此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馮金良摘自《女友·校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