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上午我在東院學習室陪老干部看文件,不知道一場關于我的爭論正在干休所所部激烈地進行著。
坐在我周圍的老干支部成員有的戴著老花鏡,有的耳朵里塞著助聽器,身邊放著藥盒、菜籃子。有的學得認真,比如李明漢政委、賀暉副校長,《國際形勢》《內部參考》等涉密文件在他們面前攤開著,他們不時還記著筆記。有的學得潦草,翻翻文件就看表,看一會兒就去上廁所,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組織委員李明漢政委,每每看到有人出去,就很惱火,說,這是學習室,啊,不是自由市場。每次都說,仍有人置若罔聞。都離了休,還學習,有什么用,一些老干部嘴上說,但還按時來學習。作為政治干事,每周我都得跟老干部們一起學習,只不過我沒資格關心國家大事,我看的是小說,這天,我看的是長篇小說《廢都》。
剛進辦公樓,財務助理查瑩看了我一眼,說,快去吧,你家的所長給你找到美差了。我說開什么國際玩笑!大家都知道,所長對我不感冒,連個破嘉獎都不給我。查瑩哼了一聲,胳肢窩夾著墨綠色的麻將盒恨恨地關上了對面辦公室的門,那一套營職家屬房也屬我們干休所,財務營房車管軍需辦。我推開所部門,軍需助理趙進在小廳沙發(fā)上坐著看《中國老年報》,一見我進來,就嬉皮笑臉地說,快,好好檢查一下相機吧,你這次要再犯迷糊,把膠卷夾住了,賀老頭準給你告到機關去,你一輩子想飛也沒翅膀了。我更是不知所云,發(fā)現(xiàn)所長、政委的辦公室門關著,里面沒有聲音。進到我們政工辦,趙干事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寫東西了。趙干事是從護士長改的干事,比我長二十歲,寫材料不內行,但一手鋼筆字非常漂亮。
我坐到桌前,想問她大家的話什么意思,便笑著說,趙干事忙著呢!趙干事頭也沒抬,只嗯了一聲,我頓失談話的興致,訕訕地坐到桌前,繼續(xù)看《廢都》。
趙干事高跟鞋當當?shù)剡h去了,我正看著書,所長走了進來,一看到我在看小說,就說,你上班,又看小說!我說剛給老干部閱文回來,現(xiàn)在不是沒事兒嘛!你到對面去看,他們在打牌,我是學習。所長坐了下來,臉陰著,我忽然想起剛才查瑩的話,便放下書,低頭做出虛心接受批評的樣子。所長卻把書拿了過去,說,這書不能看,是黃色的。我說是大作家賈平凹寫的。大作家也犯錯誤!沒收了。所長說著,把書裝在了他的馬褲呢軍褲口袋里,說,你出一趟差吧,去延安。我一下子跳起來,說,好的好的,延安我還沒去過呢。謝謝所長。我沒想到對我不怎么樣的所長這次卻開恩了,知道我沒得嘉獎,不高興,想安慰我吧。這么一想,感謝的意思就淡了。所長并不生氣,說,你怎么這么不沉穩(wěn)!先聽我把話說完,是去執(zhí)行任務,不是讓你去玩。是這樣,組織決定,讓你陪賀校長跟他的同學到延安去重回母校。賀校長今年八十一歲,他的同學肯定也跟他差不多年紀,我一聽一下子緊張了,說,有醫(yī)生去不?他們幾個人?所長搖了搖頭,說,就你一個人,你是政治干事,知道這是一次光榮的政治任務,加上賀校長夫人,去的共四人,平均年齡七十九歲。把他們安全地帶去,安全地帶回,你的任務就完成了。
我一下子癱進椅子里,從古都到延安坐火車差不多五個小時呢,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萬一哪位心臟病犯了,我這一生就完了。還有我知道賀校長血壓低,每天他看文件時,都要吃糖。處理老干部后事,有那么多工作人員在,我都不敢看遺容,每次緊張得都跟在后面?,F(xiàn)在孤軍作戰(zhàn),我當然擔心了。
所長關上門,說,說實話,我起初跟政委都不同意你去,你看你都工作一年了,還成熟不起來,可賀校長點明讓你去,我又想,你雖然迎來送往待人接物方面弱,但你是一根筋,要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好,我就支持老首長的意見,與政委理論,總算說服了他。所領導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務的。其實沒有什么事,緊密地依靠當?shù)卣歪t(yī)院,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把這項光榮的任務順利完成。他們萬一生病了呢?送到延安地區(qū)醫(yī)院。吃住行,怎么辦?軍分區(qū)管。你再去財務借2000元,來回車票呀,用餐什么的,保障好。注意既讓他們玩好,但又不要浪費,這是組織在考驗你,干得好,七月份,就讓你參加藝術學院考試,你不是一直想離開干休所嗎?
好,保證完成任務。
明天一早出發(fā),下午一上班你就到賀校長家去,跟他詳談出行事宜。記著,去時拿著本子,記下來,別忘東落西的。
下午,我騎著自行車剛一進東院,就看到李政委在他家的花園里拿著水管忙碌著。一看到我進來了,花也不澆了,眼鏡架到頭頂,一雙金魚般鼓鼓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看。他家在第一棟,到哪家都必經(jīng)。我說政委好,他點點頭,說,干啥來了?我說,我到賀校長家去。是賀副校長。他強調,聲音大了一倍。我忙說對。李政委放下手中的水管,問道,找他干啥?我沒有急于回答。所長、政委平常再三告誡我們說,跟老干部談話,一定要嚴謹,不要惹出事來。老干部跟小孩一樣,攀比心可強了。這樣一想,我便說,沒事,去看看。我想這也不算是謊話。誰知李政委并不滿意,說,小文,你這個同志不誠實。我正著急怎么回答,收發(fā)室的通信員小鄒給李政委送報紙,我趕緊溜了。
老干部里,我最怯火的是李政委。這個李政委呀!總愛管閑事。都退了的人,還管東管西,就不知道有句話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我剛推開賀校長家院子的小鐵門,賀校長就打開屋子紗門,在門口迎我。八十余歲的人了,卻比剛七十的李政委還顯年輕,所長說,因為李政委一直干正職,正職操心,再加上他眼里不容沙子,當然顯老了。賀校長人隨和,我們最喜歡到他家去,他的人緣為他爭得了很多實惠,什么優(yōu)秀支部書記、優(yōu)秀老干部等。我相信這次他到延安去,肯定是校領導為他安排的,干休所從來不會同意讓老干部去外地的,最多就在市內轉轉,春游也都在附近的郊縣,賞個花,踏個青,學個京劇、繪畫、上個老年大學什么的。賀校長退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可是每次校領導來慰問老干部,一定要先到他家。而李政委退了不到十年,聽說不少校領導還是他在任上提的,可是校領導好像都不愛理他。聽說他堅持原則,不給人辦事,所以沒有為下人。
聽完我的來意,賀校長說,沒有什么事,藥呀證件該帶的他都準備好了,讓我放心,他跟老同學不會給我添什么麻煩的。你看,她們身體都好著呢。我這才仔細打量坐在他旁邊的兩位老太太來,一個瘦高,一個矮胖。如果是她們,我感覺情況比我預料的要好得多,她們雖然也七十多歲了,感覺身體還是挺硬朗的,那位瘦高個,在不停地舉著啞鈴,身材保持得相當好,就是冷冷的。那個胖的,倒是和藹,反客為主地給我剝了只帝王蕉,我搖了搖頭,說,謝謝。
我是洪長青,帶著三個女人去母校。賀校長笑著打趣道,不對,是四個,還有你呢。這個高的是林教授,她可是全國響當當?shù)膵D幼保健專家。那位富態(tài)的是李主任,京都有名的一把刀。至于這位小姑娘,就是我們的政治干事,小文同志。剛大學畢業(yè),寫文章不錯,就是她陪著咱們回母校。對了,文干事,你記著,要跟當?shù)夭筷牬蚪坏?,你得帶上軍裝。
我說首長放心。
返回時,我又遇上了正在院子散步的李政委。李政委說,小文。我說政委好,您有什么指示?
聽說老賀要回延安?
我說是。
你陪著?
我點點頭。
聽說還帶兩個女同學?
我再次點點頭。
李政委朝四周掃了一眼,把我拉到院中的噴泉邊,說,他是跟我請假了,但是小文呀,你要提高警惕。
我一聽,愣了,賀校長雖然是副校長,但離休時,可是正軍職待遇,又不是敵人。
賀副校長業(yè)務不錯,但容易招女同志喜歡,特別是這次帶兩個女同學出行,雖然有老婆在,可那老婆,是個軟柿子,老賀讓她坐著她就不敢站著。你作為革命軍人,黨員,一定要堅決杜絕他生活腐化,這是我們老干支部交給你的光榮任務。我在位時,就一直盯著他,就因為有我監(jiān)督,他才沒犯生活錯誤。你不知道,自從革命勝利以后,到了大城市,老干部生活腐化問題越來越嚴重。我在步校當隊長時,收到不少告狀信,我讓腐化分子們寫了不少不要臉的檢討書。你要是翻檔案,肯定能查到。
我想笑,感覺時機不對,立即收斂笑容說,是,政委。說著,轉身就走,李政委又叫住我,說,一定要嚴密注視,實在控制不住局面,就給我家打電話,我來收拾他。我家電話你記著吧。
我再次忍住笑,說,當然記著呢。說完,騎上自行車,飛般沖出東院。
果然就有老干部找來了。透過所長、政委虛掩的辦公室門,我看到西院的老干部陳瑤教授的紅色布帽正在她手里不停地揮舞著,她邊揮著帽子邊說為什么我們老是比東院那些老家伙低一等,我們坐的是捷達,他們坐的是皇冠;我們住的是平層,他們住的是小樓。還有,他賀暉憑啥還能帶著其他女人去公費旅行,我們自己老干部都不行?延安醫(yī)大也是我的母校呢,我跟他還是一個班呢。就因為我職務低?為什么我職務低?這是歷史遺留問題呀,還得給我平反呢。我不就批過人么,那也不是我能決定的,是組織交給我的任務。咱軍人,不是一切行動聽指揮嘛。
政委說,人家吃住都是自費。陳教授說,我不信,我就是不相信,我自費你們也能給我派人?這時,政委忽然走到門邊,我慌忙低下了頭,他看了我一眼,關死了辦公室的門。
一個半小時,陳教授罵著走出所長、政委辦公室,我忙替她打開大門,她卻不走,拉著我手,邊哭邊說,我想去延安呀,我真的想去呀,我家那個死老頭整天跟保姆眉來眼去,一會兒拍人家的肩,一會兒擰人家的屁股蛋,搞得我都要瘋了。我要帶他到延安去接受革命的再教育,喚回他愛我的心呀。想當年,一到晚上,他就挾著被褥往我宿舍跑,趕都趕不走。怎么過上好日子,心就變了?臉就不要了。我要讓他去接受教育。我盼著再來個大整風,我第一個揭發(fā)的就是他。對不對?小文,你說像他這種老流氓,該不該關進大牢?該不該上老虎凳,灌辣椒水?
我含糊地點點頭,把她送至樓下,借口有事,趕緊跑向食堂。
我們坐的是火車軟座,每排四個座位,中間是走廊。賀校長和兩個女同學面向而坐,他倚窗,兩個女同學中林教授靠窗,我跟賀校長隔著走廊。李主任一會兒說自己上衛(wèi)生間多,要坐到外面,一會兒又嫌林教授出去多,又要靠窗坐。我在一邊看不過眼,但也無法,只好不理會。只見賀校長笑瞇瞇地先讓老伴跟李主任換。最后李主任又要坐到靠窗位置,賀校長自己主動站起讓了座。邱阿姨人真好,我從上火車到返回,就沒看到她生氣過,一直都笑瞇瞇地,一雙小眼睛,總是微微瞇縫著,話不多,賀校長說什么,她都不緊不慢地配合著。
林教授很是優(yōu)雅,灰白色的長發(fā)高高地從后面挽著髻,胸前戴著珍珠項鏈,穿著一身合體的黑色長袖羊毛連衣裙。我不時瞧她一眼,感覺她特像我小時候看過的電影《第二次握手》中的女主人公丁潔瓊。李主任穿一件藍色碎花襯衣,上面套著銀灰色馬夾,像個居委會大媽。邱阿姨則是翻領灰色西裝,褲縫筆挺。賀校長白襯衣別在褲帶里,外面黑色夾克,個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看著蠻有老干部的氣度。
吃過晚飯,我到賀校長住處去看他,賀校長住的是帶套間的大房子,外面客廳,里面臥室還帶衛(wèi)生間。邱阿姨在衛(wèi)生間洗衣服,賀校長在客廳的寫字臺前寫東西。我說賀校長好。他見我進來,說,小文,等等,我的日記馬上寫完。我就到洗手間跟邱阿姨聊天,要幫她洗衣服,她說不用不用,你坐著。我出來,賀校長已經(jīng)合上了本子。那是一件部隊發(fā)的紅色塑料皮本,上面有金光閃閃的紅五星。賀校長笑瞇瞇地說,你是家里老小吧,第一次單獨執(zhí)行任務?我不明白他此話的意思,回答是。他說,明白了,現(xiàn)在你先到兩個客人那兒,檢查一下她們房間大小燈是否都能亮,洗澡水是否熱的,問她們需要什么。然后通知她們八點到我屋里開會。以后每晚八點都開例會。
不愧是領導干部出身,出來玩都忘不了開會。兩個女同學跟我一樣住標間。過來開會兩人前后差了二十多分鐘。先是李主任來了,十分鐘過去,林教授還沒來,李主任說,怎么回事呢,把自己搞得像慈禧太后一樣,小文你去叫她。賀校長擺擺手,說,等一會兒吧,我們在一起說話不也挺好的嗎。林教授終于來了,她洗了澡,又換了一身裙裝,是銀灰色的。賀校長拿著小本子,很是鄭重其事。他說把大家叫來主要是三個問題,一是征求大家意見,除了明天去母校,其他五天看大家愿意去哪,還有需要解決什么生活上的問題,一并帶給軍分區(qū)領導,讓他們盡量滿足大家的心愿。在活動期間不能擅自行動。要出去,必是兩人以上,還要向他請假。我想賀校長真是軍人出身,兩位女同學雖曾是軍人,可離開部隊多年,一定習慣不了。果然林教授說她這次來的主要目的是看舊址,什么魯藝、抗日軍政大學、領袖故居等,李主任則說她喜歡風景,什么萬花山、延河、寶塔山、白云觀,還想吃陜西的各種特色小吃。賀校長邊聽邊記,最后說,我盡量協(xié)調讓每個人都滿意。
我一聽頭就大了,面露不悅之色,賀校長等兩個女同學走了,關上門,說,小文,你坐。
我一聽,趕緊說賀校長,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錯了?
小文呀,一看你就沒有搞過接待任務,不過,放心,我會指導你,讓你這次執(zhí)行任務學到很多知識,將來就能干更大的事。能領四五個人,就能統(tǒng)帥全軍。
我傷感地說,軍校畢業(yè),我本分在機關宣傳處,結果被一個她舅在干部處的女干部頂了,只好分到干休所,怕這輩子就臥在這兒了。
你才二十二歲,怎么就這么悲觀呢?知道為什么我點名要讓你來不?因為你愛學習,日后必定能成才,不像他們那些人,是混日子。我睜大了眼睛。賀校長平時除了工作,跟我很少說話。
現(xiàn)在咱們再說具體的,聽意見時,要全面聽,但落實時,咱們就要視情而定。比如說,每個人興趣不一樣,咱們就采取折中的辦法,盡力讓她們滿意。咱們兩個先定個最佳方案,再給軍分區(qū)領導報告,由人家酌情安排。你看這樣,好不好呀?
最后擬定日程第一天去延安醫(yī)大舊址,因為離市區(qū)差不多有四個小時,須安排一天;第二天去寶塔山、延河、鳳凰山;第三天去魯藝橋兒溝,差不多也需要兩三個小時,基本得花一天時間;第四天去景點,萬花山、萬花湖和清涼山,因為都在市區(qū),視情而定;第五天上午去革命遺址,王家坪、棗園、楊家?guī)X,下午逛市區(qū)、購物;第六天返回。飯菜有林教授愛吃的甜的,也有李主任愛吃的辣的;既有林教授喜歡吃的米飯,也有李主任愛吃的饅頭、面條。我們倆定好后,再征求兩位女同學的意見,她們同意后,再由我報告給軍分區(qū)接待辦。對林教授提到的南泥灣和壺口瀑布,因為路遠,決定不去。
軍分區(qū)負責保障車輛、食宿及購買參觀游覽票,我只管照顧好人。一切安排好,我如釋重負。
臨出門,賀校長又叫住了我,說,你明天給每個屋里買些時令水果,記下地區(qū)醫(yī)院聯(lián)系人的電話,以防萬一誰忽然生病,好有應急措施。還有告訴軍分區(qū)接待辦訂好返回的車票,一切都要做到前面,這樣井然有序,才不致到時手忙腳亂。又讓我問清對方每天吃飯起居時間、參觀的地點、內容及所需時間,然后通知每個人。
我到門口了,他又叫我,我過去他悄悄說,忘了叮囑你一件事,不要問林教授丈夫和孩子的事,她年輕時離婚了,好不容易帶大唯一的兒子,前不久,兒子出了車禍,所以我才叫她出來散心的。
我說明白。
去母校的路上,老人們真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搶著說六十多年沒有到母校,不知都變成什么樣了。李主任也好像變成了小姑娘,對滿頭白發(fā)的同學說,哎,你們還記得咱們學校的校歌不?
賀校長說,時間太久了,怕記不全了,我說你們補充:
在衛(wèi)生工作的最前線,
我們是新醫(yī)學的技術工作者,
我們是新中國救護的先鋒。
在艱苦的斗爭中,
學習緊張、樸素、仁慈、謹慎的作風,
創(chuàng)造政治堅定,
技術優(yōu)良的干部,
為革命工作,
為大眾服務。
下面的賀校長記不住了。李主任搶著說,我記著呢:
我們正是社會的治療家,
使受傷的祖國走向健康,走向新生。
同學們努力學習,
勇敢前進建設新醫(yī)學的責任,
擔落在我們雙肩!
……
一路不說話的林教授忽然小聲哼起來,李主任跟著也唱起來,最后賀校長拍著手踏著節(jié)奏唱起來,帶隊的比我大兩歲的軍分區(qū)參謀小吳撲哧笑出了聲,我趕忙給她使眼色,她捂著嘴扭過頭去。大家越唱越興奮,李主任的聲音最大。林教授唱著,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我不知道這種直白沒有詩意的歌詞,有什么讓他們激動的。也許一代人有一代的快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定語詞。這么想著,我感覺他們好像年輕了好多,我仿佛看到他們身著八路軍服,在大學的課堂里高歌。
延安中國醫(yī)科大學舊址柳樹店,在延河南岸一個南北走向的山溝,溝兩側的半山腰上,有著一排排土窯洞,據(jù)說是他們的教室和宿舍。夏天,山溝里柳樹成蔭,五百多青年男女緊張而有秩序地在此學習、生活。
村居遍地,老將軍已分不清昔日的教室。蹲在石頭上抽煙的一位中年農民熱情地為我們指路。坡極陡,面包車上不去,賀校長拄著拐杖走得滿頭大汗,說過去打傷的腿疼得實在不行,沒法上去。吸煙的農民一聽說老革命要看曾經(jīng)戰(zhàn)斗的地方,提出只要給他三十塊錢,就把賀校長背上去。
我馬上同意了。
賀校長卻說不行不行。
我以為他是怕花錢,忙說所里會報銷。因為這幾天我觀察,他可儉省了,我再三說我?guī)е?jīng)費,賀校長卻不同意亂花一分錢。買瓶水他都不讓。
我一個革命者,怎么能讓老百姓抬我?那是國民黨的做法。賀校長生氣了,最后,他讓我們四個人都去,他坐到石頭邊跟老百姓聊天。我上去一看,窯洞已是一戶老百姓的住家,三個窯洞都沒了往日的蹤跡。
我們回去時,賀校長不停地向他的同學們問東問西。
林教授說,地上炸彈炸得那個坑不在了。那兒種上了花,是牡丹,開得正艷。
李主任說,窯洞最上面的高窗還在,過去她們曾在那上面放過好吃的。
院子里的棗樹長大了沒?那個井還出水不?對了,還有,院子里咱們經(jīng)常坐的石椅還在不在?一路上賀校長問個不停,跑了四個小時,他當然太想去看母校了。
說實話,他們說的我一處都沒注意,我只看到那戶人家的孫子二十歲出頭,不停地說,要參觀,給一百塊,一百塊不多,真的不多,有些人比我們要得多去了。那小伙穿著暗紅色的西裝,黑色牛仔褲,腳上白色的皮鞋亮得驚人。我暗想他整天在黃土中行走,鞋子能保持得如此干凈,真是本事。
在老人們交談中,我知道了他們學習生活是帶有半軍事性質的,每天時間安排非常嚴格,不僅在工作、學習時間內完成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即使在開全校教職員工大會時,大家手里不僅有筆記本,而且還捻線,織毛衣。在晚飯后的自由活動時間或節(jié)假日,編筐、紡線、織毛衣、做鞋、開荒、種地、拾糞、上山打柴、挖野菜……可忙了。
學習用的講義是教員自己編寫的,抄寫得非常清楚,很難發(fā)現(xiàn)有涂改的地方。所有的講義由于條件限制都是隨講隨印隨發(fā)。紙夾子是同學們利用廢紙破布做成硬殼。軍裝是部隊發(fā)的,襪子、鞋子、毛衣,從捻線、紡線到編織成成品都是自己雙手來完成的。在制作的過程中,男女同學根據(jù)自己的特長相互變工,共同完成。甚至牙刷、肥皂,也是同學們自己制造的。
吃飯基本上是一日三餐,兩干一稀。早飯是小米粥,午飯和晚飯,當糧食供應情況好時,是小米干飯,較差時是瓜、菜、米混合熬的稠粥。供應情況好時,每周還能吃到一次白面饃和帶點豬肉的菜。
那時楊玫最嬌氣了,干啥都干不動,老讓我?guī)退?,就會說好聽的,人家是上海大小姐嘛。李主任說。
車內沒人接話,我問楊玫是誰?
林教授捅了捅我腰。
李主任又說,咱們今天晚上去街上吃小吃怎么樣?我最想吃的是洋芋擦擦、蕎面漏魚。
好呀,我想吃鹵汁涼粉、臊子面,林教授馬上附和。賀校長也笑著說,我也想吃,咱畢業(yè)時吃的燉羊肉,你們還記得吧,我一口氣吃了兩大碗??上]幾片肉,不過那肉湯香了我五十年。
我問帶隊的小吳,說,你看哪有這些特色小吃,我們晚上回去吃吧。
算了算了,歲數(shù)大了,就怕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拉肚子?,F(xiàn)在我可是吃啥都難消化呀。還是在咱部隊就餐安全。賀校長一錘定言。
在寶塔山前,有個小伙子在給游人照相,跟前粗繩上掛著成排的紅軍服和國民黨軍服,半人高的木質相框倚在一棵楊樹下,相框里放著二三十張照片,照片上的游客不是穿著紅軍服,就是國民黨軍服。淡灰色的紅軍服又寬大又難看,相比,國民黨軍服一水兒合體的將軍呢,還有閃閃發(fā)光的胸牌、肩章。老人們急著問怎么沒有八路軍服?照相的說,現(xiàn)在紅軍比八路軍吃香,紅軍活著的全國沒幾個人了,八路軍還像羊毛一樣多。林教授立馬就要跟他理論,李主任腳都要踹到照片架上了,賀校長忙制止,最后他們三個老人都穿上了紅軍服。林教授瘦,穿著好看,李主任衣服下邊的兩只扣子沒法扣上,賀校長和老伴穿得像衣服架子,大風好像要把他倆卷跑。李主任說林教授的那件衣服合體,要跟林教授換,林教授穿上那件寬大的紅軍服,腰帶一扎,也好看。李主任換上林教授穿的那件扣子還是扣不上,只好把衣服生氣地扔在了椅子上,搞得照相的人又是一陣謾罵。
我說,國民黨軍服比灰色的八路軍服漂亮,賀校長,你穿國民黨軍服吧。賀校長一下子臉變色了,說,亂彈琴,老子跟蔣匪打了五六年仗,怎么能穿那黃皮呢?說著,還要拿拐棍打我,我趕忙藏到邱阿姨的身后。眾人看到一個老頭敢打女解放軍,都跑來勸。我說不就是穿軍裝玩玩么,又不是真當國民黨。賀校長說,這是一個黨員,一個革命軍人說的話么?再胡說,小心我真的打你。這么一來,我想脫掉八七式陸軍軍裝,穿國民黨軍服的念頭只好打消。
他們坐在延河邊的飯店窗前,不停地說,全是當年這,當年那。一句話,凡是當年的,皆是最好的。
我無法走近他們那個世界,只能以一個遠觀者的角色,在旁邊不時地打量著老校長,才發(fā)現(xiàn)他對她們,包括他的老伴都很好,你很難說他到底對誰最好。一會兒問這個喝水不,一會兒又怕那個坐久了,是不是腰痛。
驀然間,我感到自己也是一個女人,需要關愛,他不能要求我干這干那,即便我是工作人員,即便他是一個老頭。在干休所我就不會有此想法,為什么在這個地方,我會如此心胸狹窄?會對一個老頭產生如此的情感?
僅僅因為他是我們中唯一的異性?
我們休息時,李主任笑著說,當年呀,她追過賀校長。賀校長說,沒有,他不知道。他說著,笑著望望老伴,再望望林教授,說,林潔,她是說笑話吧。
林教授冷著臉說,你們的事,我怎么知道?
咱們畢業(yè)前一天,我們四個剛訓練回來,要進教室,敵機就扔下了一顆炸彈下來。我們從火堆里爬起來,忙去找楊玫,沒想到她已經(jīng)犧牲了。埋她時,我當著你林潔的面,問賀暉,你愿意為我讀詩嗎?
我不是一直給你們三個讀詩嗎,賀敬之的、何其芳的詩,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別偷換概念,你當時怎么說的?
行了,行了,別說話,我要睡覺了。林潔說著,閉上了眼睛,拿外套蓋住了臉。
在萬花山,李主任腿不好,不能上山,要在山下騎馬。林教授身體好,要爬山。老校長既騎不了馬,也上不了山,他坐在湖邊,讓我先陪他的林同學去爬山,回來再陪他的李同學去騎馬。我整了整我的中尉軍裝,說,賀校長,你不該讓我穿軍裝,這么多的人,多傻呀!我想他讓我穿軍裝,是因為我穿軍裝最能體現(xiàn)他革命老干部的尊貴身份。人有虛榮心,能理解,可是你不該無視我也是一個需要照顧,不,需要呵護的女同志呀。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下,我文不對題的來了這么一句。
賀校長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說,哎呀,都怪我,下次你就不要穿軍裝出來了,是不方便。
這么一說,我一時不知如何應答了。要上山的林教授已經(jīng)把外衣系在了脖子上,要準備開拔了,我還是沒動。
我想賀校長批評我,我就把政委的話拿出來壓他,他是我們的老干部,保護老干部是我的本職工作,況且他在四個老人之中,年紀最大,保護他是我的責任,我要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
賀校長拄著拐杖站了起來,我有點害怕,他卻說文心呀,你過來一下,陪著我到洗手間去。他拄著拐仗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的背彎得上面能放一盆水,眼睛在陽光下瞇得成了一條縫,像我的爺爺。雖然我沒見過爺爺,但我想爺爺就該是他這個樣子。我的心忽然就軟了,后悔不該頂他,于是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這是我們出來后,我第一次對他表現(xiàn)親昵。他胳膊夾住了我的胳膊,說,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我清楚得很呢。
我?guī)缀跗磷×撕粑?,感覺到心要跳出來了。我很想知道他要說什么,便不說話,靜等他開口。一陣牡丹的芳香不時地飄進我的鼻孔,我也顧不上細聞。
咱們是主人,要盡量滿足客人的需求。對不對?他像對小孩說話。我一下子不高興了,抽回了胳膊,我說我在外面等你,你上洗手間慢點。
賀校長一雙小眼睛朝遠處看了看,我知道他在找他的女同學,可惜她們已經(jīng)淹沒在看花的茫茫人海了。
我說你快進去吧,你的女同學不是既要上山又要騎馬么,天黑了,上山危險,騎馬,容易掉下來。
我其實不想上衛(wèi)生間。賀校長說著,看著我。
你不用跟我做工作了,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是首長,我是你的部下,你叫我背著她們走,我立馬就彎下腰,累死都不喊一聲。
賀校長笑了,說,你看你這個小姑娘挺有意思的,還挺可愛。
我忽然就落了淚,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落淚。先是低低地抽泣,后來就不管不顧地哭出了聲。
賀校長遞給我手絹,我也不接,就任著眼淚流下來,他要給我擦,我扭過了身子。
你這個小姑娘呀,你心思我都明白。他又說,我為什么點名要讓你來,難道你不明白我對你好么?他又說。
我仔細琢磨著他的話,沒有接話。
你想想,我也怕你累著,可是你最年輕對不對?她們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世界上最美好的莫過年輕。你在,我心里就踏實。
他盡量選擇著自己的語詞,我忽然不想讓他說下去了,我知道他理解了我。我說走吧,她們等急了。說著,再次挽住了他的胳膊。
邱阿姨要陪他,他說,你不是一直在老年大學學國畫么,好好去觀察牡丹,畫出牡丹的氣蘊來。今天給你放假,我也累了,一個人坐在湖邊歇著。兩位女同學已經(jīng)在花叢間開拍了,李主任老換襯衣,馬甲不變,戴茶色的眼鏡。林教授永遠是深色的裙裝,滿臉憂傷。
邱阿姨忽然說,牡丹看夠了,從今起,我看著牡丹就想吐。說著,轉過身去。我們大家不知其因。
賀校長看看老伴,說,你不是一直想自由嗎?今天愛到哪去就到哪去轉,我一個人坐著,把藥和水給我留下。
邱阿姨掏出一塑料袋藥和保溫杯,跟林教授上山了,我陪著李主任騎馬。騎馬半小時就完了,李主任又在牡丹園里不停地照相。她毛病真多,一會兒嫌我舉的鏡頭姿勢不對,一會兒又說我肯定把她個頭照低了。最后,她讓我蹲在一大叢牡丹前,她對好鏡頭,才讓我站到她的位置,她再蹲到我剛蹲的花邊,給她拍一張張在我看來沒有多大區(qū)別的照片。不過,客觀地說,她的拍攝水平比我高。
折騰了兩個多小時,她忽然說唉呀,怎么老賀不在湖邊的椅子上了?我說不是告訴那個賣茶葉蛋的老頭照顧他嗎?我還給了他五十塊錢呢。
一問老頭,老頭說我們一離開,賀校長就拄著拐杖走了,藥和水杯也沒帶。
他沒說去哪了?李主任問。
他說你們知道他去哪了,讓你們放心。
李主任說我知道他去哪了,我去找他,你去找車吧,上山的人也快下來了。
我看一向心急的李主任不著急,也就不慌了,到一里之外的停車場去找司機。聯(lián)系好上車地方后,我再回來,發(fā)現(xiàn)湖邊坐著賀校長和李主任,一陣風來,他們的對話飄進我的耳中:
你今天為什么不高興?
沒有。
我知道你到這個地方又想到誰了,那年也是牡丹盛開,咱們一起來玩,你跟她故意落在我跟林潔后面叨叨個沒完,你一直就沒有忘記她。說實話,到了這個歲數(shù),再不說實話,以后都沒機會了。
賀校長沒有說話。
你那時對我就沒想法?那時我還是蠻漂亮的,人家都說我是?;?。不像現(xiàn)在胖得沒法看了。她沒有林潔漂亮,沒有我學習好,你為什么就那么愛她?
賀校長望著穿著鎧甲的花木蘭塑像說,你看木蘭多漂亮,你不能想象她穿女兒裝的樣子。
你回答我!
老李,我們歲數(shù)都大了。
這次,接到你的電話我還很高興,要是我老頭在,指定要罵死了,這次來,我跟我女兒都沒說實話,我以為你只邀請我一個人,我做夢都沒想到你還請了林潔。我跟她同在一個城市,都很少來往。就是開會,也只打個照面。她呀,你知道,跟她在一起,太累。你看這一路,她那臉,像我們都欠著她似的。
她心情不好。
我身體還不好呢。醫(yī)生說了,隨時都有危險,上洗手間都帶著藥。我要不是那天給你打電話,你肯定不叫我。
我肯定要叫你的,你記得咱們四個人來玩時,我說,等革命勝利了,咱們一定要來的,可是,我們這么大歲數(shù)了,才來,來晚了呀,我都上不到咱宿舍去了,我是朝也想,暮也想,不到三百米,就是上不去呀。她是在那替我死的,我當時知道是炮彈,純粹是本能,往一邊跳了,她被炸得體無完膚,多少年了,我做夢還能看見那血呀,一直流,流到了院子的石椅下,井邊,流進了院子里那棵棗樹坑。我當時發(fā)誓每年都要去看她,她家那么遠,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埋在黃土堆里,不定多害怕呢,你知道她膽又那么小。第一年,我沒能來,部隊開到了山西,那一仗打得慘呀,天地都是一片血光,我做完手術,手都端不住喝水的杯子。第二年,我調到大機關,部隊整作風,大批個人主義,沒法開口請假。第三年我談了對象,不敢告訴她,她爸是我的直接領導。第四年,第五年,總有這理由那理由拖著,沒想到就拖到了現(xiàn)在,要不是有你們兩位,我怕還決定不了。這一去一來,整整六十年呀。生命所余不多,我怎么也得來呀。沒想到我剛才去了那,墳墓沒了,成了一排排的發(fā)廊,更可氣的是里面不時出進著露著胸和大腿的女人,看她們那勾人的眼神就知道從事著那種亂七八糟的事情,真是世風日下,想起她,我好不難過。賀校長說著,竟然放聲哭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說你到底喜歡我,還是喜歡林潔?
要去愛,就需要精力,現(xiàn)在我是一個老人了,時日不多了。咱們活著,就很好了。
就因為活著的日子不多了,我才要專程來問清楚么。
賀校長沒有說話,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別哭了,你看周圍的人都笑話你呢。
讓我哭吧,好多年了,我一直都想在這大聲地哭。
這是那個在千人的大禮堂跟學生講革命傳統(tǒng)的賀校長么,是那個在支部會議上大講共產黨員先鋒性的賀校長么,是那個在眾人面前談笑風生的賀校長么?
這么說他是去看犧牲的戰(zhàn)友了?難道是那個楊玫?
吃過晚飯,林教授讓我陪她去醫(yī)院。我說我得給賀校長請假,林教授說,不用,我們這是出來玩,又不是坐牢。
我以為她病了,結果我們去的是延安婦幼保健院。我們走進病房,她一會兒問病人有多少病床,一會兒又問醫(yī)護人員服務態(tài)度好不好。一小時后,當我們走出大門,醫(yī)院領導追上來說,不知道北京的專家來了,明天我們專程等著領導來指導工作。
林教授說,不用了,我想了解的情況都知道了。
來人還要說話,我們已經(jīng)坐進了出租車里。
在車上,林教授說你有朋友嗎?
我笑笑,說,沒有。
林教授說,我愛過一個人,可是他愛上了別人,我們最后一直以同學相處,他人很有才華。我丈夫是個領導干部,他對我很好,可我努力了十年,還是對他沒感覺。我兒子三歲時,我跟他離婚了。我兒子長得可帥了,三十歲那年,出了車禍。
林教授說著,擦了擦眼淚。
我看著她,不知如何接話。
他喜歡一個姑娘,我不同意,讓他選擇我或她,他誰也沒選擇,卻選擇了死。他走了十年,他的屋子還是他走時的樣子,我經(jīng)常夢見他回來了,還是過去那個樣子,對著我笑,滿口都是白牙。單位讓我搬家,我寧愿住這小房子,因為這房子里有兒子的氣息,我搬走了,他就再也找不到家了。
我經(jīng)常聽到門鈴響,還聽到有人叫我媽。我告訴保姆,她說什么也沒聽到。有天深夜,我又聽到門鈴響了,我問保姆,她說啥聲音都沒有。我不信,靜靜地躺在床上,感覺兒子就在我床頭站著,穿著走時的那件紅色的T恤,帶著笑,說,媽,我結婚了,就是我喜歡的那個姑娘。嚇了我一跳,因為我知道那個姑娘已經(jīng)結婚了,我兒子出事后,那姑娘還來看過我,說她不愛自己的丈夫,但是有孩子了,只好湊合著過。
第二天,我嚇得不輕,給那個女孩打電話,她在家,好好的,我才放心了。記著,以后你也會結婚,也會生孩子,一定要愛他,不要霸占他,他不是你的私有財產,要尊重他,放手讓他過自己的生活。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要是有,我就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絕望了。
我真后悔,他二十九歲才談的戀愛。那女孩不漂亮,父親還是盲人,我再三阻礙,希望他找個門庭相當?shù)娜?,他是我的全部呀,你說他找那樣的一個家庭,讓我怎么在人面前抬頭。那天他開車,一定是因為生氣,是故意撞車的,故意讓我傷心的,存心要讓我這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她一路不停地說著,好像多年的話總算找到了出口,不停地說呀說呀。
怕她難過,我給她吃她最愛吃的桃子,那桃子特鮮,剛從樹上摘下的,葉子還掛在上面。她卻只吃了一口,說胃口不好,我倒是一連吃了三個。
當我們回到賓館時,賀校長在賓館的花壇前坐著,已經(jīng)夜里十點多了。他一看到我們,就不停地在地上戳著拐杖,大發(fā)脾氣,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發(fā)這么大的火。他劈頭就是,你們請假了么?
我又不是你的手下。林教授辯解。
可是你是我請來的客人,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向你們家人,不,向你的朋友交代?你們整整出去了三小時零十五分三十二秒。小文,你有沒有組織紀律性?
對不起,校長,我錯了。
她不是軍人,你是不是軍人?
我錯了,賀校長。
你們每人寫一份檢討,交給我,明天晚上例會,當眾宣讀。說完,他拄著拐,駝著背,慢慢走進自己的屋子,拐杖一下一下當當當?shù)厍弥?,由近而遠。
他只是嘴上說說,明天肯定就忘了。林教授安慰呆立在一邊的我。
回到屋里,我越想越后悔,憑對老干部的了解,我感到賀校長不是隨口說的,便寫了份檢討。
第二天我們出去參觀,賀校長好像啥事都沒發(fā)生,跟我們還有說有笑的,我想檢討書白寫了。
可是到晚上例會,賀校長在講評了一天的活動后,說,今天晚上還有一件事,對林潔和文心不請假外出的事,我昨天進行了嚴肅批評,今天她倆先檢討,大家都滿意后,方可罷休。
林教授一聽這話,說,我沒有寫。說著,就要往出走,被李主任拉住了。我宣讀了自己的檢討書,林教授坐著不說話。
賀校長說,大家說怎么辦?
邱阿姨說算了算了,已經(jīng)過去了。
你別說話行不行?賀校長黑著臉,說,李主任,你先說。
李主任看了看林教授說,我覺得文干事態(tài)度是誠懇的,至于林教授么……她看著天花板,不往下說了。
小文你說。
林教授是為工作,是微服私訪,不好請假。她如果照實說,就摸不到真實情況;她要不說真話,又是騙人。
那你說怎么處理她?
我一時語塞。半天才說,我意見是林教授是因為工作,就別讓她寫檢討了,讓她口頭檢討一下。
賀校長說,林潔,你口頭檢討下。
林教授還是一語不發(fā)。賀校長站了起來,說,如果林潔還是這么有錯不改,那么我建議開除她隊友的資格,從明天起她就不要再參加我們的活動了。他話一出口,邱阿姨拉他的衣袖,他推開她的手說,不要攔我,我說到做到,帶兵之人言而無信,還如何行令?
可我不是你的兵。
可是在這個團隊里,你,林潔,雖是科學院院士,博士生導師,但我行政職務是副軍職,是咱們一行里最高職務。所以下級必須服從上級。
林潔騰地站起來,說,好,我走!
她說著,走進自己屋,然后任我們誰叫門,也不開。
不一會兒,她就收拾好行李,拉門要走,門前坐著賀校長,他把拐杖橫在門口,邊喝茶邊說,你要走也得檢討了再走。
她氣得又關上了門。
半夜,我拉肚子,發(fā)現(xiàn)賀校長還坐在林教授的屋子前,門開著,林教授半躺在床上,看著書,賀校長在門口坐著,抱著拐仗不停地說著話。我趕緊溜走,但不時悄悄在門縫里密切注視著斜對面的動向,生怕李政委說的事發(fā)生。結果一夜,賀校長就一直那么坐著,說著話。
第二天,阿姨沒來吃早餐,我們逛街購物,她也沒去,說胃疼。我看看賀校長,他好像啥事都沒有,林潔教授,仍跟以往閉著眼,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閉目養(yǎng)神。李主任一路也沒說話。
回到賓館時,李主任給我送來了延安有名的剪紙藝術家馬國玉的一疊名信片,還送了一盒贠恩鳳的黑膠唱片《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然后問我昨天晚上干什么了,怎么老聽到我門響?我說我拉肚子,她又問我看到什么了?我說除了樹影,還有寶塔山,其他啥也沒見到。
她嘆息了一聲,說,我們對每個人都要愛護,名聲比什么都重要。
我說那當然。說完,我把磁帶和剪紙還給她,她又重新放到我手里,拍了拍我的手,走了。
但是我悄悄把實情告訴了善良的邱阿姨,阿姨笑了,說都那么老了,他的心我知道屬于誰。
我還以為你生氣了?
阿姨笑了笑,說怎么會呢?我要是那么小氣,就不會同意他帶兩個女人出來了。
返程的火車上,校長和他的同學們又說又笑。邱阿姨忽然說,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吧,這是我在延安一張報紙上看來的,怪有趣的,大家想不想聽?這是邱阿姨第一次在大家面前表現(xiàn)自己,平時,她除了微笑,就是點頭,說話聲音小小的,走路,也輕手輕腳的。她的喜好,我們一概不知。反正,她一切都圍著賀校長轉。
賀校長笑著說,跟你結婚快五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聽到你在眾人面前講故事,別把人聽得睡著了。
邱阿姨還是那么低聲細氣,在吵鬧不停的火車上,她的故事我們卻聽得很清楚:有個老頭,對他的妻子很好,她妻子一直以為她很幸福,結果,有一天晚上,老頭在夢中對另一個女人說,你知道不知道,你走了五十多年了,我一直還想著你呀。
我由此斷定我明白了邱阿姨生病的由來,忙偷偷地看賀校長。
李主任沒有說話,望著窗外。
林教授仍閉著眼睛,無語。
一直愛說話的李主任忽然說,你們快看,外面下雨了,春雨呀。
賀校長好像這才醒過來,說,好故事。說著,握住老伴的手,說,春天到了,我們的日子卻越來越少了,要好好活著呀,活著,總歸是好的。
車行一個小時,邱阿姨遞給賀校長一塊水果糖,賀校長像個小孩一樣含到了嘴里。車行一小時,阿姨又給賀校長嘴里塞了一塊奶糖。我終忍不住了,問原由,邱阿姨當著眾人面,說,你們都以為他隨和,好伺候,其實跟他生活在一起,就知道毛病多著呢,他長期從事飛行員醫(yī)療保健工作,退休了生活還是那么死板,比如,他是低血糖,每天午飯前,必須吃三塊糖,幾點吃,都是定時的。在院子散步,他一定會在十分鐘后,坐到第三棵法國梧桐樹下的椅子上休息。晚上看新聞,也是雷打不動,即便病著,也要堅持坐在電視機前,看完新聞才躺回床上。想想,一般人怎么能受得了他這樣刻板的生活?我們結婚五十多年來,他沒做過一次飯,三個孩子的學校,他沒去過一次。還有,你問他自己的衣服,他都不知道放在哪。更別說他的七大姑八大姨家里的麻纏事,都是我一一給理清的,你問他,三個孩子的生日他一個都不知道。
林教授睜開眼,看了一眼賀校長,把頭轉向了窗外。
李主任笑著說,人老了,誰沒有毛病?老賀年輕時,可是一表人才,會寫詩,會彈吉他,舞跳得也很棒呀。對了,我這兒還有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現(xiàn)在該還給你們了。
賀校長問什么照片?說著,接過照片,又掏眼鏡。我湊過去,真是帥呀,賀校長穿著八路軍軍服,好像年輕時的唐國強。
我從楊玫日記本封皮里發(fā)現(xiàn)的,對了,這日記本也還給你。原諒我,我替你保存了五十多年了。
我以為賀校長要打開,賀校長卻把本子遞給邱阿姨,淡然地說,收好。
林潔教授忽然旁若無人地高聲朗誦起來:
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
我歌唱早晨,
我歌唱希望,
我歌唱那些屬于未來的事物,
我歌唱那些正在生長的力量。
我的歌啊,
你飛吧,
飛到那些年輕人的心中
去找你停留的地方。
……
李主任說,聲音小些,小心車上人說。林教授卻不管不顧,仍在朗誦著,聲情并茂:
所有使我像草一樣顫抖過的
快樂或者好的思想,
都變成聲音飛到四方八面去吧,
不管它像一陣微風,
或者一片陽光。
輕輕地從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憂傷,
我重新變得年輕了,
我的血流得很快,
對于生活我又充滿了夢想,
充滿了渴望。
她聲情并茂地朗誦著,朗誦著,忽然莫名地放聲慟哭,邊哭邊說,第一次老賀給我們朗誦時,我們只有二十歲呀。
李主任拍著她的肩,說,別這樣,別這樣傷感,我們畢竟年輕過,誰不老呀。說著,也跟著哭了起來。同車的人看著我們,有搖頭,有譏笑,一個穿著露出膝蓋的牛仔褲的女孩跟一直在她身上摸個不停的中年男人說,這些人不會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吧?
你才從神經(jīng)病院跑出來的呢!我大聲喝斥。
賀校長朝我擺擺手,掏出一包紙巾遞給他老伴,他老伴又遞給林教授。同樣的路,同樣的軟臥,同樣的人,可我們的心境卻再也沒有來時那般輕松。李主任一直在外面坐著,沒有說話,也沒有再鬧著要換座。
我看看坐在我面前的老人們,心想也許正如邱阿姨說:她們都生活得不幸福,所以需要在男同學面前,找到自己失去的青春的影子,所以撒嬌呀,爭風頭呀,原諒她們,她們不易。別看她們活得有名有利,其實她們心里還沒有我這個紡織女工強大。因為她們太脆弱了。
回單位后,我跟所長、政委匯報了參觀情況,政委說,小文,不錯,干得好,賀校長打電話表揚了你,還給學校校長建議把你用到合適的位置上,說在干休所,屈才了。
我只當笑話聽了。
再見到賀校長,我感覺我們之間好像忽然間有了秘密,他是父親?爺爺?男人?我說不清,反正,他不再只是我服務的諸多老干部中的一員。他呢,對我,好像也跟別的工作人員不一樣了。
在閱文結束時,李政委又把我叫到他家去問了半天,知道賀校長是個正直的干部后,點了點頭,說,小文,不錯,不錯。
查瑩一見我,說瘦了,黑了,還是那么愛看小說,并沒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呀。
我笑笑,把李主任送我的剪紙給了她。我說那窗花、轉花,很漂亮。
五月份,干休所同意我考大學,報到機關干部處。藝術學院初試專業(yè)課,我卻沒接到通知,我找所長、政委,他們都說盡力了。
又到軍職干部閱文時間了,我提著文件包到學習室,一個老干部還沒有。我把新文件一份份放在每個老干部座位前,拿起抹布仔細擦起桌子來,桌子很干凈,我仍擦了一遍又一遍,連同椅子上的橫檔,我都仔細地擦完。老干部陸續(xù)到了,我仍在擦,只是轉到了對面的衛(wèi)生室。今天軍醫(yī)病了,不會過來。
賀校長是最后一個進來的,這倒是從來沒有過。
他進來時,我站在椅子上,正在擦衛(wèi)生室門上的玻璃。隔著門,我偷偷地看他,他打開了文件,卻沒有看,直四下里打量著,我確信他在找我。他看一會兒文件抬頭望一下,我終不忍了,拿著抹布出來洗,他打量了我一下,低下頭去,這次認真地看起文件來。衛(wèi)生室打掃完了,我又到學習室的陽臺擦起玻璃來,陽臺很大,足有三間房大,我邊擦邊流著淚。初春,水還是涼的。我只管木木地擦著,邊擦邊思忖是不是該求求他關于上學的事。
陽臺全是落地玻璃,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消磨我的痛苦。時間慢慢地過去,老干部都走了,只有賀校長還沒有走,他仍在記著筆記。我出來,手拿著抹布,又擦起門來。
怎么了?要上學走了,舍不得我們老干部?
你就笑話我。
你們所里不是報上去了么?
機關說接到通知晚了,就沒通知我。
賀校長在一本《國際參考》上寫上“已閱”,然后簽了他的名字,站了起來。我把所有的文件裝好,跟在他后面。
雖只有兩層樓梯,但是賀校長下得極慢,他的兩條打彎的腿,像極了圓括號,我扶住他。他慢慢地先挪了左腿,右腿好像很痛似的,是直直地移下去的。走下去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額上全是汗。
賀校長,你不舒服?
你一定要去上學。他說。
你一定要去上學,不能老陪著我們這些老家伙。他又說了一遍,七月份就考試了,你抓緊。
我都沒參加專業(yè)考試,怎么有資格考文化課?
好好準備考試。
他又說,拄著拐杖慢慢走了,我跟在他后面,他擺擺手,說,回去好好復習。
三天后,機關通知我到北京參加藝術學院專業(yè)課考試。考場只有我一個考生,監(jiān)考的老師坐在一邊看《大眾電影》。
我考上大學,離開古都時,老干部查體,我就沒有去告別,也沒有再跟他們聯(lián)系。大一時,我陪同學到醫(yī)院去看病,忽然看到大廳顯示屏上有林潔的名字,我就去找。穿著白大褂的林教授見到我,一點兒都沒有驚異,仍是她一貫的孤傲。我感覺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要走,她忽然提議,一起喝杯咖啡吧。
我說不了。
她的一句話讓我留下了。她說,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我們坐在上島咖啡廳。我問李主任身體怎么樣?
我們從古都回來一周后,她就去世了。
她身體不是很好么?
哪呀,她一直心臟不好。身體是虛胖,其實周身都是病,我當時不知,后來還是老賀告訴我的,說他為什么老順著她的意,人老了,過了今天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我聽得心里怕怕的,半天沒有說話。
林教授說,我早就知道你到北京上學了,賀校長為你上學的事找過我,剛好校長跟我兒子是好朋友。我還直埋怨你真不懂事,上了學,也不來看我這個幫忙的。
我不知道呀。
你上學后跟賀校長打過電話沒?
我臉一下子燒極了,喃喃地說,打了幾次,家里沒人接,就沒打。我其實一次電話都沒打。他可是為了你的事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說你是人才,他最看好你了。你知道我最怕管別人的閑事,所以他一說,我說你管那么多干啥,把自己的身體養(yǎng)好就行了,又非親非故的,我這輩子最怕的事就是求人了。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你知道他那人脾氣好,第二天電話又打來了,說,你難道沒看到她像楊玫么?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就恍然看到了二十二歲的楊玫。你看她笑時,那眼神真是太像了。
我一聽這話,睜大了眼睛。
他這么一說,我就想起了咱們去延安時,他不時地老看你,對你那么好,你發(fā)脾氣時,他還讓,都讓我和老李吃醋了,我們以為你年輕,后來才知道因為你像楊玫。
我跟他說你別胡說了,她們根本就不像。反正無論他說什么,我都說這事我不管,我最煩干求人的事了,再說人家都考完了,難度很大。
他說不是學校自己出題么。楊玫我對不起她呀。她能跟咱們一起去母校,一定是楊玫的魂回來了。咱幫幫她,我反正活不了多久了,腿疼得很,你總不能不讓我死時還睜著眼吧。他這么一說,我心立馬軟了,就答應他了。你不知道吧,我這一輩子,最想嫁的就是他呀。
我一聽,再也坐不住了,一杯咖啡還沒喝完,就借口學校有事,離開了林教授。我跑出咖啡廳,跑進公用電話廳。電話是邱阿姨接的,說賀校長住院了,問我有什么事。
我怕阿姨有想法,說,沒有,只是想問李政委家里的電話,有人問呢。
過了兩周,我再打電話,真怕還是邱阿姨接的,結果還是,邱阿姨說老頭子看到報紙上你發(fā)表的文章了,給我說了半天你呢。我說校長不在?她說他在,你們說,你們說。
賀校長問我課緊不緊,我說不緊。我問他腿還疼不疼?我在總醫(yī)院給他開了特效藥,已寄了,請他查收。他說費那錢干什么,多年的病了。他說好好學。我說謝謝校長,我才知道你為了我上學,找了林教授。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你學雷鋒呀。我不知道我說著說著,怎么就好像面對著的不是一個老人,而像一個同學,一個朋友,甚或別的什么人,反正我的情感很復雜,我不知道他要在我面前,我會做出什么事來。
賀校長只在電話里呵呵地笑著,笑著,也不說話。我想也許邱阿姨就在他身邊,他說話不方便,我好后悔我不能去看他。他總是說好好學習,將來留在北京,別回來,好好學習。說來說去就這么幾句話,我也不想聽了。最后我要放電話時,他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說,啥時寫出書來,寄本給我。對了,你不要獨來獨往,跟同學們搞好關系。記著,一有東西發(fā)表,就給我寄來。他忽然間好像話多起來了,說天氣,說學習,說首都。我猜他身邊可能沒人了。于是大著膽子說,校長,我像楊玫不?
像,你們都愛文學,還有,都愛笑,有時像孩子,有時,又像大人,惹人憐惜。對了,好好學習呀。他忽然間就放了電話。可能又有人在身邊了。
我寄書后,已是在北京工作五年后。我想收到書后,他也許會說什么。我打電話過去,他仍笑呵呵地,給我講干休所,講他們的政治學習。說,誰誰誰去世了,誰誰誰跟兒女吵架了,誰誰誰竟然又結婚了,又說,你干得不錯。又說他的腿,他的心臟,我聽著聽著,又不想聽了,便放了電話。然后,看春風,聽笑聲,感覺又重新回到了春天。以后,我就沒有再打電話。
二十后的今天,為出書,我找老照片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我跟賀校長和他夫人和兩個女同學在延安的合影,看了半天,我在網(wǎng)上搜索起他的名字來。在十年前的《解放軍報》的訃告欄,我得知賀校長仙逝時,九十五歲。李政委,走時,八十一歲。而這時,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師醫(yī)院的政治委員了,大校軍銜。賀校長教給我的好多為人處事的辦法都用上了。我很后悔,在干休所工作,當時沒能跟那些老干部進行深入地交淡,不知道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怎樣的光輝歲月,調走后也沒有再回去。在我寫這篇小說時,怎么也想不起來東院有多少位軍職老干部,西院老干部的學習室門朝哪開,甚至四五十戶老干部的名字記著的不到十人。我關注的不是關于他們的革命生涯,這些史書、影視劇上都有,我想知道關于愛情、嫉妒,老年,關于舞蹈,關于檢討書,關于已然消失的那些革命生涯中成千上萬的細節(jié),可惜他們大多數(shù)都走了,再也不會回來,想起來,喟嘆不已。
此時,窗外桃李開得正艷,不知誰家在放鮑勃·迪倫的歌聲,傳進我的書房:
一個人要抬頭多少次,才能看見天空的美?
一個人要有多少雙耳朵,才聽得見求救呼喊?
人要透過多少的死亡,才會覺得已犧牲太多?
……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