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書林
我還小的時候。有個叫文彬的挑擔(dān)子剃頭佬常來我們水月村(那時還叫大隊)為社員們剃頭。
我們村子的東頭,有一棵大槐樹,樹冠快有畝把田大,橫溢的樹枝層層疊疊,像用樹枝搭建的屋頂。樹底下,一天到晚一點太陽星子都沒得,熱天也涼快。雨天,又沒多少雨水落下來。文彬剃頭佬來村子里給社員們剃頭,挑擔(dān)子總是放在這樹陰下。他五十開外的年紀,枯瘦,顯得精干。性格卻與名字相反,不但沒有那種文質(zhì)彬彬的書卷氣,反而喜歡天南地北、滔滔不絕地神吹瞎侃。他不抽煙,嘴巴很少被其它的事情占著。這或許是他特地騰出一張嘴巴來,留著和剃頭的人們說話用的。
從文彬剃頭佬口里吐出來的話,都是他的人生經(jīng)歷(也可以說是他的剃頭生涯吧)。按他的話說,這些,是他一生“跑江湖”的本事兒。
我這里要說的這些與剃頭有關(guān)的“江湖”事兒,都是那時候文彬剃頭佬給我剃頭時,或者他給別人剃頭,我在那里等待時,從他零零碎碎的神吹瞎侃中,聽到后,留在腦子里的?,F(xiàn)在,我好像也有他那時候那么大的年紀了,一旦去理發(fā),挑擔(dān)子剃頭佬文彬的形象和那些往事,馬上就會從我的腦海里走出來,像放電影一樣歷歷在目。
過去的手藝人,統(tǒng)稱為:九佬、十八匠。文彬剃頭佬把這一類名詞還編成了歌訣,“出口成章”:“九佬”就是“剃頭、削(剔)腳帶劁豬,補鍋、鏨磨與擺渡,打槍、摸(撈)魚和殺豬、”;“十八匠”也有口訣:“金、銀、銅、鐵、錫,木、瓦、窯、石、漆,彈、篾、染、畫、雕,外代釀(酒)、箍、皮”。
九佬十八匠這些藝人,稱“佬”的比稱“匠”的少一半。文彬因自己是剃頭的,名份排在“佬”之列,他則認為稱“佬”的應(yīng)該比稱“匠”的藝人受人尊重。
有人反駁他:“九‘佬是無法跟十八‘匠比的。十八‘匠都被人尊稱為師傅。比方:木匠師傅,鐵匠師傅,誰在你們這些‘佬后面加上師傅二字的?都是喊的‘殺豬佬、鏨磨佬?!?/p>
文彬見人們對他們這些“佬”進行貶斥,也不惱怒,他笑呵呵地與之爭辯,并拿《水滸傳》來證實他所說的是正確的。他說《水滸傳》里的一百零八將,分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天罡是地煞的一半。跟“九佬、十八匠”一樣,被封為“天罡”的人,就是比封為“地煞”的人本領(lǐng)要高強得多。
在我的印象中,文彬是一個剃頭水平不算那么出類拔萃的剃頭老。常來我們村子里理發(fā),是他上了年紀之后。他給水月村的小孩子們理發(fā),一律理的是那種既普通又簡單,民間戲稱為“尿罐榻子”的發(fā)型,就是在孩子們頭頂上留下一塊圓溜溜、黑黢黢的短發(fā),周圍剃得一毛不剩。一眼望去,好似一個烤糊了的火燒粑蓋在孩子們的頭上。
當(dāng)我看到文彬的挑擔(dān)子邊上,總是掛著為女人燙發(fā)的火鉗和炭火“吹風(fēng)”時, 又以為他是一位有見識、有本事的剃頭佬。
那時,燙發(fā)的火鉗形似火剪??隙梢援?dāng)火剪用。不過,火鉗交叉的下半部與火剪是有些區(qū)別的,火剪的下部是兩根方型鐵條,燙發(fā)的火鉗下部的兩根鐵條,一根是圓柱型,一根則是呈半圓型的凹槽。那根圓型鐵條,正好鑲嵌在那根半圓型凹槽里。
文彬剃頭佬說他就憑這一根火鉗,一把鐵“話筒”,就能把女人“單直”似衣線的頭發(fā)“弄成”像獅子毛那種曲曲彎彎來。
我聽了,覺得好神奇,還為他嘖嘖稱贊。
用火鉗給女人燙發(fā),得先把火鉗放在火上燒到一定的熱量,再夾住頭發(fā),讓頭發(fā)定型。燒火鉗要掌握好“火候”,燒狠了,會把頭發(fā)夾斷;達不到熱度,頭發(fā)又燙不彎曲,即使?fàn)C得有些彎曲了,也不一致,不會成為很均勻的波浪型。
吹風(fēng)更是要掌握好“火候”。燒得過熱了,會把頭發(fā)燙焦。燙焦了的頭發(fā),容易折斷、還會分叉。達不到熱度,頭發(fā)不能定型,經(jīng)水一洗,就會亂成雞窩。
我雖然沒見過文彬剃頭佬為水月村的任何一個女人燙過發(fā),但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以為他還是會這門手藝的。讓我十分遺憾的是,水月村的婦女們,沒一個人敢為人先,拿她們的頭發(fā)來試一試文彬剃頭佬的手藝。
自我懂事起,只要是有人找文彬剃頭佬剃頭,不管是年輕人,還是年長的,他都會在人們面前繪聲繪色地、不厭其煩地、有滋有味地描述他的剃頭生涯和他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江湖”。
“什么是江湖?眼為江,口為湖。講江湖,就是把眼睛看到的事情,用嘴巴講出來。”
只有文彬剃頭佬知道江湖是有重量的?!敖亍畠山锸齼晌邋X四分?!庇姓辛恪?/p>
江湖中所指的“兩斤”,不是秤上的兩斤,而是地上的兩京:南京和北京。這兩京是朱洪武和崇禎皇帝分別坐位的兩個地方。十三兩,是我們中華國的十三個省:山東山西、河南陜西、四川江西、廣東廣西、浙江福建、云南貴州加湖廣。叫花子的十三太保,指的也是這。五錢,指的是那時國內(nèi)的五湖。是哪五湖呢?長蕩湖、太湖、射湖、貴湖、滆湖。四分,所指四海。就是圍繞我們國家四面的海。也就是東海、西海、南海、北?!?/p>
老人們有時背著文彬議論他,說他年輕時,也曾在街上開過剃頭鋪子。他的手藝不怎么精湛,鋪子里的生意很冷清,連肚子都混不飽,才改為挑擔(dān)子出門跑江湖的。
他的確去過河南,闖過湖南。老人們都知道,人,在外面謀生跑江湖,不懂“江湖”,是不行的。不然,出得去,不見得回得來。人們說這話,是在肯定文彬剃頭佬懂“江湖”。
剃頭佬的用具以及剃頭的每一道工序,都有它的叫法。就像《水滸傳》里的一百零八將,人人都有一個諢名一樣。剃頭佬稱剃頭為“掃苗”;洗頭,叫“漿山”;修額殼,叫“揩光”;梳頭,叫“通絲兒”;挖耳朵,叫“攛聽子”;刮胡子叫“沙賴子”;給錢叫“卡巴”……還有,挑擔(dān)子叫“擔(dān)啃子”。
文彬剃頭佬手里在給人剃頭,嘴里卻不住地這么絮絮叨叨,看似心不在焉,可從來不見他失誤走刀,劃傷過剃頭的人。這說明他的“藝”還好。
文彬剃頭佬與眾不同的技藝,是他鏜刀子的獨特方式。從古至今,剃頭佬“鏜刀子”都是在一塊“鏜刀皮(片)”上鏜剃頭刀子的。而他則獨辟蹊徑——用衣袖鏜刀子。
文彬剃頭佬在給人們剃頭時,覺得刀口有些油膩了,則會停下手里的活來鏜一鏜刀子。他先是用左手的食指肚和拇指肚捏住剃頭刀口的尾端,敏捷地擦拭向“刀尖”,抹下那些糊在刀刃上還帶著肥皂泡沫的毫毛和膚油。接著,他用握著剃頭刀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扯住左袖口,把衣袖向下拉,塞進左手的空拳里,捏住。讓其衣袖抻直。這時,他右手中的剃頭刀子便伸向左胳膊上的衣袖,迅速地變換著剃頭刀的 兩“面”,在衣袖上來回地“鏜”著。因為他經(jīng)常用衣袖鏜刀子,無論什么時候看到他的那條衣袖,總是油光閃亮,就像一塊“鏜刀片”。
我們水月村的見慣不怪了。外地人望著他掛在洗臉架的鏜刀片不用,則用衣袖鏜刀子,有些驚愕地問他:“你怎么用衣袖當(dāng)鏜刀皮呢?”
文彬剃頭佬總是樂呵呵地答非所問:“鐵匠師傅的祖師爺,李老君打鐵時,從來不用鐵砧,都是屈著膝蓋當(dāng)鐵砧使的。”
人們聽后都搖著頭,笑而不答。他獨辟蹊徑的鏜刀方式,一直被人們當(dāng)作談資和笑料。
剃頭佬的祖師爺叫羅祖,住在荷花山。荷花山上的羅祖養(yǎng)有兩只虎—— 一只“行山虎”,一只“坐山虎”?!靶猩交ⅰ笔情L期在外頭跑,走村串巷,尋找剃頭人的“挑擔(dān)子”剃頭佬;“坐山虎”是常年呆在剃頭鋪子里不出門,等剃頭人“行上門來”,“蹲鋪子”的剃頭佬。文彬特別強調(diào):“行山虎”精通“江湖”,“坐山虎”對江湖狗屁不通……
挑擔(dān)子剃頭佬,顧名思義,就是剃頭工具一擔(dān)挑。一擔(dān)剃頭工具:一個洗臉架子,一把座椅。走到哪里,有人剃頭,歇下來,一切現(xiàn)成,馬上就可以“開刀”。
“洗臉架子”謂之“青龍”。分上、中、下三層。底層的空間里用來放木柴或炭;中間是一個特制的鐵爐子,可燒柴、炭;爐堂上面是一個白鐵制成的圓水箱,用來煮水。圓水箱上放著一個小臉盆。這個臉盆既是水箱的蓋,又的洗面的盆。洗臉架一側(cè)立有兩根支柱,夾著一面鏡子,鏡子下面,嵌有一個長方形的小木盒,是用來裝洗頭的肥皂的。支柱上端楔著一根橫檔,除晾洗臉服子外,還掛著一塊“鏜刀皮”。
文彬是用衣袖當(dāng)鏜刀皮的,這塊鏜刀皮,對他來說,如同那聾子腦袋上長著的耳朵——只是一個擺設(shè),沒得一點用場。
“座椅”稱為“白虎”。梯形。椅子的腿間,分別做有三個大小層次分明的梯形抽屜,抽屜里盛著剃頭工具、剃頭佬出門換洗的衣服。椅子的靠背是活動的,靠背后面安有一根撐棍,撐棍傾斜的角度越大,那椅背下降的程度就越低、越平。剃頭佬給理發(fā)的人削胡須時,撐棍支得很遠,椅背向后傾斜得幾乎與座椅平行,理發(fā)人似乎仰面平躺著,如躺在床上一般。據(jù)說,挑擔(dān)子剃頭佬的洗臉架子和座椅,是剃頭佬的祖師爺羅祖上了三次終南山,才請動魯班出山,打造了這套“擔(dān)啃子”。
剃頭佬文彬每每挑著他那擔(dān)“青龍、白虎”來到村頭的那棵大槐樹下,不管有人沒人,他總是不慌不忙地歇下“擔(dān)啃子”。先把“青龍”的“肚子”打開,加些柴火或者木炭,燒著洗頭水,再把“白虎”放平。若沒人來,文彬會自顧自地坐到白虎的身上,閉目“等神來”。要是有人在場,不管這人剃不剃頭,他都會把白虎讓給別人坐,自己在一旁找點事做,說些閑話。剃頭的人在他的“白虎”上落座后,他會立即走到身后,把雙手伸到剃頭人的胸前,把那衣領(lǐng)下的第一顆扣子解開,再把衣領(lǐng)朝頸脖子內(nèi)反卷好,接著,打開圍苫布,不管上面有沒有頭發(fā),習(xí)慣性地抖兩下,這才給系上。系圍苫布時,他帶子勒得比較緊,讓剃頭的人感到有自縊的那種感受。剃頭人若要求他放松點,他總是有他的理論:“圍松了,頭發(fā)茬喜歡從脖子里鉆進身上,勞動中會很難受的。”
文彬剃頭佬一手拿著理發(fā)推子,一手撫著你的頭開“刀”時,他的嘴巴就像現(xiàn)在的自來水籠頭打開了,話語如自來水一樣,往外“長流不止”。一個頭落到他的手里,不擺弄個把小時,不得“收手”。
那年,文彬剃頭佬挑著“擔(dān)啃子”在湖南常德跑,一連三天沒有開張。第四天,想換一個灣子去攬活,因為心情不太好,加之前兩天的路上不說什么老虎,就連老鼠都沒碰到一只,換肩時,隨便掉了個頭,錯把“白虎”挑在了前面。不巧,這路邊卻有一家剃頭鋪子。
屋里的“坐山虎”看見外面的“行山虎”挑錯了擔(dān)啃子,認定文彬是一個半吊子貨。“坐山虎”操起圍苫布,急忙跑出門來。不問三,不問四,雙手把圍苫布抖開,攔住了“行山虎”。
文彬剃頭佬見到有人攔路,方才驚醒:壞了,“擔(dān)啃子”挑錯了頭——遇到了“攔路虎”。
“擔(dān)啃子”的“青龍”應(yīng)該永遠占據(jù)在剃頭佬前面,是不能挪在剃頭佬的背后頭的。那“白虎”呢,只得長期屈居在后。
挑擔(dān)子剃頭佬挑著“擔(dān)啃子”換肩,與那些挑夫是不同的。挑夫換肩,扁擔(dān)從后腦袋下的肩上順過去,換個肩膀就行。擔(dān)子前頭換到后頭,不會有人管。剃頭佬的“擔(dān)啃子”換肩不那么隨便,而是要把頭從扁擔(dān)底下繞過去。要保持“擔(dān)啃子”上“青龍”的位置,始終占據(jù)在“白虎”的前面。
他見有人攔住了,只得果斷決策:你猛虎攔路,我就跨虎上山。來了個隨機應(yīng)變,乘機把“擔(dān)啃子”掉了個頭。在他把白虎換到后頭時,“擔(dān)啃子”把那個攔路虎剃頭佬擺在了一邊。文彬三步并作兩步地跨過了那個剃頭鋪子的門面,便歇了下來。面向那“攔路虎”,賠著笑臉。
那剃頭鋪的剃頭佬看出了文彬是個跑江湖的人,閃在一邊,給文彬打了一恭,便問他:“師長哪里來?”
文彬一聽,知道這個“坐山虎”剃頭佬開始和他盤“春典子(即講江湖)”來了。手藝人“吃規(guī)飯,講規(guī)禮”。文彬家在湖北,不能說是從湖北來的。剃頭佬自有他們的規(guī)矩和說法,答道:“我從荷花山上來?!?/p>
那個剃頭佬見文彬還懂得點規(guī)矩,接著又問:“師長哪里去?”
文彬又答:“百云去了紫云來,方有神仙降下來。身著挑包手把鉺,口里喃喃叫道哉。不會燒丹和煉藥,神仙刀鉺游四海?!?/p>
文彬?qū)Υ鹑缌?,沒打一個嗝。湖南常德的那個剃頭佬聽后,改變了當(dāng)時的主意,對他也有了些客氣。又問文彬:“師長把刀有幾年?”
文彬答:“若問把刀有幾年,磨卻江南磚(指鏜刀石)百片,使盡黃河水萬斗,走盡江湖不記年。”
湖南常德的剃頭佬想以這“三難”來給文彬一個“下馬威”的,結(jié)果事與愿違。他不得不進屋端出一碗茶來敬文彬:“黑云聚集白云開,一朵仙花空中來。今日得見師長面,香茶一杯來相待?!?/p>
口干舌燥的文彬,這時不僅只想喝茶,肚里也是饑腸轆轆,巴不得湖南的剃頭佬馬上端碗飯來給他吃。
文彬接過茶盅,要喝又不能喝。不用詩詞答謝人家,這茶是萬萬不能喝的。他只得假裝斯文,忍住饑渴,以詩句相答:“茶留三江客,招待五湖賓;都是羅家子,何必講禮行……”之后,湖南常德的剃頭佬不得不把文彬剃頭佬請進他的鋪子里去敘“同行之誼”。
文彬剃頭佬進到湖南剃頭鋪子時,第一眼看到了湖南剃頭佬的鏜刀石,“赤裸”地放在條案上。文彬的心里暗自高興——這幾天的生活有了著落。湖南剃頭佬的這點疏忽,讓文彬當(dāng)作了“把柄”。文彬落座后,極其鎮(zhèn)定而又帶譏諷地對湖南的剃頭佬說:“門師好忙?!?/p>
湖南的剃頭佬聽了,并沒弄明白文彬說的“門師好忙”指的什么。當(dāng)時,剃頭鋪里一個剃頭的人都沒有。這“好忙”從何說起?那湖南的剃頭佬還當(dāng)文彬的這句話是句客套話,暫時沒把那話往心里去,連忙回說:“不忙不忙!”
文彬見湖南的剃頭佬沒弄明白他的意思,只得進一步提醒說:“門師你穿得這么工整,怎么不給師父穿件衣裳呢?”
剃頭佬把鏜刀石是當(dāng)作祖師爺看待的。磨過刀子后,要立刻用布片把鏜刀石包起來,一刻也不能裸露。
湖南的“坐山虎”這下子才明白過來——他剛才正在磨刀子,看見門前經(jīng)過的“行山虎”挑錯了“擔(dān)啃子”,忙放下手中的活,去阻攔門外的“行山虎”,正在用鏜刀石,沒顧得上用布片裹上。
湖南的剃頭佬見文彬拿到了他的“過錯”,只得立刻給文彬賠禮。并留文彬吃住了三天。這三天,剃頭鋪子里的所得,都得送給文彬做盤纏。
剃頭佬有規(guī)矩,人的一生中,只有兩個頭最為重要。一是給新生的嬰兒剃胎頭,再就是給老去的人剃壽頭,這兩個頭稱為人生的“有始有終”。
剃這兩個頭,都有些講究。
給新生的嬰兒剃胎頭(即新生兒第一次剃頭),特別是遇到生頭胎的人家,不管生的是兒子還是千金,一家老少都像得了一個財喜。做爺爺奶奶的請?zhí)觐^佬來剃胎頭,也要擇個好日子,把剃頭佬請到家里后,先得煮四個紅糖雞蛋剃頭佬吃。剃頭佬吃這雞蛋,不用講客氣,這雞蛋是賞食。吃了,嘴巴一抹。
剃頭佬吃了雞蛋,給嬰兒剃胎頭前,要說幾句祝福話。按行話說,叫“祝詞”。 “祝詞” 是什么樣的?祝福的話、恭維話、吉利話。祝詞也有老規(guī)矩,不要編,像放在鍋里的粑粑——有現(xiàn)成的?!皨雰航裉臧l(fā),吾來誦喜詞:瑞起靄門機,宅舍現(xiàn)光輝?!边@幾句話,算不得詩詞,倒也有些吉祥。說得東家心情舒暢,皆大歡喜。之后,東家給剃頭佬喜錢,出手也大方——都是曬墊(指大面額的錢)票子。
嬰兒剃下的胎頭頭發(fā),不能隨便丟掉。要收集在一起,用面粉做成包子,蒸熟了給狗子吃掉。這樣,孩子長大后,才會有“狗”的膽量和勇氣。
文彬剃頭佬的心有些“花”,他給嬰兒剃胎頭時,色心總是控制不住。要求孩子的母親給孩子喂奶。他的理由是——孩子吃奶,才不會動,免得剃傷嬰兒的頭皮。其實,他是想借少婦給嬰兒喂奶之機,好“偷窺”嬰兒母親的乳房。文彬看女人的乳房看得多了,總結(jié)出女人的乳房有“三十六種”——有的像鴿子,有的像酒壺,有的像口袋,有的像包子……歸根結(jié)底,漂亮女人的乳房,比那些丑女人的乳房要白凈,得體一些。文彬認為哪個女人的乳房好,會想方設(shè)法地去碰一下。他要碰女人的乳房很容易,嬰兒吃奶時,頭是與母親的乳房緊緊地挨在一起的。剃頭佬要用手穩(wěn)住嬰兒的頭,因此,文彬的手也就有了接觸女人乳房的條件和機會。一般的女人,文彬只會用手背摩蹭那么一兩下,打探光不光滑。要是他認為特別漂亮的女人的乳房,會想方設(shè)法地用指肚去碰,并且還會下意識地“摁”幾下,感受是否柔軟。一個有意,一個無心,碰了就碰了,那些少婦人卻不以為然。文彬呢,心里卻是得到了另一番享受的滋味!
文彬剃頭佬還會治孩子的“夜嚎”癥。有的月子里的嬰兒,每天白日里憨睡不醒,夜晚卻啼啼哭哭不止。這種現(xiàn)象,我們這里俗稱“夜嚎”癥。
文彬剃頭佬去給嬰兒剃胎頭,遇到哪家的孩子有夜嚎癥,他會“自告奮勇”地要東家拿出“文房四寶”來,為之書寫那治“夜嚎”癥的符咒。那咒符很簡單,四句“童謠”而已:“天惶惶來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嚎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边@幾句話,文彬爛熟于心,也沒一個寫不出來的字。文彬小時候練描紅,手聰好,寫得字很順眼。比某些中國書協(xié)會員的“墨寶”還好看。
寫好的咒符,張貼在路邊的樹上,過往行人念了,孩子就不會哭了。文彬的字好,行人見了不免會多看上兩眼,并且會念上幾遍,粗通文墨的人,還會贊嘆一番。直到現(xiàn)在,水月村的人,仍在沿用這種習(xí)俗治嬰兒的夜哭癥呢!
給“老去”的人剃頭,一般只剃前頭。死亡的人都是仰臥著的,腦后的頭發(fā)壓在頭下,不好剃。偷懶的事兒,無師自通。剃頭佬文彬是不想,也不愿意把一個死人的頭翻過來倒過去地折騰的。水月村的風(fēng)俗也不允許:死人的腦后不剃,叫做“留后”。喻意留有后人、讓“老者”之家中有人傳承“香火”,讓后人興旺發(fā)達。凡剃頭佬在給死去的人理發(fā)前,都得大聲地問主家:“留后不留后?”主家聽到這一語雙關(guān)的話,心理早有準(zhǔn)備,不假思索地回答:“留后、留后,要多留些后!”這一問一答不打緊,死人后腦勺上的頭發(fā)剃頭佬不用剃了。主東討了吉言,剃頭佬得了便宜,兩廂情愿。
文彬往往在津津樂道地講到這些時,還會得意地搭上一句:這種做法,是他們剃頭佬的祖師爺羅祖跟“魯班”仙師學(xué)的。春秋時期的魯班師傅給人家做屋上梁后,要把斧頭從屋上丟下來時,總會問上一句:“后頭有人沒?我來丟斧頭的?!边@時,東家的婦人,早等在梁下。正準(zhǔn)備篩糖茶答謝從梁上下來的師傅,聽到師傅的問話,事不宜遲地回答:“后頭一大路人呢!”
木匠師傅上梁時,問“后頭有人沒有?”跟剃頭佬給死人剃頭時,問“留后不留后?”同出一轍,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彬剃頭佬時不時地冒出來的這么一句文縐縐的話來,不光說他懂得一點“江湖”之類的事兒,說明他還有那么一點文化知識。
過去剃頭,下刀是有講究的。有歌訣:君剃前,民剃后,尼姑和尚分左右。當(dāng)剃頭的人坐在剃頭佬的“白虎”上,剃頭佬就得睜眼看人??催@個坐在白虎上的人,是當(dāng)官坐府的還是黎民百姓。凡人,都以百會穴為分水嶺。百會穴就是人的頭頂。剃頭佬在下刀前,都要用左手拇指按住剃頭人的百會穴,以此為“分水嶺”。認準(zhǔn)人后,按規(guī)矩下刀。
給出家當(dāng)和尚、做尼姑的男女剃頭,不能說剃頭,要稱“剃度”。剃度時,也要念些詞語。詞句也有規(guī)矩,稱作《十剃詩》:“一剃天地人合,二剃父母升天,三剃自身智慧,四剃本師慈賢,五剃斬出煩惱,六剃法輪常轉(zhuǎn),七剃佛光歸體,八剃飽學(xué)歸禪,九剃佛門興旺,十剃益壽延年?!?/p>
剃頭佬給人剃頭時,只能站在別人的兩側(cè)和后頭,也不能從人家的面前經(jīng)過。這叫做“把剃頭佬看得比剃頭的人矮三分”。
在那個年代,農(nóng)民的體力勞動較重,在勞動中,農(nóng)人以剃頭為一種偷閑方式。勞動期間,剃個頭,享受一個多小時的休息,不會被隊里扣工分,同伴也不會責(zé)怪。除此之外,在勞動時間,恐怕再沒其它的借口去休息那么長的一段時間。
文彬剃頭佬給人剃頭,算得一視同仁,官民平等,童叟無欺。他不管一天能剃幾個頭,只要手里有事做,嘴里有話說,剃頭的那些工序、手續(xù)都會一一做到,不會“偷工減料”。
文彬在給剃頭的人削面時,先拿出一把小毛刷來,在“青龍”上的面盆里“打濕”,再在那塊肥皂上來回地涮上兩遍,使毛刷沾上一些肥皂沫。再涂在躺在那白虎上的剃頭人的胡須處。涂得剃頭的人滿嘴、滿腮都是肥皂泡沫。接著,再把毛巾放進熱水里燙熱,稍微擰一下,以不滴水為好。把這熱毛巾敷在涂有肥皂沫的胡須上,用手將毛巾捂嚴實,留出鼻孔出氣。毛巾里藏著騰騰熱氣,焐得人好受用。做好這一切,然后才提起剃頭刀,先在衣袖上鏜兩下,開始給人削面、刮汗毛、理眉毛。文彬手里的剃刀,在剃頭人的臉上一遍又一遍地刮削汗毛,他的嘴一遍又一遍地講述他的往事。剃頭的人閉著眼睛,平心靜氣地感受著他削面的舒適,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他講那些江湖俚語。這種特殊的“小憩”方式,讓剃頭人感到特別的愜意。不知不覺,還有了些睡意。
文彬剃頭佬給人削面,不僅是面,不僅是臉,不僅是額殼,連人的眼角、耳輪、耳垂、耳洞,凡是剃頭刀能到的地方,他都不會放過。乃至人的頸項至肩上,也會通通地被他刮上一遍,從上到下,有先有后,依次而來,有條不紊。
文彬剃頭佬總是對人說,剃頭剃頭,剃的是頭。整個頭都在皆剃之列,不僅僅是那幾根頭發(fā)。
最后,他還會將你鼻洞里的鼻毛給剪光。以免它像稻田里高出稻谷的稗子一樣,瘋長出鼻孔洞來,影響人的雅觀和形象。
要是給上了年紀的人剃頭,他不要吩咐,剃完頭后,必然給掏“耳朵”。給老者挖耳朵時,文彬要先戴上他那副老花眼鏡。那眼鏡斷了一只“腳”,他從女人鞋籃里找來納鞋底的一根索子,用剪子剪成適合的長短,一頭扎在那個斷了爪的腳上,另一頭則綁在那只爪上,要用時,就把那根索子箍在后腦勺上。
文彬剃頭佬挖耳用的工具較多。除“挖耳簽”外,還有“絞刀、毛刷、撬子、鑷子”等小工具好些種。不用時,它們都被裝在一個竹筒子里。這些個小工具和竹筒都是文彬自己動手制作的。那竹筒,別看它現(xiàn)在是古銅色的,油光锃亮,可當(dāng)時是取一節(jié)青竹做成的。青竹兩頭的竹節(jié)均留著,將其分成長、短兩段。那節(jié)短的,長不過寸許。竹筒的總長,也不過那些小工具的長短而已。文彬先將那節(jié)長的竹筒口,劈出一道止口,再把那節(jié)短竹筒口的內(nèi)壁鑿掉一些,正好蓋在那節(jié)長竹筒的止口上。大小合適,不緊不松。那小毛刷,是文彬從鴨子身上扯下的絨毛做成的。事先要削好一節(jié)細竹簽,再用絲線把鴨絨毛綁縛在竹簽的一頭。挖耳簽也是,先找一根銅絲,將銅絲的一頭捶扁,然后,再打磨,稍微彎曲成一個小圓勺。做絞刀,更顯他的耐心和細心。制作這種絞刀,要有“鐵杵磨成針”的刻苦耐勞、持之以恒的精神。文彬剃頭佬的那把絞刀,是用一把跟隨他多年的剃頭刀做成的。那把剃頭刀鈍得不能再用,他用鏨子將剃頭刀的厚背鏨掉,先用磨刀石粗磨,磨了七七四十九個早上;再用鏜刀石細鏜,又鏜了七七四十九夜晚。那把剃刀,最后只剩下韭菜葉那么寬,那么厚了,他方才住手。
文彬?qū)⒛切┩诙男」ぞ叻謩e夾在左手的幾個指縫里,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肚揪著剃頭人的一只耳朵,右手握著的絞刀,深度適宜地探進剃頭人耳洞內(nèi),憑他熟練的手感,輕快、適度地轉(zhuǎn)動著絞刀。用以削掉耳內(nèi)的須毛或刮掉沾附在耳壁上的耳屎。那絞刀是一把既尖又鋒利的小剃刀呢,弄不好,不僅會捅穿耳膜,還會劃破耳壁。技術(shù)難度很高,那是要用心掌握和手把持的。
文彬剃頭佬給上了年紀人們挖耳朵時,人們的那種愜意的神情,讓我好想感受一下。有一次剃頭時,我壯著膽子對文彬剃頭佬說:“給我挖一下耳朵吧!”
文彬剃頭佬當(dāng)即揪著我的耳朵,說:“小孩子耳朵不能挖,會挖成聾子的?!蔽也恢朗钦媸羌?,在大人面前,還有些膽怯,也不敢強求。我還真怕把耳朵挖聾呢!
文彬死后,嘴巴還是咧開著,臉上還是帶著微笑,好像還在向人們傳授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江湖,講述著他認為值得炫耀的人生往事。
如今,永月村那棵老槐樹仍在,前年還被市林業(yè)部門掛上了一塊“保護古槐”的牌子。水月村的人們有事無事,還是喜歡來這里聚集。我每每來到這棵老槐樹下,總會想起文彬剃頭佬來,好想他來給我挖一次耳朵。我已到了能挖耳朵的年齡,還經(jīng)常向人們講述著文彬剃頭佬的那些江湖事兒……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