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人間之水

2017-11-23 22:54錢靜
牡丹 2017年31期
關鍵詞:姑爹二奶棺材

錢靜

1

太陽辣得很,我坐在房腳陰涼處。巷道里一個人都沒得,石板上橫著一條白亮的陽光。那邊二奶家門口,黃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條死的一樣。有幾個蒼蠅在我旁邊飛來飛去,速度快,像要撞在一起,但又不見它們撞掉在地上。坐了一陣,石板上的屁股涼陰陰的。村子上邊的壩塘里,小魚肯定來水邊,聽說有小紅魚,去瞧瞧,說不準還能按著幾條,我叫爹給我燒湯吃。我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順著巷道往上走,來到村子中間的曬場邊。李德三老爹坐在曬場邊的房腳,按手袖上的蒼蠅,好幾只蒼蠅趴在他的解放鞋上。那上面肯定有他的干鼻涕,他擤鼻涕只會擦在鞋子上,我不會,我褲包里有紙,我爹跟我說,那大了,要講衛(wèi)生。他也經(jīng)常買紙回來。三老爹老了,有幾歲我曉不得,六十多歲應該有了,門牙旁邊掉了兩顆牙齒,一笑就露出一個大空洞。他見到我,笑了,空洞又露出來,能一起飛進好幾個蒼蠅。

“狗勝,你好玩的嘛,咋不去放你家的羊了?”

“我爹不讓我放,他怕我再放打失掉?!?/p>

“咋這樣不成器啊,羊都放打失?!?/p>

我心里掛著壩塘里的魚,沒跟他往下說,接著朝右邊走。我曉得右邊,是體育老師教我的。其他同學都會了,就我分不清,體育老師單獨把我叫出隊伍,叫我舉起右手,向左向右轉了十多分鐘。我一轉錯,有同學就在旁邊笑著說,咋這樣笨。那同學腦殼還使勁往下杵一下,那種恨的樣子,我都曉不得咋形容。

快到村口,我在一堆柴碼上撿一根干樹枝,手按不到小魚,可以用它來打,那也是好玩的。我向上走,還是石板路,左邊是房子,右邊是菜地,全村的菜地都在這兒,我爹經(jīng)常叫我來拿菜。再往上走一段,左邊房子沒有了,是兩人高的仙人掌,它們像籬笆一樣把幾塊地隔在那邊。走完石板路,爬上壩埂,壩塘就在我面前了。壩塘好像還沒有村里的籃球場大,水淺,大魚沒有,小魚多,最大的三指寬。

二奶在壩塘邊挖土,用撮箕端土到壩頂上鋪起來。我不曉得她要干什么。二奶是我爺爺?shù)拿米?,聽爹說,她有七十六歲。爹還說,我還沒出生,二奶會做迷信,她給人治病,把病人用被子裹起來,繩子緊緊捆著躺在床上,手里端半碗涼水,嘰嘰咕咕念幾句,手指蘸涼水在他腦門上抹抹,過半天,病就好了;有人家里不順,她舉一根火把,嘴含煤油,噴到火把上,然后念幾句,從這間屋攆到那間屋,把鬼攆走。年紀大,沒人請了,再說,村里好多人都不信了,人病了就請醫(yī)生。二奶這人怪,村里人死了,她都要去哭,不管親不親,也不管是年輕的還是老的;每次我都去瞧,二奶坐在棺材旁,跟著請來哭的人一起哭,白頭發(fā)亂亂的,邊哭邊擤鼻涕,鼻涕還往腳尖上抹。

我走過去,踩在新鮮的泥土上。“二奶,整什么???”

“挖壩塘。”二奶直起腰,她的背有點背鍋,完全不像我們一樣直。她雙手拄著鋤頭把,看著我。二奶一頭的白發(fā)在陽光下有點晃眼。

“挖土整什么?。俊蔽也[著眼,看一眼她腳下一拃深的土坑。

“壩塘里的土跟壩埂一樣平了,把它挖深一點。”

“挖深整什么?”

“真是個憨包,多裝水啊?!?/p>

我還想再問多的水用在什么上,但怕她再說我憨包,我就不再問了。村里好多人說我是憨包,我曉得這是不好聽的話。我也恨過自己,為什么我的腦子會這樣,但恨上一陣就不恨了,我曉得,再恨也聰明不起來。

“狗勝,前晚上,你咋會哭?”二奶彎下腰繼續(xù)挖土,耳邊的幾縷白發(fā)一晃一晃的,在陽光下閃著銀白的光。

“你叫我們哭的嘛?!?/p>

“我說的是你咋哭得出來?!?/p>

2

前天中午,二奶把我家叫過去。堂屋里坐了十多個人,有二奶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她家姑爺媳婦,我堂哥堂姐,我們這邊有兩個姑姑和她們的男人,還有我爹,我也夾在里面。男人們抽煙喝茶,女人和我們小孩吃瓜子和糖。二奶瘦瘦小小的身子坐在靠電視旁的單人沙發(fā)上,右手的兩個手指間反復搓著一顆糖,臉上沒有表情。

“阿嬤,叫我們來有什么事?”二奶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大爹,坐在二奶對面的沙發(fā)上問。

“春節(jié)剛過,過兩天,在城里上班的就要走了。我看了一下,這幾年,你們這些兒兒女女,今年是回來得最齊整的,以后曉不得哪一年,才有這樣的齊整。我呢,一年年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前,曉不得能不能活到年底。我不巴望我落氣的時候你們個個都在,我只望把我送上山前給我哭一場。請人哭就莫整了。這幾年,村里人不在,都是請人哭,家里人呢,忙著打麻將打牌,我瞧著,眼淚從哪兒淌出來都不曉得了。我不放心,到那時候你們會不會給我哭,所以,這日你們給我哭一場,我不在那時候,你們哭不哭我管不著?!倍淘捯魟偮?,我那些姑姑大爹嘰嘰喳喳說起來。

我大爹說,你不在了,放心,我們不會請人哭,我們好好給你哭。我大姑,也就是我二奶的女兒說,人還活得好好的,咋哭啊,我哭不出來。其他人也說哭不出來。我堂哥說,哭不哭重要么?他二十四歲,大學畢業(yè)兩年沒考上單位,在城里瞎混,耳朵上按著個指甲大的圖釘,他說是耳釘。他抽煙一天一包不夠,過年那天硬塞一支煙給我,我抽了一口,嗆得眼淚花直冒,他在旁邊笑得直拍大腿。

“你想想,幾個人把你送上山,家里一個不哭,冷陰陰呢把你抬進坑埋了,跟一條狗有什么兩樣?!倍躺熘辈弊诱f。堂哥一下啞了,眼珠子對著地面。我大姑腦殼往后撇,讓著煙霧,手掌在臉面前扇著說:“你們男的少抽點煙,整個屋子烏煙瘴氣的,我受不了了?!彼磉叺墓玫?,目光繞屋子一圈,低頭掐熄了半截煙,把煙頭丟到屋外,一只母雞跑過來,低頭一看,不是吃的,慢慢走開了。

“咋哭不出來,你們把我當成真的死了就哭得出來?!?/p>

“那不是咒你么。傳出去,我們就背罵名了?!蔽业f。

“這不是咒,這是你們的一份心情,再說,什么時候死,閻王爺說了算?!倍填D了一下說,“只要你們一個不說,村里哪個曉得,天天在村里的,最小的就只有狗勝了?!倍脤χ?,臉上堆著滿當當?shù)男Γ肮穭?,你會不會往外說。”我說,“你們叫我不說我就不說。”endprint

“毛主席不在的時候,幾個花圈擺在那兒,全村就哭了,沒有哪個人叫我們哭。我雖然沒有毛主席的功德,但我也為這個家辛苦一輩子,說不好聽點,你們都是我傳下來的,沒有我,會有你們來這世上,還會坐在這兒?”姑姑和姑爹們低頭笑。

“哭的人越多,陰間里的人會認為陽間舍不得他離開,他是有大功德的,他們就會看得起你,尊重你,不然會打你,讓你受罪。我不想在那邊受罪,你們想么?”

“人不在了,什么都沒有了,哪來的受罪還是受尊重?!碧酶缯f。

“你曉得什么,你只曉得耳朵上戳個大頭針就漂亮了?!倍陶f。姑姑和姑爹們呵呵笑起來。堂哥把腦殼垂到褲襠上,半天抬不起頭來。

“阿嬤的心情我們曉得了,她不相信我們,那今天就滿足一下她的心愿。”大爹在我們這個家族中,說話管用,他的決定,我爹和姑姑們都不會反對。

大家起身進了隔壁的房間。窗子是木料做的,很小,房子光線昏暗,大爹拉亮電燈。二奶的棺材放在樓梯下,黑漆漆的,我一個人是不敢進這個屋子的。緊靠上墻是二奶的木板床,床頭地上是個老舊的木箱子,一百年怕是有了,紅漆掉了好多,花色也淡了。三個姑爹跟大爹抬下棺材蓋,大爹拿出一個花圈,被蟲吃得到處是空洞,碎紙片嘩嘩掉下來。

大爹說:“這花圈阿嬤買了十年了,她怕我們不燒紙給她,親自買來的,現(xiàn)在用不成了?!钡f,丟了算了,以后再買。爹正要拿出去,二奶說,“現(xiàn)在用得著,擺在棺材前面?!倍虖牡掷锬眠^來,擺在棺材大的一頭。二大爹叫我去關院門,剛說完,又叫我別去,讓爹去。他不讓我去,肯定是怕我連院門都關不緊。爹出去了。大爹的女兒,也就是堂姐找來三張草席,兩個姑姑幫著鋪在地上。三個姑爹站在一旁,手一張一張的,曉不得咋幫忙。二奶脫了鞋子,跨進棺材里,坐下去,身子慢慢往后倒,最后平躺在棺材里。大爹幾次要上前扶她,她都說不消。見二奶躺下去,大爹跟我們說,按輩分往后跪。我和堂哥堂姐跪在姑姑姑爹后面。席子不夠,我們的褲腳鞋子都在席子外。

我們雙手拄在席子上,低著頭,整個屋子沒有一點聲音。我不曉得過去了多長時間,反正是好一陣了,沒有人哭出來。二奶在里面等著呢。我哭不出來,心里覺得對不起二奶。我抬頭看看棺材,看不到二奶,她頭前的花圈靠墻上。村里人死了,除了紙人、紙房子,還有花圈,花圈擺在棺材蓋上,有的也是靠墻。二奶在棺材里好半天沒動一下,跟死了一樣。我曉得死就是永遠不在了,我媽不要我,遠遠走了,大概也是死了。二奶比我大好多,她肯定在我前邊死,她一死,跟媽一樣,永遠看不見,不再給我糖吃,我一想到這兒,鼻子就有點酸,終于,哇地哭出來。我一心一意地哭,曉不得別人哭了沒有,聲音反正是聽不見。

人散后,二奶滿村子轉,東看西看,像在找什么。

3

“不哭好像對不起你?!蔽艺f。

“狗勝,就你最想我,我死后,也會想著你的?!?/p>

我把羊放打失后,爹要拿棍子打我,是二奶搶下的棍子。除了媽摟著我哭過外,別人好像沒想過我,現(xiàn)在二奶這樣說,我有點想哭。

我走過去,說,“二奶,我?guī)湍??!蔽覐澭岩淮榛炼似饋恚瑵姷綁喂∩稀?/p>

“二奶,你休息一下,我來整。”

二奶把鋤頭遞給我,我接過來挖土,她站在右邊看我挖。我甩開手挖,二奶說,力氣勻著點使,你這樣,一陣就沒力氣了,我哦哦答應著,鋤頭放低下來。

“狗勝,你幾歲了?”

“我爹說我十三歲了?!?/p>

“狗勝,土字會不會寫?”

“會,兩橫中間一豎,下邊不出頭?!蔽铱荚嚨臅r候,有空的地方我就填土、木,一直土木土木填下去。老師說,“你是在試卷上蓋房子啊。”全班嘩啦啦笑起來。我只讀到三年級,老師就不讓我讀了,因為我每次考試只是三四分,最高考過五分,零蛋是經(jīng)常事。

“狗勝,你想不想吃魚?”

“想?!?/p>

“這壩塘挖深了,就可以養(yǎng)魚,還能養(yǎng)大魚。”

“我一年沒吃著大魚了。”我突然想到二奶在這兒挖的用處了,“二奶你要在這兒養(yǎng)魚?”

“我都快進土的人了,咋養(yǎng),別人養(yǎng)。”

“那你白挖了?!?/p>

“能吃到魚就不白挖?!?/p>

二奶說的也是。她休息一陣,過來挖土,我端撮箕。坑已經(jīng)兩拃深了,兩張床大的一塊是有了,離水邊還差一點。我有點累了,坐在挖出的坑邊上。太陽往西偏了一點,沒有我來時候辣了。

大爹出現(xiàn)在壩埂上,向我們這邊走過來,臉上好像不高興。

“阿嬤你在整哪樣?。俊?/p>

“多裝一點水,菜地里菜黃咪咪的,咋吃。以后可以栽秧,省得去買吃?!?/p>

“有水沒水,不是你的事,村長都不管,你管什么,這么大歲數(shù)了,走,回去。”

“不回去?!?/p>

大爹走進坑里,去搶二奶手里的鋤頭。

“讓開,莫管我?!倍贪唁z把摟在懷里。

“鋤頭遞給我,大太陽下,曬病了咋整?”大爹拿不到鋤頭,去拉她的胳膊,二奶跟他扯。大爹把她拖到壩埂上,鋤頭落在坑里。他蹲下身,把二奶橫抱起來。二奶在他懷里蹬踢著腳,一只花布鞋掉在地上,他不管,抱著走,身子在二奶的掙扎中左右晃。

“狗勝,回去了,別在這兒?!贝蟮呑哌呎f,身子還是晃。

還沒下壩埂,大爹好像覺得會被二奶整倒掉,放下她,她落地就往回跑,撿起地上的鞋子穿上。大爹回頭看著她。

“病了莫怪我?!贝蟮穆曇艉艽?。

“我不怪任何人。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倍套趬喂∩?,呼呼喘氣。

“二奶,要不要幫你?”大爹不讓挖,我曉不得咋整。

“隨你?!?/p>

她這樣說,我真是沒主意。

4

后來的幾天,我在別處玩一陣,就去幫二奶。我覺得二奶一個人挖,怪可憐的,應該幫幫她。爹來過幾次,勸二奶莫挖,二奶沒答應。村長來說,“二奶,你曬病了,出什么問題,村上是不管的?!贝彘L雖然是個大人,但跟我是一輩,也是叫二奶。二奶說,不要村上管,是我自己的事。村里人路過也說,“二嬸你大歲數(shù)了,老巴巴的,莫整了,累病了不劃算?!倍桃矝]有聽。李德三老爹經(jīng)常來看我們挖土,他坐在壩埂的樹下,遠遠地跟我們說話。他說,壩塘挖深了可以養(yǎng)出大魚來,街上買來的魚不好吃,都是在吃飼料,壩塘下的菜也有水澆了,現(xiàn)在連街上賣的苦菜都沒有以前的好吃,苦菜味都沒有。他還說我力氣大,能端得動一撮箕土,以后,壩塘挖出來,也有我一份功勞。endprint

二奶經(jīng)常拿吃的來,有時候是水果糖,有時候是餅干。

二奶戴上了一頂草帽,她也給我找來一頂。太陽實在太曬了,我和二奶就到壩埂的大樹下躲一躲,這時候,二奶就把大樹下的塑料袋打開,一起吃水果糖和餅干。涼夠了我們又去挖。二奶在水邊挖了三個坑,每個坑有一個堂屋大,我問她咋不一片挖過去,她說,以后你就曉得了。過了幾天,原來她挖夠坑的深度后,把水放進去,水塘中間的水流進坑里,露出塘底,就可以挖了。一個坑里裝滿水,把中間薄薄的隔墻挖掉。隔墻是她叫我挖的。我脫光衣服褲子,一點一點挖開隔墻,水慢慢淌進我站著的坑里,兩個坑里的水淌平了,我站在里面,只剩胸口上面露出來。有小魚撞到我的肚皮上,我哦哦地叫,喊著有魚有魚。有幾條來到水面上,我伸手去按,撲了幾下都按不著。二奶叫我不要按了,我就沒有按,洑了兩轉水才上來。我穿衣裳的時候,二奶看著我的下面說,狗勝,你的小雀雀咋不長啊,像個老土蠶。我說我曉不得。每次到坑里挖隔墻,我都要在水里玩一陣,我覺得太好玩了。

下雨,二奶有辦法,她準備了幾塊大塑料布,鋪在坑里,不過沒下過成器的大雨,多是小雨,我跟她揪著塑料布的兩頭就能把雨水端上來,里面還是干生生的。

挖到壩塘中間的時候,表面的稀泥多,一鋤下去,泥水跳到我們臉上,還有衣服褲子上。挖下去一點,就是松散的黃土。稀泥里有很多泥鰍,它們一露出來,就拼命往稀泥里鉆,我再一鋤下去,把一坨稀泥勾出來,有時會把一條泥鰍挖成兩截。我趕忙回去拎一只水桶來,打上半桶水,把它們一條條撿進桶里,傍晚回到家,爹給我燒泥鰍湯,一部分油炸。接連幾天,我吃夠了,在壩塘里見了泥鰍都懶得按,管它們在我面前跳不跳。二奶跟我說,你按回去,吃不完,殺了晾干,以后慢慢吃。我覺得二奶說得對。我見了泥鰍又開始按,一回到家就殺泥鰍。過了幾天,院子里的鐵線上掛了兩長排泥鰍。我不再按泥鰍了,專心挖壩塘。

有一天,我問她,“二奶,村里人不在了,你為什么每個都去哭?”

“經(jīng)常見面,說過話,是有感情的?!?/p>

我還是不太懂,咋見過面說過話就有感情,就能哭,對那些人我哭不出來。“二奶,有感情咋就能哭了?”

“真是憨人,想想他的過去就能哭了?!?/p>

“哦。”我很少哭,是因為我記不起他們的過去?!罢垇淼哪切┤藳]見過死掉的人,咋就能哭?!?/p>

“那是假哭。”

我只聽說有假藥假化肥,哭都有假,我真搞不懂了。

“二奶,陰間是咋樣的?”

“人雖憨,腦殼里倒是有一大堆問題。”二奶笑了一下,“跟我們一樣過日子?!?/p>

“哦?!?/p>

“狗勝,你多想想過去,想想以后,你腦子里就有感情了,腦子也不空了?!?/p>

“以后還沒過著,什么都沒有,咋想?”

“那你就想過去?!?/p>

“哦?!?/p>

“不要只會說‘哦?!?/p>

“哦?!?/p>

“真是個憨人?!?/p>

5

太陽曬得很,我在樹下涼了一陣,我叫二奶休息一下,她說,不息了,再過幾天,龍王就要發(fā)大雨了,大雨一來,塑料布都蓋不住,到處是水,就沒法挖了。

我休息了一陣,又去端土。二奶怕我端不動,只是刮半撮箕土。我說可以多刮一點,我有力氣呢。二奶說:“整癆病了,哪個養(yǎng)你,精惜著一點?!蔽铱粗樕咸氏聛淼暮顾?,點點頭。

我把撮箕里的土鋪在壩埂上,走回來,二奶倒在淺坑里,我趕忙走過去。二奶的草帽歪在一邊,眼睛閉著,我問二奶你咋樣了。她大口喘氣,慢悠悠地說,快去叫人。我看看四周,沒有一個人,小跑出了壩塘,往村子里跑。因為跑得快,鞋子掛在一塊稍微凸起的石板邊,身子一下?lián)涞梗访嫦蛳?,身子向前滑了一段,手掌在石板上搓得生疼。我趕緊起來,看一眼手掌,兩只手都搓破了,滲出紅殷殷的血。我擔心二奶死掉,顧不得手疼,又小跑起來。剛到轉角處,碰到李德,我說,三老爹,我二奶倒在壩塘里,你去瞧瞧。他說,趕緊走,去瞧一下。他和我都向壩塘小跑。我們來到二奶身邊,她還是閉著眼。李德三老爹用手指在她鼻子前探探,說,還有氣,來整給我背。我雙手夾著二奶的咯吱窩,使勁把她托起。二奶一身稀軟,我用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托起來。李德轉過身蹲下,我把二奶扶到他背上。他慢慢站起來,走那條通到壩埂上我挖出的小路,我跟在后面。李德邊走邊說,你二奶曬狠了,那大的年紀,挖什么挖,我們以前勸過呢,她不聽。

還沒到院門口,李德說,趕緊去開門。我跑上前,門口躺著的黃狗趕緊起身,我打開院門,又打開堂屋旁邊二奶的房間。李德三老爹把二奶背到床邊,我扶著她的身子,慢慢放平。二奶的呼吸平穩(wěn)了,眼睛還閉著。我呆立在床邊,曉不得要咋整。三老爹摸摸二奶的腦門,說,有點燙,可能發(fā)燒了。他對我說,給你二奶扇扇風,我去煮點生姜水。說完出去了。我到處找扇風的東西,在院墻下找到一塊硬紙板,回到二奶身邊扇起來。眼睛四處看,樓梯下黑漆漆的棺材還在那里,花圈已經(jīng)放到棺材里了,大爹他們要丟掉它,二奶不肯。房子里光線暗,我在門口拉亮燈。我不怎么害怕,我跟二奶在壩塘里相處了那么長時間,曉得她想我,即使有什么鬼怪她也會幫我,她如果真的死了,也不會嚇我。不過房子里太安靜了,我希望外邊有響動的聲音。

過了好一陣,三老爹端著一個口缸進來,搪瓷的。他來到我身邊,口缸里還冒著熱氣。他撮著嘴吹,吹幾口,喊,他二嬸,他二嬸。二奶微微睜開眼。我把二奶扶起來,三老爹把姜湯喂進她嘴里。喝了一半,她不肯喝,他只好不喂,拿過床腳的硬紙板給她扇風。

大爹和大嬤回來的時候,二奶能說話了。大爹罵她,“你再去挖,老命都送脫的?!绷R完給她找藥吃,然后去壩塘里把撮箕鋤頭和草帽拿回來。

我回到家,跟爹說二奶生病的事。爹到街上買了兩包奶粉和一包紅糖去看二奶,勸她,以后不要挖了。大嬤把飯菜端到她面前,她說吃不下。她轉頭對我說,“狗勝,你明日去挖,再不挖,雨水來了就沒法了?!钡f,不要聽你二奶的。endprint

“你去了,我會更想你,村里人也會想你的?!倍陶f。我曉不得聽哪個的。

第二天早上,爹做活計去了,我提著撮箕和鋤頭去壩塘里。我覺得聽二奶的好一點,其中的原因我說不清。村里人路過問我,狗勝,你二奶呢,我說,病了?;厝コ晕顼埖臅r候,我把撮箕和鋤頭扛回去。

中午,我又來到壩塘里。我挖了一陣,二奶出現(xiàn)在壩埂上。她剛爬上壩埂,停下來,腰比以前更彎了,右手拄在膝頭上,休息一陣,慢慢走過來,比平時走得慢。大爹也在壩埂上出現(xiàn)了。他向二奶走去,說,“病都還沒好,你就來,不會聽啊,不要命了,走,跟我回去?!彼哌^去拉著她的手,往回拖。二奶不依他,賽跟他扯。二奶扯不過他,被他拖著走,腳下搓起一層灰。她的左手打他緊緊抓著的手,不停地打,大爹還是不放,她伸長脖子用嘴咬他的手。大爹放開了。她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大爹說:“你就挖吧,死在這兒?!彼铝藟喂 6绦菹⒘艘魂?,站起身,慢慢走下來。

6

二奶說,“再挖一星期就挖完了?!蔽铱纯磯翁?,挖深了好多,原來那點水,挖開幾個隔墻后,水淺了,只到我的磕膝頭上來一點。挖出的土堆在壩埂上,高出原來好多,還被我們用鋤頭捶板。沒有挖的只有兩張床大的一塊。我問二奶,壩塘挖了多長時間了,她說,一個多月了。

太陽不見了,天空聚來好多云,風吹來是涼的。東邊的天空更黑,這塊黑慢慢擴大,最后整個天空都黑了。二奶說,“龍王要來了?!?/p>

過了一陣,雨點落下來,越下越大,東邊樹林里唰啦響。我和二奶只好扛著鋤頭回家。

雨不大不小,很勻凈地下,一直到天黑都沒有停。夜里是不是還在下,我睡著了,曉不得。我天亮醒來,雨還在下,不過小了好多。我哪兒也去不了,整天在家里看電視。我喜歡看動畫片,一直是這樣。爹披著油布出去,差不多才回來。院子里淌水,桃樹上也淌水。

天又黑了,雨大起來。我在沙發(fā)上躺著看電視,看著看著睡著了,爹拍了一下我的屁股,醒了,叫我去床上睡。我上樓睡到床上,雨聲好像小了一點。過一陣,我又睡著了。正睡得迷迷糊糊,二奶來到我的床前,掀開我的被子,說,狗勝,雨停了,你還睡,趕緊跟我去挖壩塘。我穿上衣服,揉著眼睛跟她往院門外走。天亮堂堂的,我們走過巷道,來到壩塘邊。壩塘里的水快滿了。二奶從身后拿出一只水桶,說,“狗勝,下去把水舀干。”我接過水桶,衣服不脫就下去。我舀一桶她在外面接一桶。舀了不曉得多少桶,水還是和原來一樣多,天又下起雨來。二奶急了,哭起來,邊哭邊跺腳,咒罵著,哪來這么多水。我也跟著哭,哭得很傷心。我被哭醒。原來是個夢。我很少做夢,一年也只會做一兩次。屋子里亮花花的,天早亮了一陣。

我打開門,雨還在下,不過是米米雨,院子里的桃樹被洗得干干凈凈,閃著白亮亮的光。我下樓來,爹從院門口進來,油布也沒披。

“狗勝,你二奶不在了?!钡f。

“她去哪兒?”

“死了。”

我跑出院門,鉆進巷道,沖進大爹家的院子,屋檐下坐著幾個男人,他們沒跟我說話,看我一眼就把目光移開,堂屋門口有幾個人伸著脖子往里看,我擠進空隙,跟他們站在一起。二奶躺在堂屋中搭起的木板床上,眼睛閉著,露著半個身子,大嬤跟一個村里的婦女給二奶換衣服,大爹站在一旁看著。二奶的身體太瘦,兩只手臂只有一張皮裹著,脖子下橫著的兩條骨頭高高地拱起。我嗚嗚地哭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她以后再也不會跟我說話了,也不會拿餅干給我吃。大家都看著我。我越哭越想哭。大爹走過來,手搭在我的肩上,說,“狗勝,別哭了?!彼f著,自己也哭了,也引得旁邊的人哭。

我以為二奶又生病了,是病死的,實際上不是。聽我大爹說,二奶昨天身體還虛,飯也吃得少,他就給二奶燙奶粉,今早天剛亮,去她屋子里準備燙奶粉給她吃,二奶不在床上,想著可能去壩塘邊了,就到那兒找。壩塘里灌了滿滿的水,靠近村口的板結的壩埂上挖開了一條兩拃寬的排水溝,但很淺,可能是二奶再沒力氣挖下去。他來到壩塘上方,看見二奶斜靠在入水口處,身后橫著三根木柴,她的頭已經(jīng)歪在一邊,脖子上掛著一條拇指粗的死蛇,下半身埋了好多泥沙和石頭。她用身子擋著水口,讓水鋪過溝邊,莫流進壩塘,防止沖垮壩埂,毀了下面的菜地和房子。

“原來裝得的水少,下再大的雨也不怕,現(xiàn)在不同了?!贝蟮A艘幌?,接著說,“人老糊涂了,開始就要留個排水口的,臨時去挖,咋來得及啊?!?/p>

二奶在那個水口擋了一夜。壩塘保住了,菜地以后綠油油的了。二奶做了一件好事,可她不在了。

抬二奶上墳山那天,姑姑和姑爹們,堂哥堂姐都回來了。那天,家里人個個都哭了,村里好多人來,也哭了,滿院子都是哭聲,連村長跪在棺材前,都不停抹眼淚。在我見過的不在的人中,二奶是被哭得最多的一個?,F(xiàn)在,二奶在陰間,好多鬼都會看得起她,沒鬼取笑她,比我好得多。

我哭得很傷心。我記起二奶說的話,想想過去,想想以后,心里就有感情了,腦子就不空了。我就使勁想跟她在一起的事情。真的,我會越想,越要哭,想停都停不下來,可能是我的腦子不像過去那樣空了。

后來,我不僅想過去,還想將來,我的將來會是什么樣,我想不出,但我還是盡力去想。

責任編輯 王小朋endprint

猜你喜歡
姑爹二奶棺材
不要把傳統(tǒng)詩詞送進棺材
余長生告別了他的土地
姑爹是名65年黨齡的抗美援朝戰(zhàn)士
“官財”的故事
那晚的炊火
有一種愛情叫鹵水點豆腐
貨比貨
Passage Six
歷史名人談二奶
我們緊握手,一輩子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