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晴
祖父像一捆干柴,堆在那把舊竹椅里。
在我的記憶里,竹椅從來沒有變換過位置,仿佛是從那個陰暗的墻角長出來的,而祖父,則像是從竹椅里長出來的,是竹椅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祖父的年齡,只記得他的頭發(fā)脫光了,頭頂又冒出茸毛般的新頭發(fā),牙齒掉光了,又長出細(xì)而尖的新牙,像蠶豆泡在水里發(fā)出的嫩芽。
母親常哀嘆:“唉,那老鬼,怕是要活成神仙?!?/p>
祖父跟那些廢棄的家具一樣,早就被扔進(jìn)那間專門堆放舊物的屋子。我想,如果他要變成神仙,首先要變成飛蛾,從那扇布滿蜘蛛網(wǎng)的小窗飛出來,然后才能飛上天。
祖父跟往日一樣,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貼在墻上,久久不動,竭力捕捉他想聽到的聲音。突然,他臉上的皺紋像被揉過的廢紙漸漸舒展開——祖父幸福地笑了。二十多年來,祖父一直用那個姿勢貼墻細(xì)聽隔壁的聲響,只有這次,他才露出笑容。他聽到了我父親在隔壁鋸木頭的聲響——那是他年輕時栽的那棵梧桐樹的聲音。那棵巨大的梧桐樹,是祖父的棺材樹。
祖父還沒老到走不動的時候,每天都要去看他的樹。他先用枯樹枝般的手,輕柔地?fù)崦涓?。他的手能伸到的地方都被撫摸了無數(shù)遍,以致于樹干的下半截樹皮都變光滑了。撫摸夠了,他再把臉貼在樹皮上,像一個孩子親近自己的毛絨玩具。最后,祖父整個身體的正面都貼在樹干上,像一只壁虎,他試圖把那棵粗壯的樹摟在懷里。那時,祖父還沒瞎掉的眼里,溢出來的是幸福的淚水。祖父在這世上,只有一把破椅子,一棵梧桐樹。
父親十六歲那年繼承了祖父的衣缽,成為一個真正的木匠。多數(shù)木匠的作品是各種家具,而父親和祖父一樣,只做棺材。
自父親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棺材制作者以來,我們村死去的人——老死的、病死的、摔死的、喝敵敵畏自殺的……被這個世界遺棄的人,或者遺棄了這個世界的人,在另一個世界使用的棺材都是父親做的。父親為許多人做了棺材,但就是沒有為祖父做。
父親似乎知道祖父要活很久很久,所以遲遲沒有為他準(zhǔn)備棺材?;蛘呤牵赣H遲遲沒有為祖父準(zhǔn)備棺材,所以祖父才活了很久很久。
老人們在去世之前,渴望看一眼自己將來的墳?zāi)购凸撞?,確保死后不會成為孤魂野鬼。他們深信,墳?zāi)购凸撞氖撬麄冊诹硪粋€世界的最基本的資本。今生沒房子住,沒衣服穿,都不是大問題,只要擁有一口自己的棺材,這一生算是圓滿了。去世前沒有看到過自己棺材的人,死不瞑目。為年老,但未死的父母準(zhǔn)備墳?zāi)购凸撞氖亲优㈨樀臉?biāo)志,為了向世人昭示自己的孝心,多數(shù)做兒女的,在父母五十多歲時就在山坡上建好了墳?zāi)梗A(yù)訂好了棺材。
早些時候,祖父羨慕那些未死,但已經(jīng)擁有墳?zāi)购凸撞牡睦先?,總是詢問他們墳?zāi)沟牡攸c(diǎn)和朝向,棺材的木料和表面的圖案。祖父常以老木匠的身份,為那些已經(jīng)預(yù)訂好棺材的老人提出專業(yè)的建議。
“棺材表面的圖案,最好是雕刻白鶴。古人說死是‘駕鶴西游,聽起來多有詩意。你想想,你騎著白鶴飛上云端,多美……”祖父抬起頭,看著天空,沉醉在駕鶴西游的幻想里。
聽他說話的老人,則沮喪地垂著頭,因為他的棺材上的圖案不是他自己決定的。子孫們希望死去的老人保佑家里六畜興旺,要求棺材表面的圖案雕刻成牛、羊、豬等牲口。父親總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說什么就雕刻什么。父親雕刻的每一頭牛,每一頭豬,每一只羊……都栩栩如生。一眼看去,棺材就像是一個關(guān)滿牲口的圈。很多訂做棺材的人,特意囑咐父親,棺材底部也要刻上牲畜圖像。后代要求將死的老人帶著任務(wù)上路,怕他忘記,所以要在棺材上刻下。死去的人,多半被裝進(jìn)一口口表面刻滿牲口圖像的棺材,像被扔進(jìn)一個養(yǎng)滿牲口的圈。
父親的生意很好,在一定意義上說,他做的其實是活人的棺材。我們村有那么多等著死的活人,而每個死去的人都要用棺材。
父親做棺材時異常專注,彈一根墨線也要瞇著一只眼睛觀察半天,生怕有一絲一毫的差錯。木塊與木塊之間的銜接、圖案的雕刻、涂漆染色……每個步驟他都做得非常細(xì)心。父親是個藝術(shù)家,他做出來的棺材都是精美的藝術(shù)品。雖說幾乎所有棺材的表面雕刻的都是豬牛羊等牲口,但他竭力使每口棺材上的牲口圖案具有獨(dú)特的韻味。
父親做出來的棺材,都令訂做者稱心如意。但父親似乎還沒有做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每做完一口棺材,他都要圍著它觀看幾遍,每次觀看的結(jié)束,父親都是失望地?fù)u頭。
父親砍倒祖父的梧桐樹后,就不再給別人做棺材。他終于著手為祖父做棺材。做祖父的棺材之前,父親磨亮了所有刀具,各式各樣的刻刀、小斧頭、鋸子、尺子、各色油漆……整整齊齊地擺滿了一整張長桌子。父親身上有一種近似虔誠的莊嚴(yán),工具的清理和擺放近似一個儀式。
梧桐樹被鋸成厚實的木塊,散發(fā)出一股梧桐樹特有的氣味,坐在隔壁屋子里的祖父一定也聞到了那股時而濃郁,時而淡薄的氣味。
像干尸一樣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的祖父,在父親鋸木頭、削木塊的聲響中復(fù)活,嵌在皺紋里的灰塵在他的微笑時飄下,頭頂上茸毛般的白頭發(fā),像種在陰暗處的小草突然被陽光照到,充滿了無限活力。被封鎖在眼窩里的眼珠費(fèi)力地動了動,撐開粘連在一起的眼皮,冒了出來。我們以為,只要祖父的眼睛睜開,就可以像我們一樣看到光亮,看到他的棺材,然而,他的眼珠已變成了兩顆白色珍珠樣的球形物體,圓潤,有光澤,沾滿淚水。祖父瞎了,哪怕他的眼珠重見天日。
祖父六十歲后,就成了一個多余的活人,我們總是忽視坐在墻角保持沉默的祖父,有時,一家人把飯吃了,碗洗了,才想起沒給祖父飯吃。像祖父這樣老的人差不多都死了,裝進(jìn)棺材埋葬了。大概是因為沒有棺材,所以祖父不敢死,怕成為孤魂野鬼。
祖父七十歲那年的秋天,一大群烏鴉棲息在門口的梧桐樹上,嘎嘎叫不停。有一天,祖父突然弓著身子站了起來,但是隨即又一下子跌進(jìn)椅子里,伴隨著破竹椅發(fā)出的細(xì)微的咯吱聲,我聽到祖父身體里的聲音,仿佛枯樹枝被折斷的聲響。他痛苦地呻吟一聲后,終于開口說話:“兒呀——”聲音就像是從一口枯井里飄出來的氣息。經(jīng)過漫長的喘息后,祖父接著說:“你聽到梧桐樹上烏鴉的叫聲了嗎?那是閻王派來的小鬼,催我趕快去陰間報到呢,你趕緊給我做口棺材吧?!闭驹诠饬撂幍母赣H嫌惡地掃一眼飄出聲音的墻角,沒應(yīng)聲。endprint
從那天起,祖父拒絕吃飯,拒絕睜開眼睛,靜等死亡,或者說靜等棺材。
母親說祖父占了廚房的墻角,影響“家容”。于是,我把祖父連同他的竹椅搬到堆放破爛舊物的陰暗屋子。搬運(yùn)起來并不費(fèi)力,感覺就像搬一把空椅子。祖父死了一般,眼睛都沒睜一下,甚至眼皮也沒動一下,沒說一句話。我剛要踏出那間漂浮著灰塵的屋子,一聲“棺材”在背后炸響,像囈語,聲音拖得長長的,“棺材”二字像長了一條長長的尾巴,回音繞梁,又像長了一雙長長的手,正伸過來抓我。我快速提出那只還在屋內(nèi)的腳,用力關(guān)上門,“棺材”的尾聲被厚重的木門截斷。門關(guān)上我才想起,這聲音是祖父發(fā)出的。搬運(yùn)竹椅的過程中,我似乎只意識到椅子的存在,并沒意識到祖父的存在,以致于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沒反應(yīng)過來“棺材”是祖父發(fā)出的聲音。
祖父跟那些扔掉的破舊家具一樣,身上積滿了灰塵。每年秋天,屋外梧桐樹上的烏鴉總是叫不停,白天叫,晚上也叫,伴隨著烏鴉粗劣的嘎嘎聲,祖父發(fā)出“棺材”的聲音。裹著一層灰塵的“棺材”,與烏鴉的叫聲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渾厚的喪樂?!肮撞摹弊C實祖父還活著。
夜深人靜的時候,“棺材”穿破墻壁,傳進(jìn)我的耳朵。夢里,那一聲聲聲調(diào)近似烏鴉叫聲的“棺材”,像一根線,從我的頭頂穿進(jìn)去,從腳心穿出來,線兩頭打結(jié)……我像一條身體里穿過一根細(xì)線的魚,被掛在梧桐樹上。我希望父親趕緊給祖父做一口棺材,結(jié)束那噩夢里的“棺材”。我問過父親,為什么不給祖父做棺材,父親的回答是時機(jī)未到。
梧桐樹被砍倒了,烏鴉沒有再來了,祖父沒再說“棺材”。我們聽到了他的笑聲,大概是因為笑得太劇烈,椅子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們偶爾還聽到祖父的哼唱聲,是古老、腐朽、充滿死亡氣息,同時又歡快的調(diào)子。祖父一發(fā)出哼唱聲,母親就發(fā)怒,大聲吼道:“那老鬼怎么還沒死!”
屋子里的灰塵被祖父驚醒,從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小窗子里飄出來。舊門下面有一道半截筷子高的大裂縫,秋末的一個傍晚,我發(fā)現(xiàn)裂縫里伸出來一只干枯的手。起初我以為是從某件木質(zhì)家具上掉下來的木塊,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是祖父的手。我跑去告訴母親:“祖父要爬出來了?!?/p>
母親丟下手里正在縫補(bǔ)的衣服,像一只胖母雞,搖晃著身子跑到屋子門口。祖父的手是張開的,笨拙而徒勞地在空氣里抓來抓去,手指甲像鷹爪,又長又尖。母親也被嚇著了,臉色煞白。她轉(zhuǎn)身跑去告訴父親:“你爹成精了,要逃出來了?!甭牭侥赣H說“逃”字,我才發(fā)現(xiàn),門上不知什么時候掛了一把大鐵鎖,已經(jīng)生銹。我記得,以前這門是沒有鎖的。
以往,父親做棺材時,我們是不能打擾他的。聽到母親的話后,他手里的斧頭都還沒放下就頂著一頭木屑奔到門前。我們?nèi)齻€人站在門前,驚訝地看著那只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膚裹著的手,長指甲把地面劃出一道道泥印。
長時間的靜默后,父親舉起斧頭,粗暴地砍掉掛鎖的那塊木板,一腳踹開門。往里開的門,撞在趴在地上的祖父的頭上,發(fā)出巨大的一聲“哐”,只剩下骨頭的祖父像片樹葉,被扇飛出去老遠(yuǎn)。
光從門外往里灌,淹沒在光亮下的祖父,像只史前動物。白色的眼球?qū)χ覀兺絼诘剞D(zhuǎn)動著,嘴里發(fā)出渾濁的嗚嗚聲。父親氣急敗壞地抓住祖父衣服的后領(lǐng),想把他提到破椅子上去,祖父穿了幾十年的衣服已變得脆弱,一聲微弱的“嚓”后,祖父掉到地上。祖父露出來的背,是一幅骨架的樣子。父親換另一只手,捏住祖父的細(xì)胳膊,把他扔回椅子。父親把鎖重新釘好,母親從掛在褲帶上的那一大串鑰匙中翻出一把生銹的鑰匙,又把門鎖上了。
父親用了一年多時間給祖父做棺材,第二年秋天,祖父的棺材才完工。以前,父親一年可以做二十多口棺材。
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棺材。木塊被打磨得跟玻璃一樣光滑,木塊與木塊之間的連接沒有一絲痕跡,清晰的木紋像一條條直流的河,流暢無比。
父親沒有在棺材表面雕刻豬牛羊,他對死后的祖父似乎沒有要求。這讓母親很不高興?!澳阏f你刻的這是什么?鵝不像鵝,雞不像雞,還只刻一只?!蹦赣H伸直那根總是指著別人鼻梁罵娘的食指,指著圖案問父親。就在母親的手指快要戳到棺材上時,父親一把擋開她的手,就像怕她弄壞一件易碎的寶物。
“是鶴,你不懂。”父親不耐煩地回答母親,說著便往母親面前站,擋在她與棺材之間,以免她走近棺材。
因為這事,母親生了好幾天氣,心情一不好就罵人,每次經(jīng)過關(guān)著祖父的那間屋子,她都要用力踢一下那道破門,拳頭大的老式鐵鎖,撞擊著木門,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每踢一腳,她都要對著門吐一口唾沫,唾沫連著一句“老不死”或者“死老鬼”,一齊射到門上。
父親并不在意母親的不滿和咒罵,他徹底被自己的作品迷住了。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在父親臉上看到滿足的神情。他微笑著來回打量那口已經(jīng)搬進(jìn)堂屋的棺材,精神煥發(fā),嘴里哼著歌。晚上睡覺睡到半夜,父親會突然起床,起霜的夜晚衣服都不穿就點(diǎn)著燈去觀賞他的作品。煤油燈的那條細(xì)而微弱的火苗,豎在父親的臉與棺材之間,有時,他的臉正對著那只白鶴的眼睛。父親隔著一條火苗與白鶴對望,似生與死的對望。
祖父的棺材做好了,但祖父還不死。母親對父親說:“如果你讓他看到……不是看到,瞎子看不到,讓他摸到棺材,他可能就死了,有些老不死,不親眼看過自己的棺材就賴著不死?!备赣H沒有聽取母親的意見,依舊迷戀那口精致美麗的棺材。不是父親舍不得祖父死,是他舍不得那口棺材被祖父帶走。父親每天關(guān)著門,守著那口祖父的棺材。
有一天早晨,父親臉還沒洗就去看棺材。他興致勃勃地走進(jìn)堂屋,哈欠打到一半,嘴巴夸張地張著,滿臉驚恐……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祖父趴在棺材上,像只壁虎,鷹爪般的手指在棺材上抓來抓去,試圖尋找一個可以抓住的著力點(diǎn),以使身體不滑下去。祖父費(fèi)力地昂起脖子,嘴里發(fā)出嗚嗚聲。他像以前擁抱梧桐樹一樣擁抱棺材。
父親回過神來,三步并作兩步奔向他的寶貝,把祖父從棺材上揭了下來,扔到門邊,像清除一只偷吃大米的老鼠。父親慌里慌張地用袖子擦拭祖父蹭在棺材上面的灰塵,擦了兩三下,才想起衣服布料質(zhì)地太粗糙,不適合用來擦這件藝術(shù)品。他轉(zhuǎn)過身,在桌子上找到那塊平時用來擦棺材的海綿,擦干凈了棺材,發(fā)現(xiàn)棺材沒有一丁點(diǎn)損壞,他才松一口氣。endprint
祖父被摔到地上后,又掉過頭,急切地往擺放棺材的方位爬,似一條蟲。父親捏著他的一只肩膀,又把他扔進(jìn)那把椅子。
祖父是從門下面的那條裂縫爬出來的,地上全是手指抓過的痕跡。父親搬來一塊大石頭,堵死了那條裂縫。母親有些興奮,她以為祖父確定自己有棺材后就會死去。
每天早晨起來,母親都要頂著一頭雞窩似的亂發(fā),搖晃著身子走到那扇窗子前,費(fèi)力地踮起腳,伸長短而粗的脖子,透過布滿蜘蛛網(wǎng)的小窗子看祖父是死是活,每次觀望后都陰沉著臉。父親也常去看祖父是死是活,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把頭伸進(jìn)窗子,臉剛好貼著蜘蛛網(wǎng),然后,快速縮回脖子,深呼一口氣,又興高采烈地去觀賞自己的作品了。
我認(rèn)為祖父要活成神仙,待他長出翅膀就會飛上天去。而母親則認(rèn)為,怪物一樣的祖父已經(jīng)不具備神仙的潛質(zhì),他要活成妖精。父親不關(guān)心祖父成仙還是成精,他只關(guān)心那口橫放在堂屋正中央的棺材。
祖父最終還是死了。
父親觀賞自己做的棺材,一般只看外表的圖案。一天,他突然心血來潮,打開棺材,準(zhǔn)備好好欣賞一下內(nèi)部的美。棺材蓋才揭開半截,父親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像被誰迎頭重重打了一棒。父親用發(fā)抖的手指向棺材,嘴唇也抖個不停,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和母親跑過去,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跑近棺材,看到了棺材里的祖父。祖父突然出現(xiàn)在棺材里,并沒有嚇到母親,她向來就不怕祖父,無論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哼,這倒很省事?!蹦赣H瞥一眼棺材里的祖父,昂著頭走出去了。父親的狼狽相,遭到了她無聲的嘲笑。
祖父平躺在棺材里,身上穿著那件母親二十多年前就為他的死準(zhǔn)備好的深藍(lán)色壽衣,我們不知道他是怎樣從箱子底翻出這身衣服的。祖父的身形透過衣服顯現(xiàn)出來,骨頭把衣服支起來,衣服下面給人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與其說他是一個死人,不如說是一具干尸。棺材的外表和內(nèi)部,以及祖父的尸體都一塵不染。祖父的臉上還剩下一層足以展示表情的干肉皮,他的嘴角有明顯的笑意,那是勝利者的笑。這口舉世無雙的棺材終于屬于他。
我們不知道祖父是怎樣逃出來的,堵死門的大石頭,沒有動過,鎖沒有打開……我們甚至不知道祖父是什么時候爬進(jìn)棺材的。墻角的破椅子,孤零零地立著,像是在等著人去坐。
參加祖父葬禮的人很多,都是喜歡湊熱鬧的人,人群中傳來故意壓低的說話聲。
有人問:“死者名字叫什么?”
有人回答:“不知道……我以前不知道我們村有這個人,只聽說是棺材木匠的爹。”
“木匠的爹居然才死!我以為是在我爹前面死的。”
“我以為死的人是為我爹做棺材的木匠,他有一年多沒有在村里露面了?!?/p>
……
中午,陳舊的木制堂屋大門隨著一聲刺耳的“咯吶”,緩緩打開了,人們進(jìn)去點(diǎn)香吊唁死者的時候到了,即使他們不知道死者是誰。門打開的那一瞬,站在我左邊的父親身體顫抖了一下——他的作品即將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
隨著門的打開,秋日的陽光跟那群前來吊唁的人一樣,爭先恐后地擠進(jìn)堂屋。完全暴露在陽光下的棺材,通體發(fā)亮,反射回來的光照亮了人們的臉,無數(shù)張皺巴巴的充滿饑渴的人臉,印疊在跟鏡子一樣光滑的棺材上。
棺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像有千百只蜜蜂飛來飛去的低語聲停止了,原本要插進(jìn)香爐的香,在人們手里靜靜燃燒,一股股彎彎曲曲的煙環(huán)繞在堂屋上空,久久不散。
在濃郁的香霧中,雕刻在棺材表面的白鶴越發(fā)鮮活。稠密的羽毛層次分明,跟云一般白,一樣輕盈,紅色的右眼溫柔地看向眾人。白鶴保持起飛的姿勢——展開翅膀,伸長脖子,迎著夕陽起飛。夕陽是一抹濃烈的紅,熾熱的紅,遠(yuǎn)看,白鶴就像一張即將飄進(jìn)火焰的白紙。
圖案下方是稀疏的蘆葦,遠(yuǎn)景是一汪湖,上方是晚霞,晚霞倒映在湖中,開闊的湖面像一個巨大的火場……棺材上的圖案沒有以往父親雕刻的“動物園”熱鬧,色彩也沒那么繁復(fù),簡潔卻傳神。長久的沉默后,人群爆發(fā)出贊嘆聲。人們圍著棺材走了一圈又一圈,觀賞父親的作品。棺材不再是棺材,而是一幅純粹的畫。很多參觀者跟母親一樣,不知道那只長腿鳥是鶴,不知道古人的死是充滿詩意的“駕鶴西游”,但他們已不再關(guān)心祖父會通過那只奇怪的鳥給我們帶來什么福祉,不再關(guān)心死的詩意,他們只是看著,呆著。
在祖父的棺材面前,具體說,是在父親的棺材面前,人們的感受大概和我的一樣:麻木的身體像開了一個豁口,發(fā)著霉味的過往俗事流淌出來,那只白得耀眼的鶴飛進(jìn)身體,有火在身體內(nèi)燃燒……
回過神來的人夸贊父親的技藝,夸贊里隱含著崇拜。父親站在棺材旁邊,像國王一樣接受眾人的仰慕和贊美。父親長年弓著身子工作導(dǎo)致的彎腰駝背,在那輝煌的一刻不彎了,不駝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其實挺高大。
完全清醒過來的人,立刻讓悲傷爬上臉,讓眼角掛上兩滴渾濁的眼淚,制造出葬禮的氛圍,對死去親人的父親表示安慰。人們把只剩下小半截的香插進(jìn)香爐,對著棺材鄭重地鞠一個躬,帶著悲傷的表情,走向還沉浸在喜悅中的父親。
母親是一個悲傷的媳婦,一天到晚厚實的眼袋里都兜著足量的淚水,待淚水快完全干了,她才用力擠出幾滴,然后再儲存在眼袋里。婦人們越是安慰她,她越是把哭聲放大,她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別人的悲痛,并感同身受,不停輕拍母親哭彎了的腰背。不得不承認(rèn),母親是一個優(yōu)秀的哭喪者。
父親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因為他為去世的老父做了一口絕美的棺材。人們贊美了父親的手藝后,又接著贊美他的孝心,贊美孝心的同時其實也順帶贊美棺材。那口棺材見證了父親的孝心。
與其說棺材為父親的孝子形象增光不少,不如說父親的孝子形象為棺材增光不少。棺材的美在眾人眼里又增加了許多“人情美”,棺材凝聚了父親的孝子之情。后來我才想清楚,祖父其實是父親的這件藝術(shù)品的一部分。
年老的人,羨慕棺材里的祖父,躺在如此精美的棺材里的人,在陰間住的一定是一座同樣精美的宮殿。祖父作為一個成功的死者,終于被人們記起。我想,祖父一定是幸福的。
有人說起祖父的過往:他是一個專做棺材的木匠、他擅長雕刻“長腿的白鳥”、他與許多人的上輩都有交情……對祖父的子孫來說,他們是在講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堂屋中央,在“天地君親師”幾個濃墨大字前面擺放了許久的棺材,最終還是要抬上山去,埋進(jìn)土里,這是一口棺材的命運(yùn),也是一個死人的命運(yùn)。
“上山”前夜,我和父親跪在棺材面前為祖父守靈。我們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那只白鶴。父親恭敬地把手放在膝蓋上,抬起頭,一直盯著白鶴看,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頂不住睡眠的攻擊,眼皮合上,垂下頭睡著了。我夢見祖父騎著那只白鶴,飛進(jìn)火一樣的晚霞。穿在他身上的那件深藍(lán)色壽衣,像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而他的身體,則像一根旗桿。他轉(zhuǎn)過頭,用空洞的臉對著我笑……穿過我身體的那根叫“棺材”的線終于被抽走。
我被父親推醒的時候,白蠟燭已經(jīng)燃得只剩下小半截了。父親的臉依舊對著棺材,他用命令的語氣說:“我死后,棺材也要這樣。”我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責(zé)任編輯 楊麗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