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東
《古鏡記》中狐魅故事的創(chuàng)新性
程海東
狐魅故事是中國古典文學常見題材,此類故事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隨時代變遷有一定的流變過程。唐代傳奇在魏晉六朝志怪作品基礎上,結(jié)合自身時代特色對狐魅故事做出了創(chuàng)新。本文通過分析初唐傳奇名篇《古鏡記》中一段狐魅故事,從故事模式中人狐關系的轉(zhuǎn)換、狐魅形象由惡到善和主題設置的由貶到褒三方面,探討該作品與前代作品相比的創(chuàng)新性,由此說明此作對后世狐魅故事創(chuàng)作新變所產(chǎn)生的影響。
狐魅 故事模式 形象 主題 創(chuàng)新
文學創(chuàng)作背后最主要的影響因素源于當期的時代文化傾向和當世的民眾心理認知,在特定時代背景之下,會有一類故事樣式因符合影響因素,成為一時主流,進而影響整個創(chuàng)作圈的寫作傾向。狐、貍本為兩種動物,但中國民間對兩者很少做出清晰界定,于是被稱作狐貍或狐魅。作為傳統(tǒng)中國文學意象之一,狐貍指代的形象內(nèi)涵一直在發(fā)生轉(zhuǎn)變,因此在意象特征流變過程中,相關故事也發(fā)生了與之附會的全新形式,從故事模式到狐貍形象再到主題生發(fā)都在演變。
魯迅先生認為《聊齋志異》“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①,其實對狐貍形象的人化處理早在唐代傳奇中便已經(jīng)實現(xiàn)。唐代現(xiàn)存最早的涉及狐魅故事的作品便是初唐名篇《古鏡記》,雖然貍妖故事只是整個傳奇的一個片段,但不足500字的描寫卻對此類傳奇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可以說王度《古鏡記》中的貍精故事以其打破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性開后世狐魅文學創(chuàng)作模式之先河。
對于唐以前的狐魅故事模式,大多為雌狐幻化作美女勾引男性,然后取其性命或吸食陽氣,也有雄狐化作男性與女人發(fā)生性行為的故事。宋《太平廣記》中引東晉郭璞《玄中記》的話概括這類故事的原發(fā)特點是“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雹诖藭r兩性狐貍都被視為魅人、害人的面目,由此開啟了寫狐貍的典型化情節(jié)。因為魏晉人認為狐貍是野獸且性淫,即便修煉后也難祛除骨子中的獸性,沒經(jīng)道德教化、不懂壓抑欲望的狐精自然惑人甚至害人,便產(chǎn)生狐貍害人的故事模式。
文學創(chuàng)作中狐魅害人例子很多,例如在《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中就言明九尾狐雖是瑞獸,但卻“能食人”。到漢焦延壽《易林》一書,更有部分章節(jié)涉及老狐“病我長女”、“驚我主母”的語詞,可見當時已產(chǎn)生狐貍害人故事模式的雛形。發(fā)展到魏晉志怪小說中,人們普遍認同動物久活可通靈成精,于是老狐成精被志怪小說作家編織進惑人、害人的故事套路之中。在此階段形成了在狐貍害人定向創(chuàng)作思維背景下的故事模式,且狐貍精大多以色相誘惑俗世男女,繼而騙取情色之事,由此將其形象進一步妖魔化。
而到了唐代,以《古鏡記》為開端,狐魅漸漸失去超強能力,退化為弱獸,并且多數(shù)為人所累甚至被人所害,出現(xiàn)人害狐魅的故事情節(jié)?!豆喷R記》中的鸚鵡本是千歲老貍,因犯錯而被追捕,逃到河渭間,做了陳思恭義女,陳將她嫁給柴華,鸚鵡因不中意柴而離家出走,后被李無傲劫持游行數(shù)年,大病后被拋棄,成了侍女。鸚鵡嫁給不稱心的人,說明她未能用法力改變義父的決定,已經(jīng)不是具有惑人本領的強貍,退化為如庸人般無力回天的弱獸。另外,她竟被凡人劫持,更加證實唐代傳奇中狐魅發(fā)生由強到弱的轉(zhuǎn)變,也由妖精形象向凡人品性做出過渡,正因如此才產(chǎn)生人害狐魅的故事模式。這一模式可以分兩類,一類是人對狐貍直接進行傷害,另一類是人間接無意害死狐貍。鸚鵡被人劫持數(shù)年是直接傷害,王度無意剝奪她性命是間接傷害。這一故事模式還被后來《任氏傳》、《廣異記》和《聊齋志異》等傳奇作品或小說集所繼承,可以說這一模式的出現(xiàn)豐富了狐貍精小說的情節(jié)脈絡,也擴充了新型狐魅小說故事的題材。
唐前狐魅意象多是貌美惑人的淫邪形象,在《搜神記》中有狐精化作美婦至民舍與人發(fā)生性行為的故事。書中借道士口說:“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雹厶魄暗暮冗€是妖性極強的淫蕩妖獸形象,而以《古鏡記》為開端,唐代的狐魅形象漸漸人性化、世俗化,在人類道德觀念教化下,狐貍有了人情味,呈現(xiàn)出重情重義、自尊自憐的新面貌,也承載了作者個人思想的刻意性?!吨袊幕喺摗芬晃恼劶疤苽髌鏁r說,“狐精的形象內(nèi)涵是隨著文學的發(fā)展而不斷地得以豐富和發(fā)展的,并成為中國古典小說作者思想傾向的物化對象,是人們寄寓某種思想感受的載體”④,可見這一轉(zhuǎn)化有創(chuàng)作者個人的思想目的,當然唐傳奇之所以會對狐魅形象有新的解讀還源于民間對狐貍認知的轉(zhuǎn)變。
與六朝志怪小說中的狐貍精形象相比,唐傳奇中的狐魅在形象意蘊和審美意味方面都得到豐富和發(fā)展。以《古鏡記》為開端,狐魅形象轉(zhuǎn)化成侍女,有了自身的社會屬性,不同于先前來無影去無蹤的異界妖魅,作者有意為狐魅設置一個人類社會的生存背景,更好地展現(xiàn)出他(她)們品格如人甚至過人的新型形象。因此,《古鏡記》為之后同類小說的背景設置、人物形象塑造做了很好的嘗試。
《古鏡記》中的老貍鸚鵡,她的品格與人類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作者塑造她形象的一大閃光點是心美。第一,她不愛柴華而嫁他,就為遵從義父之愿,這是順從,孝道的體現(xiàn)。第二,她言說自己未嘗害人是心善。第三,王度欲放她,她說自己必死卻不會忘記王度之德,這是感恩。當然,她的內(nèi)在性格也有為人稱道之處。第一,嫁人不合己意于是離家出走,這種自由思想是超越時代的。第二,被古鏡照后將死,她表示“久為人形,羞復故體,愿緘于匣,許盡醉而終”⑤,這是她自尊心的體現(xiàn)。第三,她死前醉歌:“寶鏡寶鏡,哀哉予命!自我離形,于今幾姓?生雖可樂,死必不傷。何為眷戀,守此一方!”⑥這是看淡生死的灑脫,死前仍大醉的風流,儼然魏晉名士之風。這些形象特征足以說明這一狐魅形象非人而勝于人。
在《古鏡記》對狐魅形象進行創(chuàng)新性塑造后,中唐小說集《廣異記》和名篇《任氏傳》都塑造出人性化的狐貍形象,這是后來小說創(chuàng)作者對王度創(chuàng)作的自覺繼承,也是民間崇拜狐貍心理的不自覺積淀。
通過上述兩方面論述,既然故事模式不再是狐貍害人,狐魅形象也被塑造的頗比人良,自然而然小說主題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貶狐主題不再適用,取而代之的是褒狐主題。這體現(xiàn)出人和狐精妖魅關系的緩和,不再彼此對立,而是在對方視角下和諧相處。狐貍漸漸像人,因此人們對其不再畏懼厭惡反而接納喜愛,這便促進了狐貍形象地位在唐以后的提升。
魯迅曾說過:“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⑦因為唐人“有意為小說”,不再像漢魏六朝志怪小說那樣純粹記錄荒誕故事,而是對故事進行審美改造,對小說狐媚形象進行文學加工,組織文字細致而有思想性。這被后世學者稱為狐媚故事的文學意識覺醒,就是運用文學性技巧展現(xiàn)出帶有審美形式的凄婉故事,在新視角、新目的下進行褒狐、美狐主題作品創(chuàng)作。
《古鏡記》中王度想放狐是對狐魅的憐,最后狐魅醉歌而死時對其命運不濟心生悲傷。鸚鵡做侍女前的經(jīng)歷可憐,展現(xiàn)的品格可褒,而醉歌而死又十分可愛。由此作者達到對這一段落主題的生發(fā),妖也如人,也有讓人憐憫的經(jīng)歷,也有值得贊譽的品格。這是王度對前朝狐魅故事主題的一次反轉(zhuǎn),也得到了讀者的認可,并且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主題被后世創(chuàng)作者廣泛吸納。
王度之所以對狐魅故事有如此創(chuàng)新,還源于時代風俗的影響。唐代有諺云:“無狐魅,不成村。”在這樣的信仰與內(nèi)心契合影響下,王度通過《古鏡記》對狐魅鸚鵡這一段刻畫的創(chuàng)新,引發(fā)了以后傳奇小說狐妖精魅創(chuàng)作的新形式。誠如汪辟疆先生之言,《古鏡記》“上承六朝志怪之余風,下開有唐藻麗之新體”⑧。
注釋:
①⑦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47,44.
②[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1:第九冊3654.
③干寶.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9:223.
④王振星.中國狐文化簡論[J].齊魯學刊,1996(1):42.
⑤⑥⑧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上卷4,4,10.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張智峰,等.論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狐意象[J].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學報,2009,15(3).
[4]高崇霞.唐代小說中狐形象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J].綏化學院學報,2012,32(6).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
程海東(1996-),男,漢族,內(nèi)蒙古興安盟人,2014級本科生,河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