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英(云南省民族藝術研究院)
傣族民歌傳承人康朗亮口述史
楊 英(云南省民族藝術研究院)
筆者在進行課題“云南瀾滄江流域少數民族民歌傳承人現狀研究”調研時,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中緬邊境西雙版納州勐龍鎮(zhèn)樂觀而豁達的傣族章哈康朗亮,并對他采取了口述史的方式——一種可稱為“現場作業(yè)”(沈洽語)式的田野調查,了解了他的一生及成就,進而“深度描寫”——即是對文化符號的意義的闡釋,對對象(符號)深層意義的解釋。
2015年8月,筆者剛認識康朗亮時,他雖然還沒有進入“非遺”傳承人的名錄,卻是一位在當地很有影響力的傣族章哈(章哈:民間歌手的意思),掌握著大量的傣族民歌文本,熟悉各種體裁的傣族民歌旋律和與音樂行為有關的其他文化事象。難能可貴的是,他還具備了書寫和編創(chuàng)歌曲的能力,數十年來,他自始自終都在默默地、無私地傳承著本民族的民歌文化,因此,筆者尊稱他為“純粹的歌者”!本文沿著康朗亮的少年——青年——老年的生活軌跡,探索傣族民歌傳承人日常生活中實踐的主位文化觀點。
康朗亮,又名巖亮,傣族,是云南省西雙版納州景洪市勐龍鎮(zhèn)曼棟村委會曼邁村村民,出生于1935年11月?,F已80歲的他看上去還是那樣的硬朗??道下酝h語,但我們的交流大部分還得靠翻譯幫我們溝通,我的錄音筆就那么一直開著,他根據記憶,與我們愉快的聊著。老人的嗓門很大,訪談中,隨時都能聽見他爽朗的笑聲,且容易動感情,語言、演唱、手勢并用,我就這樣被他的經歷深深地感染著、打動著!
康老告訴我們,居住在西雙版納的傣族民眾,絕大部分都信奉南傳上座部佛教,傣族男子幾乎都要入寺當一段時間的僧人。七、八歲的傣族男童被送入佛寺當小沙彌,成人后可以留在佛寺繼續(xù)深造,也可以還俗成家娶妻生子。在此期間,他們學習傣文,誦讀佛經經典,同時也學習傣族傳統(tǒng)的天文歷法、歷史和詩歌等。還俗后的僧人被尊稱為“康朗”,飽讀佛經和詩歌的他們,往往可能成為著名的“章哈”。于是,康老指了指戴在頭上的帽子自豪地說到:”我9歲當和尚,23歲還俗,還俗的時候已經當上了佛爺?!睋g李老師告訴我們,帽子上左邊的花飾就代表了他還俗時的地位。康老接著說到:“我小時候非常喜歡唱歌跳舞,卻由于和尚身份不能唱不能跳。盡管如此,我也沒有放棄。平時,不能唱歌,我就把經書等文本內容改編為唱詞寫作留存,長期下來,積累了很多傣族歷史文化知識。而在寺廟的經歷也為我喜歡唱歌的愛好打下了堅實的歌本創(chuàng)作基礎。23歲還俗后,我便四處打聽有名的歌手,只為能學到唱本民族的歌。我聽說本寨章哈玉喃銀,便前去家里學習唱歌。只要一有聽歌、學唱的機會,我便會放下手中的事情,立馬趕去。我還在鄰村的一位女歌手玉溫家做家務、干雜活,給玉溫的父母捶背,只為能聽到玉溫唱歌,能有向她學習的機會?!笨道系囊幌捈捌湫袨檎C明了馬思聰曾引里爾克(Ri l ke)的話:“藝術只有‘愛’才能夠理解它,把住它,認識它的價值?!笨道蠈γ窀璋V迷的愛好是他理解歌曲的先決條件。
1958年的人民公社時期,地處偏遠的西雙版納也不例外。康老說:“那時,人民公社實行政社合一,在計劃經濟下,統(tǒng)一經營、集中勞動,統(tǒng)一分配、吃大鍋飯!村民們都需要下地干活掙公分,而我因為會唱歌,享受了不用下地勞動的特殊待遇。村里在田地邊蓋個小房子,給我一個喇叭,讓我坐在小房子里看其他人干活,哪個干得好,我就對著喇叭唱歌表揚;而哪個干得不好我就唱歌批評......”這種方式,練就了康老即興編創(chuàng)的能力。文化是人的創(chuàng)造物,也是為人而創(chuàng)造的,人在其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中被重新塑造成為社會的人,是文化造就了人的本質,人創(chuàng)造了文化,文化也創(chuàng)造了人。也正如馬克斯·韋伯提出的,“人是懸在由他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在那個年代,康朗亮發(fā)揮著用歌聲影響民眾的社會作用,造就了屬于那個年代的文化特質。
康朗亮35歲開始學習創(chuàng)作歌曲。談到創(chuàng)作,他更是盡頭十足,說到:“以前常常一寫起歌來就沒個日夜之分,寧可不睡覺也要把腦子里想到的全寫出來?!彼麆?chuàng)作的歌曲既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據他們寨子里的人回憶,康老創(chuàng)作、演唱的歌曲既能把人唱得開懷大笑,也能把人唱得號啕大哭。他還常常被邀請到電臺實況轉播,擴大了傣族民歌的社會影響??道细嬖V我們:“傣族歌曲有與琴一起唱的調子,與笛子一起唱的調子,還有山歌調子,喪葬調子,為結婚唱的調子、為蓋新房唱的調子、為移動寨心唱的調子、祭家神唱的調子、祭大小寨神唱的調子……可以分為對唱和獨唱兩種形式,在山林野地游玩或在各類大型節(jié)慶場合上,可常見男女章哈對唱,一問一答,并且問答都是有規(guī)定的:如一般是女章哈提問,男章哈回答;女方又問,男方再答,猶如拉鋸戰(zhàn)?;爻簧蟻淼木惋@得不夠水平了,一回一去唱下來,人們也聽出了雙方的高下,于是章哈就有了等級之分,歷史上最高的章哈級別是章哈勐”。
上個世紀“文革”期間,史無前例的災難降臨在中國大地的每一寸土地,即便是邊陲西雙版納也躁動不安,揪斗學者、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等“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會唱歌、會寫歌”的康朗亮自然也難逃一劫,任運動的淫雨狂風曳來蕩去,無數次被揪斗,其野蠻殘忍的程度不可想象。說到這些,康老的眼睛里閃爍著淚花……這一切讓他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羞于“唱本民族的歌、寫本民族的歌”??道蠠o奈地說:“以前在寺廟里不能唱歌,文革時又不準唱,現在老了,國家政策也好了,可惜我想唱又唱不動了。”可見,政治運動不僅對民間歌曲社會功能的轉變起著重要作用,同時也決定著民間歌曲和民間歌手的命運。
1976年10月,中國人民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歷史時期,在黨和國家的引導下,中國各民族的文化藝術逐步復興。但之前的批斗經歷一直困擾著康朗亮的心,文革結束后,心有余悸的他也不敢承認自己會唱會寫,為了謀生他選擇了給別人鑲牙的職業(yè),但康老告訴我們,那時他并沒有放棄寫作,空閑時,沒有外人在時他便拾起歌本繼續(xù)創(chuàng)作。1979年,康朗亮寫作出版了民間故事《孤膽英雄頌》,并獲得了第一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獎——駿馬獎。80年代,當文化部門進行民歌調研找到康朗亮時,由于之前的經歷他還是不愿承認自己會唱會寫!可見政治運動對民間藝人的影響是多么的深刻!隨著時間的流逝,在黨和政府的逐步關心和鼓勵下,康朗亮漸漸的重新認識到,唱歌、唱本民族的歌,為本民族寫歌,并不是可恥的事。他又開始了唱歌、寫曲的事業(yè),一有空閑,他便四處收集傣族民歌,并能隨口就唱、即興而來;他也常常被電臺邀請去唱歌或是電臺邀請其他歌手唱他寫的歌。漸漸地,他又成為遠鄉(xiāng)近鄰周知的章哈,很多傣族歌手都慕名到他家學習唱傣歌。康老說:“在關門節(jié)(守夏節(jié))時,很多歌手來我家拿歌詞、學唱傣歌,正式拜我為師的有三個徒弟(現在都已成為傣族村寨的知名人士):依玉應(女,曼傘村村民)、巖罕廣(男,勐??h勐混鎮(zhèn)滿召村村民)、依堅(女,現住緬甸,但經常往來交流學習唱歌)。如今,國家政策好,黨中央號召弘揚民族傳統(tǒng)文化,進入了老年的康朗亮,雖然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在外面唱歌,不能像其他歌手一樣走村串寨唱歌,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對民歌的熱愛與傳承??道献叩疥柵_指著樓下一輛簡陋的摩托車說:“這輛摩托車雖破舊,但這幾年來,我騎著他爬坡上坎,到各傣族村寨,收集傣族民間音樂?!笨道犀F已80歲,年紀大卻心不老,他至今還在不斷的學習、傳播傣族民歌文化,讓我們敬佩不已??道线€高興地說:“在西雙版納州文化館的組織下,我還被邀請到州一小學教小孩子們唱傣歌、說傣語,給他們講歌里的故事,小孩子們很喜歡,學得也很認真……人這一輩子,都要活到老,學到老,只可惜現在的好多年輕人覺得學這個太累了,都不想學了?!绷奶熘校哌M房間拿出一口袋的小藥瓶,我們都以為老人家要找藥吃,趕緊送水給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從藥瓶里拿出了很多小SD卡,原來這是康老將自己創(chuàng)作及收錄的兩百余首傣族民歌拷在了SD儲存卡上,并分類裝入小藥瓶,無償地送給向他學習的后輩。
說到這,我的眼里情不自禁的泛起了淚花,康老對本民族音樂的熱愛,對民族文化的不懈追求,對民族藝術傳承的無私奉獻以及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讓我感動。當我問及他的子孫是否愿意學習唱傣歌時,他卻無奈的搖搖頭,說:“現在的年輕人連傣文都不認識、也不會說,更別說唱傣歌了。他們覺得唱傣歌還得學傣文,理解里面的意思,太累,都不愿意主動學了。所以我要再主動、積極的創(chuàng)造學習條件和環(huán)境,不要讓我們自己民族的根斷了?!迸R走前,康老希望多呼吁政府、社會各界來關注傣族民間歌曲的傳承與發(fā)展。
康朗亮是一個集演唱、創(chuàng)作、研究于一身的傣族民歌藝人,現在康老雖然不能像其他傳承人那樣走村串寨傳播民族文化,但他對傣族民歌的傳承與發(fā)展的貢獻是巨大的。他創(chuàng)作的歌曲有山歌、情歌、敘事歌等,所寫的歌詞膾炙人口,曲風具有濃郁的傣族民間音樂風格,深受村民們喜愛。他的生命史證明,他是一個具有廣泛社會影響的民歌傳承人,這種影響既得益于他本人對傣族民間藝術的無限熱愛,也得益于他對民歌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和無私奉獻。他認真負責、默默無聞的精神值得每一個傳承人學習。幾十年來,康老從未報名參加過任何大型演唱比賽,也沒得過音樂類大獎,用他自己的話說:“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他已成為了傣族民眾心中的音樂家,正所謂“純粹的歌者也!”反觀當下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大環(huán)境,對少數民族民歌的保護與傳承,我們已經取得了很大的發(fā)展和成效,但通過田野,我們仍感到遠遠不夠。民歌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反映了一個民族的文化習俗精神世界,如果人的工作沒有做好,那必然會斷代。調查中,我們發(fā)現很多傣族寨子里的小孩只會聽而不會講傣語,傣歌更不會唱。據了解,很多傣鄉(xiāng)完小設有傣文課,但課時太少,課程也無連續(xù)性。語言是文化的基礎,沒有語言做基礎,文化的傳承便是空話。而青年一代的民歌傳承人,他們雖然能夠把歌曲唱出來,但是歌曲背后的文化內涵卻不甚了解,更別說用傣文記錄下來。老藝人創(chuàng)作的幾大摞傣語歌譜沒有人認識、更缺少翻譯。近年來,由于政策的支持,培養(yǎng)了許多的歌者,而不是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這仍是一種缺失。在相關的推廣工作中,有關部門如能對傳承人進行系統(tǒng)的培訓,把會的東西變?yōu)榻痰臇|西,不光會唱,更會教;培訓中,傳承人之間更能取長補短,有的唱得好,有的創(chuàng)作好,互相交流,相互促進。這一點,近年來,云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定期舉辦的傳承人培訓就做的很好,值得各州市學習借鑒,做好基層傳承人培訓工作。
2017年8月,筆者再次到西雙版納州進行調研時了解到,康朗亮已被認定為景洪市非物質文化遺產“章哈”傳承人,并已申報進入州級“非遺”傳承人名錄??道柿翆γ褡逦幕撠煹膽B(tài)度、無私分享自己成果的品質,其使命意識遠超其它傳承人甚至一些國家級傳承人。通過調查反映出,目前,個別傳承人忙于辦班、忙于演出活動,被名利綁架,沒有靜下心來思考傳承工作如何做?并且把作品作為自己的保留私有物品、私有財產。而康老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需要投入很大的精力,常常創(chuàng)作一首歌需要思考幾個月,但創(chuàng)作出來的歌曲,他都無償送給前來學習的人,證明了其歌者之純粹也!而對于我們從事民族文化的工作者而言,他的言行讓我們感受和體悟
本文系文化部文化藝術科學研究課題“云南瀾滄江流域少數民族民歌傳承人現狀研究”(編號:14DD30)的系列成果之一。到老藝人的可貴品質,這也促進我們暗下決心,一定要把民族文化傳承的工作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