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美皆
丁玲與馮雪峰
文/李美皆
李美皆
女,1969年生,山東濰坊人,現(xiàn)供職于北京空軍指揮學(xué)院。文學(xué)博士,評論家,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十屆江蘇省青聯(lián)常委,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會理事,江蘇省第四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工程培養(yǎng)對象。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作品研究及文化現(xiàn)象分析、女性文學(xué)和軍旅文學(xué)研究。近幾年開始散文、隨筆和小說寫作。著有評論集《容易被攪渾的是我們的心》、散文隨筆集《說吧,女人》 《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等六部。主持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兩項。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總參二部專業(yè)技術(shù)重大貢獻獎、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文學(xué)自由談》30年重要作者獎等。
1
1931年3月,丁玲在沈從文的陪同下,把孩子送回湖南交給母親撫養(yǎng)。4月上旬,丁玲返回上海。喪夫別子,丁玲此時的痛苦可想而知,她4月23日完成的《從夜晚到天亮》就是當(dāng)時生活和心情的寫照。所幸,馮雪峰這時候來了。
從這個4月起,又開始有丁玲和馮雪峰交往的記載。4月的一天晚上,馮雪峰和潘漢年去看望彷徨無助的丁玲,問她的打算。她畢竟是烈士遺孀,組織有義務(wù)關(guān)心她。她要求去江西蘇區(qū),他們答應(yīng)了。幾天后,經(jīng)馮雪峰介紹,她又與中共中央宣傳部長張聞天見面,仍然要求去蘇區(qū)。她說,只有到蘇區(qū)去,她才有生活,才能寫出革命作品。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想在艱苦的環(huán)境、繁重的工作中擺脫胡也頻犧牲帶來的痛苦。張聞天叫她等候消息。這時候,丁玲參加革命的決心是非常強烈的,胡也頻的犧牲激起了她內(nèi)在的堅韌和倔強不屈,她的決心中包含著對國民黨政府的仇恨,以及為夫復(fù)仇的烈女心。
大約在1931年5月底6月初,馮雪峰又征得組織的同意,決定吸收丁玲參與“左聯(lián)”的重要活動。馮雪峰與丁玲,相知較早,情誼頗深;而丁玲在劫難面前的表現(xiàn),更使馮雪峰感到他的這一朋友,是革命低潮時極可信賴的同志。何況丁玲在文藝界早負(fù)盛名,有眾多的讀者,廣泛的影響,讓她參與“左聯(lián)”工作,是極為合適的。于是,他經(jīng)黨的臨時中央宣傳部的同意,讓丁玲去主編“左聯(lián)”的機關(guān)刊物《北斗》,并為《北斗》制定了編輯方針。
丁玲沒有去成蘇區(qū),而是留滬創(chuàng)辦《北斗》,看來多半是馮雪峰的決定。當(dāng)然,這個決定也是代表組織的。馮雪峰1931年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北斗》是“左聯(lián)”的機關(guān)刊物,丁玲籌辦《北斗》就是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之下,因此,二人的接觸自然很多。
據(jù)《馮雪峰評傳》:五位青年作家的被捕被殺,使“左聯(lián)”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一切活動均遭取締而終止,許多盟員或動搖而退縮,或消極而右傾,有的甚至叛逃而附敵,“人數(shù)從九十多降至十二”。正是在這個嚴(yán)峻的歷史關(guān)口,馮雪峰調(diào)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在一次集會中,特務(wù)搗亂,緊急時刻,馮雪峰一躍而上,發(fā)表了演說,開成了大會。他作為較“紅”的人物,本不應(yīng)該暴露身份的,但還是赤膊上陣了。
馮雪峰是丁玲革命的領(lǐng)路人,他的勇敢也激勵著丁玲。丁玲晚年在《我與雪峰的交往》中回憶,有一個文化界救國會,“雪峰點名叫我、姚蓬子、沈起予三個人代表左聯(lián)參加。討論問題的時候只有我們?nèi)齻€人意見一致,別人都反對。表決時,看到人家是多數(shù),沈起予就棄權(quán),姚蓬子就跟著人家舉手。我怎么樣?我沒辦法,只好光榮地獨立,一個人反對。后來還得到雪峰的鼓勵,他說:應(yīng)該這個樣子嘛!應(yīng)該把你的意見講出來,不應(yīng)該跟人家走!這對我是見世面,受鍛煉?!?/p>
丁玲的勇毅也在激勵著馮雪峰。據(jù)《馮雪峰評傳》:烈士家屬以及同志們在劫難面前所表現(xiàn)的堅韌強毅,也使他增添了勇氣,并從他們身上看到了革命的前途。他多次去探望胡也頻的愛人丁玲。在丁玲那里,他聽不到一聲哭訴,見不到一滴眼淚。這種死者已矣而幸存者不茍活,要斗爭的英雄氣概,自然感染了馮雪峰,增強了他見危而不懼的勇氣。
馮雪峰留下丁玲,當(dāng)然是出于革命文藝工作的需要,但又何嘗沒有個人情感的原因呢?他曾經(jīng)因為不夠勇敢而錯失丁玲,失去過一次,才更知道珍惜,現(xiàn)在他再不能失去她了,雖然他已非自由身。胡也頻犧牲后,丁玲參加左聯(lián)活動,不用再為顧忌胡也頻的感受而猶疑,也不需要再規(guī)避馮雪峰了,甚至可以說,接近馮雪峰是其動力之一。二人很快重續(xù)前緣進入熱戀,革命與愛情,終究誰也滅不了誰。
《馮雪峰評傳》認(rèn)為,“馮雪峰對丁玲的創(chuàng)作也是寄予厚望的,像對待茅盾一樣,既在感情上給予關(guān)注,工作上給予支持,又在學(xué)術(shù)上給予評價?!?/p>
無論怎樣的痛苦加在身上,只要有愛情,女人就可以浴火重生。正如法國詩人保爾·艾呂雅的詩句:如果我得到我所愛/我便絕處逢生。
2
1932年丁玲擔(dān)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之后,為了安全,將自己的一些文稿、書信和照片等,存放在好友王會悟處。1933年5月丁玲被國民黨特務(wù)綁架后,馮雪峰、樓適夷考慮到王會悟是共產(chǎn)黨員,其住處也不安全,就把丁玲的物品取走了。為了擴大影響以利營救丁玲,他們把其中的《楊媽的日記》《不算情書》和《莎菲日記第二部》發(fā)表了?!@個決定應(yīng)該是馮雪峰做出的,尤其是《不算情書》的發(fā)表,因為,這關(guān)涉到他的私情,他又是地下文藝工作的領(lǐng)導(dǎo)人,沒有他的同意,《不算情書》是不可能發(fā)表的。之后,全部物品又存放到非黨進步人士謝澹如(又名謝旦如)家中。1950年謝澹如把一部分物品交還丁玲。1962年3月,謝澹如逝世前不久,又一次將“馮雪峰同志委托他保存的”胡也頻和丁玲部分文稿捐贈給魯迅紀(jì)念館。謝澹如逝世后,其家人于1963年將雪峰交謝澹如保存的胡也頻、丁玲的照片十余幀及丁玲致馮雪峰信六封,一并捐贈給魯迅紀(jì)念館。2007年8月,上海魯迅紀(jì)念館展出了其中丁玲致雪峰的幾封信的原件,被稱為《不算情書》的姊妹篇。謝澹如1950年之所以沒有全部交還丁玲,可能就是顧慮這些情書吧?但這些情書也沒有交到馮雪峰手里,可能他也不方便接收。這份私情,已經(jīng)翻篇了,新中國成立后不宜再提起??赡芫褪且驗檫@些燙手的情書不知如何處理,才擱置在了謝澹如處。直到2007年,當(dāng)事人均已作古多年后,它們才得以出土。
丁玲致馮雪峰的六封信,就是《不算情書》,及“姊妹篇”中的五封,之所以沒有發(fā)表這五封,是“由于這些信沒有準(zhǔn)確的寫作日期,內(nèi)容也不甚完整,所以當(dāng)初挑選發(fā)表時,把它們淘汰掉了”。
“姊妹篇”中的五封信的確切日期,還有待更多的資料來證實。大范圍就是1931年4-7月份。
第一封信開頭,她寫道,“××××這封信我是不知道應(yīng)該寫給誰,而又不知×”。這說明,對于這份重提的舊愛,她內(nèi)心是何等的茫然和沒把握。她是在試探著往回?fù)焓八埔呀Y(jié)束的感情,她不知道馮雪峰還愛不愛她,還會不會接受她。然后,她寫道,“我怎么能夠從這些舊感情中而得救呢?”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開始與馮雪峰一起參加“左聯(lián)”的活動了——“每天,每個時候,我凝著淚眼來望一切,心里凄楚得很。只有在開會的時候,討論到許多問題,和工作的時候,責(zé)任心才又使我興奮,使我忘記了一切,但是,一離了會議,重的憂郁又壓在心頭,是什么憂郁呢?”看著所愛的人那么近又那么遠,咫尺天涯,而自己又是那么孤零的一種狀態(tài),她怎么能不“凄楚”和“憂郁”呢?“我不愿意欺騙我自己,我要對自己公開地說一句話。我是被戀愛苦著?!彼K于一躍而昂揚起來,大膽說出了自己的愛和苦。但接著,她又把這句話劃掉了。她只能說,“我是不應(yīng)該這樣苦著的,但是卻重重的被折磨了。沒有人可以被埋怨”——至此打住,這是一封未完成的信。因為“沒有人可以被埋怨”,所以,她只能自苦,信也寫不下去了。她知道,她是無法去埋怨馮雪峰的,沒有人應(yīng)該為她的痛苦負(fù)責(zé),沒有人要聽她的幽怨。
第二封信開頭有稱呼:雪峰。喊出這個名字,她開始寫道:“你要我將你的名字,只簡單的畫上一個××,可是我這一點點就不能照辦,我一定要寫上,要寫上這個在我心里叫喚慣了的名字……”那時,她與馮雪峰剛剛開始通信,馮雪峰要她用××代替自己的名字,可見男人的謹(jǐn)慎和理智,可她還是石破天驚地寫出了這個名字。在愛中,這個女人比這個男人要敞亮顯豁得多。“這些地方我總還是很小孩氣……你或許覺得我這樣又不好,或許你也愿意我總是為雪峰保留著一些可笑的地方,因為你永遠是愛冰之的,除了我,你不能找到一個更可愛些的?!睉賽郏苁篃o論多么成熟的女人秒變女孩。因為愛,所以愿意在他面前保持一點孩子氣的可笑;愛一個人,就會容忍乃至欣賞她的任性,這種小小的任性,也便成了被愛的證明。然后,她近似于驕橫地替對方下了一個愛的判斷,之所以驕橫,是因為馮雪峰不是一個樂意表達愛的人,她必須以這樣的不容置疑給他對自己的愛簽字畫押,不容他抵賴??墒?,如此驕橫過之后,她又寫道,“這又是些糊涂話,而且太陳舊了,我們不說吧?!痹谶@五封信中,丁玲數(shù)次將自己的情話檢討為“糊涂話”,一面要說出來,一面又說“算了”“不說了”“你不愛聽”之類的。在愛情中,女人總是比男人坦誠,且愿意把愛坦白于天下,就像母雞下蛋時總是要咯咯噠叫一樣。面對馮雪峰這樣一個愛人,愛的分寸是多么難以把握,一面要放恣地去愛,一面又擔(dān)心自己的放恣使對方不以為然。然而,這種唯恐得咎和不知所措,又何嘗不是愛的張力和魅力所在呢?
寫第二封信時,她已經(jīng)知道馮雪峰依然是愛她的了,她的生活和內(nèi)心都被愛照亮了。而且,丁玲這時已經(jīng)見過張聞天,以為自己很快就要去蘇區(qū)開始新的生活了,所以歡欣鼓舞著。去蘇區(qū),就意味著跟馮雪峰分開,她說,“我們不會因為我們快要長久的分離而難過,而有一絲悵惘,或是黯然的情緒。我們只快樂,充滿了心,我們不能多說什么,我們只能互相望著笑,心里溶溶的,多么一對不俗氣的愛人呀!我現(xiàn)在只希望長久一點保留著這情緒,在我們最后一次的分手的時候,我們還要這樣,不要有一點的留戀,留戀著可怕的舊式的情感。”她對于這次離別是抱了愉快的情緒的,她以為跟雪峰之間的情感糾纏即將隨著新生活的開始而解脫。
“我現(xiàn)在坐在這里替雪峰寫信,想著雪峰也仍然還在很高興,雪峰一定要為冰之偶爾的掉在深思里,或者是一種無思無想的狀態(tài)里,他會不覺地笑起來,這個時候雪峰最愛冰之,冰之也最愛雪峰,超過一切表示,我們的心連結(jié)得比什么都貼緊了!”為想象中的他對自己的一點沉思和微笑而幸福無比,這就是戀愛中的女子!
但是,她接著又要檢討了:“信寫得又有一點近于情信了,我不愿繼續(xù)下去,雖說并不是怎樣怕人的一些話,可是假使有一點使雪峰覺得說過了分,我是難過的?!边@樣的話,總是讓人感到細(xì)微的心酸,為什么要愛得這么不安呢?愛一個人沒有罪,可她卻愛得像一個罪人。
那時候,兩個人剛剛試著重續(xù)前緣,馮既要對革命負(fù)責(zé),又要對家庭負(fù)責(zé),非常注意影響,可能還有些矛盾和猶疑。說到底,在革命倥傯之中,他確實難以從容去愛。對于革命者,那不是一個從容相愛的時代環(huán)境。他知道丁玲愛起來會不管不顧,所以要約束她的熱烈,包括不讓她寫那么熱烈的情書。
我絲毫不想為丁玲這么快就翻過胡也頻這一頁而責(zé)備她,相反,我要為她能夠這么快從愛情中站起來而祝賀她,這比沉湎于悲傷不能自拔要可取得多。愛就應(yīng)該是積極的力量,能夠使人絕處逢生的愛永遠是善的。何況,她原本愛的就是雪峰。
愛情和寫作都是一種燃燒,也許馮雪峰是希望丁玲在寫作中燃燒,把力比多轉(zhuǎn)移到寫作中去,而害怕她一味在愛情中燃燒。一個不會燃燒的丁玲,肯定也是他不喜歡的。他希望她有燃燒的激情,又把激情控制好,轉(zhuǎn)化為寫作的地火運行。
其實,丁玲一直在寫作,4-7月間,她寫了《從夜晚到天亮》《一天》《某夜》《田家沖》《水》《莎菲女士的日記(第二部)》(未完稿)等,還編輯出版了她與胡也頻的合集《一個人的誕生》,還到一些大學(xué)去做演講,還在主編《北斗》,組稿看稿,等等。她做了許多有價值的事,并不是只在閨房中寫情書。寫作也是崇高的事業(yè),但是,再崇高的事業(yè),都不會讓女人把愛拋諸腦后;再忙,都不妨礙女人去思念所愛的男人。這一點上,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女人對于愛情的需要遠在男人之上。女人是愛情動物,愛情是女人的肉中肉、骨中骨,事業(yè)之中的事業(yè),崇高之上的崇高。如果這愛是和諧的正能量,就不會影響女人的“正事兒”,因為那是并行不悖的——小鳥在窗外的鳴叫并不影響一個人做什么,而只會給她更愉悅的心態(tài),使她做得更好。而男人一旦投入一種事業(yè),便聽不到窗外小鳥的鳴叫了。
第三封信是戀愛中的女人的絮語,簡而言之,就是她愿意自己的一切都是為雪峰而存在的,當(dāng)他說喜歡讀她的信時,她非常樂意給他寫信,但是,又怕他對她的信漫不經(jīng)心,所以,預(yù)先請求他,不要漫不經(jīng)心使她傷心,還請求他對她說一點她愛聽的話。來自于馮雪峰這樣一個嚴(yán)肅男人的甜蜜,自然更能給女人甜蜜感。曾經(jīng),胡也頻的甜蜜是不需要她去索取,就會源源不斷自動來的,她卻偏偏不那么看重。這也是一種物以稀為貴。
在所愛的人面前,她失去了所有的鋒芒,收斂了所有的任性,能放下的都放下了,做小伏底,老老實實,只為得到他的認(rèn)可。而他對她,無論怎樣,她都會“滿心歡喜地來接收”。愛到對自己如此苛責(zé),對對方卻毫無要求,這愛是多么徹底。難以想象,這就是那個像一根憂郁的刺一樣的“莎菲”!然而,這正是“莎菲”。有多尖銳,就有多包容;有多乖戾,就有多柔順。
終于,她還是忍不住又說起“糊涂話”:
我們兩人都有點虛偽,我們都騙了自己,尤其是你,假如我們不是這末為一種并不必要的理性拘束了自己,我們一定不是現(xiàn)在的情形,我們可以更了解許多。假如我們有勇氣(你討厭這兩個字,可是我只找出了這兩個字,當(dāng)然也并不說怕什么),那情形也并不會怎么壞,或許我們會更好些。我實在曾經(jīng)騙過自己,騙過自己可怕的感情,我勉強把自己騙過來了,或是我不承認(rèn)這結(jié)果在我是合算。想起來真有點悲哀,恐怕我們永遠就這末在一種可笑的情感之中,隨著時間拖下去,拖到更難于接近的地位上了。也許你不這樣想,你不應(yīng)允這些話,你覺得這些是些可笑的話,我對于你估計的過分……不過假使你也有一點點不能不承認(rèn)有一部分對的話,那,雪峰,我想是該你負(fù)一大部分責(zé)任的。
終于,她又提起幾年來的情感原委。她一定已經(jīng)對他指出過,他的缺乏勇氣而導(dǎo)致的遺憾,而他不愿意她說什么“勇氣”。勇氣往往與魯莽連在一起,一個成熟的男人需要的是理性,這可能是馮雪峰的男性思維。但丁玲的女性思維不是這樣的,她認(rèn)為有悖于愛情的理性是虛偽,是自欺欺人,而且,這樣的“騙”迄今仍無糾正的希望,她感到悲哀。出現(xiàn)這樣的悲哀,她認(rèn)為他應(yīng)該負(fù)一部分責(zé)任。她是商榷性地請他負(fù)這一部分責(zé)任的,因為他并不應(yīng)允,而她唯恐惹翻了他。
很顯然,只要馮雪峰愿意,理智與道德的約束,對于丁玲這樣一個唯愛主義者都不是多大問題;很大程度上,那是馮雪峰一個人的問題。
對于馮雪峰來說,這或許也是意外。盡管丁玲決定與他分手時說:雖然我們不能共同生活,我們的心是分不開的;又說: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我所愛的,無論他會離開得多么遠,這個事實可永遠不會改變。所以我們的愛只得是“柏拉圖式”了。但是,這都可以理解為分手的客氣話,很多戀愛過的人分手時都會這么說的,這是有教養(yǎng)的體現(xiàn),所以,馮雪峰仍然有理由認(rèn)為是丁玲辜負(fù)了他?,F(xiàn)在,丁玲等于在向馮雪峰重新表白愛情,為他三年前沒有選擇他而求得他的原諒。
寫信的丁玲總是在“傾訴”和“打住”兩種反方向的愿望中波動,這已成了她情緒律動的模式。這正是她內(nèi)心矛盾和起伏的折射。她說她“不再說假如雪峰能稍稍誠實點,能喜歡我點,我是只有更感到這生的意義的”。這愛,簡直帶著一點祈求意味,但都不能坦然表達出來。
“雪峰,想到你那樣子,有時真有點恨起你來?!闭媸且а狼旋X的愛!恨就是愛,是愛得太無奈。她恨主動的為什么總是自己!她恨他為什么看起來總是那么沉得住氣!她恨他對她、對愛的需要為什么總沒有她那么強烈!
恨完了,她說,“這時你在虹口公園,我恨我不在你面前?!?/p>
第四封信寫于28日的上午,就是說,早上醒來,她就在思念他了,于是開始給他寫信。這封信充滿愛的吁請和渴望,還有一句極其熱烈大膽的話:“你那末無用地留在我身邊,你那末膽怯地想著一些大膽的事,真使我難過,做一個真真的有精神的布爾塞維克,愛我,超過肉體或就只是肉體?!痹掚m然說得大膽,但卻透露了:此時,二人可能還是柏拉圖式的關(guān)系。丁玲希望突破這種柏拉圖式的關(guān)系,所以,石破天驚地喊出了這句話。這是靈與肉的吶喊!
大膽的結(jié)果是,第五封信中,她說,“我昨天寫了一封信給你,可是又扯去了。那里又說了好些糊涂話,我怕你看過了笑,笑冰之到底是一個沒有用的人。所以就扯去了,因為雪峰說過假使冰之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人,那雪峰就不會愛冰之。正為了這句話,使冰之怕,怕失去這可貴的愛,冰之裝也要裝成一個有希望的人,所以那些糊涂話的信就只好寫了又扯,扯了還要罵自己,罵自己弱,罵自己可笑,厭棄自己,然而在心上卻實在不能將那些話死去,還是要想雪峰,想著雪峰的愛,有一些是超過了你的語言和表示的”。這封信左半頁被不規(guī)則地扯去了,留下的部分就到這里。
丁玲給胡也頻的情書是撒嬌放恣的,給馮雪峰的情書則不得不經(jīng)常克制和放尊重些,由此可見,她對胡也頻的輕松隨意和對馮雪峰的尊重敬畏之態(tài)度不同。
丁玲為《北斗》而忙,就像為一個孩子的出生而忙,這個過程中一直有馮雪峰的指導(dǎo)和幫助。頻繁的接觸使他們的愛情再次成長起來。第四、第五封信說明,丁玲在為二人的關(guān)系不能進一步而苦惱著。丁玲熱烈,雪峰冷靜。丁玲是愿意發(fā)生進一步關(guān)系的,是否發(fā)生就取決于馮雪峰。
如果要為丁玲和馮雪峰之間的愛情找出一個從靈到肉的、突破柏拉圖式的時間點的話,我認(rèn)為就是丁玲的第五封信之后。第四封信丁玲喊出“愛我,超過肉體或就只是肉體”的宣言,第五封信是寫了又扯掉,糾結(jié)難安,不知該不該把第四封信給馮雪峰看??磥恚罱K是給馮雪峰看了。然后,激情決堤。然后,她無需再寫信了。
3
8月上旬,丁玲作《給我愛的》,9月發(fā)表在《北斗》創(chuàng)刊號里。丁玲不是一個善于寫詩的人,她一生只寫過六首詩,這是其中一首。詩的大意是:我沒有機會向你傾吐,因為你是“紅”的,你不是普通的年輕人,花前月下與你無關(guān)。我決定,把自己也“染紅”,用一種信仰,來固定你我的心。
那個時代的人情感是多么坦白!坦白得令世故時代的人訝然?!督o我愛的》,寫給所愛之人的心里話,居然可以大大方方地公開發(fā)表出來!當(dāng)時熟悉丁玲和馮雪峰的人,應(yīng)該都知道這是寫給誰的、他們之間是怎么回事,而丁玲和馮雪峰居然可以不去避諱!尤其馮雪峰,那么嚴(yán)厲的人,居然沒有阻止丁玲發(fā)表這樣的詩,有點不可思議。可能這就是馮雪峰身上詩人的一面吧??赡芩X得這首詩的傾向性是好的,所以愿意它發(fā)表出來。
這首詩所寫,表明丁玲決心從兒女私情中擺脫出來,與馮雪峰一起為信仰而奮斗。但丁玲是否真能做到呢?從幾天后的8月11日、13日,她又寫了《不算情書》來看,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關(guān)于愛的未來,丁玲索要一個答案。
丁玲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著名的女作家,可是,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卻把自己放得這么低!只因為,她想得到他的愛,乃至得到他。愛,也是無欲則剛的,有欲求的一方,總是要屈抑些,處于弱勢。
本來是追問愛,可是,說著說著,又變成了傾訴愛:
我還是做夢,夢想到我們的生活怎么能聯(lián)系在一起。想著我們在一張桌上寫文章,在一張椅上讀書,在一塊做事,我們可以隨便談什么,比同其他的人更不拘束些,更真實些……我連最小的地方也想到了,想到你的頭發(fā)一定可以洗干凈(因為有好幾次看到你的頭臟),想到你的脾氣一定可以好起來……
這愛,是女性所能的極致,是女性愛情的經(jīng)典,女人之愛男人,無過于此了。這愛的表達,也是女性愛情的代表作,具備了“最高級”的強度、精度、深度、密度。這愛之柔之烈,或如依人的小鳥,或如發(fā)情的母獸;或如春水,或如流火;有小媳婦一般的馴順,又有女王一般的毋庸置疑。絕大多數(shù)的女性,在愛情中都有如此大大小小的感覺和欲念,然而捕捉不住,或者說不出來,看了丁玲的表達,才會感到:是的,正是這樣的。所以,她實際上是替所有女人寫了一封情書。愛,無非如此,說出來很屑小,與革命相比更是屑小,男人因此不把它當(dāng)一回事。可是,愛里面能有什么大事呢?愛本來就是小的,小感覺加起來,就是很大很大的愛。好的情書,也就是寫出了屑小。并非女作家的情書就一定寫得好,它需要的不僅是表達愛的文筆,更是可供表達的愛的靈魂。只有丁玲這樣的女作家,才具備這樣完好的才情,這一點在莎菲身上就體現(xiàn)出來了。普通女性也許有情而無才,不足以表達;女作家若有才而無情,同樣不足以表達。
《不算情書》中丁玲要表達的核心,其實還是跟馮雪峰結(jié)合的愿望:我已經(jīng)是比較有理性有克制的人,然而我對你還是有欲望。
丁玲晚年跟駱賓基談到她和雪峰的關(guān)系,一上來就說:“我對他非常好,要是換一個厲害的人,就和雪峰同居了。”這說明,丁玲是考慮過與雪峰同居的,而且,沒有同居,她是深以為憾的,所以,自然地首先就講到了這個。丁玲不是一個拘泥于傳統(tǒng)禮俗的人,她所希望于雪峰的,可能并非正式結(jié)婚,而是只要同居就行了,她要的是實質(zhì)上的結(jié)合。在當(dāng)時,這樣的結(jié)合很多,魯迅與許廣平即屬于同居關(guān)系,老舍、茅盾、周揚等都有過婚外同居的歷史。所不同的是,他們同居的對象是未婚女性,而丁玲是烈士遺孀、名氣在馮雪峰之上的著名女作家;馮雪峰又是上海地下文藝工作的領(lǐng)導(dǎo)人,更注意影響。也許就是這點不同,決定了丁玲和馮雪峰要想同居更難。
丁玲還跟駱賓基說道,胡也頻死了以后,我們兩個人有來往,如果我那個時候還要揪著雪峰,那是可能揪過來的,但是我想,人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孩子了……我心里想,不能的,他還有老婆,他還有孩子,所以我又把自己難住了,三一年難住了。
她晚年給日本白浜裕美的信中說:“我這個人是不愿意在一個弱者身上取得勝利的,我們終身是朋友,是很知心的朋友,誰也沒有表示,誰也沒有想占有誰,誰也不愿落入一般男女的關(guān)系之中。我們都滿意我們之中的淡淡的友誼?!薄叭跽摺保侵格T雪峰的妻子何愛玉。這段話故意輕描淡寫,不那么坦白,與實際情形并不相符。
丁玲還對駱賓基說,我那首詩《給我愛的》,還有《不算情書》,這兩個東西也可以看出,我那個時候不愿意跟雪峰有其他關(guān)系,就是朋友嘛?!@顯然不是肺腑之言,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們之間,并非古典的含蓄的規(guī)避退讓,而是爭取后的無奈。
丁玲說這些話,意在表明自己對于雪峰是主動的放棄。但這并非她當(dāng)年內(nèi)心的真實表達。充其量只是表面上如此,或事后看如此罷。她說是想揪還可能揪過來的,可是,如果男人沒有決心,女人是很難揪過來的,自尊的代價太大了。她說顧忌雪峰已有妻子和孩子,而事實上,首要的問題不在于妻子和孩子,而在于雪峰自己;她首先不是要取勝于雪峰的妻子,而是要取勝于雪峰自己。她說不愿在弱者身上取勝,實際上,不是不愿,是無奈,在愛面前,她感覺自己才是真正的弱者。
三年前,雪峰還是獨身一人,革命的責(zé)任還沒有這么重,尚且瞻前顧后不夠果決,現(xiàn)在,有了家室,又有重要的革命職責(zé)在身,他就更下不了決心了。這不僅是勇氣問題,還是責(zé)任問題,對革命的責(zé)任,對家庭的責(zé)任,革命家的革命性和倫理感在管制著他。馮雪峰內(nèi)心肯定也有著愛的無奈,他做出這樣的選擇,自以為是在為家庭負(fù)責(zé),為家庭犧牲愛情,實際上,家庭和愛情都誤了,戀人不滿足,妻子不滿意。
她說:“寧肯失去一切而只要聽到你一句話,就是說‘我愛你’?!?937年在延安,她對海倫·斯諾也說:“我停止寫作,只有一個念頭——聽這個人說‘我愛你’!”估計馮雪峰是打死不說“我愛你”的男人,他的硬氣,他的威嚴(yán),決定了他不會直接表達愛情。但他越是不說,丁玲就越想聽到。這三個字,胡也頻說出來跟馮雪峰說出來,給她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一個硬氣的男人偶爾的柔軟,更能夠給予女人愛的滿足,如同一個孩子被自己敬畏的大人摸了摸腦袋。征服一個敬畏有加的男人,使之為自己變得溫情,這樣的征服可以給女人莫大的成就感,這也是丁玲對馮雪峰欲罷不能的原因。
我一直認(rèn)為,高鶚續(xù)寫《紅樓夢》的最大敗筆,就是讓賈寶玉在林黛玉死后很快把愛黛玉的心轉(zhuǎn)移到了寶釵身上。曹雪芹前八十回寫寶黛愛情時,一定是有一個信念:愛情,就是非他(她)不可的。如果不是這樣,他怎會讓寶玉聽到林妹妹要走就瘋癲,黛玉聽到寶玉要娶誰就吐血?這般嘔心瀝血,就是因為愛是不可替代、非他(她)不可的。愛是一種信念,如同宗教,信則有,不信則無。曹雪芹有這種信念,所以,他會寫寶黛如何以命去愛;高鶚沒有這種信念,所以,他會在黛玉死后讓寶玉移情寶釵。這個愛的結(jié)果,等于抽梁換柱,把曹雪芹前面苦心孤詣?chuàng)纹饋淼膼鄣母叨扰耍褠鄣娘枬M之氣弄沒了。曹雪芹《紅樓夢》的文本空間之所以飽滿,就是因為有愛的信仰在支撐著;如果既定結(jié)果是后面高鶚的這一個,曹雪芹在前面就沒法把愛情寫成生生死死的那個樣子了。如果愛不是非他(她)不可的,它還有何可貴?它還哪來讓人為之生、為之死的力量?僅這一點,就見出曹雪芹和高鶚境界的高下之別、正寫和續(xù)寫的高下之別。
對于愛情,我本來一直持有曹雪芹的信念。衡量丁玲和馮雪峰的愛情,我也用的是這一信念。可是,當(dāng)讀到丁玲與第三任丈夫陳明在北大荒的風(fēng)雪中經(jīng)歷著煉獄的時刻,我不由得發(fā)出這樣的疑問:愛情,意味著非這個人不可嗎?跟這個人在一起又怎么樣呢?會有什么不同?我懷疑,在那樣的境遇中,丁玲與馮雪峰在一起并不會比跟陳明在一起強,陳明畢竟比丁玲小13歲,而且樂于和善于照顧她。于是,我突然對愛不那么自信了,突然覺得在堅硬粗暴的現(xiàn)實面前,愛是奢侈以至虛妄虛無不可追問的。也許,對于愛,越往深處探究,就越是往淺處消解。
有時候,愛情本身,真的不如情書可愛。《不算情書》是毛澤東贊過的情書,毛澤東在陜北見到丁玲時說,《不算情書》寫得不錯。司馬長風(fēng)對于《不算情書》也給予高度評價。像丁玲這樣寫情書,是真正的身體化寫作,從身到心的雌激素寫作。
4
1931年5月,丁玲拜訪史沫特萊,認(rèn)識了史沫特萊的秘書兼翻譯馮達。馮達比她小兩歲,當(dāng)時已是共產(chǎn)黨員。1983年12月19日丁玲同駱賓基交談時說,我同馮達好,這里邊雪峰還起了作用。他看到我一個人在上海生活,沒有朋友,不能和很多人來往,坐在那里寫文章,很苦,他就給我出主意:是不是有一個人照顧你好,要像也頻那么好當(dāng)然也不容易,但是如果有一個人,過一種平安的家庭生活,讓你的所有力量從事創(chuàng)作,也很好。馮達是他帶到我這里來的。
丁玲在晚年的《魍魎世界——南京囚居回憶》中寫道:我這時的生活實在狼狽。關(guān)心我的左聯(lián)的朋友們有人認(rèn)為在如此處境下,一個人生活太艱難,不是長久之計?!倚枰粋€愛人,一個像也頻那樣的愛人,但又不想在生活中平添許多麻煩。
細(xì)心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丁玲這兩處的說法略有不同:前一處直接說介紹人是馮雪峰,后一處則說“關(guān)心我的左聯(lián)的朋友們”。其實二者系同一所指,但后者做了模糊化的處理。因為,前者是私人交談,可以敞開心扉;而后者是公開發(fā)表,有隱晦的必要。雖然1931年5月丁玲和馮達就算認(rèn)識了,但他不會引起她的注意。他真正進入她的視野和生活,是由于馮雪峰的建議。
《魍魎世界——南京囚居回憶》是丁玲晚年的回憶,從馮達開始寫起時,就把馮雪峰省略掉了,她說,“也頻的影子老在我心里”,仿佛她的感情依托由胡也頻直接過度到了馮達,中間并沒有經(jīng)過馮雪峰。
馮達的出現(xiàn)是尷尬的,他完全是因為馮雪峰和丁玲的需要而出現(xiàn)的。丁玲與馮雪峰既不可能走向婚姻,又無法終止相愛,他們的關(guān)系將何去何從呢?這樣曖昧下去,必然會滿城風(fēng)雨,影響不好。必須有一個合情合理的形式,來遮蔽兩人的關(guān)系,使之看起來合乎自然。丁玲也確實需要一個人來照顧生活。馮達就這樣進入了丁玲的人生。
馮雪峰是值得敬重的,他是以革命為重的人,就連自己的愛情,都要考慮對革命事業(yè)的影響??墒?,他把馮達引進丁玲的生活,實在是一個很糟糕的主意,這等于為了使自己的愛情服從于革命道義和家庭責(zé)任而委屈了馮達。馮達的位置注定是屈辱的。馮達不是一個很雄性的血氣方剛的男人,如果是,恐怕也不會接受這樣復(fù)雜的情感關(guān)系。馮雪峰之所以選擇馮達,可能也是沖著這一點吧?他大概是男人之中,最引不起馮雪峰嫉妒和不放心的那一類型了。這既是對一個男人的信賴,也是對一個男人的蔑視;既是對一個男人的肯定,也是對一個男人的否定。其中的信賴和肯定,其實不能使這個男人有半點自豪。
把自己所愛的女人推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而且,這個男人還是自己帶來的?!T雪峰真忍心!
丁玲是怎么想的呢?她有沒有掙扎?——為什么你愛我,卻不愿意得到我?而忍心看著我跟別人?這個永遠無解的發(fā)問足以摧毀女人。但丁玲似乎平靜乖順地接受了馮雪峰的安排,接納了馮達。也許,她心中明了自己和馮雪峰的關(guān)系只能如此了吧?這樣安排,她還能部分地?fù)碛兴绻噲D全部得到,則只能全部失去,他們的關(guān)系是無法再向前一步了。丁玲的平靜,當(dāng)然是無奈的,但她畢竟接受了,沒有死纏爛打非要“占有”馮雪峰不可,以至于無法收拾。這倒符合她說的“不愿落入一般男女的關(guān)系”。在跟馮雪峰的愛情中,丁玲實在比一般女性還要乖順,曾經(jīng)有過的桀驁不馴,全部放棄。
對于馮雪峰的這個安排,她沒有像杜十娘一樣做烈女,她一點做烈女的打算也沒有。因為這也符合她的需要。畢竟,在形而下的生活中,她需要有個男人來依賴。許多內(nèi)心強大的女性,在形而下的生活中卻是脆弱不堪的,她們低下的生活能力以及對孤獨的恐懼,使她們很容易向男人妥協(xié)——哪怕是她們根本看不上的男人。這就是她們的軟肋。這一軟肋有時比她們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還能夠決定她們的命運。還有一個原因大概也可以算在內(nèi),馮達畢竟是一個沒有戀愛過的小伙子,還是一張白紙。不光男人會喜歡白紙一張的女人,白紙一張的男人對于女性也同樣有吸引力。有了馮達,丁玲對馮雪峰的心理就平衡了,當(dāng)馮雪峰享受家庭溫暖的時候,她也有馮達,她也有家庭了,不至于再在馮雪峰家附近徘徊了。
丁玲對馮雪峰,是無望乃至絕望的愛情。但丁玲沒有像“羅丹的情人”卡繆兒那樣毀掉,這得益于她的自控力,得益于馮雪峰對局面的掌控力,也得益于馮雪峰對愛情的忠實——馮雪峰沒有像羅丹一樣再愛別人,他對愛情是嚴(yán)肅的。在丁玲與馮雪峰的關(guān)系最白熱化最不可開交的時候,馮雪峰及時做出了丁玲與馮達結(jié)合的“處置”。因為有了馮達的介入,借助第三方的平衡力,丁玲與馮雪峰的愛情得到了平穩(wěn)的著落和妥當(dāng)?shù)某隹?,否則,要么分,要么合——分就是不愉快的決裂,合就是更進一步走到一起??傊凑赵瓉淼那楦欣彽能壍?,肯定是難以為繼的。
眼看著,馮雪峰和丁玲,一對刻骨銘心終生最愛的人,就這樣擦肩而過了。已成歷史的事實當(dāng)然是無可更改的,但是,僅僅作為一個探討,在一種追溯性的假設(shè)中,我還是不能不發(fā)問:難道只能這樣嗎?既然不想失去,同居又不符合馮雪峰的秉性,結(jié)婚不是唯一并最佳的選擇嗎?為什么不呢?僅僅是家庭和革命的責(zé)任問題嗎?
5
1932年1月5日,丁玲續(xù)寫完《不算情書》。那時候,她已經(jīng)與馮達結(jié)合了,可是,這一部分情書還是寫給馮雪峰的。
一夜來,人總不能睡好;時時從夢中醒來,醒來也還是像在夢中,充滿了的甜蜜,不知有多少東西在心中洶涌,只想能夠告訴人一些什么,只想能夠大聲的笑!只想做一點天真、愚蠢的動作,然而又都不愿意,只愿意永遠停留在沉思中,因為這里是満占據(jù)著你的影子,你的聲音和一切形態(tài),還有你的愛。我們的愛情,這只有我們兩人能夠深深體會的,沒有俗氣的愛情!我望著墻,白的;我望著天空,藍的;我望著冥冥中,浮動著塵埃;然而這些東西都因為你,因為我們的愛而變得多么親切于我了呵!今天是一個好天氣,比昨天還好,像三月里的天氣一樣。我想到,我只想能夠再挨在你身邊,不倦地走去,不倦地談話,像我們曾有過的一樣,或者比那個更好。然而,不能夠,你為事絆著,你一定有事。我呢,我不敢再擾你,用大的力將自己壓住在這椅上,想好好地寫一點文章,因為我想我能好好寫文章,你會更快樂些??墒俏恼聦懖幌氯?,心遠遠飛走了,飛到那些有亮光的白云上,和你緊緊抱在一起,身子也為幸福浮著……
本來我有許多話要講給你聽,要告訴你許多關(guān)于我們的話,可是,我又不愿寫下去,等著那一天到來,到我可以又長長地躺在你身邊,你抱著我的時候,我們再盡情地說我們的,深埋在心中,永遠也無從消滅的我們的愛情吧。……
我要告訴你的而且我要你愛我的!
你的“德娃利斯”一月五日(一九三二年),這不算情書
“德娃利斯”,是日語“親愛的”,馮雪峰懂日語,丁玲最初認(rèn)識馮雪峰就是因為要跟他學(xué)日語,所以,這應(yīng)該是馮雪峰對丁玲的稱呼,丁玲還特意加了引號。盡管信末注明“這不算情書”,但那實實在在就是熾熱的情書,無法更甜蜜更纏綿繾綣了。在這封情書中,女性微末曼妙的愛的感覺表達得圓滿充足,酣暢恬美,淋漓盡致,如小女孩吮吸一枚糖果,如嬰兒陶醉于一個奶瓶。內(nèi)心的那種溶溶漾漾,直如初戀中的女子。女人每一次陷入愛情,都形同初戀。女人一生可以有無數(shù)次初戀。女人的這一種情態(tài),這一種心境,是雌激素的逆流成河,雌激素來自于身,也來自于心。
柏拉圖是一種很難定義的關(guān)系,怎么算柏拉圖呢?擁抱接吻算不算柏拉圖?只有徹底的性行為才算突破了柏拉圖的界限嗎?如果擁抱接吻就不算柏拉圖,那么,丁玲與馮雪峰的關(guān)系在她與胡也頻結(jié)婚之前就已經(jīng)不是柏拉圖了。就算有擁抱接吻依然算柏拉圖,1932年1月5日的情書也足以表明,無論柏拉圖如何定義,丁玲與馮雪峰的關(guān)系都是突破柏拉圖式的了。
網(wǎng)上不乏關(guān)于丁玲和馮雪峰愛情的文章,很多是“知音體”的,基本都把他們的愛情關(guān)系定性為柏拉圖,而且是在確認(rèn)他們的愛情關(guān)系為純潔高尚的柏拉圖的前提下肯定和贊賞他們的愛情?!@說明了一種潛在的集體無意識。我不認(rèn)為他們是柏拉圖,并且,慶幸他們不是柏拉圖。我絲毫不認(rèn)為他們的不“純潔”有損于他們的愛情,相反,我為他們的愛曾經(jīng)靈肉一致過而祝福他們,我覺得這比他們結(jié)合更重要。愛的圓滿實現(xiàn)不在于婚姻,婚姻反而可能是盈則虧。
據(jù)關(guān)露1939年的《女戰(zhàn)士丁玲》:
大概是1932 年中秋前后,左聯(lián)領(lǐng)導(dǎo)開了一次會議,有馮雪峰、周揚、丁玲、胡風(fēng)、張?zhí)煲?、關(guān)露等等。會上大家吃水果,吃糖,很隨便,有人提議每人要報告自己的戀愛史,輪到丁玲,她說: “我,沒有什么說的,誰也知道,跟胡也頻在一塊兒過,生過孩子,也打過胎。”像她寫小說那樣,她竟敢說別的女人不敢也不愿說的話。這種勇敢和大膽,坦白明朗的個性,在那時,即使是在男性中也是少見的。
如果關(guān)露所寫屬實,丁玲就是打過胎的,那么,因誰而打胎?這是一個問題。她在回憶胡也頻的文字中從未提到過打胎事,而若是因胡也頻,她是完全可以提及的,她不是一個隱晦的人,這事也沒必要隱晦。
牛漢《我仍在苦苦跋涉》中寫道,他和馮雪峰曾經(jīng)談到丁玲:他談得很真誠,還維護丁玲。他們在20年代末,同居過半年,在杭州。他們分手就是為了馮有妻子兒女。馮妻沒有文化,但人好,是老家父母給訂的。
牛漢說的時間地點是不確切的,有可能是記錯了,或者馮雪峰當(dāng)時說的比較含糊,他理解錯了。但是,“同居過”這個基本的事實,大概不會記錯或理解錯。關(guān)于馮雪峰的妻子,也與事實有出入:何愛玉不是馮雪峰父母訂的,也不能說沒有文化。馮雪峰大概也是愛過何愛玉的,雖然說不上刻骨銘心;馮雪峰最終沒有離婚,應(yīng)該也是有這種感情基礎(chǔ)在里面。
《馮雪峰評傳》寫:
樓適夷在1941年所寫的《懷雪峰》中說:“完全不替自己作絲毫打算的他,個人的生活,弄得異?;靵y而貧苦,他和他的妻子、女兒,住在魯迅先生所住的公寓底下的一間地下室里,黑得連白天也得點電燈,房間中,零亂的可怕,他只有很少的時間回到自己家里,整天在外邊跑著,差不多時常連車錢也沒有?!o我一塊錢!’他常常這樣對我說。我便從衣袋挖出所有的錢,分一部分給他?!雽扅c稿子,一點時間也沒有!’說著,匆匆地跑走了。我想,他也許急著給妻子去買米的?!痹S廣平在《魯迅和青年們》中,也有著類似的記述:馮雪峰“曾有一時住在我們比鄰,他大約每天10時才能回家,時常見他的太太手抱小孩在門外佇候,餓久了,小孩手拿干面包充饑。他不管家里人的心焦,非到相當(dāng)時間不回,回來飯后已11時了”。
可見,做馮雪峰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的。馮雪峰不是生活型的顧家的男人,不可能從生活上照顧丁玲,他自己還要別人來照顧。如果丁玲跟馮雪峰結(jié)合,她是不可能像跟其他幾個男人一樣得到馮雪峰照顧的。丁玲即便后來在軟禁中,對物質(zhì)生活還是有要求的。而馮雪峰是極其儉樸的人,對物質(zhì)生活幾乎毫無要求,能活下去就行。這或許也是二人不能走到一起去的原因之一。
丁玲看到的是馮雪峰的忙,嗔怪她經(jīng)常等不到他。家人和外人看到的,也是馮雪峰的忙,可是,這終究沒有妨礙他去看望丁玲。家人看到的他的忙,應(yīng)該也包含了去看望丁玲,只是他們不知道,或不確定。
馮雪峰有何愛玉,丁玲有馮達,馮雪峰和丁玲在各自關(guān)系中都是主導(dǎo)者。在這樣復(fù)雜矛盾的情感與倫理關(guān)系中,馮雪峰和丁玲的愛無疑是對另外兩人的殘酷,前者的愛越深,對于后者來說就越殘酷。愛的美酒是倫理的毒藥。我贊美愛情,我也同情那些被辜負(fù)者。這是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愛就是以自我為圓心畫圓的。愛對于周邊的人就是殘忍。
丁玲晚年與駱賓基談到馮雪峰時,駱賓基說,他的夫人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丁玲笑起來:她總懷疑呀,他夫人老是同雪峰因為我吵架么。何愛玉的吵是丁玲和馮雪峰之間的阻力,但同時,也愈發(fā)顯出何愛玉是一個可憐人,馮雪峰最終下不來決心離婚,可能與此有關(guān)。
6
1932年3月,丁玲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丁玲雖然上過共產(chǎn)黨辦的平民女校和上海大學(xué),對瞿秋白等共產(chǎn)黨員也頗有好感,卻一直不愿入黨。原因也是頗具丁玲特色的:“對某些漂浮在上層、喜歡夸夸其談的少數(shù)時髦的女共產(chǎn)黨員中的幾位熟人有些意見?!碑?dāng)然,這不是全部原因。丁玲曾在給馮雪峰的信里表達對于蘇區(qū)的向往:我們都向著前方,“光明在我們面前”,我們并不理想,可是一定的,實際會使我們驚詫,它比我們的理想高明得多,熱忱,偉大得多,沉重得多。這樣的認(rèn)識,好像已去除理想主義,其實還是理想主義。我想,丁玲這樣的女人,對于主義的認(rèn)識其實是模糊的,她只是本能地覺得:革命就是通往光明新世界的正確之路,所以,必須革命。而革命就要加入代表光明和進步的共產(chǎn)黨。至于那光明新世界通過如何的具體步驟出現(xiàn),以及如何以制度去保證它,她并非胸有成竹??赡芎差l也是如此。很多年輕人都是如此。吸引他們的,就是對光明與進步的向往,就是對于新世界的渴望,對于舊世界的厭倦和憎惡。
由不愿入黨到懷著喜悅?cè)朦h,這一變化,影響因素很多。其一,從向警予到瞿秋白打下的革命基礎(chǔ);其二,胡也頻的犧牲,激起她的斗志以及“偏往虎山行”的決心;其三,馮雪峰的影響——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
入黨要經(jīng)歷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僅這種儀式感,都足以給她新生的喜悅、神圣和激動。入黨對她來說還有一個重要意義:她和馮雪峰終于走在了同一條路上,成為并肩的戰(zhàn)友。女人愛一個男人,就希望心跳都與他同步。
馮雪峰對于丁玲,還有一個重大的影響是在文學(xué)方面。馮雪峰早期是湖畔詩人,后來成為無產(chǎn)階級文藝?yán)碚摷?,同時還是左翼文藝的領(lǐng)導(dǎo)人。他1931年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在瞿秋白的領(lǐng)導(dǎo)下,為“左聯(lián)”起草《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的新任務(wù)》。1932年與魯迅等人四十余人聯(lián)名發(fā)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參加發(fā)起組織中國著作家抗日會,被選為執(zhí)行委員;任中共中央宣傳部文化工作委員會書記。丁玲晚年在《我與雪峰的交往》中回憶:我編《北斗》有沒有受到過左的干擾呢?有,我記得有的文章同我們原來想的好像有抵觸。這一時期,丁玲是屬于馮雪峰領(lǐng)導(dǎo)的?!段遗c雪峰的交往》中說,馮雪峰后來調(diào)到文委工作,還是經(jīng)常關(guān)心過問《北斗》的事。
丁玲的創(chuàng)作,還直接受到馮雪峰文藝觀念的影響。被認(rèn)為丁玲成功轉(zhuǎn)型之作的《水》,本來就是在馮雪峰的文藝觀影響下誕生的,誕生之后,馮雪峰更是高度評價,肯定她走上了正確的寫作道路。駱賓基晚年對丁玲說,雪峰講到你的時候,講到了《水》,他很欣賞《水》。
馮雪峰撰寫了評論《關(guān)于新的小說的誕生——評丁玲的〈水〉》:
“丁玲所走過來的這條進步的路,就是,從離社會,向‘向社會’,從個人主義的虛無,向工農(nóng)大眾的革命的路”,這是“好多的進步的知識分子同走過來的路”,非無產(chǎn)階級作家向無產(chǎn)階級作家的蛻變是可能的。但是,這一過程不是自然的消長過程,它需要“作家們對于自己的一切壞傾向壞習(xí)氣的斗爭,對于自己的脫胎換骨的努力”,這就為中國作家向左翼文學(xué)靠攏指明了前景,并為他們向革命陣營邁進指明了道路。
丁玲晚年對駱賓基說,那個時候雪峰一個人寂寞一點,來我這里多一點。突然我就被捕了。1933年5月14日,丁玲被捕。丁玲晚年回憶錄《魍魎世界》中的敘述概括起來是:5月13日晚,馮達回家說情況有異,他懷疑自己被盯梢了。第二天出門時,二人約定:12點以前一定都回家,如果一個未回,另一個要立即離開家。丁玲11點半回家時,馮達未回,丁玲便收拾東西準(zhǔn)備走,可是這時潘梓年來了,丁玲把情況告訴了他,他卻不慌不忙看起報紙來,丁玲不好意思催。結(jié)果特務(wù)們來了,后面還跟著馮達。馮達的辯解是:他被敵人扭住盤問,竭力分辨,無法脫身。他們說你既然是一個普通人,那你總有家,我們到你的家看看,證明你不是共產(chǎn)黨,就沒事了,立即放你。他盤算已經(jīng)超過了約定的時間,丁玲肯定已經(jīng)離家走避,而且家里任何可疑的東西都沒有,就說出了家的地址。
丁玲的說法,晚年在臺灣的馮達表示:都是事實。他倆都是當(dāng)事人,若有旁證,當(dāng)然更能證明是否屬實??墒?,除此之外,確實找不到其他客觀記錄了。倒是有一些姑妄聽之的傳說。
胡風(fēng)的夫人梅志在《胡風(fēng)傳》中寫,胡風(fēng)在從日本回國的船上就知道了丁玲被捕事,“回上海后又聽到了韓起的詳細(xì)介紹,原來是馮達先被捕,之后帶特務(wù)到家,正遇他們還沒有離開,所以也就被捕了。有人猜測,這事和馮達對馮雪峰的私人怨恨分不開,因此雪峰也被調(diào)離了工作。
馮雪峰確實是在1933年6月調(diào)任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長,兼管文委工作,但,是否因為傳言的原因而調(diào)離,不得而知。從馮雪峰之后的調(diào)去蘇區(qū)、參加長征以及再到上海領(lǐng)導(dǎo)地下文藝工作這個走向來看,馮雪峰并沒有因此而受到負(fù)面影響。
丁玲在1979年的《悼雪峰》中寫道,一九三三年他調(diào)到江蘇省委宣傳部,由于秘密工作的限制,我們就幾乎沒有見面了。不知是不是丁玲記憶有誤,她被捕是在1933年5月——馮雪峰調(diào)任江蘇省委宣傳部長之前,如果說沒有見面,也不可能是因為馮雪峰的調(diào)動。而且,這與丁玲的另一說法也有矛盾:那個時候雪峰一個人寂寞一點,來我這里多一點。突然我就被捕了。也許,丁玲是敏感梅志所說的那種傳言,或怕別人敏感,而故意那么說的吧?
馮雪峰任江蘇省委宣傳部長期間,1933年11月,被叛徒出賣;12月,奉命調(diào)往中央蘇區(qū),任中央黨校教務(wù)主任。1934年參加黨的六屆五中全會,當(dāng)選為中華蘇維埃政府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候補執(zhí)行委員;任中央蘇區(qū)黨校副校長;參加長征,任紅九團地方工作組副組長。1935年任干部團上干隊政治教員;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后,調(diào)至陜北黨校工作。1936年參加?xùn)|征,任地方工作組組長;4月被中央派到上海工作,任中共上海辦事處副主任;代表黨中央主持魯迅治喪委員會。差不多在丁玲被軟禁的這三年,馮雪峰的政治地位達到了一生的頂點。
軟禁中的丁玲是極端無助的。她的革命,其實一直是在馮雪峰的鼓勵和扶持下進行的,沒有了來自馮雪峰的力量,她不知所措。這也解釋了1936年她見到馮雪峰后為什么會情不自禁地大哭起來的原因。
她跟馮達被軟禁在一起,其余能接觸到的都是敵人,她雖然憎惡馮達,但至少可以確定他對她是無害的,她只有把馮達當(dāng)成同盟,一面提防他,一面依賴他。后來,又同已經(jīng)自首的姚蓬子一家一同被監(jiān)視居住。不知道姚蓬子是不是敵人派來軟化她的,她在晚年回憶錄《魍魎世界》中寫:既然他已經(jīng)不是我的戰(zhàn)友,他是在為敵人做事,我為什么不可以利用他,借助他來欺騙國民黨呢?這種想法和作法,我當(dāng)時并不是一下懂得的,多少也受了馮達的一點影響。我十分痛苦,但卻逐漸習(xí)慣有這樣的看法、想法,并逐漸嘗試著以此來對待姚篷子?!瓕σε褡邮沁@樣,對原是我的丈夫的馮達,何嘗不也是這樣呢。
三年太長了,軟禁對人內(nèi)心的消磨如水滴石穿一般地進行著。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那種狀況為期三年,在當(dāng)時看來是無期。
終于有人帶來了馮雪峰的消息,可那是一個令她失望的消息。當(dāng)她再次去找張?zhí)煲頃r,張?zhí)煲砗芾涞?,她心里很難受。
1957年7月31日在中國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上,張?zhí)煲?、艾青、沙汀的?lián)合發(fā)言中說到此事:“后來到上海見到魯迅時,天翼對魯迅先生詳細(xì)談了所曾看到的丁玲的情形,魯迅先生很注意地關(guān)心地聽,聽完了,魯迅先生沉默了好一會,接著就提到別的題目上去了。后來天翼和雪峰同志也談過,也沒有加以評論?!?/p>
不要說魯迅,就連馮雪峰,都無法對丁玲做出肯定的判斷了,所以他“沒有加以評論”。連丁玲的母親,當(dāng)時對她也有一點疑慮。
其實,馮雪峰1936年4月就以中央特派員的身份來到上海了,可是她不知道。5月,她向軟禁她的人借口訪友,到北平尋找黨組織。她住在李達家,可是,因雙方都心存疑慮,不敢深談,她什么也沒有得到。好在她找到了曹靖華,請他向魯迅傳達自己想逃出的心愿。消息最終抵達馮雪峰那里。
也許,情況不明的她曾經(jīng)是他的一塊心病。現(xiàn)在,她來聯(lián)系歸隊,他是欣慰的。也許,他對她一度都沒有鮮明的愛了,因為她身上籠罩著疑云。現(xiàn)在,疑云有望去除。
從北平回到南京一個多星期后,張?zhí)煲硭蛠眈T雪峰的紙條。“知你急于回來,現(xiàn)派張?zhí)煲韥斫?,你可與他商量?!睕]有具名,但我一下就認(rèn)出這是馮雪峰的筆跡,我真是喜出望外。
她的命運注定要與他相連。她在晚年回憶:
一九三六年夏天,我終于能和黨取得聯(lián)系逃出南京,也是由曹靖華受托把我的消息和要求及時報告給魯迅,由魯迅通知了剛從陜北抵達上海的中央特派員馮雪峰同志,是馮雪峰同志派張?zhí)煲硗镜侥暇┖臀衣?lián)系并幫助我逃出的。
梅志回憶:六七月時,雪峰交給他(指胡風(fēng))一個任務(wù),說是丁玲要來上海,讓他去車站接她,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7月中旬,丁玲到上海,胡風(fēng)把她接到虹口儉德公寓,告訴她,這是雪峰要他準(zhǔn)備的,雪峰要過一兩天才能來。
丁玲晚年回憶道:
第三天,雪峰來了,看到他我第一個感覺是他變了。怎么變了,變在什么地方,我說不清楚,也不可能細(xì)想下去;我只顧自己說話,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并不是說到什么傷心的地方才哭的,好像這眼淚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很長時間,準(zhǔn)備了三年的時間,堵塞在我胸中、眼中已經(jīng)三年了,三年來隨時都想找一個地方把它全部傾瀉出來。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呵!我該流一次眼淚了。于是我盡情地哭起來了。我以為我會得到滿腔同情無比安慰,然而我只聽到一聲冷峻的問話。雪峰說道:“你怎么感到只有你一個人在那里受罪?你應(yīng)該想到,有許許多多人都同你一樣在受罪;整個革命在這幾年里也同你一道,一樣受著罪咧?!边@的確是我沒有想到的。此時此刻,我惟一希望的是同情,是安慰,他卻給了我一盆冷水。這當(dāng)頭一擊,的確把我打懵了,但并沒有把我打倒。他怎么這樣不懂人情,可能他就變在這里,變得沒有同情心了。他不是我的朋友了,他這種嚴(yán)厲在我當(dāng)時是受不了的。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一盆冷水使我清醒些了??刹皇钦娴膯??受罪的哪里只有我一個人呢?死了多少人啊!他是經(jīng)過長征的人,受過見過多少苦難,他的心變硬了,他想到的是整個革命,而我只想到自己。于是我的心胸立刻開闊了,堅強起來了,我更感到慚愧,覺得他的嚴(yán)厲是對的。他這是以高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我,這很好嘛。好像從我們最初見面認(rèn)識起,他對我這個人,對我的文章總是表現(xiàn)出不滿足。使我覺得委屈,但我一直感到他總是關(guān)注著我,提醒我,希望我能夠更前進一步。這時我不哭了,他也不再問。他對我講長征故事,講毛主席,講遵義會議,講陜北,講瓦窯堡。講上海文壇,講魯迅。他心里只裝著革命,裝著兩個偉人。我雖然仍覺得三年多來我已是遍體鱗傷,撫今追昔,痛苦呻吟,但在聽了雪峰的熱情的革命事跡的敘述,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歡欣,我到底已經(jīng)沖出黑暗,接近光明了。我已回到自己人的隊伍里,回到自己家里,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鼓起力量,邁上光明的前程。
丁玲晚年跟駱賓基說:1936年,我到上海又見到了雪峰,這時我們的心情不一樣,他就是喜歡談長征的故事,談毛主席。后來我們兩個人還是做朋友。
是的,馮雪峰變了,經(jīng)歷了艱苦卓絕的長征,他不可能不變。
丈夫犧牲時,丁玲要求去蘇區(qū)。這一次,丁玲還是要求去蘇區(qū)。但動機不同。連馮雪峰和母親都曾無法肯定她的清白,她又怎么讓別人信任自己呢?必須回到革命隊伍里來,并得到肯定,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才有名譽上的安全感。這就是她這次一定要到蘇區(qū)去的原因。這一點,可能與馮雪峰的想法是一致的:去了陜北,恢復(fù)黨籍,被組織接納,疑云才會消散。
但是,由于地下交通線不暢,陜北一時去不了,丁玲長期住在儉德公寓,不能出門,怕會暴露。馮雪峰說,“我們考慮了,潘漢年的意思,如果你先回南京,設(shè)法爭取公開到上海來做救亡工作,那是好事?!?/p>
丁玲晚年回憶錄中寫:
不管雪峰說得多么有理由,也不能說服我。我甚至又哭了。雪峰?。∧闾焕斫膺@幾年我心靈的痛苦的歷程;我所有的力量、心計,都為應(yīng)付國民黨的陰險惡毒已經(jīng)耗盡了。我背負(fù)著的哪里只是一個十字架啊。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我見到了黨的人,見到了自己的同志,滿心以為你們會伸出手來拉我一把,送我遠走高飛,怎么能還讓我回到那個地獄里去!你太不理解人了。你只知道長征的艱難。長征自然是艱難的,可是你們是一支隊伍,是無數(shù)親密的好同志在一起,你們是在大太陽底下與敵人斗爭。你沒有體會到我獨自一人在一群劊子手、白臉狐的魔窟里,在黑暗中一分鐘、一秒鐘、一點、一滴地忍受著煎熬!我們?yōu)檫@事幾乎吵起來了。他再三向我解釋,一時不能走,留在上海,又不能公開,又沒有人照顧,的確為難。
她可能感覺馮雪峰正再次把她從身邊推開,而一旦離去,又是前途難料,甚至生死難卜,所以覺得他何其忍心!馮雪峰可能認(rèn)為她在南京的處境沒有那么危險,所以才要她回去。這個決定確實不妥,雖然她在南京已經(jīng)能夠發(fā)表文章,但畢竟她是被抓起來的,有案在身,并未結(jié)案,仍隨時有被處置的危險。
7月下旬,她回到南京。取得合法身份、爭取公開釋放的努力未獲成功,她重新寫信給馮雪峰,要求歸隊。9月18日,逃出南京,潛回上海。10月,去往蘇區(qū)。
7
丁玲在晚年的《悼雪峰》中說:一九三六年在上海,我同雪峰只見到可數(shù)的幾面。一九三七年他到延安匯報工作,我們見到了兩次?!T雪峰到延安匯報工作是1937年1月,2月回上海。中央對他的工作是滿意的。
這兩次見面的幾個月之后,丁玲居然在1937年的延安向海倫·斯諾坦白:馮雪峰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愛上的人”,他們之間是“偉大的羅曼司”。丁玲之所以如此坦白,或許因為《不算情書》已經(jīng)公開了一切。與他們后來挖空心思的交代以及謹(jǐn)慎的自保相比,那時侯的襟懷何其坦白,人格何其有魅力!可惜,這種魅力帶給他們的是近乎“悔其少作”的心態(tài),他們的后半生,似乎都在對這“少作”進行補綴,對彼此的感情努力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
這“偉大的羅曼司”,在后人看來是值得驕傲的。但在當(dāng)時,這昭告天下的愛足以使很多人尤其是男人泛酸,有些不以為然,微微妙妙地或許就是因這種感覺而起。在一個男權(quán)社會,這樣的愛不如不說出來,那樣他們都會稍微好過一點。正當(dāng)?shù)膼矍?,在無產(chǎn)階級情感當(dāng)?shù)赖哪甏急灰暈橘Y產(chǎn)階級情感,何況尷尬的愛情。
丁玲會在1937年5月的延安說出這份愛,可能因為她當(dāng)時心情太明朗了。她來到蘇區(qū),受到包括毛澤東在內(nèi)的中央領(lǐng)導(dǎo)人的隆重歡迎,那份禮遇是空前絕后的。丁玲在政治上進入一個高峰期?!敖夥艆^(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剛剛來到蘇區(qū)的她尤其感受到這種明朗,她以為自己來到了理想的“桃花源”,內(nèi)心一度極其放松。只有絕對健康和放松的心態(tài),才能明朗地說出私愛。而馮雪峰剛剛來過延安,也很被看好,她更有底氣大大方方地說出他們的愛。如果她知道馮雪峰政治上即將陷入低谷,也許就有所顧忌而不會那么說了。
1942年4月25日,處在低抑期的丁玲寫作《風(fēng)雨中憶蕭紅》,提到馮雪峰。
但我仍會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著難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沒有自己的了。他工作著,他一切為了黨,他受埋怨過,然而他沒有感傷,他對名譽和地位是那樣地?zé)o睹,那樣不會趨炎附勢,培植黨羽,裝腔作勢,投機取巧。
此時馮雪峰還在獄中,她說的“正受著難的”,應(yīng)該就是指馮雪峰的狀況。
丁玲晚年寫道:在延安曾有人問我:你最懷念什么人?我回答:我最紀(jì)念的是也頻,而最懷念的是雪峰。那時我以為他還在浙江,消息隔絕,后來才知道他正被國民黨關(guān)在上饒集中營。據(jù)丁玲晚年秘書王增如,問這話的人是海倫·斯諾。可是,海倫·斯諾在延安是1937年,1940年底就離開了中國,而馮雪峰入獄是1941-1942年,那么,這一問一答不可能發(fā)生在馮雪峰入獄期間。不知丁玲所說的時間有誤,還是王增如所說的人物有誤。無論馮雪峰是不是在獄中,丁玲對他的懷念都是真實的。
馮雪峰在獄中也惦念著丁玲。1941年5月前后,他寫過一首詩《哦,我夢見的是怎樣的眼睛》,詩的附記中說,他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見一雙美麗的眼睛?!拔倚押髮に?,首先浮上影子來的,是前數(shù)日來看過我病的一個難友,她就有著類似的很美的眼睛;我就深沉地想起我的女兒和她的母親來,也想起別的朋友來,但我有更深的感觸,而引起了頗激動的情緒……”馮雪峰在獄中受盡折磨,幾度瀕死,卻像“牛虻”一樣硬挺了過來。他告訴難友、畫家賴少其,就是這雙眼睛支撐著他挺了過來。賴少其根據(jù)他的描述畫出了這雙眼睛。1949年第一次文代會期間,賴少其第一次見到丁玲,馬上悟到:這不是雪峰心中的那雙大眼睛嗎?可見,當(dāng)初使馮雪峰“有更深的感觸,而引起了頗激動的情緒”的“別的朋友”,可能就是丁玲。
丁玲晚年也對駱賓基說:“他就是喜歡談長征的故事,談毛主席。他給我寫過一封信,這封信丟了,他說他在集中營里的時候,腦子就是想著三個人:魯迅、毛主席、丁玲,這三個人的力量把他支持著,度過了那么多艱苦?!?/p>
馮雪峰1942年底出獄后,1943年6月在周恩來過問下來到重慶工作,住作家書屋。1946年2月又受周恩來委派,到上海參加文化界活動。那時他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和收入,生活貧困,經(jīng)??扛遒M維生。
8
馮雪峰1975年病重,1976年1月去世,享年73歲。
“我們成了陌生人。從此我們沒有再見面?!薄白詈螅B他的死訊,我也一點不知道?!比耸谰褪沁@樣傷心。
1979年1月,丁玲回京,不久住院體檢,4月出院,就寫了《悼雪峰》。這也是她回京之后的第二篇作品?!抖×崛分嘘P(guān)于雪峰的作品一共有四篇,兩篇作于1931年:《不算情書》和《給我愛的》;兩篇作于新時期復(fù)出之后:《悼雪峰》和《我與雪峰的交往》(1983年5月30日在雪峰研究學(xué)術(shù)討論會上的發(fā)言)。
《悼雪峰》開門見山就是悲愴:當(dāng)一九七六年冬天我在山西鄉(xiāng)下,收到一封友人來信,說你已經(jīng)逝世時,我墮入了深深的迷惘,感到無限的悲愴。今年我到北京以后,打聽到你逝世前后的點滴情況,更加追懷你的一生。
1979年馮雪峰的追悼會上,丁玲和李伯釗抱頭痛哭。
世上再無馮雪峰,她再也見不到他了。但她見到了馮雪峰的兒子馮夏熊。
馮夏熊寫了《獻給幸存者的花束》:
我的親人們在長達20年的時間里,對丁玲這個熟悉的名字,保持著沉默。但是另外的一些人,卻又不時將他們的名字連在一起指點一番,仿佛這樣一來,就能為人們造成某種尷尬了。于是,當(dāng)我的親人們相繼去世之后,我反倒更多地想起她來,更多地去打聽她的行蹤,更多地在心里搜尋她的影子。
親人們?nèi)ナ乐螅T夏熊有一種“孤兒感”。在確信不會被認(rèn)為是“有所求”的情況下,他去探望了剛剛結(jié)束流放回京、暫時安置在招待所中的丁玲。
丁玲從嚴(yán)寒中走進屋來,咳了一會兒,喘息了一陣子,然后把目光射到我這個陌生人的臉上,說:“我到處打聽你,找你。你來了,就好了。”啊,多么了不起的老人!她自己還在生死線上匍匐著的時候,還想著朋友們的兒女,這就是愛了。而當(dāng)我在話語中流露出悲切的情緒的時候,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說:“看見你,我放心了。死了的人,還有后代!”……她望著我們下一輩人說:“我們死了不要緊,你們還活著!”……我的那種孤兒似的感覺,自然地不翼而飛了。
她一定在馮夏熊身上看到了馮雪峰生命的延續(xù)?!拔业教幋蚵犇?,找你。你來了,就好了?!薄翱匆娔?,我放心了。死了的人,還有后代!”這情同血親的、魂靈鬼魅一般的深情,令人血與淚驟涌。從此,她對馮夏熊視同兒子。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