蔭胡 弦

詩十首

蔭胡 弦

琥珀里的昆蟲

它懂得了觀察，以其之后的歲月。

當(dāng)初的慌亂、恐懼，一種慢慢凝固的東西吸走了它們，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幾乎是活的，”它對自己說，“除了不能動，不能一點點老去，一切都和從前一樣?！?/p>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并謹(jǐn)慎地把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為它身體周圍那絕對的平靜不能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種欲望。

它的復(fù)眼知道無數(shù)欲望比如總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動的腳爪下。那梯子明亮、幾乎不可見，緩緩移動并把這漫長的靜止理解為一個瞬間。

地平線

……看上去很近的那種遠(yuǎn)，你倒退或跟進(jìn)，均無效：奔向天邊者從不曾得到迎接。

而你若站定，它也站定，并允許行走的人慢慢朝它靠攏……——是的，我們相遇的地方，天空會自然地垂下來，觸碰大地，因為世間除了它，其他界線都是無效的；因為時間真的有一個虛擬的外延。

——是的，它不允許世界一分為二，沉睡的沙漠，失蹤的峰巒，一直有人從那里返回，額上鍥刻的曲線，和遙遠(yuǎn)、無限都取得過聯(lián)系。

而鋒刃、杯口、街巷、廊柱的圓弧，則帶著地球腹內(nèi)持續(xù)的顫動，繃緊的琴弦會演奏我們內(nèi)心的潮汐……

——是的，那沉默的線，也是它轉(zhuǎn)化成聲音的線，可見，有呼吸，記得我們的愿望和遺忘，并能夠被聽取。

雪中天池

為燃燒善后的，是水。

沉落之木和漂在

水面的石頭，都是寂寞。

廢墟中，用于毀滅的力量消失了。

人間事，到頭來不免滿頭冰雪。

草木以灰燼的秘密為食，

孤峰平靜，波浪版本不一。

一面鏡子的后遺癥，是空

和深不可測。

沒有一種藍(lán)

能滿足水中這片天空的愿望。

雪停了，風(fēng)也停了。白色事物

現(xiàn)在是心靈的一部分：它們停在

山巒漫長的睡眠中。

前世

芭蕉肥大。山茶花落了一地。

朦朧中，聽見雨還在下，聽見

一首從未聽過的歌，其中，

藏著神秘事物的前世。

而熟睡者像一塊頑石，比如，

不遠(yuǎn)處山澗里的那一塊，任流水纏身，

用苔痕的呢喃換鼾聲。

而沿著夢的邊緣，流水

繼續(xù)向下，要出山，

最終，又放慢腳步，匯入大湖。

那是昨天我們夢到的大湖，在被

重新夢見時，有點陌生，為了

和雨般配，扮作一件不發(fā)聲的樂器，

把自己寄存在

山谷空曠聽力的深處。

影子

——沉默而平靜。間或，

用猛烈的搖晃

表達(dá)不屬于自己的焦灼。

當(dāng)你沉思，它謙遜地

陪著你沉思。

有時則拉長，拉長，像你留在

生活中的把柄。

但從沒有誰能抓住它，

當(dāng)你起身，它立即

從復(fù)雜的境況中抽身離去。

隨時變形，并用變形

保留一種很難被理解的真實。

追逐光對你的

每一種敘述；觸摸世界以其

萬物難以覺察的手，

不被注意，但從未離開，只是你

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偶爾，會用突然的變形迎面出現(xiàn)，

嚇你一跳。

而當(dāng)你朝它問詢或吼叫，

它堅持認(rèn)為：

有聲音的事物都是荒謬的。

繩結(jié)

繩上有個結(jié)。繩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個死結(jié)。任你怎么用力也無法

把它從里面拉出來。

通常，繩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線上。

但它內(nèi)心起了變化，一個結(jié)

突然變成身體陌生的部分，被縛住，

并于繃緊中一再被確認(rèn)。

如同連自身

也不肯放過的仇恨，這用力

拉拽過的結(jié)已很難憑回憶解開。

——它認(rèn)出了思慮無法捕捉的東西，

束緊它，不松開。

蝴蝶

顫抖的光線簇?fù)?，蝴?/p>

從一個深深的地方

浮向明亮的表面：

——一件古老、受罪的遺物，

穿過草叢、藤蔓、痙攣、

非理性……把折痕

一次次拋給空氣，使其從茫然中

恢復(fù)思考的能力。

翅膀上，繁密的花紋在對抗

制造它的線條，有時

疊起身體，不動，像置身于一陣風(fēng)

剛剛離去的時間中。

當(dāng)它重新打開，里面是空的，

沒有任何我們想要的東西。

——那是一次次重新

飛來的蝴蝶，仿佛

于回聲外的虛無中，已獲得了

另外的一生。

黃昏

此時的光對于熟悉的世界

不再有把握，萬物

重新觸摸自己，影子

越拉越長，越過田畝、溝渠，甚至到了

地平線那邊、它幾乎無法施加影響的遠(yuǎn)方。

多么奇怪，當(dāng)各種影子扶著墻

慢慢站起來，像是在替自己被忽略的生活表態(tài)。

——在我們內(nèi)部，黑暗

是否也鍛造過另一個自我，并藏得

那么深，連我們自己都不曾察覺？現(xiàn)在，

陣陣微風(fēng)般的光把它們

吹了出來……

——黃昏如此寧靜，又像令人惶恐的放逐。

陰影們交談，以陌生的語言。

沒有風(fēng)，時間在無聲地計數(shù)空缺。

鉛沉入河流，山巒如紙器默默燃燒。

明月

1

——記憶如鐐銬。

2

對于越獄者來說，

天空是過于開闊了。

3

軀體的一部分

會偷偷離開，提前去了別的什么地方。

當(dāng)它們返回，

帶來了不為人知的東西。

4

在很低的低處，有個

相反的國度。

那里，水唱著安魂曲。

山莊

我們照例飲酒到天亮……

山莊僅供參考。亡國者僅供參考。

照例，書頁從逝去多年的人那里

接過廢墟和朽壞的愛情。

晨光熹微，老藤條在檐頭晃動，

它纏住的東西，一松開

就變成了無可挽回的風(fēng)聲。

湖上多波濤，新荷是清香中一位痊愈的神。

照例，宿醉搖晃，鏡像模糊，被痛苦

折磨過的事物，

像取自一段不存在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