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東
詩性的回歸與人性的堅守
□趙亞東
毫無疑問的,艾明波是文壇的宿將。
當年,艾明波就和汪國真、鄧皓等十位青年作家一道被譽為“中國青春實力派作家”,之后又與祝勇等五人被評為“東北軍團五虎將”。他以其輕盈靈動,深刻入理又樸素誠摯的文風打動了一個時代。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在丘陵起伏的半山區(qū)里度過我懵懂的幼年。那時候,我還不懂文字,胸無點墨。但是有一點是幸運的,我的家鄉(xiāng)和艾明波的家鄉(xiāng)離得很近。現(xiàn)在,每當我回故鄉(xiāng)祭祖,都會路過他的老家——那片遙遠的平原,和平原上的炊煙與牛羊。
這是我們共同的記憶。從他的故鄉(xiāng)到我的故鄉(xiāng),是從低到高的起伏狀,這也某種程度上暗示了我們的命運——從卑微走向堅韌,從生活的低處走向精神的高地。我們經(jīng)常談起年少時的村莊和貧寒,談起特殊的年代,他的家庭和親人所遭受的欺侮和不公。但是,無論發(fā)生過什么,艾明波對那片土地是有感情的,是一種很深的糾葛。我也同樣如此,我對我的故鄉(xiāng),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我想念那里,又逃避,我知道我如草芥,但是卻因為有了故鄉(xiāng),而生有所據(jù),生有所依。這種情感是復雜的。所以,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和艾明波是同鄉(xiāng),是兄弟,是親戚。
艾明波經(jīng)常跟我提起往昔。在村莊里,因為是“黑五類”的后代,他遭受同伴的欺負是在所難免的。于是,他經(jīng)常被追趕,被毆打,謾罵。在本來潔凈的村莊里,他的內(nèi)心卻塵煙四起,卑微而又痛苦。在當時的社會形態(tài)與思維模式下,他以為自己真的有“過錯”,但是他又無法去剖析和對抗。在被追打中奔向生命的陽光,這是他的少年。當他喘息著面對遼闊的原野和星辰,當他滿懷深情地遙望遠方,他并不知道自己日后會成為一位詩人、作家,更不會想到自己可以穿上警服,頭頂莊嚴的警徽,走進了人民警察的隊伍里。
但是,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貧窮與苦澀沒有在他內(nèi)心積蓄灰色的襯底,他只是躬身前行,以其單薄的身體走過生命的廣闊與命運的波詭云譎。
后來,他隨著父母來到哈爾濱,寄居在兄長家里。那種生活,是酸澀的。兄長固然好,可是還有嫂子;嫂子固然好,可是誰的生活都艱難。對于艾明波來說,他恍惚中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也聽到了父母的長嘆。面對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群,那對十分精通農(nóng)活的農(nóng)村老人,當失去了可以耕耘的土地和大片的綠色之后,瞬間失去了一切的生活能力,只能打零工、撿垃圾維持生計,供他上學,那時候,他家的生活是拮據(jù)的。好在他六個姐姐常常接濟他,給他交學費、買換季的衣服,但,他內(nèi)心仍然是苦的。他不想當這個家庭的拖累,偷偷地“拉小套”掙零錢,然后小心地去買回學習必需品。有一次,他去康莊橋的坡路“拉小套”,拿起準備好的繩子和鐵鉤后就推門而去,沒想到,這回,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早就知道他內(nèi)心苦悶但并不知道他“拉小套”的母親,急急地找來他的姐姐:“快,看看你老弟是不是上吊去了?快去追他”!母親的淚水淹沒了那鉛灰色的天空。姐姐多方尋找,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晚上,當他瑟瑟地回到家中,姐姐讓他伸出手掌,當家人在他的掌心看到他緊緊攥著剛剛掙來的五分錢時,媽媽一把抱住他:“老兒子,是爸媽沒能耐啊,”他也緊緊地抱住媽媽:“媽,讓你擔心啦。”而后,全家人哭成一團……這些細節(jié),是我作為艾明波的兄弟,在與他多年的交往中聽他講述,又默默記在心里的。我們在某些程度上是同命相連的。我們都來自農(nóng)村,寄居在別人的城市,以苦澀和艱辛與生活對抗,努力地在這個紛繁的城市找到自己的坐標。
幸運的是,艾明波以其聰慧、質(zhì)樸和厚道贏得了老師的認可。在哈爾濱念小學、中學,他都是班長,學習始終第一。考大學,分數(shù)很高,卻陰差陽錯沒有考上黑龍江大學,而是被當時的呼蘭師專錄取。面對這些,他早已經(jīng)學會了淡定和從容。那時的艾明波,就像一股清新而又銳利的勁風,奔跑在呼蘭師專的體育場。有的同學問他為什么跑得那么快,他笑呵呵地說,那是因為小時候總挨揍,一挨揍就得逃跑,時間長了就練成了“飛毛腿”。
這是艾明波的往昔,是他從年幼與青蔥歲月的簡單的記述,而對于我,則是一次精神的洗禮。因為當我們只會嫉妒一個人的風光時,卻不知道他內(nèi)心深處的滄桑和曾經(jīng)的苦難。
我們說過,苦難沒有在艾明波的內(nèi)心留下灰色的襯底。他是澄澈的,明亮的;而他的文字也同樣地“以語言的輕盈深挖碰了生命的沉重思考,以詩性的文字抒寫了生命的搏動,以靈魂的誠摯叩問了生活的蒼?!蹦菚r的艾明波,和汪國真、席慕容等一道吹著青春與文學的勁風感染著一代人:“獨立與自己的天地之間,自己便是整個世界了,讓自己從心靈的蝸居中敞敞亮亮地走出,然后把人世間的喧嘩與嘈雜當成背景。雙手合一是傾聽大自然的歌聲,席地而坐是將自己幻化成一粒微塵、一朵白云抑或是一縷清風。靜靜地融在這空曠的時間里,讓陽光從容地走過自己的額頭,走過自己的心境,走過季節(jié)的轍印,走過一眼無盡的空蒙。這樣,冷漠變成了親切、偉大就變成了普通!”在這樣的作品里,觸動我們心靈的不是美妙的語言,而是思考,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一份對生命的敬畏和思索——
“我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愿/那可愛的種植詩情的人們/別丟了生活、土地、生命與岸”/“你的手臂是一條路/路上鋪著千辛萬苦/抖落晨星迎來日出/你把暢通精心守護/綠燈是你的微笑/紅燈是你的勸阻/為的是人們的生活安寧幸?!?/p>
就在艾明波的名字響徹大江南北,讓萬千少男少女傾倒的時候,他突然從文學的大潮中隱身了。二十年的時間,熱愛他作品的人們在苦苦尋找他當年的詩意與澎湃的心靈律動。我曾經(jīng)在一文學愛好者的博客里讀到過這樣的文字:“二十年后‘再逢’艾明波老師,于我,是一份驚喜,更是一次圓夢。因為,讀艾老師的文字,包括他的詩歌和青春美文,是我學生時代的一個習慣,一種情結(jié)……我喜歡艾老師的作品,這種喜歡,無關(guān)歲月,無關(guān)身分,只那么濃墨重彩的一抹青春,便已永恒了?!焙瓦@位文學愛好者一樣對艾明波“情有獨鐘”的人應(yīng)該有很多,當他們在尋找當年的中國文壇的才子時,也是在尋找一個美好時代的記錄者與思考者。
而在這漫長的二十年,艾明波以另外一種方式堅守著人性的真善美。
作為人民警察,他依然以文學的方式抒寫著人民警察的忠誠和奉獻,把他們鐵肩擔道義的情懷以通訊、歌詞、報告文學、報告詞、主持詞、解說詞、頒獎詞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那些年,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公安題材的作品,并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成為國家公安部文化活動第一撰稿人,并獲得“金盾文學獎”、“全國公安詩歌貢獻獎”。他的很多篇章也被廣為傳頌:《人民警察賦》中的“迎險惡,排山倒海是盾;除罪孽,氣吞萬里如虎。舞曠世之雄風,擂豪邁之戰(zhàn)鼓。即便舍出身家性命,亦要將人間邪惡鏟除……嗚呼,問蒼穹何者不朽,惟忠誠永不落幕”。此賦,也被牡丹江市公安局、賓縣公安局鐫刻在辦公大樓之上。
他在寫一位民警解開自己的棉衣為凍得幾近昏迷的老大娘暖腳時,這樣寫道:“此時,一個人民的兒子,正用胸膛溫暖著他的母親,正用滾燙的心撫去人間的寒霜”。這首寫南方抗擊冰凝的詩,飽含深情,催人淚下。這種愛是最偉大的——一個普通的警察對我們衣食父母的愛。艾明波正是以這樣的方式堅守善良和純粹,以這樣的方式播撒大愛。所以我說,遠離了純文學的艾明波,并沒有遠離內(nèi)心的愛與善良。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堅守著初心和遠方。
他在新出版的詩集《艾明波詩選》自序中這樣寫道:“我自認為自己是詩的孩子,也許在某一天,如果你看到了我的淚水,請不要以為那是一個孩子在撒嬌,而是感動亦或是疼痛。”
時光匆匆,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知天命之年,走過青春,進入茂盛的中年,艾明波依然里外通透,身心澄澈,才華橫溢。他攜帶著自己美好的情懷和對純文學的熱愛,對生活的敬畏與向往,對往昔的眷戀,對那片大平原的忠誠,突然轉(zhuǎn)身,用詩歌的方式進行了一次“詩性的回歸”。在2016年春節(jié)的一次小型懇談會上,艾明波謙遜地為大家朗誦一首他的新作----一首寫雪的詩,他還客氣地說請大家指正。當他朗誦結(jié)束,包臨軒老師馬上豎起大拇指,激動地說,明波你這首詩太好了!艾明波說,寫得還不好,剛剛回歸新詩,摸不著頭緒。大家馬上異口同聲地說,你這回歸太有高度了。讓我們看看這首詩吧——
不知怎么說/也不知該說些什么/面對這靈魂一般的白/我竟不知所措/擔心冒昧而粗礪的語句落在地上/砸痛了一地純潔/無須問一枚雪花的年齡也無須問一場大雪/是不是過客/它短,短到一次絕美的醉舞/它長,長到幾萬年瀟灑的墜落/也在文人墨客的筆尖凝結(jié)/也在詩詞典籍的書頁閃爍/是掉在李白酒杯里的地寒風色/是粘在杜甫胡須上的苦澀漂泊/人世間的紛紛嚷嚷/還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對錯/都抵不過一場大雪/顏色的決絕/不僅是手掌的覆蓋與涂抹/這雪/白得無話可說/如果非說不可/那也只好說白了/而我,就在這張巨大的白紙中/緘默/隔點一樣,把白天與白天/隔了一夜。
艾明波的回歸是成功的,直抵心靈深處,以其松弛、簡單的的語言,深刻地進行了生命與生活的思考。而當他抒發(fā)對故鄉(xiāng),對親人的懷想之情,則又是那么感人至深——
以前/我是媽媽的一味藥/她的病/只要看到了我/就能治好/遺憾的是/治得了病卻/治不了命/現(xiàn)在/懷念是我的一塊病/在媽媽辭世以后/淪為孤兒的我/已無藥可治。
從這些詩里,我們感受艾明波的精神世界和心路歷程,詩人在走過幾十年的滄桑后不忘回眸來路,而他的回望也是對自己的檢閱,對靈魂再次審視和升華,讓我們看看他寫給剛剛出生的小外孫的一首詩——
你決定/準時地敲開春天的大門/讓自己跟著一大片的明媚一同來臨/4月20日晚8時18分/你,隆重啟程/給全家人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你的眼睛無比明亮/看到親人/沒有一絲的驚訝/仿若前生我們已是親密的朋友/為了迎接你/我們準備了無限的慈愛/你母親也準備了無限的堅強/她的淚,是用來催生的/我的淚,是用來心疼的/大家的淚,是用來欣喜的/順產(chǎn)、男孩兒、六斤七兩/一串串好消息傳開的時候/正是春日的早晨/你已經(jīng)深入地迷戀著這個世界了/并且以最大的熱情叼住了奶瓶/從此/一世茁壯、一生陽光/我,以巨大的欣慰接住你的目光/也急切地用目光一遍一遍地給你洗臉/沒想到/你卻用目光洗著我的臉/因為我的這張臉/早已粘滿了世俗以及/滄桑。
作為一位詩人,艾明波的歸來是讓我們溫暖的。他以自己深沉質(zhì)樸的詩歌完成了一次“靈魂的轉(zhuǎn)身”,實現(xiàn)了“精神的回家”,這是讓人激動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和作為兄長的艾明波常常深夜談詩,也一起回憶我們從鄉(xiāng)下闖蕩城市的細節(jié)與故事。我們深深地知道,在這個色彩繽紛的世界里,我們是獨特的一群人。當我們以自己的方式走過太多不平常的歲月,當我們以抓鐵有痕的力道為自己的生命鐫刻光影,當我們以踏石留印的沉實走過每一個日夜,當我們在浮華中抬起頭來,是詩歌為我們留住了那份美好,守護了我們的初心,同時也為我們的未來鋪滿了金子一樣的光芒……